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高墙,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所监狱,因三亿元事件而大大地出名。拐过旁边的大路,我把租来的法米利车停在看得见后门的地方。这条路,每当有闻名的老大出狱时,常常排满了黑色的高级轿车。不过,今天却是静悄悄的。
时间刚到七点。比起我从律师那里问来的时间还早一点儿。
我从牛仔夹克口袋里摸出喜利烟,点着了火,把座位轻轻地放低了。
视线紧紧盯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大门上。
那家伙在那里面,是怎样渡过的这五年呢。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像被火烤般的疼痛。唉,那以后五年都已过去了。
十分钟前,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前。
从里面下来个五十岁左右的瘦瘦的男子。他让出租车等在门口,边不停地看着手表,边走进门里去了。那身影,我已经在法院门前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律师。
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下车来。应该跟他母亲联络过了,看来她还是不准备来接他了。所以我把他出狱后的一切事情都拜托给律师,还是做对了。虽说是假释,但好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却没人来接,那家伙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到时间了。
我熄灭烟,等待着。过了不到三分钟,门终于半开了。从里边,先走出了律师,在他后边,一个留小平头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就像十年前第一次在新宿的游戏中心碰到他时那样,卑屈似的弓着腰。
雅人在门前又转回头看了眼监狱。然后,就像在找什么人似的四下里张望着。这家伙可能是盼望着见到他那在他还是个小学生时,就丢下他跟一个男人私奔了的母亲吧。被逮捕已经五年了。从他被判刑后到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在这期间,据说无论怎么审问他,这家伙一次也没有供出我的名字。
因为隔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透过他那件一看就很廉价的牛仔夹克,看得出他瘦多了。多亏律师多方周旋,为他安排好了新的住处和新的工作。是川崎的一家工厂,还是干他的老本行——钣金工。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再做的了。
律师拍了拍他的肩,雅人坐进了出租车。
我把座位放得更加低了一些,轻轻地躺倒身子。雅人乘坐的出租车从我旁边飞驰而过。雅人把我的刑期也包了,现在他终于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座位上抬起身,扭过头去,紧紧盯着后车窗。
出租车浴着朝阳,沿着高墙驶去。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雅人回头看了一眼,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出租车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又叼上一支喜利,调整了一下呼吸,放回座位,发动了引擎,一踩油门,向着与重返自由王国的雅人相反的方向驶去。
路上因为碰上交通堵塞,到达池袋时都已十一点多了。流氓们总是下午才行动的,所以这还早了点呢。
我像往常一样把法米利车停在后巷里,踩着发着霉味的楼梯,走上了公寓的四楼。
开了锁,走进我那只有五个半榻榻米的一室里。
不瞒您说,房间里可真是煞风景。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迷你式组合立体声唱机改装成的接收装置,窗前是一架八十倍的望远镜。东西,就这么些。
进了屋子,我像往常那样,首先打开了增幅器开关。立刻,伴着些杂音,扬声器里传来了那边的动静。右边的扬声器里,也许是时间还早吧,好像只有留守的年轻人在,只听见沙发弹簧吱吱呀呀的响声以及翻杂志什么的声音;左边的扬声器里,大概那边在准备午饭吧,电视广告的背后,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有人在水池里洗东西的声音。
我把水壶里装上水,放到炉灶上,然后坐到窗边的床上,从望远镜里看着这半年来始终瞄准的那个地方。那是在我住的公寓后面一个街区的杂居楼三楼的一个窗子。在这五年里,那帮家伙们的事务所大了足有三倍。窗玻璃虽然打了磨砂,但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里边的情形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得清的。在屋子靠里的沙发上,一个男人正躺在那儿看着杂志。
另一间屋子的窗户,从这儿看不见。但是,我可没兴趣偷看流氓们的私生活。只要能收集到最起码的情报,我就心满意足了。
吃了个大碗面权当午饭了。我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了。时而倾听着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而看看望远镜镜头,时而在床上躺一会儿。即使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也丝毫不会厌倦。我是为了什么过来的这五年呢。只要想想今天在监狱门前目送雅人这事,不论是多么无聊透顶,我都会忍耐的。
右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电话铃声。听那声音就知道不是手机。我站起身,抬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切换到电话线上。
“是我。”
这个低音是江波的。望远镜镜头里,年轻人像被谁瑞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
“您早。”
“老大有电话来吗?”
“不,还没有。”
“那就等着。上次那批货收上来了吗?”
“没,我还……”
“那你还在那儿悠哉乐哉地守着电话。跟阿竹打声招呼就行了嘛。”
“是,我马上照您的盼咐做。”
“叫上几个弟兄一块去。”
“啊,对了,‘大成’先生打来电话……”
“什么时候?”
“是,十点左右―”
“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可是,大哥您不是在睡觉……”
“不要解释了。你快点办事去,五分钟后还在那儿磨磨蹭蹭的,看我怎么修理你。听明白了吗?”
有几个词我听不太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知道了。从江波的态度来看,这个叫“大成”的人一定来头不小。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好容易总算有个大人物出现了。
我把“大成”这个名字记到笔记本里,又拿过放在桌上的帝都银行职员名册,从开头一页页地翻了起来。
有了。
找到这个名字了。
大城升,五十一岁,现任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我又把手伸向桌子,拿过五年前的职员名册,上面写着池袋支行代理行长大城升。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池袋正位于东建兴业势力范围的正中心,而曾经担任过代理行长的人物,现在仍跟江波保持着联系。
可能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了。
从我在这间公寓里度周末到现在,已过去一年多了,好容易才有了这种确切的感觉。今天我是为了去看雅人出狱,没有上班,是顺道来的这里。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一颗果实竟然是在这么个日子里结出来的。也许,这次不会再扑空了,我有这种预感。五年前在池袋支行工作的人,现在仍跟东建兴业保持着联系。这回一定没错了。我打心底里感谢雅人。
终于找到了。
好不容易要探出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我啪地用拳头击了下手掌,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时,又传来了电话铃声,这次是从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的。听那响声,是那家伙总也不离手的手机。我走近增幅器,放大了音量。
“喂,”
电视的音量变小了。男人没有报名,谨慎地接着电话。我的窃听器还没能安到手机上,所以,很遗憾,听不到对方说的话。
“……对,我这儿什么时候都可以……好的,三包就够了吗?”
听他那口气,毫无疑问,这是业务电话,又有人要货了。
“不行不行,很对不起,您再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也不行。……对,我个人认为价钱不能再低了,对。……那么,今天五点在上野……对,还是那个喷水池旁。那么,我就在那儿等您了。”
那男人竖起茄克衫领子,看了看四周,慢慢地过了人行道。
刚过下午五点,上野公园里也就有那么三三两两的人。男人好像散步似的极悠闲地走在华灯初上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双眼睛始终警惕地看着四周,大概这一带正是警察的巡查地域吧。
我放下根本没有拨过号的话筒,打开门,出了电话亭。眼睛盯着啥也没写的记事本,慢慢地跟在男人后面。间隔距离是三十米。人行道上来往的人很少,再离得近了,恐怕会有危险。
通过我前段时间的调查,这个家伙的资料我大体已经掌握了。饭田龙男,二十四岁,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卖货的。虽说也是帮内一员,但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上的关系,表面上很少出入事务所。这家伙经常对自己的那些女人说,一旦自己在工作上干出点成绩,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式职员,而且地位也不会低的。尽管目前他还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他身边的女人可真是不少。他在帮里的地位或工作量,跟他的情人的数目真是很不成比例呀。我猜想他在这方面肯定有自己特别的本领。
他刚走到喷水池旁,从东京都美术馆方向走来一个矮个男人。戴着墨镜,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但从他的深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外国人。可能是中美或南美地区的,也或者是阿拉伯地区的,也或者是波利尼西亚的。
矮个儿的外国人一边举起手中的报纸,一边对与他擦身而过的饭田说了句什么。饭田扭过头去,止住了脚步。外国人用那只空着的右手指了指上野站方向,好像是在问路似的。饭田也在一旁同样举起手。
外国人手里拿着的大概不是报纸,而是地图。饭田伸手接过地图,用手在上边指指点点了一番,又回头向车站方向看了一眼。
仅此而已。我都不知道会这么简单,前后还不过三十秒钟。
外国人从饭田手中接过地图,道了几句谢后,轻轻地摆了摆手离开饭田,若无其事地向我这边走了过来。饭田也向东京艺术大学方向走去了。
但是,我的眼睛可称得上是火眼金睛。我发现在交换地图的同时,他们还在底下互递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饭田的步子看起来有些加快了。也许,他是卖了货后,想赶快赶回情人那里去吧。我在他们分手的喷水池旁停住了,从包里掏出手机,一手拿着记事本,拨通了电话。
铃响了五声后,对方才接了电话。
“喂……”
跟往常一样,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没先自报家门。我穿过后面的灌木丛,拿眼斜视着在人行道那头止住脚步、把手机搁在耳边的饭田,说道:
“是饭田先生吧?”
“对,我是。您是?”
“我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
“嗯……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长户的呀。”
看来有些不对劲。饭田像是在开玩笑,但语调很干脆。难道他们在接头时有什么行话不成。唉,管他呢,接着来吧。
“那份货我也想分一半。”
“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认识叫什么长户的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那我要是东建兴业公司的江波先生介绍来的呢?”
“真是倒霉,最近怎么这么多打错电话的。”
看样子他要挂电话了,我赶紧接上茬继续说道:
“好了好了,打错了就算了。不过,刚才那一幕,我说给在上野警署的熟人听没关系吧。”
这一下对方沉默不语了。好,我让你也急一急,我也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饭田终于沉不住气,试探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
“老兄,拜托了,我只是想分你那点货而已。没办法,我的货路被新宿警署给断了。我需要点货应应急。”
就这么简单,货到手了,真没劲!
在日暮里站的厕所,我换下了用来乔装改扮的阿波罗帽和那副装腔作势的眼镜。拿出嘴里含着的棉球,扔进便池里,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刮去了一脸的邀遏胡子。买来的那袋兴奋剂,顶多也就五克。世上竟然有人为了这东西,而葬送了一生。也许它有自己特有的味道吧,不过,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尝试一番。
饭田的货最近过剩了。这一情况我早已通过窃听器掌握了。作为饭田来说,比起我的来历,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买卖。只要让他相信我不是利用这个做幌子,搜查毒品贩子的警察,那就足够了。这太简单了。
我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警察不在黑帮的事务所里安装窃听器呢。或许这里存在着人权或个人隐私权等种种问题吧。可跟流氓们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或许,他们已经秘密采用了这种侦察方式也说不定,只是,黑社会的家伙们更加技高一筹罢了。我也是来到这儿之后,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到的。
我把装了白粉的塑料袋塞进用喷雾式发胶罐改成的盒子里,放进包里。看样子还有必要再从饭田那里买上四五次货。
我在脑子里构思着以后的计划,出了臭气哄哄的厕所,向检票口走去。
为了送雅人,我已经三天没去平冢了。明天开始,我又得每天七点前就起床,去工厂上班了。
瞅瞅信箱里头,躺着张汽修厂的价目表。因为我买的是人家已经用了十二年的旧车,所以上面的数字差不多可以买一辆新车了。我也总不能老去租车吧,看来还是早早作打算为妙。
踏着灯光摇曳的铁板楼梯上了楼。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的步子很是沉重,这或许不是因为去送雅人的缘故,而是我太疲惫了吧。
我站在门前,拿出钥匙。突然,我的心脏猛地一紧。厨房窗子里透出些亮光。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里边亮着灯。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管我怎么看,那灯都不是隔壁人家的,毫无疑问,它就是我屋里的。
我不是那种开着灯就出门的马大哈,电脑显示屏开关也应该关上了。可是我屋里,却不可思议地亮着灯。
也许有人在里边。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闯进我屋里来了。
我全身直冒虚汗,有些喘不过气来。两眼迅速地往四下里一扫,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与相邻公寓之间的路上、电线杆子后面、墙的拐角处,都没有可疑的人。在这五年里,我一直很小心谨慎,不让他们发现我的行踪。这么点麻烦我还是不怕的。决不是那帮家伙。不可能到现在了还会被他们盯上呀。
那么,为什么,我屋里会亮着灯呢……
我定定心神,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伸手转了转门把手,拉了拉门。果然,我记得三天前是锁上门才出去的呀,可现在门上根本没有上锁。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打开了。厨房过去再往里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狭小的房间。里面塞满了电脑和其他相关的机器。其中一台的显示屏亮着灯,隐隐约约照出了屋里的情形。在它的前面,有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
刹那间,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我跟雅人一起换完假钞回到家里后,也有一个人像现在这个样子等在我的房间里。我简直以为是水田老头又从坟墓里复活了。
可是,那当然不可能是老头。
“回来这么晚啊。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就胡乱摆弄了一下这台新式电脑。”
转椅慢慢地转了过来,男人正面冲着我了。
我大吃一惊,使劲摇了摇头。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男人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在这里会……
“哟,好久不见了。”
左肘支在电脑桌上,轻松得就像在跟刚刚过完暑假又见面的同学打招呼,雅人冲我举起了右手。
雅人常说他不喜欢长头发,原因是他喜欢骑摩托车,戴头盔不方便。现在可不用担心了,他的头现在是那种头发极短的和尚头。
他在监狱门前留给我的印象现在也得到了验证。原本胖乎乎的脸蛋现在整个儿地陷了下去,因为这,眼角也出现了五年前没有的暗影。但是,那两道两端稀疏的粗眉毛,还依然显出他的英雄本色。
我恶声恶气地冲他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屋里?”
没有用。雅人盯着我,很悲哀地聋拉下双眉。
“得了吧,道郎。就算你的脸再变样,你的声音可没变呀。你想我能忘了你的声音吗?”
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言以对了。
我关上房门,进了屋里,打开餐厅的灯。碗橱的玻璃上隐隐约约反射出我的脸来。这张脸,我拿到它已经有三年了,可我依然还是看不习惯。动手术的地方只有眼角和鼻子两处,但说句实在话,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出什么事了,道郎?”
雅人在我背后问道。看到我这张脸,他竟然没有大惊失色。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就连对那位我拜托他照顾雅人的律师,我都是报的假名,至于联络地址更没有告诉了。但是,他为什么竟然能查到这个住址呢?
雅人得意地挑了挑他的粗眉毛。
“亏你还是道郎呢。为什么偏偏那天开了租来的车呢?”
“这么说,你……发现我了。”
我呆呆地站在餐厅中央。
我那天去监狱那儿,原来早就被雅人注意到了。雅人掉了肉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不见了,他极其严肃地说道:
“我是从杉山律师那儿知道的。说是有个人对我很是关心,一下子就给了我三百万,并且既没留姓名也没留地址。没有人会这么待我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道郎,那个人就是你。”
“混蛋,什么鬼律师,这么不守信用。我还跟他说过让他别说出去的!”
“律师是为了给我鼓劲才告诉我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你别恨他,他可是帮了我不少忙。而且,律师也没告诉我你问过我的出狱日期。我只不过是拿话多套了套,就套出来了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人。那天,他在门口四处张望了好几次,原来不是在找他妈,而是在找我呀!
“果然,一出门我就看到了那辆车,这么大早乖乖地停在那儿。而且,是辆租来的车。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把那车号记在脑子里,后来给品川陆运事务所管辖内的租赁公司打了电话。我也没想到租赁公司竟然有这么多,所以,足足花了我两天的时间,直到今天。”
这绝非偶然,我心里想。为什么我的车子偏偏在雅人出狱的前一天报废了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定是天意使然。
“我看了租赁公司留下的驾驶证复印件,一下子差点给你蒙了过去。不过,再仔细一看,脸部轮廓和嘴角都还是原来那个模样。真让我吃了一惊呀,你为什么要做整形手术呢?”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盘起两腿,正面仰视着坐在转椅上的雅人。
“对不起,雅人。”
雅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明白我下面要说些什么了。
虽然他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这话我还是一定要亲口说出来的。
“把你,……出卖给那帮家伙们的,是我。”
我一口气挤出这句话,就低下头。不管雅人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受着的。因为,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理由,总之,都是我把雅人出卖给警察的。而且,他还因此在那高墙里边孤零零地度过了漫长的五年。
“我也没想我托律师照顾照顾你,你就会原谅我的。只要你心里痛快,你要怎么着都行。”
我听见雅人在我头顶轻轻地喘了口气。
“我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抬起头来,道郎。你不是很干净利落地打垮了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从他们手里逃了出去吗。即使你把有关假钞的资料交出去了,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了我的。你要想救我出来,就只有那法子了。我再是个大老粗,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道郎,你抬起头来。”
我慢慢地抬起头。
转眼间,我就被摔到了墙根。
要是那儿有门的话,我肯定会飞到走廊上,进而滚到下面路上去了。我的左脸受到一记重创,像是撞到了推土机上。只觉得眼冒金星,鼻子深处有血腥味涌来。
嘴角有点异样的感觉,怕是嘴唇裂了,用舌尖一舔,才发现上边的犬齿已经摇摇欲坠了。要在五年前雅人力气正盛的时候,我的颧骨肯定给敲进去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手撑着地板,慢慢地爬了起来,回头看看雅人。
雅人紧摇着拳头,就像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在那里。
“知道你为什么挨打吗,道郎?”
“你想打打就是了。”
刚说完,雅人的脚就朝我的下巴飞来。真是毫不留情啊。我的后脑勺又一次重重地撞到门上。虽然我知道我是跌到了大门里边,但是究竟哪儿是天花板我可就分不清楚了。冲劲太大了,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平衡了。
雅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起来,道郎。”
我是想起来,可身子竟然没动。有人抓着我的肩,把我提溜了起来。背靠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我想那该是门板吧。
我把那颗犬牙吐到脚底下,强忍着脖子上的疼痛,抬起了头。
“知道你为什么挨揍吗,道郎?”
雅人又问了一个和刚才一样的问题。
“我一个人在高墙里忍受了五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没供出你的名字呢?这都是为了今天呀。都是为了这样跟你见面的今天呀。你明白了吗,道郎?”
雅人把脸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摇着。
“你别把我看得那么扁!我为什么要恨你?说什么只要我心里高兴,怎么着都行,这是什么屁话!”
难道是刚才那下冲劲太大,连我耳朵都不好使了。我哆里哆嗦张开疼痛难忍的嘴唇。
“……雅人,你……”
“要说起来,最先还是我出卖的你呢。虽然我对自己发誓说就算让警察逮捕了,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的,可我还是轻易地就在那帮流氓面前坦白了。所以,即便我是被你出卖了,我又怎么能恨你呢?我恨你的理由又何在呢?呢,你说呀。”
雅人脸上一副可怜相,就跟十年前第一次碰上他时一样。我呆呆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呀,道郎,在那高墙里边,一直都在想着,我要再跟你一起造假钞。所以,我才绝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不管警察怎么审间,我都始终坚持同犯不是你。我真想求你饶恕我啊……我真想再和你一起造假钞啊……。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为什么只是在远处偷偷地守着,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别寒磅我了!我怎么会恨你!把人看扁也要有个限度啊!这样的混蛋当然该挨顿揍。”
“……不行……”
“什么?”
雅人眨了眨眼,拉长了下巴。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伙了。”
“为什么啊,道郎……”
雅人看上去跟一个就要咧开大嘴哭的孩子似的。
“你还是个假释犯,应该按时去管教所那儿报到吧。而且,作为一个假钞犯,今后也会被警察盯牢的。不,还不止如此,说不定警察现在还在追查我的下落呢。”
“放心吧,我去租赁公司调查前就确认过了,没有警察跟踪。为了保险起见,我到这儿来,也是特意走的繁华道路,早把他们甩掉了。而且——”
说到这儿,雅人顿了一下,狡猾地笑了笑。
“而且啊,一旦有什么不妙,我也跟你一样,把这张脸也整整就是了。怎么样,鹤见良辅先生。”
雅人很不熟练地冲我使了个眼神。
我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雅人,一句话都没说。我真的是很吃惊。我真没想到雅人会如此的大度。换句话说,我以前从来没有了解过雅人,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信任我。我这种混蛋真他妈该杀了。
雅人松开了我的领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
“哎,在那半年以后,关西流通的假钞都是你的杰作吧?”
“说和我有关倒是更准确些。”
“可,你为什么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呢?公寓又破,房间又小,里面还尽是旧电脑。简直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你应该有上亿资产了呀。”
雅人说着,环视了一下被旧电脑等占满了的房间。无论是公寓的破烂程度,还是里边的各式物品,都和五年前我在板桥的房间一模一样。
“喂,起来吧,道郎。噢,不,鹤见良辅君。”雅人盯着我说,“呆在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容易谈起让人不痛快的话题。咱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找个游戏厅,轻轻松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雅人笑着,把右手伸了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把脸整成这样。你要把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都一字不拉地说给我听,好吗?”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右手,站起身来。
小包滚落到人行道上。
“啊,对不起。”
我紧紧抓住手里的小公文箱,转身道了歉。跌倒在地的饭田吊起眼梢,朝我怒吼道。
“长眼睛了没,看清楚点!”
“真是对不起了,我因为赶时间……”
我一边解释,一边蹲了下去。滚落在地的小包里,隐隐约约露出了装了白粉的塑料包。
“啊呀——”
饭田也发现了,他慌忙蹲下身去,拾起包裹,差点把我撞翻在地。他之所以如此狼狈不堪,就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袋里的东西见不得人。但是,他的手机也因此掉到了地上。
“你死盯着看什么呢?”
那吞人的气势真是个十足的小人物。
“不,我只是在想,那个药袋子没破吧?”
饭田警戒地后退了一步。
“开什么玩笑,你?”
“不,实在是对不起。医院就在附近吗?”
我边把手机递给他边问道。只不过,那手机早已被我偷偷调包了。
“什么?”
饭田看上去脸色苍白,一副呆呆的表情。
“医院呀。因为我最近好像经常在这儿看见。”
“看见什么?”
“当然是您了。——我想可能是您的单位在这附近,所以常从这儿过,要不就是住院。”
“你说什么呢……”
“不,说你在上班吧,可你又经常大中午的就在这样的公园里散步,我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饭田的眼里露出些警戒的神色,他突然不安地两眼向四周瞟来瞟去。
“你,是不是宇佐见的人。”
大概这个宇佐见,是以前罩着这一块的帮会里的人物吧。
“不不,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我急忙摆摆手。饭田很是怀疑地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丢下一句。
“下次再碰上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冲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喊道:
“你也是啊。这一带最近便衣可很多啊。”
饭田止住脚,想要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就那么快步向着上野站走去了。
“这房间可真够没劲的。”雅人——不,真锅宏英一只脚踏进池袋的根据地,环视了一眼房间,叹息道,“这,跟我在高墙里边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嘛。”
“你给我好好坐在那里,阿宏。我这就给你倒茶。”
前天,下班之后,我和雅人一起去了趟釜崎。我们俩在臭气熏天的贫民窟里转来转去,寻找跟我们年龄相仿的流浪者。五年前,我也是这样得到的有生以来的第三个名字——鹤见良辅的。
当问到第三个人时,我们就达成了协议。这个人手腕上明显有打过针的痕迹,他接过我们递过去的定金后,就眉开眼笑地放弃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让我们感觉有些不安。但是,正如他所说,他的居民卡还留在出生地滋贺,有个伯父住在邻镇里。雅人试着打了个电话,那边说真锅宏英中学毕业后就不知去向了,以后也没通过音讯。万一他要有过前科,警察不会不通知这唯一的亲戚的。如果他是借了钱后逃跑的,讨债公司也会来亲戚这里打探消息的。从这些情况来看,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帮流浪汉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看他那样子,是迟早要落到卖自己户籍的地步的。雅人把真锅宏英的居民卡迁到了池袋,本来他是想马上就用这名字的,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先做好。
那就是脸跟指纹。
还在保护观察期内的雅人,如果在规定的日子里不去报到的话,肯定会被通缉的。
给我做手术的那个外科整形医生,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只要多给些钱,他才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呢。不管怎么说,像他们这种黑医,只有信誉第一,才能保证高收入。我已经动用了我的所有存款,预约好了手术的日期。
我像往常那样,还是先打开了增幅器的开关,把水壶坐到了炉子上。从两个扬声器里,传来了两个屋子的情形。
“喂,良辅,窃听器你是怎么安上的?”
“很简单啊,阿宏。”
要是平时老随随便便叫以前的名字,那将来可能会有麻烦。所以虽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决定从现在起就养成互相叫新名字的习惯。
“像电啦煤气啦水什么的哪个屋子都有。只要说是免费做定期检修,不论谁都会大开着门欢迎我进去的。”
我在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安了两个窃听器,一个在插座里,另一个在大楼电话线配电盘的保护器里。我是穿着现成的工作服,胸口上别着电力保安协会和NTT(日本电话电报协会)的牌子过去的。
安在电话线那里的只要骗过大楼管理员就行了。可是,事务所里的那个,就稍稍紧张了一些了。因为那个整天跟在江波屁股后头的不知何时升任做了小头头的佐竹伸也,时不时会来事务所转转。不过,多亏了整形手术,那家伙一点也没认出我来。
雅人——不,是阿宏从右边的扬声器转到了左边那个。
“这边这个家伙,你偷听他有什么目的?”
我在年底大甩卖时摸奖券摸到的老板杯里倒上速溶咖啡,递给了阿宏。
“窃听黑社会的事务所,怎么着也能得到点有用的信息。那个叫饭田的家伙,是江波一手培养起来的卖货的。”
“兴奋剂,还是可卡因?”
我把手伸进床垫里,摸出从饭田那里买来的东西。
“是那种老式兴奋剂。”
“特意买的吧,你是……”
“如果大量购进的话,是需要动用一大笔钱的。”
我边吸溜着速溶咖啡,边说道。
“你是打算把假钞投到那上边去吗?”
“不过,他很少在事务所里谈什么大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路子。”
阿宏边在手里把玩着桌上放着的窃听器的备用品,边看着我。
“好像有必要再增加几处安这玩意的地方。”
“不,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设置别的东西。”
“是吗?要是跟踪的话,倒是可以在车上装发信号的装置。”
“不,机器类的东西,早晚会被发现的。”
“那,……”
“那还是等以后吧。总之,你要把这儿当成根据地,尽可能监视住东建兴业的家伙的。”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边出来,你就这样折磨我。”
阿宏耸了耸肩。我又把花了一个晚上改造好的手机递给他。
“就用这联络吧。”
另有一部我拿着,也改造过了。它在接到电话时,能知道是谁打来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手机里装了个微处理器,电话在接通0.5秒后先断线,随后再次接通。虽说接通所花的时间比一般要长一些,不过,最初的暂时接通是一种暗号,液晶上会出现特定的符号,表明这是谁打来的电话。电话呼入也有铃音和振动两种调节方式,因此,即使是上班时刻,也不必担心会干扰别人。
阿宏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把它塞进口袋里。
“不过,假钞那边偶尔也让我帮帮忙嘛。是,这几年我是一直呆在墙里边,造假钞的知识全忘了,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大忙。可是,我真想再重温一下那种兴奋的感觉。”
“你先别担心。这跟上次用电脑打印机印刷的那个道理可不一样。光是刷版就有凹版凸版平版等,需要十六块。此外,还有纸币号码也要每张都不相同,因此,实际的作业要麻烦得多,人手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面容。五年过去了,她应该已长成一位妙龄少女了。
但是,我本来就一点儿都没打算实践五年前和她之间的那个约定。所以,关于她的事,我一点儿都没向雅人透露。当然,成功之时,我会送钱去给她的。都是因为我,她母亲管理的印刷公司才陷入清理的窘地,甚至连土地也被人夺去了。这笔债我是必须得偿还的。但是,我却不能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拉扯进来,让她也和我们一样过着只有改变面貌和姓名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
当然,也许她早已把跟我的约定埋在了记忆深处,现在正享受着太平日子也说不定呢。
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手机的铃响,是打给饭田的。我把手伸向增幅器,调大了音量。
“你好……对,是的。”
饭田的声音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毫无疑问,是个业务电话。
“我知浦了。那么,十一点在户山……是的,回头见……”
连商量都没用,电话就挂断了,看来是熟客。
“是客户的电话吧。”
阿宏把和尚头凑了过来。我点点头。
“户山在哪儿?”
