“这就不必了。”裴阙音僵硬道,默默拿帕子拭过并不存在的水痕。
林巍庭正要再问,裴阙音却打断道,“我从外头听到了些风声,说是西北月氏等族有些小动作,但我父亲和几个常来往的世叔世伯都没有领兵动静,夫君可知圣上属意了谁?”
裴阙音一副诚心请教的模样,林巍庭听个话苗就头大,连忙道自己有其他事,转身就往外走。要说婚前他还会装上一装,如今除非父亲拷问,他是断然不愿再考量他那闲职外的公务。
裴阙音望着林巍庭匆忙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手头拿着账本翻了几页,还是嘱咐道,“喻春,去问问前头世子爷,几时请人家过府早做决断,只用请沈先生一人就是,棉姐儿不在他府上。”
喻春领命出去,榕夏来帮裴阙音按摩额间,裴阙音捻着账本,仍旧心神不宁,翻了几页又放下,闭着眼道,“这几日去那边府里走得勤些,问就说是我想祖母了,看到裴语棉有不对劲地方就与我说。”
榕夏正要应下,裴阙音继续道,“还有,走得隐蔽些,别让人看出了是我们府上。除此之外,现在开始大家都给我低调些,我知道府里有人仗着国公在外头胡作非为,别的院咱们管不上,至少我们院从此后不许有这样的动作出现。”
裴阙音一下拔高了声,榕夏心也跟着跳了跳,不解道,“我们府里有娘娘在宫中,夫人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裴阙音回头看了自家婢女一眼,意味不明道,“有娘娘在宫中,你这姑爷不也赋闲在家了。”
榕夏愣了愣,总觉娘子对姑爷有丝不大明显的恨铁不成钢,转瞬而逝,榕夏只得先表忠心自己未曾仗势欺人过。
裴阙音重新拿起账本,她自然知道自己几个婢女是如何本分,奈何最不本分的是当街纵马如今还要摆谢宴的枕边人。
谢宴摆在三日后,府上奴仆之熟练,让裴阙音不免咋舌是否是过往经验丰富。
林巍庭早早从外头回来,看到自己在宴边忙碌的夫人立刻蹭了过来。
“夫人你见这玉,”林巍庭从胸口处拿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见裴阙音即将皱眉,连忙道,“夫人你别看它成色不是顶好,其实这是西域那边的稀罕物件,我最开始也不信,可那行商说这玉是从西北的火焰山底九九八十一次炙烤而成,后来有幸被他认识采玉人采出,又经过他千里迢迢护送,最终才来到了京都。杨家的杨五郎也说确有其事,所以我特意为夫人买下了。”
裴阙音顺着林巍庭给她所指的玉上的火焰山纹路,都担心他一个手重将那纹路蹭掉。
玉本身成色不算差,只是被瞎编乱造的故事哄抬价格再买,属实让她对自家夫君有些怜惜了。
裴阙音在林巍庭蹭花火焰山纹路前,先行将玉佩接过,随手挂在了腰间,浅笑道,“夫君在外能想着妾身,妾身已经别无所求,这些稀罕物件下次夫君还是多送些给母亲为好。”
林巍庭听夫人如此说,自是一番感动,俩夫妻在一处说笑,沈安泽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出景象。
“我来得不巧了。”沈安泽遥遥一拱手,一副不敢上前的模样,却是要笑不笑,身体紧绷。
沈安泽被林国公府的仆从引进来,先是看到女郎巧笑倩兮,不自觉也愉悦起来,可待在往里走,见了全貌,沈安泽的笑立刻僵在了脸上。
临风跟在后面直捂眼,他走就暗暗说过,人夫妻关起门过日子,比这更亲密的还不知道有多少,纵是裴二娘子起初不喜林世子,可这都成婚快两年了,还有什么感情培养不出的。爷这就承受不了,日后正式回京这日子还怎么过。
临风连连叹气。
裴阙音被碎玉般清越的声音吸引过去,一看来人,立刻收起了笑,推了推林巍庭,又是沈安泽熟悉的那副冷傲模样。
林巍庭倒是热切,他感激沈安泽没将先前的事捅出去,满脸高兴地将沈安泽迎了进来。
沈安泽不动声色打量今日的裴阙音,他从前见到她,往往只是她孤身一人,有着世家闺秀的朝气、骄傲,明艳至极,导致他从未有过她嫁作人妇的实感。
可如今林巍庭也在,他们夫妇共同摆宴请他,裴阙音避过他眼神,站在自家夫婿身后,挽着妇人髻,一副主母模样。
沈安泽忽的自嘲一笑,他和林巍庭并肩而立,只需纶巾简装,就能胜过金玉着衣的林巍庭,任是哪个明眼人也能看出谁更出众。
然而,沈安泽突然没了比较的兴趣,他坐在了客座高位上,心慕的女郎嫁作他人,眼里只有夫婿。
林巍庭斟来一杯酒,说起筹备许久歉辞,希望此事一不捅给长辈,二不捅给外人,三不捅给朝廷。
沈安泽闷声喝下,隔着酒杯看着这心思全写脸上的国公世子,眼底划过一丝狠厉。
林巍台、林巍阁两堂兄弟姗姗来迟,他们已经被裴阙音告知过此宴的缘由,特地留了点时间,好让二哥去道歉。
“阁哥儿,你沈先生来了,好久不见还不快给他敬上一杯。”裴阙音招呼道,林巍庭致了歉,又有林巍阁这个昔日学生敬酒,纵马伤人的事就在裴阙音的张罗下翻篇了。
沈安泽看着那双葱白的手将斟好的酒往小叔手里塞,也不为难还不大会迎来送往的少年,同样闷声饮下,林巍台唯恐天下不乱,叫了声好,被裴阙音瞪过一眼,众人这才一一落了坐。
几番推杯换盏,几人却是越发沉默,缘由是坐在中心的沈安泽,问上一句方才答上一句,还要看人,像裴阙音问就多说些,林巍庭问就默不作声,裴阙音懒得惯他这毛病,转头问表兄林巍台,“表兄现在是要调去莱州?那个与姨父任职的胶州极近的莱州?”