“饭田常常会避开东建兴业势力范围所在地池袋,四处进行买卖。最近,他主要在上野公园和怡横附近交货。”
“你跟踪过?”
“因为我也有必要多少买点货嘛。”
“难不成今天还要去。”
“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今天只打个电话。”
说着,我从挎包里拿出手机。阿宏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
“打给谁?”
“警视厅的生活安全部保安科。”
“干什么的?”
“负责扫毒的。”
两天后的深夜,阿宏接受了整形手术。
医师只字未提三年前为我做整容手术的事。他只是淡淡地罗列了几条术后的注意事项,收了钱,就把阿宏领进手术室里去了。
准备动手术的地方共有三处,比我那时多了一处,分别是眼角、鼻子和下巴处。医生说等拆了绷带后,看上去就会像另外一个人。如果觉得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免费做一次矫正手术。手术后的调养也是很完善的。
因为手术后会把病历、X光照片等所有相关资料全部交给患者,所以,即使万一有警察来搜查,也不必担心患者会露了行踪。我现在仍然保存着病历等,以备万一。
这家医院,还可以做指纹去除术,但是,因为这类特殊需要没有保险,所以费用相当高。光整容手术,就几乎用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指纹方面,就只要了些药,每周定期用它烧熔指上的皮肤。阿宏因为已有前科,所以一旦有了钱,还是要来这里请他们给做的。
手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阿宏就来电话了。
我看清了手机上显示的号后,就跟主任说了声想去厕所,从纸浆调节室旁边的门出去,来到了工厂院子里。眼睛斜视着堆在眼前的山一般的废旧纸堆,给阿宏拨了回去。
“怎么了,跟医院有啥纠纷了吗?”
“不,闷死我了。你瞧,说是特殊病房,一步也不许我出去。”
像这种特殊的病人,是住在病房楼后医生自己的房子里,出院前绝对禁止一切外出。毕竟,这可是医院记录里没有的患者啊。
“你真是。我可没那么闲啊。我现在也是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才从加压机旁走开的。”
“人,可真是说变就变啊。真没想到这么让人钦佩不已的话,竟然出自那个一贯看不起流汗干活的某个家伙的口中。”
“一切都是为了假钞嘛。我可不是喜欢扮演什么劳动能手的。”
“好吧,你就尽量多讨讨上司的欢心,好好学学造纸吧。力气活嘛,我全包了。”
“一定会让你如愿的。绷带拆了后,你就快干起来吧。”
“唉,这么快吗?”
“当然了。让你在床上足足躺上两周时间,你也该好好补偿一下才是。”
“干什么?钻到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吗?”
虽然他嘴里老说些不满的话,实际他心里也早就有好多不满了。擅长干体力活的阿宏,早就干够了监视人的活了。
“是山中作业和挖掘作业。”
“什么?”
“等你出院以后我再告诉你。你从现在起,每天给我多做俯卧掌练练腹肌,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这么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又要讨主任嫌了。
穿过仓库,我从院子里返回到第三抄纸室。仓库里堆放着大卷大卷的筒纸,那些纸卷足有百龄老树的树干那么粗。
“才回来,鹤见!”
主任一边操作着吊车,一边叫道。我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叫嚷道,声音绝对不亚于按每秒一点五米的高速吐出的再生涂料纸缠绕的声音。
“对不起,肚子不太好。”
“又跟技研科的老安喝了个通宵吧。”
“对。你就多担待点吧。”
所谓技研的老安,指的就是技术研究科的安居达夫股长。关于涂工剂,他简直堪称一部活字典。而且,他还是一个绝对信任别人的世间少有的大善人。
“这个完了后,赶紧把滚子换到右边去。八点前要弄完,你要有个精神准备!”
“知道了!”
说完,我就拿过裁纸刀,伸向刚刚被吊起来的卷纸。四号滚子上卷的纸,一捆要有两吨多重。操作起来需要格外小心注意。我切去余白,把它引向通往超级研光机的传送带上。
我作为合同工进这家本城造纸厂已经快两年半时间了。也许是因为我装勤劳青年装得太像了,半年前,科长就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正式职员。这话确实让人听了很感动。但是,一旦成了正式了,就有可能被派到其他工厂,说不定还会离开现场。要是被分到发送科,那我进这家工厂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就告诉科长我还有自己的梦想,郑重地婉谢了他提拔我当正式工的好意。
现在本人的头衔是,业务部洋纸一科第三抄纸室助理操作员。简单地说,就是负责三号抄纸机的主任技师的助手。每天干的,就是对从名叫海布里德服马的top wire式抄纸机中生产出来的印刷用纸进行监测、检查、捆扎以及搬运等工作。
进了这家公司之后,我才见到了真正的抄纸机。我早就知道报纸用的纸被造得像摊开的卫生纸一般又宽又大。所以我也想到了造它的抄纸机也应该很大。但是,这实际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我所负责的海布里德服马,虽然只是个用来抄制涂工原纸的中型机子,但其宽度达到六米呢,最高处达到五点二米。至于长度,包括络网、加压、烘干、喷涂、二次烘干,以及研光等部分,总长达到三十五米。纸浆就是在传送带上,经由以上诸过程,最终形成纸张成品的。
当我看到每天生产出来的纸张,我经常会感叹道,原来我们需要用到这么多的纸啊。光是这家本城造纸,在全国就有八家工厂,厂里的几乎所有机器都是二十四小时全日工作。停机、再运转会多花时间和经费的,所以除了定期检查以外,一般来说让机器全天运作是最划算的。再加上还有瓦楞纸和马粪纸,每天到底生产多少纸呀,真是多得吓死个人。用来做原料的木材,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被砍伐着。自打进了这家工厂后,我都快成生态学家了。
由于机器是二十四小时运转,因而职员的上班时间也都交错开了。因为我是合同工,所以白班不太多,多数是下午开始的准夜班,除此之外,每月还有六次夜班。每两周由主任汇总各方面的意见来安排轮换。遇到特殊情况需要休班,则同事之间自己协商解决。
这两年半时间里,我不知去了技研科几次,跟科员们已搞得烂熟,他们的那些活儿自然也一点不落地偷学了过来。同五年前跟老头一起半夜里迷倒保安员潜入的那家多利造纸厂相比,公司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里边设备的充实度也有天壤之别,但基本作业却大致相同。每天,都在致力于重新调配纸浆原料和药品,进行产品的开发与改良。拜安居股长之恩,有关造纸的讲解听过不下百八十遍了。输入电脑中的研究数据,我也全部复制下来了。我还借用了研究室的机器,实际地抄过纸。手工抄纸机上用的络网也偷偷搞到手了。
那之后五年——
值得我真心信赖的朋友也加入进来了。在丹泽山麓秘密栽培的黄瑞香,经过多次嫁接,现在也足有五千棵了。每天,我都在用针尖临摹胶片,虽说不能跟老头相媲美,但我还是自信,摹写细密线的本领已经长进了不少。可以说,一切准备差不多已就绪了。
光阴如梭,五年已逝——。
为了假钞,我已经舍弃了一切。
剩下的就只有实践了。
大楼的墙壁,被红光照耀着。那光,一直反射到夜空中,仿佛将月亮也映红了。那是这附近配备的巡逻车上安装的警灯所发出的光。
如我所料,面前的小路上,那家伙跑了过来。穿着防寒茄克,胁下夹着个包,看上去好像很重要。他一跑到大路上,就慢慢地左右看了几眼,一看就知道后面有谁在追赶,要不不会这么慌张、小心。
我打开车门,冲他喊道:
“不介意的话,上我的车吧。”
那家伙身子一抖,头转了过来。也许他把我当警察了吧,只见他身子缩得像被老鹰追赶的小鸡一样,几欲引身而逃。不过,他好像终于转过弯来,警察是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充满迷惑。虽然他十二分地愿意躲进这车里来,但想到要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心中又难免有些不安。
“快点,便衣可能就追来了。”
“你是——”
他好像记起我的面孔了,一惊之下,越发犹豫起来。
“听着,快上来。喂,还磨蹭什么呢?”
小路尽头传来了皮鞋声。饭田好像这才下定决心,脚猛一蹬柏油路。脸上神情好像终于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我一拉他的手,把他让到车后座上。
“走吧,黑田。”
我边对司机发话边伸过手去,关上了车门。同时,我的手插进他的防寒茄克的内侧兜里。但是,饭田一门心思都在路那头,对此一点儿都没留意。
一阵低低的马达声响后,奔驰开始慢慢地向前滑行起来。
后视镜里,小路的路口越来越小了,终于,有两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饭田见此,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真的好险哪。这一带好像最近便衣比较多呀,买卖不太好做吧?”
“对不起,你是哪个帮的……”
饭田语调真是柔弱,好像是初来乍到的乡巴佬一样。
“哪儿的话,上次我不是告诉你,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可是,为什么你今天会在这儿……”
“黑田,大路上可能已经紧急戒备起来了。”
我避开饭田的话对司机说道。黑田轻轻点了下头。
“明白了。我走小道。”
“放心吧,这一带的小道黑田可是熟悉得很,连下水井盖的数目都一清二楚,决不会撞到警察手上的。”
饭田眼睛里交织着惶恐、吃惊与好奇。
“我该怎么感谢你才……”
“你也该小心点为妙。最近,这一带便衣突然多起来了。上野和代代木早就被监视起来,新宿和池袋更不用说了,就连六本木也有些小鬼在那儿碍眼。最近啊,是很难安安稳稳坐下来干点买卖了。”
“这么说,你也……”
我把搁在脚边的小公文箱拿起来,放在膝盖上,微微打开一条缝,把手伸进去,从里边取出个做昆虫标本用的小型的采集瓶,它比烟稍粗一些,瓶口用软木塞堵着。
饭田咽了口唾沫。这可不是一般的批发兴奋剂什么的,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就是我推销的货。”
饭田接过手,拔掉软木塞,小手指伸进去,挖了些白粉出来,又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搓了搓,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后,他张开口,神情就像一个在念咒语的巫师一样。
“……可卡因,对吧?”
“我干这行,就快两个年头了。现在,成交额一个劲儿地成倍增长,看来市场还可以再拓宽。你那边呢,干得怎么样?”
“啊,这个……我吗……”
饭田含含混混,吞吞吐吐。
“也是啊。看你刚才在这种小街区里让便衣追得那么辛苦。我也是得到消息说这一带最近被便衣盯上了,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是哪个警署的家伙们,没想到竟然碰上你老兄在那儿自投罗网。”
“消息都传出来了吗。”
“你,跟黑帮有关系吧?”
饭田不知是该轻松地点头承认的好,还是摇头否认的好,最后他的脑袋生硬地上下点了点。
“不,我不是问你是哪个帮的。我已经不打算弄清你的来历了。”
“已经……?”
“对。但是,帮派买卖现在可是过时了呀,饭田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叫……?”
饭田吃了一惊。我把刚才从他怀里摸来的皮夹举到他的鼻子底下。
饭田双手上下摸了摸胸前,模样活脱脱一个在那儿大叫大嚷的大猩猩。他猛然醒悟过来,一把夺过钱包去。
“一切都是上情下达,把从上边下来的货按上边定好的价去卖。不过,鼓了腰包的还是上头,真正干实事的往往就被一脚踢开了。”
许是正中自己的心事了,饭田本来还想察看一下钱包的,此时他的脸上充满了苦涩。
“而且,由于上头的人尽是头脑守旧的家伙,眼睛只盯着那些反黑组的警察,根本不理会别的岗位的警察。其实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今天这消息应该能弄到的。一定是上头的人一开始就想,反正被逮着的只是些小角色而已,对吧?”
饭田刚要说些什么,我没给他机会,自己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大店法保护零售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旧话了。帮派买卖不仅经营不灵活,而且还容易产生分配不均。即使他们煽动你说干上个五六年,就会腰缠万贯,但在暴对法(暴力团对策法)日益严格的今天,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保证,更重要的是,将自己宝贵的青春岁月在狱中徒然度过,这只能是虚度光阴。像这种石器时代的过时的做法,我们年轻人决不能照搬过来。——今后啊,饭田先生,是以函售和个人进口代理业为代表的邮寄买卖的时代。没有了中间商,消费者也很高兴,代理店也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利益。您明白了吗?”
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饭田脸上明显没有了戒备之色。
他一个劲儿地困惑地眨着眼睛。
“不不,我这并不是向你夸耀什么代理商宣言,所以请你放宽心。这就像棒球队中被选拔上的人,能在队里打第四号击球手就再好不过了。我这只是作为一般论调胡侃两句而已。总之,帮派买卖已经过时了呀。”
“但是,那么做了,如果被本地的家伙们知道了——”
“饭田先生,这你可就不对了。你连干买卖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要知道,利益这东西,它总是躲在危险的背后——黑田,把饭田先生送到就近的车站。”
“明白了。”
饭田仍然很纳闷地看着我,仿佛被狐狸迷住了似的。
“咱们两个,所走的路多少有些不同,不过,只要能达到心里的目标就再好不过了。”
“那个——”
“什么事?”
“我能否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我又把小公文箱开了一条缝,从里边取出一张名片。
“我姓洞口。——当然,这是个假姓。”
饭田接过我那张只写有洞口慎吾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的名片,轻轻点了下头。
“今天这事我先在这儿谢谢您了。”
语调听上去很是客套,到底是黑帮人物。说法又有些拐弯抹角,好像要守住个人的傲气似的。
“不,不值一谢。十年修得同船渡嘛。你今后也要好好注意才是。”
“干咱们这一行的,当然要先看清楚周围的情形了。但是,最近,这种事老也不断……”
饭田用手挠了挠头,一脸的难色。
“老是不断?”
“对。唉,真背运。”
“就是运气啊。”
我这么干脆地一说,饭田猛地晃了下肩,在对面驶来的车灯的照握下,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您的意思是……”
“我上个月跟你碰过头的上野公园也是,好像自从您利用那儿起,就有便衣频频出现。”
“怎么可能……真有这事……”
饭田嘴里这么说着,神色恍惚起来。
“我也觉得怎么可能呢。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仔细地检查一下你周围比较妥当。”
“不,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那事。我都是用手机进行联络的,也很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有时候人家会在你屋里或车上安窃听器什么的。”
“你说有谁会干这事。要是有人觉得我很可疑,那他何必安什么窃听器呢,直接去警局告发我不更好。”
听了我那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他那原来在别人面前收敛起来的恶劣的品性,马上就露出头来。
“你别激动。我也只不过是说有这个可能性。而且,也许他们安窃听器并非就是冲着你来的。大概是想通过你,引出你上头的大哥来呢。”
奔驰开到了南千住的车站前面。饭田神不守舍地打开门。
“还是好好检查一下你周围吧。”
饭田思索着点点头。
“啊,对了——”
我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饭田。
“咱俩既是同行又年龄相仿,所以今天我才多聊了两句。关于我的事,请对您的伙伴保密。”
“好,我绝不会说的。”
饭田立即说道。给人的感觉根本是在轻言易诺。
“因为你们做的那买卖,净是些为了钱连亲爹都能出卖的家伙们。要是毁了我的买卖那可不行。到时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
我一把拉住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宽心的饭田的手腕,把他拉到座位边上,在他耳边轻轻耳语道:
“到时候,我会把你——杀了的。”
饭田就像冻住了一般,呆若木鸡。我松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奔驰无声地驶离车站前。
“啊呀,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嘛。”
正式出院了的阿宏,用手摸着自己那张崭新的面孔,出现在与我约好见面的地方。他满面通红,那不是因为被初秋的凉风吹拂的缘故,而是像刚换上新衣时内心所产生的那种喜洋洋的感觉所引起的吧。我刚换上新面孔时,明明没有谁注意我,也仍然很在意他人的眼光。
原来的模样还依稀可见,但是,下巴的轮廓线更细长了,少了许多严肃。眼睛也弄大了,看上去很自然,蒜头鼻子也整得简洁而流畅。尽管如此,乌鸦就是乌鸦,虽然已经竭尽全力打扮过了,但总觉得还有那么点儿土不拉唧的,可以说就像一个农村长大的城市男孩。阿宏好像很满意似的,一取下绷带,半夜里就兴冲冲地给我打来电话。
“哎呀呀。”
我强忍住苦笑的冲动,仔细查看着阿宏的眼睛。
“真是的,是不是手术刀滑了一下,角膜上有伤呢。”
“真的吗?”
“喂,才整这么点儿,看上去就像个美男子了。你原来长得也太惨了点吧?”
阿宏一句话没说,给我一拳,我慌忙避开,赶紧走向违章停着的小货车。那是我好不容易买来的旧车。
“照我们先前约好的,赶紧开始干力气活吧。”
“你终于要告诉我该干什么了。就算让我去抢银行,我也有这思想准备。”
“早说过了,是单纯的力气活,不需要有什么思想准备。需要的,是两把铁锹。”
“铁锹?”
“对。咱们要去挖墓寻宝了。”
五年没来爱鹰山了。
林间小道跟以前一样,仍是那条铺满了碎石的小路。入口附近种植的杉树、松树等,多数都枯萎了,这许是最近酸雨盛行的缘故吧。五年前长满杂树的高坡,现在已变成宅基地,住家都建到了山麓里了。
“嗬,那个老爷子,就是在这座山那里秘密栽培了黄瑞香是吗?”
阿宏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杉树林,感叹道:
“我用那些树进行了嫁接,现在,已经在丹泽山中大规模培植成功了。”
“也是,到这里是远了点。”
而且,爱鹰山里,还有我永远挥也挥不去的往事。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长到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到了冬天,把它们砍伐了,剥去皮用。我在丹泽山里种的,正好都是第四个年头上的。很是壮观呐,我那片黄瑞香林,让人看了觉得每棵树上都吊满了假钞,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做成假钞,大概能有多少钱?”
“造纸目前还处在研究阶段。不过,粗略计算的话,差不多有那么五亿吧。”
“有五亿多嘛。”
阿宏好像在跟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那张新脸对话。
“咱们这种穷光蛋,竟然也能将五亿这么多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钱放在嘴边了。也是,该咱们发一笔了,对吧。”
“别太性急了。造纸方面,需要攻克的难关,多得堆成山哪。”
“可咱们今天还不是去砍伐的吧?”
“对。咱们是去把印刷机挖掘出来。”
小路的左边,出现了那棵熟悉的桂花树。我把小货车停在它前面。随后,我们就拎着快餐店买来的午餐汉堡和铁锹下了车。
通向那块黄瑞香地的那条羊肠小路,上面长满了杂草,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辨清。我俩循着小路,在树叶开始变黄的树林间向前走去。
五年前——
在东名高速路边的堤坝上和老头一起中弹后,我好不容易一个人上了准备好的那辆车,从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手中逃掉了。子弹从我的右肩肉里穿了过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拖着因失血过多而几欲昏倒的身体,深夜钻进位于静冈边上的一家诊所,自己动手边翻看着治疗手册,边用药对右肩进行了包扎处理。
足足有三天我没能动弹。每天始终安静地躺在车里,用偷来的点滴补充营养。第四天才出去买了必吃的。真正能自由活动,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我先去了存放凹版印刷机的搬运公司,掏光了剩余的钱,把它取了出来。考虑到将来,我还需要新户籍,黄瑞香也需要增加培植,假钞制造研究也必须由我一个人来干了。所以,使用凹版印刷机,还早着呢。
于是,我就选择了爱鹰山把它先埋起来。既然是老头慧眼选中的黄瑞香的秘密栽培基地,自然就应该很少有人来造访。如果在那附近挖个洞埋了的话,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它。等到不久的将来时机来临时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要向那帮家伙们复仇之时——就像当代文物史料储放器一样,将它连同对老头的回忆一起再挖出来就行了。我是这么考虑的。我们一边往前走,我就一边把过去的事告诉给了阿宏,他仰望秋空叹息道:
“我呀,也想从老爷子那里,亲耳听听造假钞的故事啊。”
造假钞很少有很成功的,而且还时常跟悲惨的结局连在一起。尽管如此,老爷子常常像孩子似的两眼放着光,讲给我听他们是如何如何造假钞的。我想,等我上了年纪后,希望我也能有他脸上的那种神情。
“既然是埋在土里,你当然也采取了相应的防雨措施了吧。”
“你是在跟谁说话呢,真锅?”
“噢,真是抱歉,这当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哇。”
“转动的地方都上了润滑油,还用两层防水苫布包裹了。只要不发生大地震,山不塌的话,就绝对没事儿。”
好久不来了,我都找不到从羊肠小路进那片小树林的地方了。我在树丛中转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了那棵做标记用的大树。再往前行十米远,就是那棵歪倒的大树,周围便是老头秘密培育黄瑞香的基地了。
再往前一点点,就是我埋印刷机的地方了。虽然我当时是把印刷机拆卸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运到这里来的,但一个人运到这山里来还是很费了些力气的。用摩托车拖着两轮拖车把那些零件运到这里还勉强凑和,但再用人力往更深处运可就不行了。所以,我就近找了个稍稍开阔的地方,挖了洞将它埋了进去。
“喂喂,瞧这样子你还能搞清楚到底埋在哪里吗?”
阿宏用手拨拉着齐胸高的杂草,叫苦不迭道。五年间,这座山真是大变样了,原来的树林现在已长成葱郁的森林了。而且,埋的时候是冬天,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树下的杂草也都枯了,视野很是开阔。
不过,我还记得有几棵树排列成的形状。面对爱鹰山和富士山,把它看成一个时钟面的话,两点、四点和九点的位置处各有一棵很粗的树,七点位置附近有棵还小的针叶树。我透过繁茂的树荫确认了一下富士山的位置,再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那棵小针叶树五年来已长成参天大树了。埋印刷机的坑上,也遍生了杂草,遮住了地面。但是,我敢肯定就是这儿。这下面就埋着那台凹版印刷机。
阿宏把铁锹往杂草丛里一插。
“好嘞,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干活吧。”
挖掘作业遇上困难。
地面上覆盖的杂草,根长得太疯了。虽然我在埋的时候已经对草根做过处理。但是,冬天土很干,只要把根扯断就行了。可是,现在正是秋收季节,草根还牢牢地长在地里。五年过去了,就算桃、栗子也早都结果了,更何况这根呢,真是堪称肆无忌惮了。
还好,幸亏现在身边有个以力大而自夸的阿宏。他的一身蛮力终于派上了用场。坑越挖越深了。
“你这埋得可是够深啊。”
“不是常有报道说因为用手挖的坑不深,埋的尸体被旅行的人发现的事吗?”
“说是这么说,可你也该有个限度吧。”
“马上就到了,你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
我也在起劲地挖着。现在,坑已经到我膝盖了,再挖下去一点儿就该碰着防水苫布了。
只要再挖一点儿。我心里这么想着,继续挖了下去。可是,却始终也没有碰着苫布的感觉。
这不可能,坑已经有我大腿这么深了。这可怪了。
“怎么搞的呀。”
阿宏手叉着腰,拿眼瞪着我。
这不可能,我确确实实就是埋在这里的。
“都五年了,会不会记错地方。”
我从坑里爬出来,又看了看周围的树,跟我脑子中所记的一样啊。但是既然没埋在这里,那就只能是记错地方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走着。
身后,阿宏也抱着胳膊跟了上来。
面朝富士山往前走,不远处有棵躺倒的树……没错。就在那地方,有一棵躺倒的大树。这位置我还是记对了。可是,为什么印刷机没埋在那里呢……
秋风猛烈地扫过,周围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摇动着。我猛地睁大双眼,我的视线被旁边的树吸引过去。
五年前,这周围很是开阔,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高高的天空中飘着的几片鳞状云。可是,现在,全被绿叶遮得密实实的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看着那些树,叹息道。一下子,五年来的无尽的相思涌上心头。我所记的埋印刷机的地方一点没错。印刷机本来就埋在那底下的。
“怎么了,终于想起埋它的地方了?”
阿宏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很远很远。反之,一阵清脆的笑声在我的心中像烧开的水一般慢慢地翻滚上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过了五年,埋印刷机的地方已长满杂草,而通向这里的那条羊肠小路却还能分辨得出来。躺倒的大树周围,被枝繁叶茂的树包围着。总共该有多少裸呀。我一阵心痛,深深地吸了口气,四下里张望着。
我整个人都被包括在枝繁叶茂的黄瑞香的绿色中了。
下了小货车,我走进那扇重檐叠瓦的大门。
正面是一排银杏树,黄树叶子在秋风中片片飞舞,飘落在地上,织就了一床金黄色的地毯。
放眼望去,里面有无数座楼房,也许我该去问问办公室在哪儿,他们会告诉我上课的时间和地点的。但是,我深信,站在这儿就一定能见到。今天不行,明天、后天一定会的。
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内心总有些胆怯,便退到了门背后。
身子靠在那堵砖瓦墙上,掏出盒喜利烟。我一边让心情尽量平静下来,一边观察着四周。一个个胸有成竹的笑脸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要光说年龄,我也没增长多少。但是,很明显,进出这里的人,他们跟我住的地方不一样,生存的场所也不同。
看来大学这地方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没有人特别关注我。我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样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反正五年我都等过来了。
那之后五年——
我没有查过住址,只是每年确认一次她们的存在而已,每次都小心地不让自己在她们二人面前出现。所以去年她进了这所学校我也知道。我没有送礼物庆祝她考上大学。因为我觉得她跟我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在那之后好像也纠缠了她们一段时间。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等他们明白我根本没打算露头后,也就离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决不能出现在两人面前。
我也曾想过给她去个电话。但是,我太了解她的脾气了。如果我不现身,她肯定不会理我的。
等了有两个小时了。备下的两盒喜利都抽光了,看来明天该带五盒来。我把最后一个烟头踩灭了。
“把烟头打扫干净。”
抬起头,只见一个长发女孩,一只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两腿岔得跟肩一样宽。另一只手上是用带子捆扎好的书。浅粉色马海毛毛衣下,胸部高高隆起,腰呢,细得简直不盈一握。
她眉毛一挑,拿眼瞪着我。由于兴奋,连眼角都涨红了,她撅着嘴说道:
“邋遢男人,最让人嫌了!”
“你说的对。”
我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烟头都拣了起来,就那么塞进牛仔茄克的兜里。
“那样做,不是会弄脏了茄克,真拿你没办法。”
皱纹窜上了她的眉间和鼻头,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头直直的秀发摆来摆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你那张脸怎么弄的?”
“我还想问你那胸怎么搞的呢?”
“混蛋,当然是自己长的了,难道一下子就能隆起来吗?”
“我这也是自己长的,你没话说了吧。”
她还在对我怒目而视。
“你母亲还好吧?”
“在朋友店里帮忙。刚还上借的钱,又要借钱了。”
“这才是你母亲嘛。”
“你不是特意为说这话而来的吧。”
当然。我弯下腰,声音尽量温和地问:
“怎么做你才会告诉我印刷机在哪儿?”
“这是对你抛弃了我五年的惩罚。先转三个圈学几声狗叫。”
我照做了,许多人像看耍猴般的围了上去。
“好了,告诉我吧。”
“还不成。现在再跪下来,亲一下我的脚。”
又照做了。围观的人群一阵哄动。
“幸绪,干什么呢?”
传来了女孩子七嘴八舌的喊声。但是,幸绪还是丝毫未动。
“接下来还要我干什么?”
“吻我。”
我轻轻地碰了碰幸绪的额头。幸绪一伸手,使劲抱住了我的脸,泪光盈盈地看着我说道:
“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
“人家都在看着呢。”
“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我揽过她的肩,深深地吻住她的唇。过了片刻,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幸绪趴在我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耳语道,“你一直是想瞒着我造假币的吧?”
“哪能呢。”
“撒谎,撒谎。我早就看透你了。所以,我才给你藏起来了的,仁史。”
“对不起,本人现名鹤见良辅。”
“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又长着哪副尊容呢。”
说着,幸绪使劲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哎呀,臭死了,这哪是人住的呀。”
幸绪一脚刚跨进我在池袋的公寓,就赶紧捏住了鼻子。随后,就那么大踏步地穿过房间,一下子拉开了所有的遮光窗帘和玻璃窗。
秋日的夕阳直直地照进了这间虽在四楼,但总像地下室般昏暗的屋子里。
阿宏就像正在冬眠中的黑熊被谁惊醒了似的,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盯着站在窗前的幸绪,眼睛使劲地眨着。
“干什么的,你是?”
“哎呀,真像个男子汉,块儿长得不错嘛。”
幸绪手叉着腰,上下打量着穿着T恤的阿宏。
“喂,这女的是谁呀?”
阿宏转过头来看看正在大门口整理幸绪踢下来的皮鞋的我,责问道,“我没听你说过雇什么打扫房间的钟点女工啊。”
“谁是钟点女工?从今儿起,你们最少三天就要打扫一次房间。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再来了。喂,快起来,起来啊!”
幸绪不置可否地一把抓起了阿宏身上裹的那床毯子。
“你要干什么,喂!”
“今天我可怜你们,帮你们打扫。你该很感激才是,阿宏。”
幸绪白了瞠目结舌的阿宏一眼,抱起毛毯快步走上阳台,使劲地拍打着毛毯。夕阳里,只见灰尘起劲地飞舞着。阿宏慢慢地转过头,眼睛瞪着我。
“喂,难道,这家伙就是——”
“对,她就是自称扫描仪女妖的——竹花幸绪小姐。”
幸绪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把屋子来了个底朝天,进行了一番大扫除。我和阿宏被迫去了两趟附近的方便商店,遍购了大扫除用的东西,像滚式拖布、化学抹布,擦玻璃用的喷式洗剂、清洁剂,带把儿的刷帚、坐便器除菌清洁器、半透明的垃圾袋等等,真是惨极惨极。
“哎,这些增幅器啥的是干什么用的?”
幸绪一边用胶带纸把多条配电线路拢在一起,一边询问道。
“你从那边的望远镜里瞅瞅。”
“不会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幸绪斜了我一眼,眼神好像一个正在盘查黄色书刊的PTA官员,然后就照我说的做了。
“啊!”
我冲转过头来的幸绪眨了眨左眼,扳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右边的扬声器里有声音传了过来,夹杂着杂音。
“这样,可以听清那间屋内的情形。”
“怎么安上的窃听器呀?”
“装成NTT或东京煤气公司的检查员就行了呗。”
“实际上良辅本来安了好几个,不过,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阿宏指了指扬声器,对幸绪说道。
“是不是被发现了?”
“你放心。”
我从增幅器下面抽出那本帝都银行的职员名簿。
“我已经找出了跟东建兴业有关系的那家伙。”
“是谁?”
幸绪接过名簿,简短地问道。
“大城升。现职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
“案情证据已经找齐了。不过,遗憾的是,还没有当场抓住他们在一起的证据。”
“所以,幸绪小姐。”
我从牛仔茄克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递到幸绪面前。
“这是?”
“六本木的一家名叫‘罗路姬’的会员制夜总会的火柴。”
“这,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知是否出于偶然,东建兴业的江波和帝都银行的大城,都是那儿的会员。”
“是不是还没证明过两个人一起去吧。”
“光坐坐就得三万元啊。”
“没钱,不太好过吧!”
幸绪明明知道我们的用意却还在那装糊涂。对于她的厚脸皮,阿宏在一旁苦笑不迭。
没法子,我只得下最后通碟了。
“你去把这件事查清楚。”
“为什么啊?”
幸绪的樱桃小口撅得像唐老鸭的一样高。
“又不是家鸭店,我们俩大男人不可能去那儿工作呀。”
“嗯——真讨厌,要对那些秃老头卖弄风情,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既能收集情报,还又能赚钱用来造假钞。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哪里去找啊?”
“什么?连我向秃老头们卖弄风情挣来的钱都不能由我自由支配吗?”
“一切都是为了造假钞嘛。”
我严厉地说道。
“可是,要被发现了怎么办?那个江波,就是声音低得像低音大鼓的家伙吧,以前可碰见过好几次啊。”
“谁会发现啊。一开始连我都以为你也整容了呢。”
幸绪一语未发,朝我的小腿就踢了过来。
我摸着小腿又说道:
“这段时间,我们也要去砍伐黄瑞香了。”
第四个年头上的黄瑞香,必须在叶落之后从根处将其砍伐,然后马上分解成纤维,以做纸币原材料之用。我在丹泽山里培植的,加上幸绪在爱鹰山栽培的,树皮的量可就大了。
“最关键的造纸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幸绪合上职员名簿,直截了当地问道,“都过了五年了嘛,你可别说还没有头绪哟。”
“就只差一步了。”
事实上,至少还差五六步。但是,如果我实话实说了,两人会丧失干劲的,那可不行。当然,因为我在造纸公司上班,所以有关造纸的特殊技术也偷学了不少,跟五年前比已有了天壤之别,只是它还没有开花结果而已。
但是,毕竟这次不像五年前那样有时间限制。只要好好地反复钻研,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的。
我叉开右手的五个指头,伸到两人面前。
“我的目标是五亿。将来要用它作资本,成立第二家竹花印刷公司。”
“好主意,到时幸绪的母亲做社长,我们也当个什么官的。”
阿宏喜形于色地直点头。幸绪的视线落到地板上。
“怎么说呢。我妈可能已经不想再干印刷公司了吧。”
也是,先死了丈夫,后来连丈夫的老友也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对她来说,一丝美好的回忆也没留下来。
“干什么都行啊。只要能从东建兴业和帝都银行那帮家伙们手里拿到钱。”
阿宏用右拳猛击了下左手掌。
“还有我失去的那五年,也要一并讨回。”
接着,阿宏抑制住满腔的怒火,盯着幸绪问道:
“对了,他说的那台凹版印刷机怎么样了?”
“噢,那个呀,我已经存放到良辅背着我常去的地方了。”
“我去的地方……”
“既然是你背着她偷偷去的地方——”
“得了,阿宏。你别胡思乱想啊。”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赶紧叮嘱道。
“胡思乱想是什么意思?”
幸绪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还用说嘛,就是捕风捉影的想象罢了。”
我避开她的追问,赶紧拉回话头。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常去的地方,只有平冢的造纸公司和这里呀。”
“你这装糊涂的样子,倒还蛮可爱呢。”
幸绪一个人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哧哧笑个不停。
“真的,这五年里,我可是绝对小心,不让你发现我。”
“可是,那花可骗不了人啊。”
“花?”
我越发地莫名其妙起来,我在这五年里可从没买过花,也没拿过花。这一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看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幸绪也显得没把握起来。她半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嗯?那么,到底是谁呢?”
“什么谁呀……什么事?”
阿宏问道。
“经常被供奉在阿广墓前的花呀。”
五年前在山中发现的老头的遗体,最初,怎么也找不到来认领的人。老头从老伙伴光井那儿买的户籍真是上乘品,一个亲戚都没有。
幸绪母亲得知后,就以曾是自己公司的职员为由,认领了来,为他办了后事。也许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那就是他是自己亡夫的友人。
火化后的老头的遗骸,被葬在了富士市郊外的某寺庙里。在那儿,还有幸绪父亲的墓,就在旁边用老头本该领取的退职金给他建了个小小的墓。
幸绪常去给父亲扫墓,和庙里的住持已混得很熟。而且,从她很小的时候,因为常在那儿玩捉迷藏,知道在正殿和钟殿之间有一间平常很少使用的堆房。
五年前,幸绪深信我还会回来,就决定在爱鹰山中继续栽培黄瑞香。反正原材料总是多多益善的。她想一个人培育出大量的黄瑞香,好让我大吃一惊。
在这过程中,偶尔有一次,幸绪发现了一个最近新挖过的地方。这个地方除了我和老头以外,应该再没人知道的。难道是……她这么想着,就叫来同学帮忙,在那儿挖了起来。
果然,正如她所预料,从里边挖出了那台熟悉的印刷机。看到它,幸绪刹那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把它藏在这地方,却一点儿也不告诉自己。其原因肯定就是,等将来使用这台印刷机的时候,也不打算通知自己了。她确信这一点。
所以,幸绪就决定把印刷机藏起来。反正我早晚要去把它挖出来的,到时在原来的地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片黄瑞香树,一定可以猜出是谁干的。为了造假钞,这台印刷机可是必不可缺的,所以到时我一定会来找她的。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
藏印刷机的场所,她最先想到的便是父亲和阿广的墓所在的风越寺的那间堆房了。那儿离爱鹰山也近,搬运起来又不费事。幸绪跟住持打了声招呼,就把印刷机运了进去。
“可是,大约从两年前起,我偶尔会在阿广墓前发现有人供奉的花和香。我想那一定是仁史——噢不,是良辅背着我们偷偷来扫墓了。”
“来的时间有规律吗?”
“没有。不过,好像彼岸(春秋分前后一周)前后一般都来的。现在想想,好像两三个月来那么一次吧。对了,彼岸前后,我曾偷偷地在寺里边等过,可是……就有一次,遇上个说是阿广酒友的男的,往后就没碰上过。”
“酒友?”
我还不知道老头有这种朋友。研究造纸时,他曾和一家中小型造纸公司的保安员混得很熟,或许,是那个男的。
“是那家伙献的花吧?”
阿宏想当然地问道。
“他说不是呀。我也那么想,可他说那天是第一次去。”
“长什么样?”
为保险起见,我追问了一句。
“比阿广稍矮点,戴着个黑边眼镜,额头有那么点儿秃,就像政府机关里的出纳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人啊。可能就是那个保安员吧。
“好嘞,咱们就这么定了。”
阿宏说着,猛地站起身。
“咱们去取回印刷机吧,顺便也去给老爷子扫扫墓。”
两天后,凑着我休息,幸绪领我们去了富士市郊外的风越寺。
五年没来富士市内了。
虽然打这儿经过好几次,但下了高速进市区,这还是头一次。
由于不胜怀念,我稍稍绕了绕道。
我们的那间工作间一带,现在变成一望无际的住宅区了。竹花印刷工厂的旧址上,当然盖起了配备了立体停车场的大型旧货商店。老头的公寓早已拆了,现在变成漂亮的高级公寓了。五年的时光是多么的沉重啊!
沿环爱鹰山北部原野延伸的县道66号公路往前,就是幸绪父亲和老头的墓所在的风越寺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在门前的花店买了香和菊花,提着借来的提桶,走进铺满砂石的院子里。
幸绪父亲的墓,在院中的一棵很大的松树下。墓碑虽小,但磨得很光滑,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照得它闪闪发光。
老头的墓,在这片地的最北端。墓周遭围着一圈四方形的花岗岩,放着块好像刚采割出来的小石头,石头只有中央部位打磨了,上面刻着“水田广一之墓”这么个陌生人的墓志铭。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所以这也难怪了。我们献上花,点上香,又洒水清洗了墓石,敬上一杯备好的酒。幸绪跪在了墓前,阿宏也向着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假钞制造的老前辈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我也祈求老头冥福,发誓一定要造出假钞,以雪耻辱。
参拜结束后,我们就去取印刷机。刚要走出墓地,“啊!”幸绪突然盯着前方,大叫起来。
只见一个手拎着提桶和花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他好像听到了幸绪的叫声,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个子小小的,长了个圆圆的脸,黑边眼镜的后面,一双细眼睛眨呀眨的。
“啊!”
这次是小个男人发出的了。他慌忙像要逃走似地背过身去,就那么向着停车场方向走去了。
“认识?”
阿宏问道。幸绪点点头。
“看,那人就是自称阿广酒友的人。”
“哎?那么,那家伙就是―”
我脚下一使劲,就冲了出去。
“喂,良辅!”
没时间跟他们两个人解释了。我朝着一路小跑逃去的小男人追了过去。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追过来了,就扔了手中的桶和花。
“喂,等一等,大叔。”
我继续向前猛冲。
小男人已经跑进停车场里了,他在车子中间窜来窜去,最后来到了一辆脏兮兮的大篷车旁。我也跑到了车前,用手拍着发动机罩,冲男人说道:
“哟,好久不见了啊。”
小男人半个身子已塞进车里了,他缩着脖,翻着白眼偷偷瞧了瞧我的脸。我定睛一看,他那红脸膛的正中央,蒜头鼻子向右倾斜了大约五度。这一定是我打他后给他留下的纪念吧。
“这么久不见,你瘦多了啊,大叔。还有你那变成一个鼻孔的鼻子,看来也总算复原了嘛。”
这一来他好像明白过来了。扭过头来,睁大了小眼睛。“你,难道是……”
跟五年前比,他可是瘦得惊人了。虽然他戴上了眼镜,额头也秃得更厉害了,但毫无疑问,他就是老头从前的老友之一,那个光井通商的社长——光井正平。说不定这名字跟老头的一样,也是假的。
“没想到你会来给老爷子扫墓。而且,还戴了这么副装模作样的眼镜,改了改装。”
“这可不是装模作样用的,是远近两用眼镜。”
光井直起身子,关上车门,摘下黑边眼镜,他一边把它折叠起来,一边用那老花眼看着我。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跑了。”
“是不是把我错认成谁了?”
光井没回答。
“是不是以为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又间道。
光井没办法似的耸耸肩。
“是因为你旁边站了个没见过的男的。”
“那帮家伙还在缠你吗?”
“我早逃出来了,不是他们逼我,是我主动的。”
光井往停车场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
“那你关了莺谷的事务所了?”
“那些家伙们天天都来,哪做得成买卖啊。”
看来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为了探明我的行踪,除了监视幸绪母女外,还不放过任何一个跟我有过接触的人。
也许他们认为光井原本就是老头的旧相识,有可能知道我的下落的。而且,只要光井不坦白,我也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这一计划。也许就有这么一层可恶的意思在。
“而且啊,”
光井痛苦地咬紧嘴唇。
“我总想着时机终于来了。我那小鬼也已懂事了,钱也攒了一些了。我就想咱也可以干点正经买卖了。”
“那,你为什么还瘦成这样呢。”
五年前的光井,老在事务所里喝啤酒,衣服、装饰品都看上去价值不菲。但是,现在却干瘦干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条皱巴巴的裤子,连裤缝都看不见,上身是件胳膊肘处磨得铮亮的单薄的茄克。即使是去害怕会碰到什么不想见的人的地方,也没有必要穿了这么破的衣服的。
光井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两手扶着大篷车。
“从那帮家伙们手中逃了出来是挺好的,可那以后,我无论干什么都事与愿违。搞点投资,就全赔进去。开个酒吧,也没客人来,还让侍者携款逃跑了。索性关门转卖,又卖得价很低,钱一天天越来越少。后来……连我那小鬼也得病了。”
“所以你就赶忙给老爷子扫墓来了。”
光井咧咧嘴,想要强装出一丝笑脸,但让人看上去是又像哭又像笑。
“笑啊……你就笑我吧。可是,我只能认为是那家伙在作祟。我感觉到了,真的……”
光井突然举起两手使劲地拨拉着自己肩周围的空气。
“我总觉得,就在这附近,那家伙满脸怨气地老跟着我。因为那以后,我这肩总疼得厉害。这都是因为那家伙。他没能成佛,就一直跟着我啊!”
光井大声叫嚷着有些喘不过气来。远处,幸绪和阿宏担心地看着这边。
我对直喘粗气的光井问道:
“扫墓有用了吗?”
“多亏这。最近,我那小鬼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那恭喜你了。今后你要来他个一百次才好。反正这点事你已做过了。”
“哎,你这张脸整过容吧,看来你还在造假钞?”
“这次你若再想把我出卖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我也一定会咒你祖宗八代的。”
“光‘阿铁’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以后我——”
光井还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把话咽了回去。
“什么?你不是想跟我们一起干吧?”
光井摇摇他那粗脖子,头扭向一边。
“这可不是好玩的。我早就不再做什么愚蠢的梦了。你想这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幸绪的父亲和老头都命丧黄泉,光井虽说是自酿苦酒,但也与幸福无缘。
“你还年轻啊。”光井晃着肩说道,“你要想那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随你去造假钞吧。到时我会去给你扫扫墓什么的。”
“你也尽量多在老爷子墓前祈祷祈祷,好好参拜吧。”
光井翻着白眼看了我一眼,又往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就钻进那辆与废车无异的客货两用车,喷了我一身废气,算是对我说了再见,就出了寺里的停车场走了。
我日思夜想的凹版印刷机,和成箱的蜡烛、香一起堆在仓库的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外面仍像我埋在爱鹰山时一样,每个零件都用塑料苫布包着,根本看不出印刷机的样子。大概幸绪打过招呼的那位住持也深信这些都是幸绪所说的家具之类的吧。
“这么重,你是怎么挖出来,又运到这里来的?”
负贵体力活的阿宏,立即扛起版台,还不忘问幸绪。
“咱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为了咱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的人还是大有人在呢。”
“噢,是和尚吧。”
阿宏挖苦道。不知为何,幸绪双手抱在丰满的胸前瞪着我说道:
“真是乌龟找王八,连开的玩笑也一个水平。”
“是够坏的。幸绪,你也搭把手吧。”
说着,我把一个小点的包递到她面前。
幸绪刚要伸手去接,又缩回了手。她打量了一下正在运东西的我和阿宏。
“喂,光我一个人用真名,不太没意思了?”
“为什么?”
我又一次想把包裹递给她。但是幸绪却在那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仿佛把这昏暗的仓库当成了舞台似的。
“你们想啊,为了探明帝都的黑幕,我不是必须得去六本木打工嘛。如果用真名的话,不管怎么化妆掩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会认出我来的。我决定了,我也要像你们俩一样,也取个好听的名字。”
幸绪一个人说着,使劲拍了拍手,看着我俩。
“哎哎,什么名字好呢?”
随你便好了。
我们千恩万谢过住持,把印刷机零件都装上了车,离开了风越寺。
在车里,幸绪把身子缩在一车的零件里,一边嘴里念经似地念叨着一个个自己中意的女人名字。
工作间已经在平冢郊外找好了,是位于小田原厚木路高架桥下的一个破仓库,就在工厂区边上,平时少有人来,环境是再好不过了。而且,由于这里远离干线道路,价码很低。面积呢,倒比以前那间要大一些,要是再有厕所那就更没说的了。不过,我们也不能那么奢求了。
仓库的那扇生了锈的门上,挂着个写有“日东涂料”字样的牌子。既然要在这里进行印刷,肯定会散发出油墨味的,我们是为了加以掩饰,才随便编了这么个公司名的。我打开了金属门旁的一扇小门,从这偏门里钻了进去。从天窗里射进来落日的光柱,满地的灰尘光闪闪地飞舞着。幸绪一头钻了进来,她环视了一眼空旷的仓库。
“啊呀,真让人怀念从前啊。”
我也四处看了看。五年前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我们也是这样站在跟这儿一样的工作间里,一同发誓要完成我们的假钞制造事业。浑身沾满了纸浆、油墨、磁铁粉,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下了多少汗水啊。一时间,我差点儿以为老头马上就会推开门,露出他那豁了的门牙,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他早已不在了。
现在,阿宏代替了他。
此外,长大成人的幸绪也在。
还有,经过这五年,我多少也成熟了些。证明它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喂喂,你们别把我晾在一边,两个人在那儿感慨个没完了。”阿宏故意撅着嘴说道,“我跟你俩可不一样,呆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能让我想起呆在高墙里边的日子……哎呀,我屁股都痒痒了。喂喂,你快点把印刷机组装起来吧。”
我们把零件从小货车上卸下来,运到工作间里。拆解的时候,我已经简单地记下了拆卸的顺序。现在只要反着按那顺序来装就行了。
版盘、压胴、着色滚子……我模仿老头以前那样,在金属部位注入油,擦去上边的锈,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组装起来。
“我怎么看着像机械构造的乒乓球台呢。”
阿宏还是头一次见凹版印刷机,他苦笑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版盘大小可以印刷B整张的纸,比乒乓球台要小一些。由于中央部位安上了压胴,如果把它看做是稍厚些的金属网子的话,确实还真有那么点乒乓球台的味道。
我用组装卡子把盘固定在台子上,拧紧螺丝。这样,凹版印刷机就组装完毕了。
“没有多什么零件吧?”
阿宏像是故意似的嚷嚷道,边四下里张望着。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宏英先生。像我这老手怎么会……”
“这是什么呀?”
阿宏说着,从地板上直起腰来,右手摄着伸到我鼻子底下,张开来一看,原来是个螺丝钉。
幸绪把手放在额头上,夸张地大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得从头干了吧。”
“晦,咱们反正有的是时间嘛。慢慢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很快,我们就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了。
第二天,我被幸绪打来的电话给吵醒了。
“喂喂,看今早的报纸了没?”
“什么报纸,工厂里多的是,都被用来造纸了。”
庆祝开工的酒还在起作用。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听幸绪大声叫着,仿佛要把我击倒在地似的。
“那么,你马上打开电视!NHK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我踢了身旁鼾声如雷的阿宏一脚,然后爬了起来,按幸绪所说的打开电视,调好频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宏抱着毛毯起了床。他盯着电视画面,腥松的睡眼一下子睁大了。我也睡意全无了。
幸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怎么办,这下子……喂,你在听吗?”
没怎么听。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耳朵早就被播音员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播音员一脸的不知道我们现在有多震惊,语调平平地念着播音稿。
“……作为两行之间长年悬而未决的不良债权问题,已经初见眉目了。由于大裁员和废除分行等原因导致的经营体制的衰弱进一步加剧,因此,两行现在在建立新体制方面意见达成一致。此次帝都银行和南西银行的合并,意味着一个存款额高居全国第四位的大银行,将在明年春天就早早地诞生了……”
也就是说,到了明年三月五日,我们要讨还血债的帝都银行就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手机铃响了。
“喂……”
这声音听着不太耳熟。
“请问是洞口慎吾先生吗?”
措词恭敬得要命,一时之间我都没跟那人联系在一起。这家伙,就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的专司卖货的小楼罗——饭田龙男。
“哎呀,是饭田先生吧。好久不见了,最近一切都还好吧?”
“不,实际上,很不好呢。”
饭田的声音仍旧异常的拘谨。
“噢?”
“真是太感谢您上次给我的宝贵建议。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不过,回去后,我还是马上请来人,按洞口先生您所说的,仔细检查了一下家里面和事务所。”
“找着了吗?”
“……吓了我一跳。我家的起居室和事务所的插座里都有,是一种类型的。”
“是插座型的吗?这么说,电源可以直接来自AC,所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室内的会话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服了。到底,是哪个混蛋把这窃听器……”
“安这个很简单。只要穿上件工作服,再别上块写有‘电力保安协会’的牌子,说是进行免费检查,一般人家都可以进去的。”
“我问过家里人,说是半年前有一次,有个电力公司的职员来检查过线路。不过,那时物业管理员的门前张贴了布告,说是全楼的人家都要接受检查呀。”
“规模是很大呀。不过,那么做不就没人会起疑心了吗?看来你们的对头很精明啊,可能,还是个大组织呢。”
我顿了一会儿,“不过,要是插座型窃听器的话,那就不可能听清电话和详细内容。最近出来种数字式手机,重要事情我一般都用它了。”
“好的。我也换成数字式的。”
“最好那样。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真高兴我的建议对您能有点用处。”
“真是太感谢您了。”
“那么,今后如果再有什么事的话……”
“这个,洞口先生……”
饭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事?”
“……没什么。实际上,您给我提出了这么宝贵的意见,我想谢谢您,能不能赏光一起吃顿便饭呢?”
“这点小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这只是我作为同行提的一点建议罢了。”
“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所以请您务必……”
看到饭田这态度,我冷冷地说道:
“要是谈工作的话,那就免了吧。”
饭田稍一踌躇,然后说道:
“好的,我记住了。我绝对不会谈工作的事的,请您赏次光吧……”
虽然他嘴里说是不谈工作上的事,但总算得到机会跟我接触了。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而且这人又是专门干趁火打劫买卖的黑帮中的成员。我要老老实实信了他的话,那我可是有点犯傻了。
“那好吧。不过,我希望不要有你们帮会里的人同席。”
“谢谢您能来。”
“怎么办哪,这可。”
我一屁股坐在了床头上,抱起胳膊。
“没想到帝都银行真的要消失了啊……”
“这是真的。”
阿宏坐在电脑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超市买来的早报。
“你们老光这么吃惊可不行啊。喂喂,总而言之,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对吧。都闭上嘴,把脸转过来,好!”
幸绪撂下学校的课不管,跑过来参加这个紧急会议,她一手叉着腰冲我们嚷道。
“可是啊……真没想到,帝都银行会合并……”
今早的那通电话之后,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重复了多少遍了。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我的脑子根本无法再正常转动了。就像坏了的CD唱机一样,只会重复这同一句话。
“喂,这个一比一点二的控股比是什么意思啊?”阿宏从报纸上抬起头来问道。
“既然要成立新银行,自然得发行新名义的新股票了。这就必须把以前的南西银行和帝都银行的股票换成新股票。到时,南西银行的股票用一股可以换成新银行的一股,但是,帝都银行的股票就需要用1.2股。”
“总储蓄额、经营效率、不良债权的余额等等,各银行的组织能力应该是有差别的吧。这些都要换算成股票比率。”
幸绪又做了补充说明。
“总之,新银行大体是按六比五的力量对比组成的。”
“那帝都就是五吗?”