林巍台去年春闱考中了进士,本着父亲也在山东一带,自请去了莱州,打算带上母亲去与父亲团聚,他既是期待又是不舍,“是极近,同在齐鲁旧地,来年我与父亲一道给你带海产回来。”
“我岂是那般贪嘴的人。”裴阙音嗔道。
“那每回与二哥抢我鱼的是谁?”林巍台毫不留情揭穿道,裴阙音将林巍庭往林巍台那边推,让他好好管管堂弟。
林巍庭还操心着沈安泽那边,想再重申一番自己当日实属无心之举,却被推到了林巍台那侧,又有夫人在后虎视,只好随口替夫人辩解几句,林巍台也是个爱闹的,扯着林巍阁就说自己被夫妻联合欺负。
几人笑作一团,比方才热闹不少,裴阙音笑得双肩颤颤,折身想倒杯茶醒醒酒,却发现几番调换座位,自己已经和沈安泽坐在了一处。
想起上次并不算愉快的见面,还有前世的龃龉,裴阙音故作没有注意,提着茶壶扭身就要走。
“昔年青堤大师骑牛出关,弟子上百,始有莱郡,到了前朝撤郡置州,便是莱州。”沈安泽盯着女郎,出声挽留。
裴阙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沈安泽在参与他们莱州的话题,挤出了一个笑,“沈先生才识渊博。”
林巍台却对这个话题甚有兴趣,再添他本就对这位沈状元十分好奇,插在沈安泽与裴阙音之间问道,“青堤大师竟与莱州还有这番渊源,我素来仰慕青堤大师,只可惜文卷甚少,沈郎可否讲讲是从何书推出此断?”
沈安泽看着趁机坐回自己夫君身边的裴阙音,抬眼看向林巍台,随意道,“忘了,许是一瞥而过。”
“这青堤大师是谁?”林巍庭小声问向裴阙音。
裴阙音端着茶水的手一顿,微微瞪大了眼,还是耐心与林巍庭道,“一个佛法大师,以门人弟子善于纵横术而出名。”
“原是如此。”林巍庭点点头,似懂非懂,忽的凑至裴阙音耳边轻语了句。
林巍台和林巍阁或许没注意到,沈安泽却是眯起了眸子,他清晰地看着裴阙音耳尖泛红,又推搡了林巍庭一回。
“还有孩子和客人在。”裴阙音小声警告。
沈安泽敛下长睫,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的好耳力。
“老师,我阿兄嫂嫂感情甚好,是不是就可用伉俪情深这个词来形容?”林巍阁今日安安静静,未曾主动说过话,然而方一开口,便直直看向沈安泽。
沈安泽面色更淡了几分,将近两年未见,林巍阁已经长成了半大少年,目光沉稳许多,开始让人捉摸不透。
若只是自己带过的一个普通学生,沈安泽定会喜他成长,奈何他是林巍庭的弟弟。
两人双目相对,互相打量猜测对方知晓了多少。
林巍阁站了起来,斟了杯酒放在沈安泽面前,笑道,“老师方才说起莱州的典故,我倒想起跟着老师读书时,一个关于前朝的故事?”
沈安泽挑了挑眉,示意他有言尽发。
林巍阁一字一顿道,“老师可曾记得前朝禁脔一典?”
此话一出,沈安泽再也藏不住眼底晦涩,目光如炬看向自己这个昔日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