“正是。这可是个体面的兼并呀。经营体制薄弱的帝都银行是被还有点体力的南西银行给兼并了。”
我一头倒在床上。
“一直被我们当做靶子瞄准的银行,明年三月就要不见了。咱们的敌人,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良辅你,该不会是只盯着帝都银行这个名字吧?”
不愧是老朋友,我心里怎么想的他都一清二楚。阿宏战战兢兢地偷窥着我的脸色。连幸绪也凑过脸来。
我从床上爬起身来。
“那当然。不给帝都银行点颜色瞧瞧,那算什么报仇啊。”
“喂,可是,假钞不是还没什么头绪吗?”
“会有的。会有给他们看的。”
自己嘴里虽这么说,可我也觉得这话说出来底气有些不足。但是,不那么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向帝都银行复仇了。
阿宏在电脑桌前站起身。
“别说混话了,良辅。现在这情形我们能干些啥呢?反正,那个叫大城的混蛋毕竟不会从银行里消失的。他还会留在合并后的新银行里吧?这样,咱们拿新银行做靶子,不也是一样嘛。”
是吗?
的确,我也认为那个叫大城升的营业部长在新银行里还会坐相同位子的。同时,他跟东建兴业之间的联系也会继续下去的。但是,若是按六比五的比率被兼并的话,新银行的主流归根结底是旧的南西银行。当然,经营路线也会改变的,支行也会全部废除。总之它已经不是我们发誓要复仇的那家帝都银行了。
“假钞的进展状况如何了?”
幸绪看着屋里的电脑等,一点点查看重要的东西还在不在。
我回答说:
“磁性、虹印刷还有原版的制作,五年前就已经解决了。”
“可是,那时制作的刷版不是让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冲阿宏点点头。
“对,是奉送给他们了。那以后不久,在香港出现的一万元假钞的原版,我想肯定就是那些。”
“那,阿广又不在了,细密线的原版……”
我冲幸绪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五年我都干什么来着。”
“哎?那,良辅……”
“不能说眼去爷子的一样好,不过,已经很接近了,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我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一摞练习用的原版胶片。我深夜不打招呼就借用了公司的高清晰度扫描仪,偷偷地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做成线画原版,我用针尖临摹这一肖像画一点点将细密线挑出来。
“喂,先看看这个再给咱打打分吧。”
我趾高气扬地把手绘的胶片原版递了过去。
幸绪接在手中冲我叫道:
“放大镜”。
“好的,给你。”
我从抽屉里抓出十六倍的放大镜,递给了她。阿宏也从幸绪背后探过身来,两眼紧盯着原版。
幸绪表情严肃地仔细审视着那些原版胶片,仿佛是当铺的老板在检查客人抵押来的钻石。
过了一会儿,她把视线离开放大镜,摇了摇头。“左眼里的细密线有三处跟相邻线接到一起了。而且,由于嘴边那些稍粗的线粗细不均,阴影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长了麻子似的。”
到底是幸绪,瞬间就指出了缺点之所在。
阿宏在后边瞪大了眼睛。
“在哪里呀?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才只看了胶片原版的缘故。你得根据原版想象一下印刷后的样子。实际上如果沾上油墨的话,可能缺点会更加明显。顶多六十分吧。”
“我自己打的可是七十二分呐。”
幸绪嘴边绽出些微笑。
“不过,我吃了一惊呐,真没想到良辅的本事这么大了,就只差一点了吧。”
“是吗?等到正式开始之前,我一定要干出个样来。虹印刷等方面的扫描仪操作,还要拜托幸绪老师您了。”
“既然你是在造纸厂工作,那造纸和水印等方面想必也很顺利吧?”
“有那么些成果了吧。”
“真的。”
阿宏干劲十足地凑过脸来。
我没理他,接着说道:
“不过,都还差四、五步呢。”
我再一次探头过去,从保险箱中挑出几张以前的样品。每张都还未印刷,已裁成纸币大小了,中央位置,都画上了福泽谕吉的肖像画。
“我看我看。”
阿宏先拿了过去试了试手感。他的脸立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就好像在嚼泡湿的煎饼一样。
“这也太粗糙了点吧。”
“就是。表面质地还可以,不过,好像和纸的感觉太强了。”
幸绪也奄不留情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现在黄瑞香原料方面已经没什么可愁的了,要用它的话,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和纸的那种沙沙的凹凸感。
“没涂涂工剂吧。”
阿宏提了个想当然的问题。
“涂了常用的高岭土或碳酸钙,反而亮度过高了。为了控制一下,我试过先让涂工剂发泡之后再涂,总之试了好多法子,不过,只能做成这样了。”
“水印好像也有点模糊。”
幸绪把纸对着窗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反正两面。
“白水印只要让纸隆起来就能有那么点样子。但是,黑水印就总也做不好。即使在抄纸阶段,把那地方的纸抄得厚些,按现在这种制法还是有限度的。”
如果把模子雕刻得更深一些,纸浆的纤维也会在此堆积得比较厚,看起来就会显得很黑,这道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不管雕刻得多深,同白水印相接的部分,总会模糊不清。这是因为邻接着白水印的薄的地方,纸浆纤维无法向模子凹处集中过来的缘故。
“我想,在大藏省,为了提高黑水印的协调性,大概是用了夹层的技法吧。”
说着,我就从烟灰缸里抓了些烟灰放在左手掌中,又把右手掌按到上边。
“简而言之,就是黑水印三明治。”
“我们也用用那法子不好吗?”
说得简单。
“咱们那台手工抄纸机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不管用公司的哪种抄纸机都是不行的。那需要用到专门的多层抄纸机。”
“哪儿有?”
“当然是大藏省印刷局的小田原造纸厂了。”
“那,别的地方呢?”
“我们厂子里也不是没有,但普通的多层抄纸机,都是马粪纸专用的。——马粪纸,就是年底送礼用的箱子常用的那种瓦楞纸。把纸多抄上几层,就能造出很厚的纸了。如果用普通的多层抄纸机的话,厚度是无论如何也减少不了的,很难抄出纸币那种薄于一毫米的厚度来。大藏省用的可能是特别订做来的专用机子吧。”
“不能把公司的那台改造一下用吗?”
“你这家伙啊。你是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大,才那么说的。公司里的那个,幅宽十四米,全长超过一百二十米。你想那么个大家伙,能简单地改造吗?”
“那,咱们把对手从银行职员换成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呢?”
阿宏一边用巴掌拍着自己的脸一边提议道。
“不,那不行。”
“为什么呀?要是那帮家伙的话,现在这程度也许就能骗过了。你总是想着完美的假钞。得了吧,重要的是结果。如果能从那些家伙们手中夺来钱的话,那就算成功了。”
“不行啊。”
我无情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那脑袋这么顽固——”
“你听着,阿宏。咱们要从那帮家伙们手中夺取回来的钱,最低也要五亿元。这笔金额是竹花印刷被迫停止营业时,作为负债额被清算的数额。不管东建兴业手下有多少金融公司,光靠他们自个儿,怎么动用得了这么一大笔数呢?要动用这么大笔钱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同银行发生关系的。”
阿宏伸过手来刚要揪住我的脖领,听了这话,手又缩了回去。
幸绪在一旁冷静地说道: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不相信现在的黑帮总是做现金买卖的。”
“那,怎么办呢。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水印方面,看来只有把模子分开了。”
“就是做黑、白两个模子吗?”
“对,那样的话,为了突出黑水印,就可以事先在原料纸浆里掺入些染料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给纸浆上上色呢?”
阿宏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
“对,也就是说啊,往黑水印的模子里,注入略带黑色的纸浆,刮掉模子外部分的纸浆。然后,再嵌入白水印用的模子,重新进行抄纸。虽说费点事,但这样做,理论上就能造出比以前更鲜明的黑白水印了。”
“理论上!”
阿宏怀疑地重复了一句。
“那最关键的造纸呢?”
听了幸绪的问话,我从电脑手册里翻出夹在里边的公司招人材时用的小册子,把它展开在两个人面前。
“你们看,这是我们厂的生产线。”
小册子的第四页上,刊登着平冢工厂的简单的配置图,还有从一号抄纸机到三号抄纸机等各种抄纸机的生产线略图。
抄纸机,首先是把原料纸浆均匀地喷洒到络网上的络网部。接下来就是用加压滚子脱水的加压部和干燥用的干燥部。
其后,因抄纸机种类而异,有两种:一、二号抄纸机是喷涂提高耐火性和纸表强度的药剂的药剂喷涂部;三号抄纸机是涂高级纸专用的涂工剂的喷涂部。
随后,各自再经过一次干燥部,最后就是研光部了。
“我想让你们注意的是这儿的研光部。”
“验光?还配眼镜呢。”
“当然,发音是很相似。不过,这个是上光用机子的总称。它是让纸从交错的钢滚中间高速通过,并进行加热和加压处理,造出平滑而又厚度均一的光泽机。使用它,可以造出比用涂工剂更平滑的质地来,刚才我说的黑水印要事先在纸浆里掺上染料的方法,实际上也是考虑到了这个研光处理。”
“原来如此!”
幸绪欢呼着拍起了手。
“你说的加压,就是给隆起的黑水印部分施压,让它再凹陷下去吧。”
“理解得太对了。当然厚度减少了,原料纸浆的密度就会增加。因为纤维本身的数量并没有减少,所以,我想会留下水印的效力的。不过,我也考虑到了,隆起部分塌平了,画像会模糊的。为了防止这一情况发生,我才想出了一开始就给纤维上色的方法,多少应付一下加压带来的影响。”
幸绪连连点头。阿宏在一旁摸着下巴上刮剩下的胡子,说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然,不过那些事就交给你了。”
“那,我能不能拜托专管体力劳动的阿宏你,赶快去砍伐黄瑞香呢?”
“好嘞,没问题。”
“幸绪呢,去六本木谋职去。”
“只要接近那个大城部长,证明了他跟东建兴业有联系就行了吧!”
“只是,可不许让你母亲发现了啊。”
听到我的话,幸绪脸上失去了笑容。假钞使幸绪的母亲丧了丈夫,还葬送了自己丈夫的老朋友。要是知道自己的独生女也染手其中,其反应真是可想而知了。
“没关系。万一不成,我就离家出走。”
幸绪点着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既然连这层幸绪都考虑到了,那我们也没啥可说的了。
“期限就是明年一月了。”
幸绪说着,掌心向下伸出右手。阿宏笑着把手放在了上边。
“靶子就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和来日苦短的帝都银行了。”
我也伸出手,看着两人:
“目标总额是五亿元!”
为竹花印刷和老头而复仇的战役打响了。
通过比较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时间,有时可以自然而然地测出两方的力量对比。
饭田龙男,提前三十分钟就出现在了我们约定的歌伎叮的小餐馆里。看样子即使我晚一个小时去,他也一定会一动不动地等在那儿的。
我在那附近的快餐店里消磨了好半天,好让饭田着急不安。时钟的指针过了八点二十分后,我站起身,离开了窗边的座位。一路分开人群,向那家位于杂居公寓一楼的小餐馆走去。
要说饭田,他可真是费了一番心思,餐馆店面虽小,可是那保守的招牌和桧树小便门下挂着的绳帘,都是附近一带很少见的上等货。
我环视了一下路上,不见什么可疑的人或车子。但是,这样就放下心来也太早了点。女招待为我引路时,我就不露声色地探明了后门之所在。
引我进的是最里边的雅间,有六个榻榻米大。邻屋里传来年轻女子的笑声。我装作整理袜子,透过安在拉门下部的玻璃,偷偷看了看里边。屋里坐着四个中年男子和三个年轻女人。几个男的都是一色的红脸,聋拉着眼角,看那模样,很明显不是饭田一伙的。
“上次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饭田很谦恭地坐在下座上,双手扶在榻榻米上迎接我的光临。身上穿了件从没见他穿过的做工精良的套装。
“哎呀呀,快请起。这些不必要的客套还是省去了吧。来,咱们随便坐吧,别跪坐了。”
但是饭田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坐着,拦住了拿起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要为我们倒酒的女招待,亲自为我斟起酒来。
“这儿看上去虽然不太干净,不过饭菜还是挺香的,希望能合洞口先生您的口味。”
我们先干了一杯。
女招待端来了几样小菜,有银鱼、盐渍鱿鱼子和红叶萝卜泥,摆上比目鱼和甜虾做的生鱼片。饭田斜眼看着女招待退了出去后,往自己酒杯里倒满了啤酒。
“您在百忙之中还特意抽出时间来,实在是太感谢了,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被你这么一说,当然没有人会点头称是了。
“哪儿的话。我没给你帮什么忙,却让你这么破费。”
“您要是不忙,那就好了。”
事先说好不谈工作的,可饭田还是若无其事地谈及了。
“这些日子,工作上倒还比较安定。”
“那真是太好了。我可真羡慕您啊。”
饭田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筷子尖戳着生鱼片的配头。演技可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要是不问一句“您怎么样呢?”就太失礼了。那样的话,就是对方先提出的工作这个话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辨解说并不是自己先提出的这一话题。
饭田的这点小算盘怎瞒得过我的火眼金睛。
“既然窃听器也拆掉了,饭田先生现在肯定也很顺吧。”
“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了。”饭田摆出一副老实的表情,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我请了人检查过了事务所里和我家里,窃听器应该都找出来了。手机我也换成数字式的了,对手应该也不能靠监听电波来窃听电话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哪儿可以说便衣就一定会在哪儿出现……”
饭田一筹莫展地摇着头。
“真让人弄不懂呀。”
“就是。照这样下去,好不容易联系上的客户也会离开我们了。那些家伙可是总得需要货的。要是有别的稳定的供货人,他们一定会倒向那边的。”
正因为有那癖好,才会成为稳定的客人,另外,一旦离开的客人很难再拉回来了。
饭田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上边下来货了,可我这边销路老没有进展……这样下去,上头肯定会卡了我的货路的。我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这地位,就只差一步了。”
东建兴业卖货,采用的是金字塔型的经销方式。帮会下边,有饭田这样的直接的卖货人,他们底下又有更低一层的小零卖人。卖货人的下部组织越庞大,他得的实惠就越多,而他在帮会里的升迁也要看货的销售情况而定。
如果上缴的钱哪怕少一点,也会立即被卡住供货,长时间供人随意驱使,直到再有好的业绩,才有可能再爬上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卖货人一般都拼命地扩大下部组织,牢牢地抓住固定的客人。即使批发情况不太好,考虑到将来,他们也必须交纳上缴金,即便内心并不情愿。对帮会来说,这种体系实际上还真是不错。
饭田恰好处在特别进升二级,正要升为候补干部的紧要关头。这时候要被帮里卡住货源,那下部组织别说扩大了,恐怕连维持现状也够呛了。
“既然窃听器也没了的话,那就是来自内部的……”
“怎么会……”
“饭田先生,你的工作伙伴里不会没有竞争对手吧。有人对你的成功心有不快呀。”
拉门开了,火锅端上来了。女招待不可思议地斜视着像守灵人一样沉默不语的饭田,退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饭田就把身子探了过来。
“那么,洞口先生的意思是,自家人的‘探子’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是不想相信。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你的买卖老被妨碍的理由了,对吗?”
饭田紧咬住嘴唇。
“照这样下去,你呀,就被人超过去喽。”
“可是……”
“如果被上头卡住了货源,就很难再升上去了吧。”
饭田抬起了头。他挪动了下身子,把座垫推到一边,双手放到榻榻米上。
“洞口先生,我知道以咱俩如今的交情我是不能求您什么的。不过,请您一定要帮帮忙。”
“饭田先生,快起来……”
饭田额头在榻榻米上蹭了一下,不让我再说下去。
“拜托了。请帮帮我吧。”
“我知道了,你就快起来吧。”
“真的!”
饭田满脸泪痕地抬起头。谁会相信这些黑社会人物的几滴鳄鱼泪呢。
“同行有难,我又怎么能摸然不管呢。可是,我要先声明一点,我能尽的力是有限的,请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真太谢谢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
饭田又把额头按到了榻榻米上。
我把随身带着的小公文箱拿到身边来。饭田的眼睛啪地睁大了,两眼放出光芒,他脑子里一定在琢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咱俩相交时间还很短,所以很遗憾,不能借钱给你。暂且先用这个买点你那儿剩余的货吧。”
我抓起手边的一摞钞票,盯着饭田。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钞票,还用银行的封条束着呢,共有一百万。
饭田也拉过自己的包,从里边拿出塑料小包,顶多有烟盒那么大小吧。里边装着满满的白粉末。
我伸出手,接过小包,撕开个小口。用指尖撮了一点白粉,装出验看的样子。我以前从小贩手里买兴奋剂的价里,再减去作为中间商利润的四成的价,大体就是成交的价格了。现在,我可以在那价上再狠狠杀掉三成的价吧。
“你暂时先拿这些去应应急吧。”
说着,我又拿出一摞,添上六十张,连同刚才的一摞一同扔到了饭田的膝边。说实话,只有这一百六十万是真的,剩余的都是拿报纸裁的假钱。这下子,我预支了奖金凑到的资金,几乎见底了。
但是,很明显,饭田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他是不满意这个价。
我语气带着些强迫,说道:
“我这也不是趁人之危。作为我,也只能出这个价了。我们经手的货不同,买主也很不一样。我也不能保证能畅销。要是不满意的话,就请另找别人吧。”
作为饭田,要是去哀求熟人的话,恐怕就会让上头知道他干得不好了。他根本没有可以依赖的亲戚朋友,这一点,我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
饭田顿时露出胆怯的样子,赶紧把钱抓在手里,恭恭敬敬地收起来了。
“非常感谢。”
“饭田先生,以后就看你的才智了,一定得把要离开的客人都拢住哟。”
我嘴上这么用命令式的语气对饭田说着话,心里边已经在盘算怎么穿过后院离开这家餐馆了。
底部滚子转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干燥部里接连被送出来的纸张,被牵引到位于机器最末端的线轴上,从研光部里通过去了。
“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研光部吧。”
阿宏双手捂着耳朵,仰头看着三号机的末尾部,冲我说道。不,应该说是嚎叫更准确些。
百闻不如一见。为了让阿宏也见识见识这个研光部,我征得公司的许可,下班后带阿宏来参观了。
阿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抄纸机,他大张着嘴巴,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台三号抄纸机,是专门抄制高级书籍用纸的,所以配备了效率比一般研光机要高的,叫做超级研光机的光泽机。”
我得竟洋洋地挥着胳膊解释道,仿佛在介绍自己家的宝贝。
这台超级研光机,幅宽十二米,高十五米。铸钢滚子和包覆了纤维的弹性滚子纵向重叠交错,纸就从这中间通过,被造成厚度均一、带有光泽的高级纸张。刚造出的纸,由于还未切裁开,看上去就像一匹无边无际的织锦一般,蜿蜿蜒蜒地从底部滚子里倾泻下来。
纸张所承受的压力大体是每厘米一百公斤到一百六十公斤,可以进行细微的调节。从原料纸浆的单位密度及压力强弱的搭配中,选出最合适的来制造成品。
“其中一部分是有纤维包覆的滚子,是靠它们降低摩擦产生的热的吧。”
“不愧是做过钣金工的,阿宏提了个对机器类颇有心得的问题。”
“正是。铸钢滚子,由于其材料的特性,温度升得过高就会膨胀得厉害。这样,压力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的。”
“但是,一平方厘米所受的压力就有一百公斤,真是了不得啊。”
阿宏抬头看看超级研光机,嘴里念叨着。
“高级纸上的那种光泽,是在涂了涂工剂的基础上,又进行了这种加压后才制造出来。——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要造的纸上可不能用。”
“为什么啊,这又是?”
阿宏瞪着我。前天的碰头会上,我跟他说过要用这台研光机来制造假钞用的纸的。
“二号机昨夜起因为要检查,就停机了。今早我悄悄地用了一下,可是我却发现黑水印部分模糊得比想象的要厉害。看来,即使用了事先用染料上过色的纸浆,肖像画比现在要洇得多的情况还是无法避免的。”
阿宏站在转动着的底部滚子前,抚摸着脖子,斜视着我。
“减少滚子的数量,压低压力,这法子不知行不行?”
“哎呀,到底是阿宏你呀。”
我在胸前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
“能行吗?”
“还没试验过。实际上我曾听开发部的前辈讲过,好像有一种叫高温软性研光机的光泽机,虽然我们厂里没有。”
“高温、软性、研光机?”
“好像它的特性是能提高纸的表面温度,使纸带有光泽。听说,如果把压力减得比通常的研光处理低,反过来提高纸表温度的话,可以避免加压带来的厚度的减少,而且,还能制造出带有某种程度的光泽的纸张。这,就是高温软性研光处理。”
“这方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阿宏欢呼起来,我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最关键的机器可是不光我们工厂,哪家工厂里都没有。”
阿宏眼珠转了一圈,看着我。
“看来只有自己动手造了。”
“所以呀,我今天才特意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嘛。”
我们用来抄制假钞用纸的那台“手工抄纸机”,也是五年前由现在已不在人世的老头将氯乙烯管子和钢板组装起来做成的。既然公司里的机器都不能自由地使用,那么必需的东西只能自己动手来做了。好在我有这么个伙伴,以前当过钣金工,又在那高墙里边练过本事,所以只要我画出设计图,估计底下的装配是不会成问题的。
“噢,原来还有这么个内情呀。”
阿宏连连啧嘴,他闭上眼,指尖戳着眉心说道,“那,高温得多高呢?”
“最低也要三百度。”
温度不同,会影响纸的平滑度。所以,怎么样才能做到既不让纸烧焦,又能提高表面温度,就是目前的课题。
“这就是说……跟拿熨斗熨似的喽。”
阿宏抬起眼,盯着眼前的底部滚子。
“只要能弄到这种铸钢滚子,回头把旧熨斗拆开,做成能均匀传热的装置不就行了吗?”
“那就全靠你了,哥们儿。顺便,再造出台新的手工抄纸机和干燥机吧。”
我拍拍阿宏的肩给他鼓了鼓劲。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
一看显示屏上,左角有个三角形标记闪烁,是幸绪。我也给了她一部改造过的手机。
按下通话键,不知为何,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
“喂——我是裕子呀。”
“什么?你是谁?”
我冷冰冰地反问道。
“鹤见先生,您真讨厌。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呢?我是裕子呀,月见裕子。”
这大概是幸绪想出的别名。我冲递来眼神询问情形的阿宏轻轻点了点头。
“听你这么嚷嚷,看来面试Pass过去了。”
“那是自然!”
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是那个平常总是气焰嚣张的幸绪了。
“像我这么年轻漂亮的,怎么可能面试不过关呢?你等着瞧好了,我很快就把那些半老徐娘都挤在一边,当个花魁给你瞧瞧。”
“你用不着做什么花魁也行啊。对了,没给你点合同金什么的吗?”
“又来了。你不要这么快就问钱的事好不好。就跟个鸭似的。”
“可是,我们的资金已见底了啊。灶里无柴烧菩萨,这可是燃眉之急啊。怎么样,有没有狠狠榨上一笔,裕子小姐?”
“还行吧。我告诉他们没有像样的衣服,就给了我六十万。”
“六十万!”
我一下子伸直了腰,身边的阿宏也是目瞪口呆。给一个一天班都没上的女孩子,一下就甩出这么一大笔钱。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啊。怪不得银行的部长都这么喜欢光顾这里呢。
我换了只手握住手机,语调极其温柔地说道:
“刚才的话我收回。拜托,你可一定要当上花魁呀。”
“那,你得说声你爱我。”
我慌忙把背给了阿宏,用手捂住送话口处,小声说道:“混蛋。阿宏就在旁边啊。”
“你要不说,这六十万我可就都花了!”
“喂喂……”
看我这么慌张,阿宏从背后转到面前来,脸上刻了十万个为什么。
“你说什么,幸绪。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呀。”
我故意这么说道,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冲阿宏背过身去。
“哼,你还是不说吗?”
“我早就说过了嘛,没事儿,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会成功的嘛。”
我继续自说自话地走近了超级研光机,这里滚子转动的声音这么大,如果轻声耳语的话,相信身边的阿宏是不会听到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了慎重起见,身子向前倾着,迅速地拿手捂住了手机的送话口。
我们用幸绪的五十万元作资本——幸绪要求留出十万来添置衣服、化妆品等,这条件可不能不接受——弄齐了工作间里所需的设备。
首先是分离黄瑞香纤维所必需的大锅和大笊篱。因为原料很多,各样只有一个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我们就去了合羽桥,每样各买了三个,每个足有一抱大。
其次,就是造纸所不可或缺的机器类。手工抄纸机、干燥机,还有高温软性研光机,因为都是市场上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所以我们就买来了零件,通通都用手工制造。我领阿宏看了实物后,他说只要给他画出设计图来,基本就能做出来。这话真是既让人高兴又给人以希望。
手工抄纸机和干燥机,公司开发部里就有简单的设计图。因为是特别订做来的,所以和机床公司共同绘制的图纸就由公司保管了。我在那基础上,又进行了几次改良,画出了详细的图纸。
那几处改良,是为了让机器能适合造纸币用的纸。手工抄纸机,为了能印入黑白两种水印,有必要使两个模子能同时安装上。我就在放原料的筒子底部,设计了四处固定模子用的螺栓。另外,排水时,如果水流得急,好容易残留在模子凹陷处的纤维就会被冲走。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又设计了能调节排水速度的排水口。
干燥机方面,我让加压和温风完全独立开来。加压的大小不同,会使纸的厚度和手感发生变化。如果是造纸厂的大批量生产的话,产品能够均一,但是像我们这种家庭作坊,生产出来的产品肯定会散乱不一的。加压部还是独立出去的好,也是为了能改正这一现象。
另外,厚度和质地也会因涂工剂和研光处理而有所变化,所以要通过加压、干燥、涂工剂、研光这四方面的组合,造出手感最接近纸币的纸来。
最后,就是作为课题的那个高温软性研光机了。我们买来了直径二十厘米的铁管,表面已经狠劲地打磨平滑了,简直像是在对付杀父仇人似的,在内侧设置了电热线,用它来代替底部滚子。我们打算把它们捆扎起来,上面用压缩机压着使其转动。至于是否能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美,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再购置来外侧板用的钣金和一套简易焊接机后,资金又差不多花光了。看来我们真的得指望幸绪一炮走红了。
就在我们忙这忙那之时,不知不觉,工作间周围的棒树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光秃秃的枝条。我们在丹泽和爱鹰山中栽培的黄瑞香,一定也开始落叶了吧。现在,正好是砍伐来做原料的最合适的时期了。
十一月底的星期五。
我和阿宏,驾着塞有锯、柴刀、小刀等砍树工具的小货车,驶向爱鹰山。
我们把小货车停在林间小道上,踏着盖满落叶的羊肠小路爬到了半山腰,四周树上的树叶差不多都掉光了,更增加了树底下的枯草织就的被褥的厚度。
幸绪花了五年时间培育起来的黄瑞香,树枝分开成三股,都茁壮地伸向秋日的晴空。在这些树的包围之下,我能感到她身上不断释放出来的热情。尽管已是北风呼啸,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了。那哪些才是呢?这只要看看主干就会明白的,直径长到四五厘米的就是。我们挑选出合适的,一棵棵地把它们从根部砍倒。
这工作量可是很大,一天内很难完成。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好容易才砍了有近五十棵吧。随后我们就用柴刀把它们砍成几段,每两根捆成一束。
本来我们很想把大锅运到这里来,把树枝猛蒸一通后剥下树皮来的。反正烧火用的柴禾这里是取之不尽。但是,那样做,会生出烟来,很容易惹人注意的。
我们这项作业可不能给人看见了。所以切好的树枝都得运到平冢的工作间里去。
一个人能搬动的树干,再努力也就两三捆而已。这样计算的话,两个人最少要在羊肠小路上往返五次。下次来的时候,是不是有必要准备辆独轮车或双轮拖车啥的呢。
等我们第二次往返时,已是夕阳西下近黄昏了。
连负责体力劳动的阿宏也已精疲力尽了。毕竟我们背的黄瑞香的重量比我们都要沉出一倍来啊。
“造假钞竟然是这样的体力劳动,我以前还不知道呀……”
阿宏紧咬着牙,边呻吟边说道:
“拜托了,良辅。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今天砍的这些能造几万元啊。要不然,我都想在半道上给扔了……”
“粗略估计的话,大概有那么三、四千万吧。”
我们把砍伐了的黄瑞香都装到了货车上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二十分了。从我们开始干活起,己经过去十二小时了。
从林间小道驶上普通公路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液晶盘的一角,闪烁着三角形的记号,是幸绪打来的。
“你——好,我是裕子呀。您工作可辛苦了吧。”
“拜托你对我别用这种职业腔好不好。”
“对不起,你们这么累,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可能的话,我能不能请您来店里一趟呢。”
“你说什么胡话……”
我这么一说,幸绪的声音一变,足足低了一个八度。“大城部长来了。”
终于来了——
终于,要揭开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同伴是?”
阿宏感觉出我声音都变了,不时地从司机座上投过来疑问的眼神。
“是一个人。听说平时总是银行的人陪着的,可今天没来。侍者也觉得很稀奇。而且呐,他挑了最里边的包厢,所以呆会儿肯定还有人来。”
银行的同伴都不带,到那里跟人会面——
我盯着阿宏,点了点头。
“司机,改变方向,咱们奔六本木去。”
会员制夜总会“罗路姬”,就在面临外苑东路的镶满玻璃的大楼的四楼上。
我一脚刚踏进店里,就大大地后悔自己没有先换了衣服再来。这儿可不是穿着廉价皮夹克、满手泥巴的人能来的地方。
正对店门的地方放着一个足有一抱粗的水晶玻璃的大花瓶,一大簇鲜花珠光盈盈地迎接客人的到来。后面是一架大型钢琴,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女士正优雅地弹奏着奏鸣曲。一个同样一身黑的侍者无声地走了过来。
“裕子小姐叫我来引你们进去。”
侍者连我们的名字都没用问,冲我们礼貌地弯了弯腰。不用问,这就足可证明我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了。我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侍者后面。这身打扮还能堂堂正正勇往直前的,也就是阿宏之流了。
店里边的地板分成三级,由左往右依次高出一个台阶。不知道价格是不是也与此相对应,有高低之差呢。里边的照明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暗。这样的话,看来能辨认出大城的伙伴来吧。
侍者把我们领到了左手最低的那层上。又是皮沙发,又是玻璃桌,真是华贵。阿宏一落座,就四处张望起来。我小声地说道:
“别那样,太丢份了,让人觉得你像个乡巴佬。”
“喂,那个大城,是哪个家伙?”
“一定在上边。”
我指指高两层的上边。坐在这儿,视野不够开阔,看不清上边的情形。
“哎哟——是您二位啊。可是好久不见了呀。”
一个浓妆艳抹连摇摆乐队都要甘拜下风的大姐风摆柳枝般地走了过来,是幸绪。不,在这儿应该叫“裕子”了。
“天啊,看你那张脸。”
阿宏夸张的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大惊状。幸绪给了他一脚,强行插到我俩中间坐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谁喜欢把脸弄成这样啊。要是不施脂粉,给那帮家伙们认出来,不就全完了。”
她的眉毛也剃去了很多,拿眉笔描得又细又长。那一头长长的带着小卷的波浪,大概是假发吧。睫毛和腮部也都涂得很浓。跟平常那个假小子似的幸绪简直判若两人。化化妆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看来还是做女人的好。
我立刻切入正题。
“那家伙在哪儿?”
“上边靠右的尽头。”
“同伴是谁?”
幸绪给了我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厕所呀,在、那、边。”
说着,就像一个熟练的导游一样,动作极其优雅地举起右手。她的意思是,不会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去看嘛。这么说,难道……
心脏嘭嘭直跳。我跟阿宏抢着站起身来。
“又不是女中学生,你们两个人一块去厕所不太怪了吗?”
幸绪扯住阿宏的袖子,拉他坐下了。
“那,我先去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包厢。一边拿眼睛瞅着上边,一边就向入口处的厕所走去。
因为高低之差,尽头很难看清楚。于是我就像体检时量身高的小学生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使劲踞起脚尖。那架大钢琴的后边,就是幸绪说的那个包厢了。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男人,手指缝里夹着根长长的烟,正楼着个女人笑着。是那家伙,绝对是我在帝都银行的大厅里见过的大城升。
但是,他的同伴只给我看了个背影。他梳个大背头,后边留得很长,都碰到套装领子了。要是再把脸往这边转一点的话……
突然,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我的视线完全被上边吸引过去了,以至于都忘了看路了。好像是撞在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人身上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时,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起来。
那人顺了顺嘴,用手轻轻地弹了弹被我肩膀碰到的西装胸口。在他的手腕上,一副粗笨的金手镯闪闪发着庸俗不堪的光。
“长点眼睛,老兄。”
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声音却又高又哑。才几天不见,他那一看便知存不住钱的小耳垂上,竟光闪闪地戴上了钻石耳环。
真是久违了呀。他正是东建兴业的佐竹伸也。
我差点一阵冲动想要扭住佐竹。但我终于咬紧牙根忍住了。顺便,也把我那句因条件反射差点冲口而出的“对不起”吞回到肚子里去了。
即便是我还依稀有以前的模样,但因为脸部做了整形手术,所以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佐竹也许刹那间不会记起我的声音,但不是有那么句谚语吗,野鸡不啼也不会挨打的。
“你不能眼睛看着前边走路吗?”
真不明白黑社会人物为什么都喜欢用关西方言。我刚要离开,佐竹一把按住了我的肩。
我向后一仰,后脑勺就撞在了这条窄道的墙上。佐竹又咣地给了我一下,意思是,怎么着,不服吗。虽然我也清楚他就是这种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差劲,简直是粗暴得没人性。
我轻轻用牙咬住嘴唇,抑制住瞪他一眼的冲动,装成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工,慌里慌张地低下头,给这家伙让开了路。佐竹很满足地鼻孔朝天、洋洋得意地甩着双肩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混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冲着他的背影使劲伸了伸舌头。
假装上完了厕所,我慢慢地走回座位,边走边再一次观察起那间包厢。
这次多亏了佐竹那个宽大的背部,让我一眼就找准了位置。
果然,佐竹坐在了大城对面的座位上。五年没见,这家伙身份居然高到可以列席陪座了。
佐竹嘴巴张得赛过大喇叭,冲着旁边的大背头嘎嘎地大笑着。大背头看了他一眼。这样一来,他的侧脸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同时感觉到浑身的气力都涌上了肩头。我的耳边,又传来了润喉糖不停滚动的声音,和那仿佛是由地底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那个大背头,正是江波和彰,五年前任东建兴业金融公司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现在,由于恶绩颇多,已经荣任四谷总社副社长兼执行董事之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坐上了东建兴业的第二把交椅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喘粗气,回到了座位上。
阿宏什么也没问。只要看看我的脸,他应该很清楚大城在跟谁见面了。
我一把夺过幸绪手中的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兑了水的酒,希望能够借此来浇灭我胸中的那团怒火。
帝都银行的部长,东建兴业二把手的江波和彰以及和他如影随从的狗腿子佐竹伸也,很好,演员都出场了。
“好了……”
我这么说了一声就站起身子。
“哎哟,就走吗?”
幸绪动作熟练地偎依过来。连阿宏也歪了歪手中的杯子。
“还没喝完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做,你再多呆会儿吧,我先走了。”
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我就离开了包厢。
出了店门,坐电梯下到一楼。
根本用不着费力去找,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要找的车。它就停在楼前禁止停车的路上。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的侧影。我慢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情形。
虽然已是深夜,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醉客,路上的出租车也川流不息。但是,没看见黑色的外国车,也见不着巡逻车,更没发现警察模样的人和这帮混蛋同伙模样的盛装的恶面孔。
我迈腿跨过护栏,来到车道上。一边从后面逼近奔驰,一边解下腰上的皮带,把它缠到拳头上,让金属扣正好卡在指甲附近。
我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直到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敲了敲奔驰的车窗。
“打扰一下。”
里边的侧影动了动,电动窗子无声地落了下来。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额头上的发际处拿刀剃得平平的。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我。
“有什么事啊?”
我二话没说,照定他的脸就来了记直拳。
皮带扣正好碰到鼻子上,鲜血飞溅出来,在挡风玻璃上画了幅红艳艳的图画。而绘制这幅图画的主人,一个跟头滚到旁边去了。
干这些用了大概还不到一秒钟。我拉开车门,坐到司机座上,照着翻了白眼的年轻人的肚子来了狠命的一击,然后把他弄到旁边座位上,转动钥匙,发动了奔驰车。
我摸索着解下了年轻人的领带,用它擦净了玻璃上的血迹。要是带着这个,旧车店肯定不会给我出个好价钱的。造假钞所需的资金,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只要换个车牌,再伪造份车检证明,即便是知道这是辆偷来的车,买它的人肯定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又是奔驰车里最高级的车种了,应该能卖个五百万吧。
我边把奔驰车开得飞快,边想象着江波和佐竹出了店后发现爱车不见后的那副震惊万分的嘴脸,不由地笑出了声。
次日起,我们开始在工作间里制造黄瑞香原料纸浆了。首先,我们先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用蒸汽慢慢地蒸黄瑞香枝子。
老头采用的方法是把它们煮软后,再剥去黑皮。但我翻阅文献收集到的资料表明,采用蒸汽蒸的方法,不会损及黄瑞香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以及粘度。而那种煮的方法更多地见于黑皮比黄瑞香更难剥落的葡蟠。
这样做,应该能够比以前更保留住黄瑞香那独特的色调,使其色彩更接近于真钞了。
黑皮哪怕只留下一点,也会使淡黄色调变得污浊。另外,在此阶段,树节部位如果有发黑的地方,也应除尽为妙。
其次,是叩解作业。
在纸浆工厂里,都使用叫做匀浆机的大型磨碎机。但是,我们的工作间里当然没有这么高级的机器了。所以,我们就用做菜时用的大型搅汁机来代替它,把开水和黄瑞香放进里面,搅得又细又碎。此时,千万不能忘记加人若干的亚硫酸钠,加进这东西,能够造出强度颇高的原料纸浆。
再其次,借助从公司仓库偷偷取来的分选线板,将纸浆纤维过箩。没搅碎的纤维,再放回搅汁机里重新搅碎。
普通纸在制造时,还需要经过一个漂白工程。但是,如果那么做了,好容易保留住的黄瑞香的色调就会失去,所以当然省掉了事。
由于一切都是手工作业,所以一天内可精心制作好的纸浆量就可想而知了。我在造纸厂里还有工作。幸绪呢,又得去学校上课,夜里还要去打那份工。而且,黄瑞香的砍伐作业还远远没有头呢。
要印制五亿元的假钞,如果把印刷和裁纸方面的失误都考虑进去的话,至少也需要六万张用纸。而且,纸也不能抄得跟纸币一般大,要知道,余白也是要费原料的。
一亿元的纸币的重量大约十公斤,粗略计算,需要制造的纸浆量应该是它的十倍,是一百公斤才好。
从一棵黄瑞香上取得的纤维量是有限的,虽然看上去还让人觉得有些份量,但一旦做成纤维,重量就少得惊人。这样一算,要想制造出一百公斤的原料纸浆,就必须把我们秘密栽培的黄瑞香都砍伐了。
除此以外,还需要另外一种主要原料,那就是马尼拉麻。
这东西,让幸绪在东京的时装店里买到了。
虽然它能有些什么用途,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但用马尼拉麻编织成的麻袋,在原宿的一家时装店里出售,上面还缝上了店名。要说麻袋这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装谷物或蔬菜的。但近来,很有一种古怪的观点,认为它是一种时髦。真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麻袋的重量,一个大约二百克,为了保险起见,买了五十个,计十公斤。
把它们跟黄瑞香一样,都放进搅汁机里进行了叩解。然后,又将其如普通纸浆一样进行了漂白,又加入了假借公司开发部名义买来的亚硫酸氢盐溶液和甲酰硫磺酸,把麻袋上沽的染料和污渍全洗干净了。
根据老头的研究,若在里边再添加若干的木棉和稻草,提高不透明度的话,质地可以更加接近真钞。
我和阿宏两个人,第三次去砍黄瑞香回来,正在工作间里用大锅烧开水时,凹版印刷机的版台上搁着的手机响了。是幸绪。
“昨天你真是辛苦呀。”
“说什么呢。”
“别装糊涂了。在店门口对那个年轻司机又踢又打的武打场面肯定很精彩吧,连侍者都吓得慌忙跑去叫警察了。哎,老实交待,你到底卖了多少?”
真不愧是幸绪小姐,一下子就猜出是我抢去了江波的奔驰。
“那家黑店趁火打劫,只给了我四百五十万。”
“哇,这么多呀!那我干脆辞去那份工算了吧?”
“不行不行。裕子小姐,还有事请你做呢。”
“可是,大城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不都已经证实了吗。”
“你别抱怨了,就再忍耐几天吧,啊。还有,原料方面已经差不多弄齐了,接下来的油墨的调配还是得靠你了。”
幸绪以前跟老头一块儿试印假钞时,就曾调过一次油墨。五年前通过扫描仪进行色分解后得出的新的百分比,也全部记好笔记了。
“好的好的,那个就包在我身上了。啊——忘了最重要的事了,刚才风越寺来了个电话。”
“风越寺?”
老头的墓就在那儿。只是现在是半夜零点十五分,这个时间寺里怎么会打电话来呢。听到我的声音,阿宏也停止了搅拌,靠近过来。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是阿广的墓给人砸坏了。”
“是盗墓人干的吧。”
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难道他们以为老头的墓里面,可能藏了什么跟假钞有关的情报。
但是,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在老头的墓刚建好时就干才对,何必要等到五年后的今天呢。
如果不是他们的话……
“因为墓地那边听着很乱,住持就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有个男的在推倒墓碑,大吵大闹。那个墓,正好是阿广的。”
“喝醉了吗?”
“好像的确是喝醉了。他不仅把墓碑给砸碎了,好像还打算撬开墓穴呢。反正弄得乱七八糟的。”
“骨灰没事吧。”
“嗯。因为他闹得太过份了,住持就叫来了警察,可是那个人什么都不打算交待,所以住持就打电话来问问我们有什么线索没有……”
事到如今还要毁掉老头坟墓,又不让人感到奇怪的人,就只有——他了。
没想到凌晨两点的警局里,竟然这般热闹。
听说是在车站前的繁华街上,同时发生了两起斗殴事件,一个是吃了饭不给钱,另一个则是客人喝醉了酒。警局一楼的窗口前,让被告、原告及其亲属们挤得是满满当当,其混乱程度,简直可以同交通高峰期的月台上的状况相媲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怒骂声,听上去现在仍然醉得不轻。
人群被使劲分开了,光井让一个年轻警官带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看到我和幸绪,他那双凹陷得很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后摇了摇头,好像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吧。
“这次多亏住持好心不再追究,你可别再这么干了。说是损坏别人财物,实际上早就构成犯罪了。你的地址我们也记录在案了,如果你不把坟墓复原的话,我们就会正式逮捕你,你可要记住了。听明白了吗。”
在这个便衣刑警模样的男子进行这一大串说教期间,光井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仿佛强忍着什么。
刑警和警官又简单地重复了几句,就赶忙返回岗位去了。
光井在窗前的一张还罩着塑料布的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摩挲了会儿胡子拉碴的脸,然后用一种让人觉得很没出息的声调说道:
“我没想到你会来保释我。”
“我也没想到那么虔诚地给老头扫墓的人,这次竟然会把墓给毁了。”
我低头看着坐在那儿的光井。他头上的白发,比起五年前,比起相隔五年重又见面的两周前,惊人地增多了。
“你可真有胆啊,冒着险就这么堂堂地出现在警察面前。”
“保释人是她,与我有关的记录压根儿就没留下。”
光井自嘲似地咧咧嘴。
“谢谢了,人活一世还是该有几个朋友啊。我这不就是被老伙伴的独生女给从局子里救出来了。”
光井古怪地笑起来,一会儿,笑声嘶哑起来,慢慢消失了,凹陷的双眼里,滴出了一滴眼泪。
光井像是要掩饰住它似的,把脸埋在胸前,不让我们看见。
幸绪问道:
“是不是给阿广扫墓的意义己经没了。”
光井喘了一大口气,鼻子抽嗒了一下。
“你们其实用不着可怜我,来保释我的。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被关进局子里来,也没人会难过了,没人会了……”
“不是说扫墓有效了,身体已经好转了吗?”
“你们别言不由衷地可怜我了。……不,不对。看到出卖过你们的可恶的混蛋被彻底打垮了,你定是想嘲笑我吧。对一个自作自受的混帐家伙伸出手来拉上一把,你们心情一定很不错吧……别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怜悯……别戏弄我了,别……”
光井呜咽着,用自己那双骨节突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抓紧自己的膝盖。
我低头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幸绪也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光井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一双泪眼看着我们。
“别开玩笑了,年轻人。你这样心情是好了,可我怎么办呢?我能就这么默默地接受你的怜悯吗!”
光井紧咬着牙抬头看着我,低低地嘟峨了一句。
“喂。……买不买我的胳膊。”
“什么?”
“胳膊,我的胳膊。”
说着,握住自己的小臂给我看。
“可能已经烂掉了。不过,以前我可是干手配师出了名的。”
“手配师……?”
幸绪歪着脑袋看着我。
光井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摇了摇头,看看四周,声音放低了。
“可不是那种往施工现场送小工的活儿。从前哪,都把制定犯罪计划的行当叫做手配师。像抢劫珠宝行、诈骗等犯罪行动,都需要周密的计划与准备。冒的险越大,就越能显出咱的本事来。”
“那,是不是那台印刷机从香港……”
听了幸绪的话,光井使劲点了点头。
“小姐,你父亲负责印刷,阿铁——噢,不,水田那家伙负责雕刻原版。剩下的我,就专管所有备件的购买以及各种事前准备。”
“怪不得呢。你改行卖户籍恐怕也是发挥你原有的特长吧。”
负责搞到只有黑道上才能搞到的东西,这多半就是光井所说的手配师的工作吧。
光井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荧光灯。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就这么跟阿铁似的死了,也没人会为我伤心流泪的。可是,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凄惨了吗……”
光井眨了眨深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不会小气到让你们也分我一份。反正我钱再多,也没地儿用了。……那是供品,是给那俩家伙的……那俩像孩子一样老做着一个梦的老伙伴的供品。喂,你们就让我参加吧。就让我在俩老家伙墓前再最后献上一束花吧。好吗,小哥?”
幸绪的视线移了过来,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默默地盯着光井。冒的险越大,就越需要周密的准备。能干这活的人的确很难得,可是……
我冲他说道: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认得你。”
“哧。他们会认得我现在的这副相貌吗?”
说着,光井抽了下鼻子,低声下气地笑了笑。的确,想想他以前的那副啤酒桶模样,跟现在真是判若两人了。
“我不能带你去工作间。”
“那是自然。我就是去了,又能干些什么。关于印刷和造纸,我简直连点皮毛都不懂。”
“要是被那些家伙察觉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把你出卖给他们了。”
“像我这半瓶子醋,谁会买呀。”
“然后我们就逃走。”
“是拿我当垫脚石吗。那倒不错啊。”
光井捏着下巴,翻着眼珠看着我。那眼神,看上去仿佛又恢复了五年前的神采。
“好了吧,这是适合我干的最后一样工作了。肯定阿铁也会很满意地欢迎我加入的。”
光井眯起他那满是褶子的眼睛,笑了。
“你看你,好容易添了个新伙伴,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呢?”
阿宏边拿勺子搅拌着放在大锅里的纸浆原料,边用袖口擦着汗,嘟嘟囔囔发着牢骚。
“这纸浆咱们必须造出一百公斤吧。人手再多都还嫌不够呢。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儿来。”
连日的过度劳作,使得阿宏近几天的情绪颇有些不对劲儿。
我把手伸到锅里,查看了一下纸浆纤维的长度。
“行了,这些已经OK了。你就忍着点吧。光井大叔还有别的事要做呢。那才是最适合他干的工作呢。”
“搭戏台吧。”
阿宏绷着脸说道。
“你这不很明白嘛。到底是阿宏哪。”
“不过,到三月五日不是还有好长时间吗?现在不是应该先干这边的工作吗?”
“你听着,阿宏。”我把胳膊肘支在大锅边上说道,“如果最关键的戏台出了什么纸漏,那不一切都完了吗?是的,如果咱们有足够的时间的话,那计划的实行可以推迟到制造出完美的假钞以后。可是,这次咱们可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搭建个完美的戏台也是很重要的,这不是咱们几次开会反复商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吗?”
“是是,我明白了,明白了。”
阿宏一巴掌打开我的胳膊肘,把大锅倾向旁边的水池子。刚完成的纸浆都被过滤到了笊篱中。
现在纸浆差不多已造出来八成左右了吧。但是,最关键的造纸,还有许多地方有待改良。
我打开用电烤箱改造而成的干燥机的盖,取出昨天做好的纸张试验品,总共有六张。我眯起眼摸了摸手感如何。
“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问道。
我把试成品折成纸飞机,飞给了阿宏。这就代替我的回答了。
具有纸币所特有的那种平滑度和高粘度的纸,很遗憾,一张也没有。平滑度有了,粘度相对就差许多。粘度有了,纸又太厚。可能是高温软性研光的温度太低了吧。
黄瑞香、马尼拉麻、木棉、稻秸,还有其他的和纸原料。光纸浆的调配就有上百上千套之多。而且,填料、涂工剂的种类也丰富至极。虽然有五年前老头研究好的数据,可是那时还没考虑到要用高温软性这种处理方法,所以现在也就相当于从零开始干起了。
色调方面,回头添加些原料进去可能就差不多了。看来只有不停地调节纸浆和涂工剂的搭配量,使纸表质地最大限度地接近于真钞了。
我抓起一些刚完成的黄瑞香纸浆,把它放到天平秤的托盘上。为了增加不透明度,我又添加了百分之一的稻秸,并且减少了百分之三的马尼拉麻,以提高色调浓度。
用手工抄纸机抄纸时,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纸浆是最合适的了。所以就往烧杯里添加了九倍的水,轻轻地搅拌均匀。填料是碳酸钙。为了保证强度,有必要将填料降低到最低限。那就先减少百分之二十看看吧。
胶料剂是烷烯酮二聚物。配合着与填料的比率,用吡哌掺入。粘着剂是阳离子化淀粉。这东西同时具备纸力增强剂的功能,所以我就多用了百分之零点五。先拿它做了次石蕊试验,将PH值固定在七点五。确认,OK。消泡剂现在用太麻烦,就省掉了。
用手工抄纸机抄好的纸,面积为二百平方厘米。万元钞的厚度为九十五微米。每平方厘米的克数设定为零点七八克。
我又一次仔细地计量了一遍烧杯内原料的重量,把它们放进手工抄纸机内。
拿玻璃棒仔细地搅拌过,等原料散布均匀后,就按下排水钮。纸被抄流后留在了安装于筒子底部的络网上。卸下络网,把它夹在毛毡当中进行压缩脱水,再经过干燥机干燥之后,最后喷上涂工剂。
如果上妆过厚的话,就会影响黄瑞香那种独特的色感。所以顶多也就像微涂工纸一样,每平米上涂个五克左右吧。颜料是碳酸钙。这也是兼顾到填料所做出的选择。粘着剂使用聚乙烯乙醇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为了使颜料能薄薄地均匀散布开来,又添加了百分之零点七五的丙烯酸做分散剂用。印刷时,纸表偏碱性的话着色好且又干得快。所以,我又加人了百分之零点五的碱。
涂工机这种又高又大的东西,我们当然不能购入了。所以,我就把干燥好的黄瑞香纸铺到玻璃板上,用喷雾器把涂工剂溶液喷到纸的表面上。然后,用安有金属刮刀的刮水器,刮掉多余的涂工剂,并且还可以通过改变刮水器的压力,来调节涂工剂的厚度。说是压力,实际上是很简单的玩意儿。就是在刮刀上放上秤碗,利用刮水器自身的重量,来刮掉涂工剂。
二次干燥后,最后剩下的就是作为悬案的高温软性研光处理了。
在此之前的试成品,可能是表面温度过低的缘故吧,总得不到想象中的那种平滑感。于是我就把铸钢滚子——这么叫是为了好听,实际上只不过是打磨过的铁管子——的温度重新设定为二百三十度,让纸从滚子间过了三次,进行了加压处理。
“好了,看看这张如何。”
我把刚从滚子间吐出来的一张热腾腾的、刚出锅的试制品拿到手中。不知是否受了涂工剂的影响,那种浅黄色调多少少了一些。但是,表面的质地可比真钞毫不逊色。问题是手感和纸的强度。
“喂喂,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朝我走了过来。我在他鼻子底下哗啦哗啦地挥着那张试验品。
“让我瞧瞧。”
阿宏像个相扑大力士似地劈手夺过去,闭上眼睛,仔细摩挲起来。
他的鼻翼一下子胀了起来。但是,眼刚一睁开就啧开了嘴。
“可惜呀!”
对,事实就是很可惜。表面的手感确实相当接近真钞了。只是,强度还有些不太够。再就是厚度虽然也有,但就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可毕竟我们又朝着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粘度不够,看来是填料的问题吧。”
“不,咱们把黄瑞香的比例再加大一些可能就行了。要不,就试试别的法子,比方说增加些葡蟠或雁皮等和纸的原料。”
“可别,那样做恐怕浅黄色调会减得比现在还弱吧?”
“啊,对呀。”
“喂,还是填料吧。咱们把总量减少一些,加大替代增强剂的颜料的百分比吧。”
“还有,纸浆也重新调调看吧。”
一下子,我们干劲十足,终点就在眼前,我们要进行最后冲刺了。
刚拿了烧杯往手工抄纸机那边走,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液晶显示的符号是四方形。光井这么快就跟我们联络了。
“怎么样,大叔,估算得差不多了?”
“你用起人来也太狠了吧。我可是好久没这样四处跑腿了。”
光井在电话那头干巴巴地笑着。
虽然多少还能听出些昨夜那种沉重的感觉,但声音毕竟响亮多了。
“需要多少?”
“问题要看有没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如果没有,那咱们就必须租上间写字楼了。那样的话,光保证金最低就需要二三百万。”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合乎条件正在出售的。”
“我可不是开玩笑,那就只有给阿铁扫上一百次墓,求他显灵保佑了。”
光井说着,又低声笑了起来。
“但是……阿铁那混蛋总能想出古怪点子。那家伙做骗子肯定比谁都做得好。”
“改装的费用大约多少?”
“招牌、柜台、制服再加上海报等备品,最低也要二百。要是过于节省,出现漏洞的话,那就都完了。”
“我明白。这些,我一点都不打算小气。”
“即使找到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也需要四百二十到四百五十。另外,还有那东西的钱。”
“是六百吗。”
那上边已经投了将近五百万的资金了,还需要一百五十万。
“唉,差不多这个数吧。喂,你可以从公司里预支多少钱?”
“最多两个月的。”
“那就是四十多点了。裕子小姐拼命干活的话,每个月二十,三个月也就六十吧。”
“倒是大叔你那儿,就一点积蓄也没有吗。”
“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存款,都花到修理坟墓上去了。就算我自作自受该得报应吧,可那费用也太高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了。”
“那还缺五百了。”
“咱们四个人,一人借点高利贷,也不是凑不齐的。”
说实话,高利贷这东西我可再也不想沾手了。说到底,本来阿宏——不,那时还是雅人,就是因为从东建金融这个黑社会体系内的公司里借了高利贷,才逼得我们被迫染指造假钞,最终深陷其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阿宏也在一边很嫌恶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光井试探地问道:
“哎,你没打算提前试用一下假钞吗?那样的话,还能同时筹措到资金呢。”
“接着警察也就找上门来了。这个还是免谈吧。”
“不这么做,那就只有低下头去借高利贷了啊。”
至少还需要筹措到五百万资金。一人一百二十五万的话,也不是借不来的。
“没办法了,大叔你就先尽可能地多借点吧。我也马上从公司里把工资预支出来。”
“我要收回上次说过的话,你还是分给我一份钱,至少让我还上高利贷和利息。”
“我们可跟你不同,不会做那么贪得无厌的事的。”
“那就拜托了,爷们。”
光井一阵格格地笑,挂断了电话。
从多摩川大堤上吹来的寒冷的夜风扑打在背上。
我抓住幸绪的手,把她拽到墙上。这五年增长的重量,沉甸甸地感应到我的手臂上。但是,当然,要是我照直说出来,天晓得她会有什么来言,所以我还是免开贱口了吧。
我俩跳进黑暗的院子里。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工厂楼的屋檐在黑夜里高低起伏成波浪状,仿佛要把夜空给切下来。旁边的制作楼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事实上,这是我们事隔五年,再次钻进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在我供职的本城造纸厂里,为了检验油墨的着色状况,也有扫描仪这东西。但是,它的解像度绝对达不到假钞的临时原版所要求的高度。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以前在保坂仁史时代工作过的“新东美术印刷”了。
所幸,新东美术印刷扎扎实实地度过了这五年。既没有衰落,也没有特别发展,现在仍顽强地经营着。到底是老头在五年前看中的公司。而且,经过我两个月前的预先调查,发现它的保安措施也跟五年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连钥匙都一样,以前的照样能用,真让我吃惊不小。这公司,也难怪连我这种现突击了几天印刷知识的人都能被雇用呢。托这个的福,我也省了不少麻烦,用不着再让保安员睡倒,去复制钥匙了。
我把头探出灌木从,四处张望了一下。幸绪赶紧抓住我的手。
“怎么了。小便吗?我早告诉你让你在多摩川大坝上解决了嘛。”
“混蛋,不是那回事。”
幸绪的巴掌啪地飞向我的额头。
“这样一来,我都觉得好像又回到五年前了。”
我也有同感。五年前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钻进新东美术印刷,用这儿的高解像度的扫描仪做的假钞的临时原版。幸绪还是中学生,我还只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乳臭未干的小鬼。还有,水田老头也跟我们在一起……。
但是,现在不同了。
“走吧。”
我挥去这些思念,出了灌木丛,向制作楼跑去。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并没有取得急剧的发展,但是它也进行了必要的设备投资,扫描仪也变成最新式的了。但是,我们依赖的解像度没有变化。还是最大的五百线。只要有这么个解像度,所有的印刷都不用愁了。当然,那是除了制造假钞的情况下。
幸绪开启了扫描仪,就像一个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的钢琴家一样,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她确认了一遍依次变换的显示盘上的表示,用假嗓子窃窃地悲呼了一声。
“哇噢,我也老了呀。”
“不会用了吗?”
“不不,我是为这五年的飞速进步而吃惊。没想到操作这么简单了。”
唉,吓了我一跳。竹花印刷清理解散后,幸绪也跟扫描仪分开了。但是,据她说,一进大学她就去印刷公司打工,努力不让感觉变得迟钝。只是,那毕竟是镇里的小印刷公司,没有像样的扫描仪,自然没能磨炼出本领了。
“这样就花不了多少时间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呀?喂,快放上一万元钞票。”
“是,是。”
临时原版还跟五年前一样,正反两面合计十六块。正面是凹版二色,平版六色,凸版二色,反面是凹版一色、平版三色、凸版一色。以上这些都是单色的线画原版。另外,再加上一块虹印刷用的有网点底子的原版。
其中,关于凹版原版,由于细密线模糊了,我必须用针尖描摹了纸币,重新做成与真钞分毫不差的胶片原版,把它做成mask版,由纸钞直接做成刷版。剩下的,用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后,再使用照片制版技术,制成镀铬的印刷刷版。每一项作业都是五年前干过一次的。
虽然是最新式的扫描仪,要造十六块临时原版,也需要两个晚上。鉴于幸绪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打工,有可能被她母亲注意到,所以我们就留了一周的空,分两次钻进了新东美术印刷。
第二天起,我就抓紧猫在公寓里,开始了描绘mask版的作业。造纸那边,就暂时委托给刚刚精制完原料纸浆的阿宏了。
要描绘的,是福泽谕吉肖像画背面的雉鸡图案。剩下的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五百线的解像度足能应付得来。
我把一张真的一万元钞固定在摹写台上。
在上边放上原版用胶片,把三个角牢牢固定住了。之所以留出一角,是为了从那儿揭开胶片,亲眼确认一下描得怎么样。
我就像决斗前磨刀的武士那样,在磨刀石上磨着蚀刻针的针尖,把它磨得不能再尖了。
虽说是用针尖临摹本物,但那可是要把一毫米里十一根细密线再现出来,即使手指尖儿稍错个十微米,线也会轻易地就模糊了。必须屏住呼吸,用磨得最大限度的蚀刻针的针尖戳一样地把黑色油墨着上去。
又在弓形灯前边安上了十六倍的放大镜。放在福泽谕吉肖像上边。这样所有的准备就做好了。
我做了三下深呼吸,慢慢地把蚀刻针拿在手中。
我也说不清,这五年里,我这样向福泽谕吉挑战了几次。每一次,这张福泽谕吉肖像都像阿尔卑斯山北的冰雪壁一样,拒绝了我,将我推向谷底。有时我确实感觉到,就差那么一步了。可是我始终达不到那一步。来到伸手可得的地方时稍一马虎,那一瞬间,山顶总是像海市蜃楼般的远去了。
听说雕刻这版的大藏省的雕刻家,名字叫押切胜造,是在这行干了四十年之久的老艺人了。雕刻敏锐、纤细且奔放。有的阴影,是通过线的强弱和密度差这两种技法的组合来表现的,小到一根极短的线,不,甚至是一个点的安置,都是经过了巧妙的计算。出色得真是堪称神技。真是傲于世界的手艺,真是一座高高耸立的高峰。对于挑战者来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我调整了气息,止住呼吸。
边看着放大镜,边慎重地、慢慢地把蚀刻尖伸向福泽谕吉肖像的左瞳孔。纵一点四五毫米,横四点一毫米,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宇宙里,迈出了最初的一步。
如果中途一失足,失败了的话,就会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那样就得返回去,再从最初的一步迈起了。这是传说中的雕刻官——押切胜造和我之间的真刀实枪的胜负之争。而且,也是和“刻版铁手”之间的,他在五年前成功地将这个原样复制下来了。要超过他们一定很难很难。我也不至于厚脸皮到把这个作为目标,本来经验就根本无法跟他们比嘛。但是,我想追上他们,和他们并肩齐驱。不,我应该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做给他们瞧瞧。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经验还远远不足。但是,要说热情,决不比二人差。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指尖上。
不知为何,五年前中枪的左肩疼痛起来,这是全身的血液兴奋地在我体内奔跑的缘故吧。
一个点画上了。
确认一下其位置。随后,二遍三遍四遍地,几次找准下一个位置,直到满意为止。又轻轻地移动起针尖。
随着这次作业的进展,我越来越明白了老头眼看着瘦下去的理由,当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人会感觉不舒服,阵阵头晕袭来,胃也疼了,眼也花了,食欲也都没有了。老头——还有刻了这块原版的押切胜造都多大程度地承受了这种感觉啊。我现在也和这两位伟大的前辈共同拥有着同样的感觉。不管再苦再累,无疑我现在仍活着。我有这种切实的感受。我继续向着目标中的高峰挑战下去。
“喂,喂,你的描画工作还没有结束吗。”
五天没来公寓的阿宏,两脚“踢哒踢哒”地进了我住的里侧屋。
我慌忙把蚀刻针从胶片上拿开。
“混蛋!”
“什么?”
我朝着莫名其妙的阿宏,把那积蓄了几天的压力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什么也不是!是震动,震动。那么大块头,你也不注意一下走路方式,混蛋。针尖要是动弹哪怕十微米,这之前的辛劳就全报废了。你这个臭章鱼!”
“嘿嘿,镇静,镇静。”
阿宏一点也不在乎,他好像在抚摸一匹直喘粗气的马似的,嘭嘭地拍着我的肩。
“喂喂,你,进行到哪儿了?”
阿宏拿眼一瞟桌上,手不动了。
“才到这儿吗。”
自从开始干以来,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有十三天了。福泽谕吉的脸除了眼、鼻和头发的一部分以外,还像有多处残缺的拼图玩具似的一片空白。
阿宏仰天长喘了一口气。
“你都干什么了,喂。”
“这些我还是拼了命的。”
昨天上完夜班回来后,连个盹也没打就干开了。这三天的睡眠时间,大概也就五个小时吧。
“工作不能辞掉吗?”
“如果那样做了,就很难从公司里偷出材料来用了。”
造纸必须的药品,可不是在那些药店里就有卖的。虽然我捏造了个合适的公司名,已经从药品公司买来备下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万一中途不够了呢。在抄纸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动的本城造纸厂里,可不能像新东美术印刷那样,采取深夜潜入的方法。如果不是公司的职员,就不能在工厂里徘徊。
“可是,咱们该怎么办呢。要想造出五亿元,必须抄五万多张纸。这些纸还没有完成,而且加进黑白水印也要费工夫,它又不能简单地大量生产。连印刷,也需要十六块刷版,这样印一张钞票就得动十六次印刷机。一张张印的话,五万张总计要印八十万张。你想,造五亿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啊。”
这道理不用阿宏说,我也明白。
限期是帝都银行被兼并的三月五日。我们必须在新年前完成全部的印刷。
把黑白水印抄入纸里,再快每张也要五分钟左右。即使制造了量化型手工抄纸机,因为是手工作业,纸张大的话,容易出现扭曲、皱摺等。顶多是B5大小的纸。那样的话,是三张纸币那么大。
即使一次可以抄三张,二十四小时只能生产出八百六十四张。采用流水作业,缩短时间,努努力一天能有一千张。即便这样,要生产五万张用纸,也需要五十天时间。再把印刷错误、裁纸错误考虑进去计算的话,光造纸就需要两个月。
印刷方面,由于平台印刷机的关系,不能同时印刷好几张纸。一定要老老实实地每张印十六次,五万张共计印刷八十万次。即使一天印完一种颜色,最低也要十六天。那之后的裁纸也要费时间。到三月五日这个期限,真是一点余暇都没有了。
我点着了喜利,吸了一口。
“不过,你放心吧,画满细线的眼鼻和头发已经完了。剩下的不会花太多时间了。”
“听着,良辅。”
阿宏突然表情严肃,把脸凑了过来。
“就差一点儿就结束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也是。啊,再有一点儿作业就结束了,终于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了,这些念头开始出现的黄昏,事故出得最多。那是疏忽大意啊。疏忽大意是最大的敌人。”
“别学人家兼好法师说话了。”
“那是什么,新兴的志愿服务吗?”
大概听成了健康服务了吧。(在日语中,徒然草的作者兼好法师的名字中,兼好音同健康,法师音同奉仕,意即服务。)但即使不知道这位徒然草的作者,久经世事的人在亲身体验后也应牢牢记住这一教训。
“我这话可能有些矛盾,不过,你还是小心谨慎但还要快些把原版做成。纸那边,我会参照着记录,试试所有的调配组合的。饭也都由我来准备好。你就埋头作业吧。听好了。”
阿宏照着我的背咚地来了一下,大叫了一声“嘿,采购去了”就出了我的房间去了。
心情就像待人宰割的俎上之鱼。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了。我自己都认为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果。当然,稀世少有的雕刻师押切胜造的领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但是,总达到可以跟坏了手臂的“刻板铁手”并驾齐驱的地步了吧。我这么想。
幸绪吭吭地干咳了一声。阿宏煞有其事地慢慢地把放大镜拿在手里。
幸绪声音就像掷骰子前的女赌徒一样开口说道:
“那么,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两个人的脑袋就一点点向放在摹写台上的胶片原版上面移过去。在原版下面夹了张真钞。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掀起胶片,检查mask原版和真钞上的细密线是否有偏差。通过啪啦啪啦地掀上面的胶片,利用残像现象,可以确认细微部分。在大藏省印刷局,刚印好的纸币,在裁开前也是一张张用手掀着,用人眼进行确认作业的。
幸绪从摹写台上抬起头,和放下放大镜的阿宏,互递了个某种眼神。我就像听判决的被告一样在两个人面前正了正姿势。
我正在摆姿势时,竹花法官开始宣读判决文书了。
“实际试印刷之后再看吧。”
哎呀,判决是缓期执行。但是,这其实就相当于获得无罪了。
“这么一看,干得相当不错呀。”
真稀罕,连阿宏也对我用了褒奖之辞。但是,不出我所料,好脸就好了这么一小会儿。很快眉间就布满了皱纹,给我这副表情真不像话。
“只是,五年前尽管由这个做成了刷版,也只是进行了一次试印刷,结果还不知道呢。问题是这块版究竟能多大程度地忠实地表现出钞票的浓淡呢。”
说句实在话,这种不安我也不是没有。只是,印刷状况也会为油墨的粘性和纸的质量所左右。如果从那方面来补足欠缺的话,是不是就能克服呢。我是这么考虑的。
得到两人的基本认可后,当晚我就又开始毅然潜入新东美术印刷,这次目标不是扫描仪室,而是隔壁的制版室。虽说是五年后,但毕竟干过好几次了,所以几乎没迷糊。制版室的器材也只是换了换代,种类跟以前几乎完全相同。
必要制版,含事先印刷用的虹印刷,计十六块。不,其中,纸币号码用的凸版,只有一块可不行。如果五万张的纸币号码全一个样,那不就不打自招这是假币了吗。因此,有必要将那些阿拉伯字母和数字做出那么几种来。
制作刷版最需要注意的,是正反三块凸版。
用手工做成的胶片原版,说到底也只不过是mask版。线的粗细之差会如实地表现出来了,但是浓淡层次感则一点儿也没有。要先通过照片制版将其复制成黑白反拍的底片版。也就是说,只有本来应该雕刻到金属板上的线这一部分,反过来被做成突出出来呈白色的胶片。
再把它覆盖到真钞上,把凹版必要的线以外的色调全都用底片版盖起来。当然,这一作业必须要绝对小心、注意。底片版和纸币图案的偏差,连一微米都不允许有。要用放大镜进行放大,排除印相时的一切偏差,慢慢地花上时间使两者完全吻合。
通过以上作业,一万元真钞图案里,也只有用凹版印刷的线被拾取出来。
只是,真钞也是进行套印的,凹版底下也能着上胶片版的油墨。虽然凹版的油墨色调是浓,但地方不同,有的地方的底儿勉勉强强才能看得见。即使肉眼很难看见,照片制版已是把纸的颜色如实地拾取了。为此,有些部分的浓淡会比实际上更浓,这我们也考虑到了。
因此,我们就小心再小心,在mask版上又套上三色分解用的过滤器,去掉色调浓的洋红和青绿两种颜色,把万元真钞的浓淡制成涂底用的刷版。
通过以上步骤,纸币用版部分的层次感应该就可以用照相制版技术原样复制下来了。由正面二色,反面一色共二十三块mask制成底片版,再用这个印制纸币图案。
再其次的作业,跟普通的照相制版相同。经过印相、冲洗、腐蚀、镀铬这一系列工程,最终完成凹版的刷版。由于是多重印相,我担心肉眼看不见的细微部分会出现偏差。于是把作业重复了三次,制成了三种刷版。
腐蚀工程的数据,姑且就使用五年前的。回头再看看印刷效果,进行细致的最终调节,完成实战投入用的最终刷版就行了。
凸版刷版,像照相排版文字一样作了十种棒形数字刷版,十五种无规阿拉拍数字,共计二十五根。将其随机排列,印刷纸币号码。
为了制作包括虹印刷用的刷版在内,十五块加上二十五根刷版,又有必要六次潜入新东美术印刷了。
时间已经到了大街上开始响起圣诞歌的十二月十日了……
距离帝都银行因合并而面临的消失,还有两个半月了。我们集结到平冢的工作间,开始了第一次试印刷。
作为最大难关的造纸一环,也终于初见成效了。通过将高温软性平光温度提高到比一般要高的二百五十度,和提高从滚子底下通过的速度,得到了我们想要的纸的光滑感。由于纸面的光滑并非靠涂工剂得来,质地、厚度、色调等也依次开花结果,终于做出了手感相当接近真钞的纸来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些没跟钞票打惯交道的人的感觉。但是,将它们掺杂到真钞中蒙上眼睛试着用手去触摸时,我、阿宏、幸绪,我们仨都没有一个人能百分之百地把假钞用纸挑出来。
只是,表面有些地方为保持平滑度涂上了若干涂工剂,色调印刷比真钞显得多少白一些。看来只有在实战投入用时,或是把黄瑞香的纸浆份量再增多些,或是添加些涂料,来表现出黄瑞香的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
黑白水印方面,通过分开模子,二次抄写的方法,和黑水印部分使用添加了染料的纸浆方法,已经基本解决了层次感问题,虽然多费了些功夫。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使黑白之差更明显,让肖像画的轮廊更加鲜明。回头多经历几次试行错误,调整一下染料模子的凹凸,就能相当接近真钞了。我有这种感觉。
含有层次感丰富的黑白水印的用纸,就差一步了。平版、凹版、凸版,计十五块和二十五根的刷版,掺杂了铁粉的深凹版用的特殊油墨,配制的各种颜色的印刷用的油墨,这些准备都已齐全。
“终于要开始了。”
平台印刷机的周围,堆满了镀了铬的刷版和各种油墨。幸绪看着它们说道。她的两颊,极少见地涨得通红。
“真的啊。我觉得我俩好像刚刚才袭击了曙光银行的ATM。”
连阿宏也感慨颇深地低语着。
“我也有同感。”
五年零二个月前,为了偿还西岛雅人的借款,我决心造假钞。这五年零两个月真让人觉得既漫长又短暂。
如果跟差不多把整个人生都献给造假钞的老头和幸绪的父亲相比,我还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但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热烈而兴奋地专注于干一件事。
现在,结果就要出来了。
幸绪打开油墨罐的盖子。狭小的工作间里,有机溶剂的气味立时弥漫开来。阿宏从堆积的刷版中挑出那块桔黄色油墨的刷版,我也拿过一张刚做好的假钞用纸。
印刷,首先是从构成水印周围圆形部分的颜色中彩度最淡的桔黄色开始。为了使水印和正反的印刷完全吻合,先把它的周围固定好是最快的了。其后我们准备夹入虹印刷,用胶版逐渐由彩度浅的开始进行底色的套印。
再之后就是用凹版描画额面文字、福泽谕吉和雉鸡了。最后是凸版的纸币号码和日银总裁印。大体就是这么个顺序。
幸绪一语不发地把油墨倒在着色部上。阿宏慢慢地把刷版放置在版台中央,动作轻得好像那是易碎品。两个人拧紧上下左右的螺栓,将版固定好。
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屏息凝视着印刷机、刷版……还有,过一会儿就要印刷出来的假钞。
我冲两人点点头,慢慢地按下了版台。
用纸被从投递口吸了进去,刷版从着色部下面通了过去。油墨嘎吱嘎吱离开纸时的轻微的响声,在工作间里发出很大的回响。
用纸从送纸口吐了出来,桔黄色的底儿被印刷下来。留白,断条,一处也没有,色调也OK。水印位置也不错。只是,由于这是第一张,到处都有印刷斑点。这个,等油墨适应了着色滚子后,自然就会消失的。我们试印刷了五十张。
接下来是虹印刷用的底的印刷。
套印时,将一种通称“同宝”的置于版面外侧起对照作用的十字符号,慎重地与每一种颜色相搭配进行印刷。细微部分的微调整必须等看了实际印刷的效果之后再来进行。所以,无论如何纸都要浪费一些。
真想多印哪怕一张假钞。结合“同宝”的微调整,经过反复的失败,用去了好多纸。
粉、紫、青、绿、茶色等,底色就这样一色一色地套印着,慢慢地,纸币有那么点模样了。为了每次更换油墨时,颜色不至于混杂起来,我们都是把着色部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再进行套印。
现在换上掺入铁粉的特殊油墨,进行福泽谕吉肖像和额面文字的印刷。油墨的色调及它对于纸的着色状况都是最好的。阿宏高举着双手,好像是打完本垒打后的美国一流职业棒球队选手一样,在幸绪的头上来了个高触杀。
最后把阿拉伯字母和数字进行了适当地组合,来印刷纸币号码。暂且先换上了CZl43856B这个号码,连同红色的总裁印一起进行印刷。
印刷完后的纸从滚子里吐了出来。我像捧圣水一般双手把它接住。一下子,幸绪和阿宏的两颗脑袋也从两旁凑了过来。
落色、版的偏差、损伤等印刷错误都没有。水印周围的轮廓线正反两面也都一致。正中央是半透明的福泽谕吉肖像的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纸的厚度、手感、水印、印刷状态……外行人一眼看去,绝对都会认为这是张真真正正的万元钞票。阿宏从钱包里抽出张真的,把它放在假钞的旁边,看起来,无论哪儿都分毫不差。
我们的假钞完成了!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无论谁都沉默不语。平时话多的幸绪一句欢声也没有,就连爱叫嚷的阿宏也没有大叫出声,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中的假钞。
现在,不管用什么语言,都无法表达我此时的心情。而且,不用费什么语言,这份心情也都会传递给阿宏和幸绪。在清新的油墨的气味中,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久久地盯着对方涨红的脸和刚刚印刷好的那张假钞。
“问题是,这个在银行职员面前究竟能否蒙混过关呢?”
最先恢复冷静的是幸绪。不论何时,女人总是先比男人回到现实中。
幸绪面朝着那杂堆在一起的四十三张钞票,把又小又丰满的屁股坐到版台上,盘起她那两条引以自豪的长腿。
“喂,良辅君。这,你打算怎么检验?”
验证真伪的重点,就是事先用胶版印上的虹印刷部分。只是,不管我们怎么颠来倒去的观察那个地方,都很难轻易地识别出来。用放大镜仔细看的话,才隐隐约约能够确认线画原版底下事先印刷上去的网点的有无。
无疑这是个缺点,但是有谁会一张一张用放大镜仔细确认收到的纸币呢。如果有传言说出现了假币的话,也许会被辨别出来。但在第一次的交易时,我想一般大概不用担心吧。
但是,我们的对手可是银行职员。比起我们这些不能说拿惯钱的人来,他们对纸币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阿宏摸了摸他那张板着的脸,附和幸绪说:
“对啊,喂,没有听人家说吗,银行发现的假钞,都是因为手感不同而被识别出来的,咱们得确认好这些假钞到底能多大程度地骗过那帮家伙们的手感之后,才能投人实战吧。”
保存在软盘里的验钞机的感应检查应该全部都能通过。但是,这次的对手,可不是机器。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来呢,我们不知道。
“嘿,看来只有直接试试银行职员看看了。”
“等等。银行里可是有密录摄影机呀。要是败露了,不是逃也没地逃吗?”
幸绪看着我,站了起来。
“谁说过要去银行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我可不会特意送上门去的。毕竟,咱们中,有个人跟银行职员交情颇深呀。”
阿宏的视线慢慢地移向幸绪。
幸绪拿手指着自己高挺的鼻子,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对。加油干吧,裕子小姐。”
真伪实验的鉴定人,正在尽头的老包厢里,手不老实地放在女孩子腿上。
据幸绪说,这一阵子,大约不出三天就要来一次“罗路姬”,跟他打交道的不是东建兴业,而净是些看起来很正派的生意人。大概是明年就要被兼并了,身为营业部长,正忙于忘年会之类的接待工作吧。
现在身处管理职位的大城,在入行初期,应该也有过被支使着在支行的窗口前数钞票的经历吧。既然是使竹花印刷陷入清理解散的大城,让他来做假币真伪实验的鉴定人再合适不过了。
要是喝得太多了,这家伙的手感很容易迟钝。我赶紧给阿宏使了个眼色。
阿宏离开座位,先从店里出去了。他出大门五分钟后就会假借江波的名字,往这里打电话。
“我想大城先生大概在你们那儿吧。请转告他我有急事。”
通常,像这种店里,都有无线电话,客人不用离席,也能打电话。但是,如果电话是打给江波的话,应该就不能当着接待的客人的面打了。
这家“罗路姬”里,为了让客人能在安静的环境里沉下心来打电话,还准备了一个新艺术派风格的电话间。大城一定会从那儿给江波打电话的。这就是我们算计好的。
阿宏出了店后过了三分钟。
我离开包间,向有厕所的通道走去。给正在接客的幸绪使了个眼神。
进了设在厕所边上的镶玻璃的电话间,拿起话筒,取出钱包。
我边回头看着背后的通道,确认没人打这儿过后,就在绿色电话机的旁边,装做无心地放了五张万元钞票。这里边,有两张是我们造的假钞。
五张钞票全都正面朝外折了两折,这是为了让人看到它后就想查清楚有几张。这样的话,那人一定会展开钞票进行查看的。
五分钟过去了。阿宏电话大概己经打进来了吧。口信再带给大城,过一会儿那家伙就该来这儿了。
我出了电话间,钻进旁边的厕所。
门没有关严,留了条缝。这样,通过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正好从门缝里看见电话间的门。我颇不自然地靠近镜子,偷窥着走廊最头上的电话机。
来了。
大城来到通道上,步子迈得很快,可见其心情了。就像在包间里变成超人的克拉克·肯特一样环视了一下四周,消失在门里边。
我的脸靠镜子更近了。
在镶玻璃里的电话间里,大城取下话筒。然后,他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发现了被谁“遗忘”在电话旁边的万元钞票。
如果这家伙是个不管多少钱都会交到派出所去的正直人士的话,那这个真伪实验就得重来了。但是,那样一位人物,也不会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而那样对待一家小小的印刷公司了。
我的担心多余了。大城装作看自己背部的样子。回头看了几次通道。确认无人后,就弯起腰面朝着电话。他是想数数钞票。但是,这儿是个死角,看不见他手头的动作。我打开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摄手摄脚地走出厕所。即使被那家伙回头看见我了,他也会认为我是在等电话的一个客人。我这么想着,就大胆地贴在了电话间的玻璃门上。
越过大城的右手腕,可以看见他手的一部分。只见他用指尖搓了搓整齐的钞票的一头,边弹了一下。是数完了吗?还是觉得手感不太对,使劲搓搓看呢?
大城的手指尖儿,一下子停住了。
我也停住了呼吸。
过了片刻,大城的右手动了。
不知他要干什么,因为背挡着我没能看见。我使劲把脸贴近玻璃。
“咣当”,玻璃响了一下。是我的鞋尖用劲过大碰到了门板上。
里边,大城就像带发条的偶人一样,踞起脚转过身来。我俩的眼睛透过玻璃撞到了一起。这家伙的脸上,明显现出些不安。但是,他那关键的手我看不见。看来他是要先藏起那谁都可以要的钱了。
大城疑惑地看着我,抬抬手意思是“等一下”,就拿起话筒。他是要给江波打电话。看来,他是打算就这样把那钞票私吞了吗。要是那样的话,真伪试验就成功了。
不,等打完电话之后,再交给警察……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家伙接下来的行动也不能不仔细观察了。
大城总也不从电话间里出来。他一手拿着话筒,头转个不停,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大概已经跟东建金融联络上了,知道了江波没有捎话过来。
终于放下了话筒,冲我轻轻地点了下头,从电话间里走了出来。
与我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紧紧攥在他左手里的五张钞票。原来还没放到钱包里。
既然紧紧贴在门前,自然不能不进电话间里了。但是,我一门心思都扑在大城身上。这家伙下面要干什么呢。我真想知道,真想看个究竟。
我拿下话筒,背靠到玻璃门的一端,斜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地追着大城的背影。
那家伙朝包厢走去了。还没看见他把手里的钞票装进钱包里。他在通道的头上,叫住了一个侍应生。
是在确认给自己的口信的内容吗。还是在说明自己发现了可疑的万元钞票呢。从这儿是怎么也听不见他们的会话的。
我迅速地拨了个号码,铃响了一遍,就被拿了起来。
“你好,这里是‘罗路姬’。”
“我是鹤见,麻烦您找一下裕子小姐。”
“请稍等。”
我一边侧眼盯着正跟侍应生说得起劲的大城的背,一边被迫听着等候的旋律。好不容易,幸绪来了。
“怎么了呀,到底是……”
“现在,大城在跟侍应生深谈呢,看见了吧。”
“难不成是败露了吗。”
“有点不太对劲。还没能确认呢。不能老是我一个人靠近他,你能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麻烦事总之全是我的。”
“拜托了,好幸绪。”
“那。你得说你爱我。”
“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爱。”
“你也就这时候,才能干脆地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哐啷一声,电话粗手粗脚地就挂断了。这下我们可以放下心了。
我出了口气,出了电话间。大城还在那儿对侍应生说着什么,浓装艳抹的幸绪巧妙地走了过去。
“哎呀,什么,出什么事了?”
光看看她的嘴,就仿佛都能听见她说些什么了。幸绪刚想回到座位上,突然她止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入口方向。
大城和侍应生也向那边转过身去了。大城举起手,侍应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退下了。
我也止住脚,动不了了。
在左手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长得像衣柜样的身影。身体各部分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着光。要是从池袋飞车赶来的话,那也太快了。大概从两年前刚落成的四谷总社火速赶来的吧。
是佐竹。真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来了。
腋下隐隐渗出汗来。难不成,是为假钞的事被叫来的,那么……
我偷偷摸摸地回到包厢,在这种地方等待试验结果,简直要让我胃穿孔了。
让侍应生结了帐,我就早早地离开了“罗路姬”。违章停在后巷的小货车里,我和阿宏着急地等待着试验的结果,那份心情就像等待高考发榜的复读生一样。
日期都变换了,可幸绪的报告还没来。
都已经不是周五晚上了,难道大城还在店里呆着吗?每当听到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我的心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似地嘭嘭直跳。
所幸的是,警车没有在楼前停下来的迹象。这就是说,还没有报告警察。但是,除非亲耳听到明确的结果,否则我是不会放下心来的。阿宏好像也跟我心情一个样,从刚才起,他就在啃自己那跟身材极不相称的大拇指指甲了。两个人就这么在车里等着,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五年零两个月前的事来。在袭击ATM之前,两个人也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焦急地等待着开始的时刻。
等待之身最辛苦。在这五年里,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了。
放在仪表板上的手机响了,震得我全身颇抖起来。
“来了!”
阿宏像被弹了起来似地抬起身子。我抓起电话按下通话键。
“这么晚了,干什么了?”
“我真命苦,那个老色狼一个劲儿摸我大腿。”
“辛苦了。回头我给你驱邪的神符。”
“他老缠着我,真让人没办法。把他灌醉花的时间可比我预料的要多。我就给放了三片安眠药。”
“问你呢,结果怎么样啊?”
“那个家伙啊……”
说到这儿,幸绪故意似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口气似地说道:
“都放进钱包里了。成功了,我们他绝对没有发现。”
“万岁!”
阿宏举起双拳,高声大叫道。我也真想大声叫起来。“喂喂,良辅啊。”
注意到手机里传来的幸绪的声音,我慌忙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什么啊,还有什么事吗?回收工作结束了吗?”
“当然,我把假钞都偷偷抽出来了。”
幸绪说着,声音突然极尽撒娇之能。
“不是这事,良辅。哎哎,你说要给我驱邪,到底要给我什么?”
我就知道不能对女人轻易许下什么诺言。
次日起,我们正式着手大量生产假钞。从现在开始,正好是放年假期间,所以三个人可以有段时间完全集中起精神造纸了。
各种纸浆原料,在阿宏的辛苦劳作下已经完成了。首先,着手做量化型手工抄纸机和黑白水印的模子。
手工抄纸机没有费多大劲。只是把筒子加宽,使它能够抄B5大的纸张就可以了。只是,要把筒子配合着纸做成四方形的话,搅拌纸浆原料时,原料容易附到四个角上。所以就得把角做得圆滑一些,使原料能够在筒子里均匀扩散。
而模子呢,做成铸模,用熔点低的铅,做成了两个复制品。这是最近已经比较少见的,重做活字坯子的要领。以前,是一个个挑选出铅做的活字坯子,对照文章排好版进行印刷。印刷过后,坯子要加热后还原成铅,再次注入到活字的铸模里,重新做成活字坯子,方法跟这一样。
把模子安入量化型手工抄纸机,检查了一下实际抄纸时有无什么不完备之处。不知是否因为筒子不是圆形的影响,排水时纸浆向外侧方向倾斜。这个问题通过提高底盖的开关速度、增加排水口,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
量化型机子做好了。
行了,终于要开始真正的造纸了。
“预定造纸张数是五万五千张!”
按BS的纸来看,就是一万八千三百三十张。
考虑到多达十六次的印刷和裁纸的失误,这一数字中差不多十分之一的纸会报废掉。
“这里我做了张一览表。”
我把花了一个通宵画出来的流程图在版台上展开。
“从原料的掺和方法,到添加剂的种类及份量,还有抄制方法等,全都不厌其烦地标得一清二楚。”
“你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做的。”
“就是,就是。我们都已经试做过多少次了啊。程序都已装进脑子里了。”
两个人都洋洋得意地挺着胸。我冲他们摇了摇头。
“太乐观了,你们俩。今后的两个月时间都要造纸。这项作业很单调,所以很容易粗心大意。由于我们是大量生产,如果错误发现得晚的话,那以后的日程就会完全被打乱。”
阿宏故意地把头扭向一边,噗哧一声笑了。
“真好啊。以前那个爱担心的道郎复活了。”
“是吗?良辅以前就爱担心吗?”
“对。疑心病重、做事谨慎、虑事周到、行事大胆,而且还好唠叨爱纠缠不休。”
“那,在学校和公司里不是很难跟人相处得好。是社会不适应者吧?”
谁要你瞎操心。
“进行下一个程序的时候,必须看看这张图确认清楚了。骄傲自满是最大的敌人。听清楚了没?”
我把流程图贴到了水池边的墙壁上。
流程之一:是调配工程。将需要用于手工抄纸机上的原料或药品进行最终的调配。
原料纸浆、填料、胶料剂、定影剂、增强剂。通通这些调配都要跟最终试制品一个样。
现阶段虽然还有可能再加以改良,但是贪得太多,修改越大,反而会与最终成品相去太远,那就没意思了。又在大城主刀的真伪试验中通过的最终试制品里,添加了若干染料,补足了纸币特有的色调。我们决定一切都靠这一调配方式了。
黄瑞香、马尼拉麻、木棉、稻秸。各种纸浆都按定量进行了量取。
大体比例是六比三比零点六比零点三,详细数据保密。在这里边加入几倍的水,进行搅拌。
里边,又搀入了由幸绪老师进行色分解得出的彩度及亮度的百分比,配合纸币用制成的染料。又用吸液管准确地计量了填料、胶料剂、定影剂、增强剂等,也搀了进去。实际抄纸的时候,还要再添加两倍的水。
为了保证质量均一,唯有事先做好大量的原料。但是,大锅里掺和得满满的。也不过只有五十公升。换算成纸币,差不多有五千张。在完成之前,还必须再正确地掺和十次。
流程之二:抄纸工程。
我把备好的黑水印用的模子,安装到量化型手工抄纸机里。
说是安装,其实只是将模子周围的突起部分嵌进络网四个角上刻着的切口里。由于上下左右的切口都不同,所以位置总是固定住的。
从搅拌得很均匀的原料中取出五十克左右。为了使黑水印更鲜明,还必须添加若干染料。于是就加人了百分之三跟纸的色调相近、彩度和明度稍稍降低了的染料。把染料控制在这一程度,抄纸时外观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而且,迎着亮光看时,黑水印部分看上去很浓。
阿宏踩下脚踏开关,打开了机器的阀门。筒里的水位上到一定位置后啪地停住了。
我注入了添了染料的原料,一按操作开关,搅拌开始了。通过发动机的转动,可以自由调节搅拌的速度和时间。这些数据用的都是试制品时的。
“搅拌结束。排水。”
阿宏像复述船长号令的水手一样说着,踩下了地上的踏板。
水无声地排了出来,筒底只剩下又薄又均匀的一层原料,黑水印被印在了正中央。
确认无恙后,我把抄纸机的筒子向右推倒。这次又把白水印用的模子安装到了黑水印模子的上方。
因为用合叶跟筒的一部连接起来了,所以位置不会搞错。只是,模子的中央部位是用铅做的,所以操作时必须注意,徐徐地将外侧框子推进筒子内部,嵌人络网的切口处。
将筒子复回原位,再次注入水。不过,这次水位只有最初的三分之一高。
往里边加入用加倍的水溶解的原料。
原料从位于筒内正好三分之一水位处的注水口均匀地弥漫开来。接着,是最低限的搅拌。
这样做,目的是为了使黑水印模子中残留的原料不至于淘出来。力求所加原料的均衡、统一化。
“确认OK。”
“开始排水。”
机器里的水被排了出来。筒子底部,含有黑水印和白水印的纸抄好了。这些用的时间仅仅一分三十秒。
我负责把筒推倒,将纸连同模子和络网一起从机器中取出来。与此同时,阿宏又安上下一张络网,装上模子。我把抄好的纸用脱水用的毛毡压过后倒着递到旁边的幸绪手中。
流程之三:干燥工程
抄好的纸,要连同水印模子一起,轻微地干燥一下。放进手工制做的干燥机里,正好三十秒。叮的一声,表示可以取出了。幸绪把它从干燥机里拿了出来。
卸去模子,纸上还残留着若干水分,湿湿的,但是已经没有原料再粘连在模子上了。之后,再用压缩器加压,这下才是真正的干燥。
在这期间,我们已经把下一张纸抄好了。
流程之三以前的工程用流水作业来抄制作为一天的定额的一千张纸。
三个人进行作业时,大约一分三十秒可以抄好一张纸,合三张纸币。一个小时约四十张。正好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们抄好了三百五十张用纸,中间稍事休息了一下,共用了九小时零十分钟。
干燥过后的那一摞纸,表面质地还有些粗糙。下面,就是流程之四:涂工工程。
涂工剂涂得过厚,会损伤黄瑞香纸浆独特的色调。因此,所涂药剂的份量控制在每一平方米大约相当于五克。颜料用的是白色度控制得较低的碳水硅酸铝错体。粘着剂是淀粉。最近同时兼有光泽剂作用的胶乳用得很多,但是因为有白色度增高的倾向,所以,那个就PASS过去了。
另外,作为补助药品,还添加了丙烯酸颜料分散剂和苛性钠碱性剂。它们跟颜料之比分别是粘着剂为百分之十,分散剂是百分之零点七五,碱性剂百分之零点五。把它们都仔细地搅拌匀了。
用喷雾器喷上,再用刮水器将多余的涂工剂刮去。随后,再一次放入干燥器里,也是正好三十秒。
最后,流程五是高温软性研光工程。
铸钢滚子的温度设定为二百四十度,滚子之间的压力定为每平方米一百五十五公斤。让涂好涂工剂的纸,从那中间通过三次。
这样,假钞用纸就完成了。
流程四和流程五所需时间,连在一起进行的话,至少也要两分钟。但是,如果每项工程图求统一作业的效率化的话,时间还能再缩短。
正要进入流程五时,光井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了,你们那边的情况?”
我深深换了口气,离开转动的滚子,看了眼手表。
“上午九点多开始干的,现在终于到了最后的研光处理了。”
“完得了吗?”
光井直言不讳地问道。说实话,对此我也有些不安。日历又翻过一页,自从开始抄纸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多小时了。过几天,我还要工作,幸绪又要上课又要做那份夜工。三个人一起干活的时间很有限。到三月五日的期限,还有两个半月。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今天还是第一天,干惯了后,所需时间还会减少的。”
我说的是带有我内心期望的观察结果。幸绪和阿宏停下手,满脸疲惫地看着我。
“赶快跟东建把事情谈妥,让小幸绪从那无聊的夜工中解脱出来吧。”
“两天后,会见的准备就会做好。你那边怎么样呢?”
“好歹在海老名那里找到了,正合乎咱们要求。正要出售呢。”
“海老名吗?离这儿也挺近啊。”
“现在是一家快要倒闭的书店,听说倒闭后要往外租。合同是以月为单位,保证金也要得少。”
“空间有多大?”
“二十五坪强。用来做小分行,是足够了。”
条件真是绝好。
“只是……得二月份后才能租。”
“那么晚吗?”
那样就没有时间进行充分准备了。可能世上像这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便宜货,都没有条件齐全的吧。
“不过,问题看你怎么想了。”
光井紧跟着加强了语气:
“确实需要突击作业。不过,反过来看的话,那样被附近的人注意的时间也就短了。只要资材的准备、工程程序事先全都弄好的话,决不会有事的。”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有自信能干成吧。”
“我想交了定金后,我马上量尺寸、绘制图纸。要不然,你再增加些预算,咱们去租个像样的楼去。怎么办,爷们?”
招牌和制服必须现在就做。而且,桌子、电脑等小工具也要订购。如果关键的戏台定不下来的话,那这些也就没法备齐。时间很少了。
我沉下心。
“明天,你一早就去筹备把那儿租下来。”
“好嘞,我这边终于也开始了。”
“拜托了,大叔。弄不巧,我们没时间去帮你的忙了。”
“真不想说呀……”
光井不服输似地笑了一下。
“交给自己的事,不靠任何人帮忙就能办好,这才可以称为专业水平呢,爷们。干不成的工作,哪怕对我多有恩的人来求我,我也绝对不会接下来的。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的准则。要不这样的话,即使有九条命,也早都丢没了。”
“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的专业水平吧。”
“你们也是。那么,等我图纸做好后再跟你联络。”
令人吃惊的是,江波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四十分钟就坐车赶到了“罗路姬”店前。一辆崭新的奔驰,后面跟着黑色的西马。
我在小货车里尽量把身子放低了。现在可是危险时刻。家伙们提前一步赶来,是打算把店周围防守起来。
我想这大概有这么几个理由。一来给对方施以无声的压力,让谈判对自己有利;二来事先在周围安排上人,以便在对方离开店后进行追踪。或者,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安装了密录摄像机或窃听装置等也说不定。
但是,真遗憾,阿宏已经在三分钟前就进了店里边了。从西马上跳出来个年轻人,打开了奔驰的车门。江波慢悠悠地抬起屁股,下了车。西马车上下来的几个家伙,立即在大楼周围散开,看来事先早已商量好了。最后,从奔驰的副座上又下来身材粗壮的白套装,站在了江波的背后。作为跟屁虫来说,那个肥大的身躯真是有些累赘。这是佐竹。
时间刚过三点二十分。把开店前的“罗路姬”指定为见面地点的,是我们这一方。尽管这儿是江波和大城他们经常来光顾的地方,但这儿安装窃听装置很容易。而且,幸绪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呆在一边。大楼的构造也都装进脑子里了。为防备万一,我们还在楼内各地方安装了带遥控装置的定时点火装置。
事先谈的是只有江波才能出席谈判。大概那帮家伙们没有想到对方早已到了吧。连佐竹也跟在江波后边,消失在楼里边。
我把耳机戴到耳朵上。
耳机里传来了阿宏故意咳嗽的声音。一定是店里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江波他们到了,都行动起来了,这是通知我的信号。灵敏度不错。
为今天而安装的窃听装置共有五个。厕所、电话间、通道上的花里边、入口旁的衣帽间,为慎重起见,在办公室里也安了一个。这是我们考虑到江波跟这家店很熟,他可能会借用办公室的电话。最后,阿宏拿着的打火机里还有一个。这样,这帮家伙们在店里边的谈话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了。
“哎呀,您来得可真早啊……”
江波的低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只听他一溜小跑的声音。
“说好的,江波先生一个人,应该是吧。”
阿宏一顿一顿地吐出几个不完整的单词。
这两个月,尽管没有表明自己的来历,阿宏还是装成外国人,跟东建兴业频繁地接触。如果日语说的太流利了,那就容易穿帮。要是冒冒失失地讲明自己到底是哪国人,敌人就会生疑心。毕竟,听说这帮家伙们的业务范围达到香港、台湾、泰国、菲律宾等地。先装成了东南亚一带的外国人,让这帮家伙们随便瞎胡猜去吧。而且,虽然是五年前的事了,但这帮家伙们毕竟听过阿宏的声音。说几句不完整的话,也有改变声调的意思在。
阿宏特意做了室内日光浴,大量照了紫外线,把脸晒得黝黑。而且,还特意涂上了不适合自己皮肤的化妆品。把皮肤弄得像老人一样的粗糙、干巴。头发染了些白的,看上去确实显得老了。但是,皮肤如果还是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的,这可瞒不了人。所以,虽然知道那是乱来,还是把皮肤给痛创一番。也是因为这一缘故,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头发斑白、年龄国籍都不详的男人。而且,还戴着有链子的金边眼镜,穿着租衣店租来的意大利套装和皮鞋,手里还拎上了一个小公文箱。
江波的声音更近了。
“真是对不起了。我们没有想到宋先生您会这么早来,所以想先在这儿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这辨解来得真是既巧又妙。到底是今天嘴里没有含润喉糖呀。
我从内侧兜里拿出手机,按了阿宏的号码。
“哈罗!”
阿宏那装腔作势的声音从电话和耳机里同时传了过来。
“带的人连佐竹在内总共八人。三个转到后边去了,两个在检查路上停的车,剩下的两个在车里监视大楼前边。剩下的就全靠你了,宋大人。”
我一口气说完我要说的话,就挂断了电话。
就听见阿宏收起手机,淡淡地语调不连贯地说道:
“江波先生,话不对劲啊。你带来的,一个人不只是。让我,跟包围这座楼的人,怎么谈工作上的事?”
我现在深深地后悔在这个地方侧耳倾听电波了。江波那张平时总是道貌岸然的脸,这会儿一定是变化万千了吧。
“如果让您生气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我们不是因为觉得宋先生您可疑,才把人带来的。可能上次我手下的伊藤也跟您说过了,最近不知为何,在我们周围,情报泄漏的事件总是不断。毒品取缔部门不用说了,还有一些同行对我们范围这么广的买卖也感到不快,所以丝毫也不能松懈。而且,这次我们也想能谈成这笔买卖,所以无论如可也不能不慎重些,希望您能给予理解。”
他这么滔滔不绝地说着,往日里的低音也有点尖了起来。
阿宏什么话也没说。对方沉默最令一个人不舒坦了,这是阿宏从警察那儿得来的亲身体验。
“这家店我们也常常来,所以也不用那么担心,但毕竟出了我们的势力范围,考虑到万一,我们就想事先对周围做一下检查。是不是给宋先生留在车里的同伴,添了什么麻烦了呢。”
阿宏还是一言不发。
江波好像等得不耐烦了,接着说道:
“我太失礼了。留在外边的人,除司机之外,我这就让他们都回去。”
“江波先生,”
阿宏终于发话了。
“我,像以前那样,跟伊藤先生谈也行。是你,说想见个面的。”
“实在抱歉。”
桌了咯噔震动了一下。不知是江波的额头碰在上面了呢,还是脚踢在上面了呢。这家伙可够能忍的。大概他也在心里暗想着等以后再连本带利偿还回来的吧。
“喂,电话。”
江波抬高了低嗓门,把侍应生叫了来。可能是给留在奔驰里的人打电话吧。
“听着,光你留下,其余的让他们都回事务所。……最好,是马上。听明白了。”
我躲在茶玻璃后边看着大路上。从奔驰里跳下来个年轻男子。把后面西马的司机叫了过去,下了什么指示。看那干劲,确实是想照江波所说的办。当然,这帮家伙回去后,再派来别的年轻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暂时还是在这里确认一下他们的态度老实不老实吧。
我又给阿宏打了个电话。
“不错啊,你的表现。不过,费精力太多,可会出纰漏的啊。”
“三克油扫马池。”
阿宏回了我一句同样是不完整的英语,结束了通话。窃听器里,传来镶皮沙发的吱吱的响声。
只听阿宏说道:
“江波先生。我们也是,商敌吧。敌对的伙伴,也不是没有。你们的担心,我很明白。但是,工作、合同要优于一切。一旦破坏了,一切都一无所有了——成了一张白纸。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规则,对吧。即使电话里的口头约定,也是一样。和不遵守约定的人,是没法工作的,明白吧。”
“是是。我一定铭记于心。”
“让您久等了。”
传来了侍应生的声音。是酒准备好了。但是,没听见往杯子里放冰块的声音,是江波把他轰走了吗。
“酒就免了吧。”
是阿宏的声音。看来是这家伙摆出的拒绝的姿势。
“日本人,在谈工作时为什么喝酒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今天,是为工作而来的。”
“那个我理解。但是,在日本,即使工作上的应酬,对待重要的客人,不采取相应的接待是很失礼的。”
“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是,反复交往几次后,不是才能明白一个人是否能够信赖呢。江波先生,我希望能和你彼此建立信任的关系。”
“非常感谢。”
“交给伊藤先生的,那批货……”
阿宏结束了前言,切入正题。
“我已经看过了。”
“怎么样啊?”
“让我大吃一惊。我们可从没有经手过纯度这么高的货。”
那是自然。毕竟这半年里我从饭田龙男那里,买来了很多东建兴业批发给他的次品。把它们蒸馏后,去掉杂质,纯度当然高了。
我用洞口慎吾这个名字,接近那个卖货的饭田,而阿宏自称姓宋,跟负责批发的叫伊藤的男人接近。我们已经两次,将从饭田那儿买来的货进行了再加工,由阿宏卖给了伊藤。而且,还是以接近市场价六成的低价。为此,我们已经花掉了五百多万元的资金。
这样,取得了伊藤的充分信任,进而提出做笔大买卖。金额大的买卖,不是伊藤一个人可以做决定的。跟我们预料的一样,东建兴业的二号人物江波出面了。
“江波先生,我想你已经觉察到了,我们,正在寻找在日本的稳定的客商。所以,在此之前,货,给得都很便宜。”
“您的意思是,今后不……”
“不。价格,看谈判还有考虑的余地。”
“那是有价格以外的条件了?”
“我们希望稳定的供应。”
阿宏没有直接紧逼,而是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这种回答方式真是高明,简直可以升堂入室了。
江波问道:
“是大量吗?”
“最好是。”
“大约是多少?”
“最低五十公斤。”
只听江波倒吸了一口气。
“那么多吗?”
那当然了。即使打折后,这么多,价格差不多也要十位数。
“一点点交易的话,危险反而会增加。而这样,不但省了功夫、运费、保险费、人手费什么的,又可以少花不少。”
“但是,怎么一次把那么一大批货……”
“江波先生。你知道,哥伦比亚的贩毒集团,通过什么途径往欧洲卖货的吗?”
“往欧洲……”
“西班牙的渔民,会驾着大型船只到大西洋上去捕鱼。最近,听说在面临大西洋的西班牙港口城市,拥有豪宅的渔民骤增,光靠打鱼,他们可住不起那样的房子。我听说日本的渔民也到很远的地方去打鱼。”
“是在海上进行交接吗?”
“日本四周被海包围着。海上保安厅监视得再严,也总有几条退路吧。特别是,如果离开了领海,监视更是大为减少。实际上环境很‘古得’。”
又开这种蹩脚的玩笑了。
“我想事先确认一下,我听伊藤说,他只是接收货。”
“正是那样。有了货,我就跟你们联络。相反,我希望你们能保证交易量。”
江波好像在考虑。
“有,什么,问题?”
“如果能允许我直说的话,我想请您把量减少一些,分成几批。”
“质量和价格,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自信。”
“当然,作为我们,也绝对明白。但是,一下子做这么大的量,动用的金额太大了。”
“日本的贩毒集团,不是为了这,好像都经营高利贷等金融业吗!”
放高利贷,确实能赚钱。但是,正因为是放高利贷,常常是收集大量资金,再把它暂时挪用于别的买卖上。
“但是,在我们公司能随意使用的金额是有限的。”
“是多少?”阿宏单刀直入地问,“多少的话,能接受交易?”
“三亿,或四亿……”
“三亿和四亿,差了有百分之三十呢。就算是误差,也太大了点吧。”
“是四亿。要是四亿的话,马上可以准备好。”
“江波先生,”阿宏充满同情地说道,“很遗憾,那就不值一提了。我们,要找的是稳定的客商,是想进行长期合作。”
皮沙发又吱吱地响了。是阿宏摆出站起来的姿势了。江波慌忙说道:
“请等一下,宋大人。”
他不这么做不行。这么高纯度的海洛因,用市场价的六成多就能买到。而且数量惊人。并且,就连带进国内这一最大的危险,也由对方来负担。善于精打细算的流氓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把到手的肥肉让给别人呢。
江波毕恭毕敬地说道:
“能否再给我们几天时间?”
“我们也并不是说,今天在这儿就得给回音。现在是年底,大家肯定都很忙。请抬起头来,江波先生。”
“蒙您再三关照,实在是太感谢了。”
“这说的什么话,生意嘛,要在双方平等的立场上才能谈成。”
“您能不能再等两周。在这期间,我一定按您所希望的那样抓紧筹备。”
“我觉得,你们,好像能作为合伙人,长期来往下去。等你们的好消息了,江波先生。”
阿宏慢悠悠地从大楼入口走了出来,没朝我待的小货车这边看一眼,径直向饭仓方面走去了。根据我的观察,没有人在后面跟踪。
通过刚才的电话,江波他们也知道楼外还有同伙在。如果冒冒失失跟踪的话,只要用手机跟宋大人一联络,后果如何,连小孩都能想像得出。
我转换着增幅器的叉簧开关。我现在关心的,是江波他们的态度。
如果交易可靠的话,这帮家伙是一定会答应的。但,最低五十公斤的交易量成了问题。
在此之前,阿宏交给伊藤的量,只不过一百克。不管货的纯度有多高,如果一下子成了五百倍的量的话,金额实在太大了。同时,这话的可信性也会相应减弱了。
江波在电话间里。
“是的。刚才,他已经回去了。”
尽管他是呆在电话间里,但很不巧,用的是手机。江波的手机里,可没像饭田的那样,也给安上了窃听器。
“……对,是很微妙。——不,他在外边安排了手下,所以我们没能够。是的,对手也有适当的戒备。”
二号人物联络的对方,肯定是总头头了。看起来是在确认宋大人的来历。
“说是最低五十公斤。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法确认。——对,先准备好钱,一切等看清对方的态度之后,也是个办法。但是,那样,钱的问题……有些勉强吧,那么多。——是,我想再多收集些情报之后再做判断。”
小货车的车门被谁敲了几下。
一看,卸了装的阿宏,正隔着玻璃冲我笑着。
“哟!名角来了。”
我推开车门,迎接得意洋洋的阿宏。
“怎么样,那帮家伙的反应?”
“还得再努力那么一把呀。”
“那,一过新年,咱们就……”
我抓起手机,按了幸绪的号码。她也许正不太方便吧。两分钟后,幸绪给我打了过来。
“那两位,神色慌张地刚刚离开。”
“我这边宋大人也到了。要撤了。窃听器的回收就交给你了。干完后,你今天就可以辞职了。”
“等一等。”
幸绪好像一下子不高兴起来。
“可是,回收……”
“不是这事。要辞职的话,如果不把那些摸过我大腿的老头子,狠狠地报复一通的话,不是太不舒心了嘛!”
请你手下稍留情吧。
过完年后不久,阿宏就给江波打去了催逼的电话。
“怎么样了啊,江波先生。”
“真是很抱歉,如果能再等几天的话就太感谢了,就差一步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江波先生合作。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别的帮会……”
“您说的‘别的’是……”
“正在找合作伙伴的,不光是我。商业即是合作。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非常有限。”
“实际上,我们公司也一样。作为我本人,是很愿意跟宋先生谈成这笔交易的。但是,我们公司还有好多人跟宋先生不认识。可以说服他们的材料也少,所以时间上多少要花……”
江波拐弯抹角地要求我们再打出一张新牌。
“所以,你们就到处打听我的事。”
这完全是胡猜的。但是,东建兴业,对这个自称姓宋的人,正在进行多方查询,可以从“罗路姬”的窃听中想象得出。
“是怎么一回事啊?”作为江波,只能是装糊涂,“我们,可没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在一家金融机关。我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请等一下。”
江波的声音抬高了。但是,这不是因为慌张的缘故,彻头彻尾是生意场上的演技。
“我们这里,绝不会干这种事的。但是,或许,是我们的某个客户,灵机一动,想要为我们调查一下宋先生。我马上就让手下人去查查。”
“算了吧,江波先生。你们并没有打心底里相信我,这种心情,我不是不明白。”
“不,哪里……”
现在正是好时候。
“我明白了。”
“啊?”
“这么着吧。最初的交易量改成一半吧。那样的话,你们也能够准备好钱。”
“是二十五公斤吗?”
“这,还很勉强吗?”
“不,不是……”
江波为难地停住了。下边的话始终说不出来了。
“——只是,很遗憾,我还是不能在这里立即答复你。还需要请上头批准。”
“懂了。再等你一周。一周后这个时间,我再打电话。这样,可以了吧。”
饵已经撒完了。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下面就看东建兴业的态度如何了。
他们对宋先生及其集团的信赖,可能丝毫也没有吧。这我们可以想到。但是,我们也很难想象,那帮家伙们会眼睁睁地丢掉这么宗大买卖的好机会。他们会在某种程度上考虑一下危险性,暂时先进行交易的。表面上装着了解了,而实际上还在努力看穿对方的来历。他们会那么做的。
幸绪辞去了夜工,基本上专心于造假钞了。大学那里,一周只去两次,其余的说是都请朋友代替答到了。我呢,在造纸还没结束之前,是不能辞去公司工作的。半道上会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药品虽然全都多买了一些,但是万一瓶子破了或调配错了,可能就会不够。到时再慌忙想法筹措,就会使本来就相当紧张的时间表更加紧张了。为了借用公司的药品,我也要坚持上班到最后。
到了夜班和休息日,我终日猫在工作间里。其余的日子里,下了班后,就像新婚的丈夫样匆匆地直接去了工作间。睡眠时间,接连几天只有三个小时。
随着对抄纸工作的适应,速度稍稍提高了一点。因此把最初几天耽误的都给补上了。我们现在确实一天能抄一千张了。
给江波打了催逼电话的三天后,我的手机响了,那一瞬间,幸绪和阿宏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都炯炯地看着我。液晶板上没有四方形的记号在闪烁。这不是光井大叔打来的。
我离开手工抄纸机,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好久不见了,我是饭田。”
我回头看看那两人,无声地作了个“V”型手势。
阿宏举起双手跳了起来,幸绪也做着拍手的姿势。我冲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慌慌换作了洞口慎吾那装腔作势的声音。
“哎呀,哎呀……怎么样了,你现在买卖做的。”
“托您的福,还算可以。洞口先生肯定也很兴隆吧。”
“任凭你想象了。对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我假装不关心地问了一句。饭田声音柔得像在抚摸小猫咪。
“实际上……我跟公司的上司说了受洞口先生照顾的事后,上司说一定要当面向您致谢。”
“饭田先生,我并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你那个时候确实有难处,我看了之后,用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买了您的货,实际上是狠狠地杀价购买的。所以,那时你不是也觉得,作为您是被钻了空子了吗?”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饭田马上又用编者夸奖作家似的简直要把人夸奖死的口吻说道,“你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才那么做的,这我很清楚。求您了,请让我谢您一次吧。要不,我这男人的脸面可丢尽了。”
“但是……”
“上司也说务必要请到您。”
我稍稍顿了一会儿,装作在考虑,然后说道。
“……是吗?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应允了。”
“谢谢您了。”
饭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担,吁了一口气。这是当然,他哪里是从顶头上司那里,而是从拥有实力的二号人物那里直接接受的请求啊。
饭田问明了我第二天的安排后,高高兴兴地说道:
“那,还是上次那家店,晚上六点钟。我们期待着您的到来。”
确认饭田放下话筒后,我也挂断了电话。
和眼睛炯炯放光的幸绪跟阿宏互相看了看。
“万岁!”
我们在狭小的工作间里,对胜利充满信心地大叫起来。
“您的同伴来了。”
老板娘无声地拉开了拉门,只见两米开外的地板上,江波和彰正挺直了背坐在那里。没想到二号人物亲自劳步了。这也正是这些家伙们为这次的交易费心的证据。
“百忙之中还让您移驾来此,真是抱歉。初次见面,我是江波。”
还是那腻人的男低音。江波说完,轻轻地冲我点了下头。因为是在重要的客人面前,他没像往常那样含着润喉糖。
“请请,这里请。”
上座是为我这位贵客空着的。但是,从他那像柱子般威风凛凛的坐姿来看,尽管他也懂得礼貌,他还是要明确告知对方他的存在。下边的饭田,就像被放到眼镜蛇前的雏鸟一样都缩成一个团了。
我既没惶恐也没客气地背对着壁龛盘腿坐了下来。
“初次相见,我是洞口。”
声音,一定要小心。脸,已经做了整形手术。发型也梳理成银行职员的样子。而且,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用不着担心他会发现是我。但是,只有声音,跟五年前几乎没改变。我在此之前也是特意伪装了声音,跟饭田打的交道。
“先来点啤酒怎么样?”
江波这边说着,那边饭田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偶人一样动开了。往我的杯子里倒起啤酒。江波也迅速地自己倒满了。
“上次,饭田承蒙您多多关照。最近,这一行的竟争也激烈起来了,您还帮了这么大的忙,真是太谢谢了。”
江波微笑着说完,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干了。我也举起杯子。
“不敢当。我们和你们所经手的货以及顾客都很不同。人在困难时,要互相帮助嘛。不久以后,也许我也会有求于你们的。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哎呀,您真会开玩笑。”
江波依旧微笑着。今天是为求我而来的,所以,实际上已经应该在直冒冷汗了吧。
“虽然我也听饭田说了,可您比我想得还要年轻。说实话,我真是有些吃惊。”
“在像江波先生您这样久经沙场的人看来,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吧。”
江波非常之认真地摇摇头。
“商业可不看长相和年龄。关键是要当机立断。——但是,到了我这把年纪,总是为人情啦情面等等所羁绊,太多的时候很难像所想的那样行事。倒是年轻人,可以干脆利落地处理事情,对商业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最近从流氓嘴里,总是爱吐出情面、人情等话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不露声色地说道:
“的确,没有羁绊确实可以行动比较自由。但是,它也带有一定的风险性。毕竟,枪打出头鸟嘛。而且,最近不只榔头,给社会带来危险的家伙谁都可以轻易搞到手。”
“的确是个危险的时代啊。”
江波说道。
姑且,先选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边试探着边往嘴里塞吃的。河豚生鱼片、多罗波蟹、烤松蘑等。跟上次饭田请的那顿相比,饭菜的档次明显高多了。由此,也可窥其企图之一斑了。要不是跟这帮家伙一起吃的话,不定多么美味无比呢。为了不露出洞口慎吾的一点破绽,我装出吃惯了的样子,真是辛苦辛苦。
“怎么样,饭田。如果不是这种机会你可很少能吃到啊,敞开怀吃吧。”
江波装出体恤部下的好上司的样子说道。
“就是,饭田先生。我也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你要客气的话,我连你那份也给消灭了。”
我伸长筷子,做了个从饭田盘子掠夺松蘑的样子。饭田煞是惶恐,非常认真地把盘子推到我面前。
“请,请吧,您要不嫌弃的话。”
“开个玩笑。我再怎么,也不至于饿到这种程度啊。”
江波也违心地讨好地笑着,用筷子夹了个松蘑。
“最近,多罗蟹,还有这松蘑,还尽是海外产的呢。”
“不过,这是国产的吧,味道不一样。”我瞎蒙道,“只要货好,国外产的也没什么问题吧。”
“对。重要的是进货的渠道。只要能弄到安定、质优的货,那就最好了。”
江波意味深长地说道,向我举了举杯子。
“洞口先生您都是从哪儿搞呢?”
终于,进入正题了。
我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任凭你想象吧。”
“听您这语气,看起来供货渠道很稳定吧。”
“就那么回事吧。”
“这么说,周转资金也需要不少吧。”
“就那么硬撑着呗。”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江波很明显是在寻找开口的时机。但是,好不容易吃这么顿饭,太早让他解放有点太可惜了。
“江波先生公司,现在大约有多少员工呢?”
我再一次把话题岔了开去。嗬,有三百人啊。不愧是一流的大企业,跟我们那冒险企业就是不同啊。经营商品种类也很多吧,到底是综合商社啊。啊哈哈哈。
江波没有笑,他轻轻地把喝干了的酒杯放到桌上。
“我听人说过,大象一天吃的东西跟体重差不多一样。”
“大象?是动物园里的鼻子长长的那个吗?”
“对。我们也一样。光有个空架子,为了支撑它必须持续不断地吸取能量。什么综合商社,根本啥也不是。只是勉强支撑下去罢了。所以——有的时候,都在考虑着,要不要靠新兴的冒险企业支援支援。”
啊呀,真是全日本第一,我心底真想向这位名角打声招呼。江波一贯的威严荡然无存,一下子成了一个正为借钱而愁苦不堪的中小企业老板的模样了。
我也不甘示弱,摆出一副经营者的冷冰冰的面孔,默不作声地看着江波。
先动起来的,是饭田。
“洞口先生,请多多关照了!”
说完,就离开了座垫,把额头拄到了榻榻米上。
“别多嘴多舌了,混蛋!”
江波挥了下胳膊,像要砍倒他似的,用拳头打了下饭田的脸。就像京剧的精彩节目一样,饭田摔了个大跟头。哎呀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啊。
“失礼了,年轻人他见识少么。”
说着,江波也离开座垫,把手放到了榻榻米上。
“江波先生,”
我掩藏起内心的喜悦,淡淡地说道。真正的喜悦,还是等所有计划结束之后吧。
我接着说道:
“正像刚才您说过的那样,可能是因为我自己还年轻吧,我对情面人情这样腐朽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日本社会有点被这些近代的旧习束缚得太紧了。为了叙叙旧,不管推杯换盏几次,都绝不可能看清那人的内心。因为,要不是能笑着把人推下悬崖的人,就不可能抓住商业机遇。”
江波虽然把手放到了榻榻米上,但没打算向我低下头。
“这个我很清楚,洞口先生。看不清时代潮流的人,只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在他那从正面看着我的脸上,在这一行折腾了将近二十年的自信与辛苦,都变成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了。也许,在他的身上也有几条伤吧。
“可以说几句实话吗?”
“请尽管说,如果是商业方面的话。”
江波猛地把膝盖靠近桌子说道。
“关于详细情况我不能细说,现在,我们有笔可观的大买卖。如果这笔交易谈成的话,我们公司的基础可能像磐石一般坚固了。但是,还有两个问题。”
“如果害怕风险,就别想飞速发展了。”
江波煞有其事地对我的意见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
“一个是,它的可信度。这是一家以前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海外企业提出的合作。而且,货由对方带入,其可信度没有根据。”
“你们没看过货吗?”
“确认过了。作为货的质量,的确是上等货。但是,不能保证今后的交易也全部是那样的上品。”
“但是,那就看交易方式了,应该怎么样都能确认吧。”
“那,就是第二点问题。”
“请等一下。如果交易方式有问题的话,那,还是收手的好吧……”
我刚一说到这儿,江波就把手举到脸前,止住了我。
“问题并非交易方式。对方说,可以先确认好货后再结帐也行。如果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话,不管他话说得多诱人,靠不住的话我们也不会搞的。”
“那,是……”
“是金额。交易额过大了一点。”
我慢慢地点点头。
“的确。由于是大量批发,运输费和人手费会相应减少。所以,就要保证进货量了。是这回事吧?”
“您这么说,我确实只有点头的份儿了。可以说,他们的解释里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吧。但是,我们很难跟一个以前什么交易也没进行过的公司一下子就做九位数的买卖。”
“你不能因此就觉得苦恼啊。”我装出试探江波表情的样子说道,“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多多少少的风险。”
“真是惭愧,问题,是金额。”
“金额?东建不是跟帝都有很好的交情吗。”
江波的肩,明显地摇晃了一下。他没想到我连这都调查到了。江波重新端坐好,脸上布满了愁云。
“很遗憾,自从泡沫经济破灭以后,银行几乎就靠不住了。”
“要是考虑以往的关系,多少应该能提取一些吧。”
“说实话,那边还正在谈着。但是,即使能提取,也会有限额的。”
“对了,听说帝都要被哪儿兼并了。经济状况应推而知之,对吗?”
江波眯起眼,点了点头。
“所以,我今天就忍辱在这儿设宴,想能不能跟洞口先生商量一下……”
“江波先生……”
我有些不大爽快。江波先快嘴道:
“希望您不要误解,这绝对是生意上的商量。绝不是希望您看在情面上才拜托的。”
“您是让我一起联合出资吗?”
“要是您有这愿望,我们也可以考虑。但是,货是‘甘可乐’,所以跟洞口先生经手的货还有客人很不一样。”
“甘可乐”,是结晶化了的兴奋剂的别称。因为是客户自己带货进来,所以关于货无需再深问。
“确实,这东西在我们手里没多大用。”
本来,家伙们不会让一个陌生人也加入这么肥的交易里去的,这我理解。不仅如此,他们一定还想接近洞口慎吾,尽可能搞到些可卡因。
我将视线移开,向江波问道:
“那,是让我贷款给你们了?”
“交易一成功,就先给洞口先生还上。关于利率,请恕我不自量力,我想付您最大限度的。在交易踏入正轨以前,我们不打算确保我们这一方的利益。”
真是信口开河。
“而且,万一交易流产了,我们也会保障最低限额的利息。”
“融资额要多少?”
江波谦恭地低下头。
“至少,十个数。”
我故意摆足架子,慢慢摇了摇头。
“江波先生。正像您对这次的交易充满警戒心一样,我以前也跟你们没什么交情呀。”
“这个我明白。所以,我们会准备好期票,就当作是给我们公司的正式贷款。”
期票,是在票据所定的日子里,保证付给持票人票面金额的流通证券。利用这个,可以进行货到付款的交易。但是,那只不过是个保证罢了,如果那个公司倒闭了,到时就跟废纸没什么两样了。跟流氓的许诺一样,都是绝对靠不住的。
我委婉地说道:
“对不起,我对于贵公司发行的票据能否具有额面价值,有些怀疑。”
“期限是一个月。当然,交易流产的时候,我们会立刻按额面价格来认购的。利息我们给你三千。”
十亿元放上一个月,利息是百分之三。
“这倒确实不错。但是,无奈,数额太大了。”
“八怎么样?”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那样。但是,要造那么多假钞,至少还要再多用一个月。没那个时间了。
“那就七,保证三千。”
利息飞升到百分之四点三了。遗憾的是,现在我还是不能让我的脑袋做纵向运动。
“那就拜托您六吧。”
虽然他嘴里说着不打算靠情面,但现在江波简直是在哀求了。
我将视线移向房间的角落,作出梭巡状。两人的眼光都投注了来,都让人感觉痛苦不堪了。
过了片刻,我重又将视线移回江波身上。
“顶多能准备五个数。利息方面,就由你们斟酌吧。只是……”
就像听到判决无罪的被告一样,江波神采奕奕地刚要低下头去,听到话把儿一下子止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只是,我还有个条件。实在是太失礼了,贵公司的期票,可以说在万一的事态下就没什么保证了吧。所以,我想要跟你们有交情的帝都名义的期票。”
“这个……”
“很简单的啊。我贷给帝都五亿,作为交换得到期票。再由帝都把这五亿贷给你们。这种迂回贷款,相信每家银行都多多少少有些经验吧。我这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了?”
江波视线落在了榻榻米上。
“凭我们的个人意见,没法……”
“江波先生,”我加强了语气,说道,“你刚才说过,若交易成功了,一个月后,就会按额面认购回去的。”
“是的。”
“如果能那样的话,即使帝都开出的票据不在我身边,咱们不是也不用担心了吗。假使交易流产了的话,我贷出的五亿元还原样留在那里,所以应该能立刻支付票据。只要票据发行的名目能在帝都银行内部融通,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虽然有大城升这个合作人在帝都银行里,但是在现阶段对东建兴业的融资还是有限的。就算是迂回贷款,一般对东建也不能有保证吧。所以,江波才向这个叫洞口慎吾的来历不明的人低头,希望能弄到贷款。
如果硬那么做的话,那不能说是贷给东建兴业的,只能装作是其他公司。也就是说采取虚设一个公司,对这个公司的贷款进行保证的形式。
即使捏造出一个虚设的公司,如果能够确认交易的货物,回头就动员黑社会的力量卖出去,换成钱也就行了。即使交易流产了,五亿元还留在手头上。只要东建兴业哭着吞下那三千万元的利息,帝都银行一点儿麻烦也没有。作为江波,对于这些事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只要能弄到钱,应该什么手段都会采用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棵摇钱树倒下了而默不作声地干看着的。
我等待着。
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要是江波就此缩回去的话,那迫不得已又得从头做起了。从前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快,快说吧。说就这么办吧。那样的话,帝都银行的大城升一定会出面的。既然是将五亿元的钱换成期票,那绝对不会全让东建兴业来干。虽然不能保证大城升会亲自出马,但他一定在背后发出指示。责任人是他。而且,银行职员会来确认钞票。这样就能让帝都银行抱上大笔的假钞回去了。
我抑制住催促的冲动,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屁股周围痒得不得了。
终于,江波抬起头来。
薄嘴唇一动,挤出了他那腻人的低音。
“——明白了。我明天就跟帝都那边协商。”
我真想一脚踢开屁股底下的座垫,当场跳起来。
计划的最后一个通行信号出来了。剩下的,就只是造假币了。
比起三人按图表进行的流水作业,大家聚在一起,一部分一部分地进行大量生产更能缩短时间。明白了这点后,我们中途改变了作战方针。
火速追加订购了大锅,把纸浆和药品等一次都掺和起来。这样做,品质方面也均一了。只是,由于恐怕会陷入出现差错就无可挽回的地步,这项作业就需要特别的小心注意。
虽然说是明天就跟帝都银行协商,但第二天,江波就打来电话说“请再给些时间”。说是即使捏造个虚构的公司名,也需要些时间。
等就等,我们是无所谓的。这样就能争取到造假钞的时间了,所以,作为我们这边还是意外的幸运呢。而且,主动提出交易日期的也是我们这边,所以,我们根本不用焦急、担心。
我们专心致力于造纸作业。
药品尽管事先已准备了绰绰有余的数量,但出现了紧急情况,填料和胶料剂就要见底了。从假钞用纸的量倒过来推算,纸浆和药品的量已经挤出来了呀,一定是哪儿出现了计算失误。
“你怎么回事呀,良辅。太松懈了吧。要是体力活,我什么都可以做。因为我只有那么个长处。所以你要把脑力方面的劳动都处理妥当。头儿可是你呀。我和幸绪是手脚啊。”
大概也是由于睡眠不足吧,阿宏说着,照前胸给了我一拳。幸绪大概心里想的也一样,她瞪着红红的眼睛紧盯着我。
今后我一定要留神了。再也不能犯错误了。我出现错误的时候,幸绪和阿宏,还有光井大叔,都失了主意。我一定要把这铭刻在心,小心注意着。
要是从公司里偷的话,量也太多了那么一点。我急忙四处奔走,添置填料和胶料剂。
说是这么说,毕竟药品不是可以从那些药店里轻易买到手的。我用了几个假名,捏造了虚构的公司名,撒谎说是想买回去做样品,驱车赶往东京,才买了回来。还慎重又慎重,从头仔细计算了一遍,油墨也各色多购买了一些。购买这些东西,幸绪打工的钱和卖江波的奔驰车得来的钱,都花得一分也不剩了。现在的钱,只靠我每月的工资了。然而,让光井大叔准备的戏台那边,今后还要用钱。看来只有照大叔的提议,借些高利贷了。
我赶紧向公司请求,先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总共只有四十八万元。接着,又从位于平冢站前的一家信贷公司,借了一百五十万,这已经是最高限额了。总共有一百九十八万元。这就是我们目前的资金。
我们开始缩减饮食开支,每天只吃盒饭。连用来解乏的啤酒,也每人每天只限一罐了。
“我不想喝了,在成功之前。”
阿宏接过配给他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了,倒地裹在毯子里。
造纸已经有些眉目的一月二十九日,江波打来了电话。
“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一切都解决了。利息,我们保证给您三千。”
“这么勉强你,真是辛苦了。那,需要我什么时候准备好呢?”
“可以的话,请尽快。”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混蛋,可没想到竟至如此。咱们这边,考虑到造假钞的时间,由宋大人阿宏给东建兴业打了电话,说是想在四月初进行第一笔交易。可是,他竟想早点拿到现金……
有这么五亿元,即使存个短期的定期,一个月的利息也不老少了。更何况,如果用作流氓们副业的高利贷,收益肯定会更大的。他们一定是有这么个打算。可惜呀,真是不巧。我装腔作势地说道:
“我这边,因为是跟你们说好了,也想尽可能早点准备好。但是,要凑齐这么一大笔钱,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的。”
“如果需要讨债的话,我们也可以帮您点忙。”
真是个见钱眼开的混蛋。我假装糊涂,改变了话题。
“钱还没有什么头绪。因此,你们交易的正式日期也还没有定吧?”
我这么问,对方也说不出什么强烈的话,毕竟钱握在我这边。
果然,江波那腻人低音,多了些含糊。
“呃,这个……”
“如果我在这儿轻易地下个保证,到期凑不齐钱的话,那就会给您添不少麻烦的。怎么样?是不是准备好了后,由我给您去电话呢?”
“没关系。不过,我能不能问一下,您大约什么时候会有些头绪呢?要不的话,我们跟那边也没法谈下去了。”
“那,就两周后吧。”
幸绪和阿宏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边频频点着头。虽然造纸已初见眉目了,但两周时间造出五亿元的假钞还是很难的。但是,如果照实说的话,对方可能就安不下心。要是从别的地方找到贷款的话,那我们不就抓瞎了吗。这是为了拴住对方所下的诱饵。
“两周后吗。在这期间,我们也做好筹备工作。”
“一定要仔细看准对方后再进行交易。我恳切相告,如果觉得危险,请赶紧撤退。要是恋恋不舍的话,伤疤会留得更重的。这就跟从女人身上收手的要领一样。”
“真是高见。”
江波放心地高声笑着。
“那,就两周后了。”
“好嘞,这是最后一张了。”
阿宏说着,把从滚子间吐出来的纸高高地举过头顶。
二月五日,凌晨一点十五分。
预定的一万八千五百张带水印的假钞用纸全部制造完成了。从开始造纸算起,这是第五十六天。虽然比一天一千张的定额还不太够,但总算完成了。
幸绪接过这最后一张,把它叠放在平台印刷机旁的那座纸山顶上。在工作间的一角里,带着独特的黄色调的山高高地堆起三座山峰。
“哎呀,真是壮观哪。这简直就是阿尔卑斯假钞山的胜景啊。”
阿宏坐到地板上,把手放在额前,眩晕似的环视着周围的纸山。
“哦哦,假钞在向我招手了。”
我也坐到阿宏旁边。这时,幸绪就像踢倒森林的RED KING一样,从山中间探出头来,怒目而视着我们。
“喂,快起来,起来。现在还没结束呢。要休息,等检查完纸以后。”
“是,是。”
虽然我们印够了目标数量的纸张,但这些纸并不一定都能使用。水印的状况和质地稍有不好的纸张,都要事先从山里边剔出来,用作试印刷用纸。
用纸的大小大约是B5纸那么大。换成万元钞,约有五万五千五百张。但是,刷版包括平版、凹版、凸版等,正反两面共有十六块,每项工程都需要先进行试印刷,另外,还会出现印刷错误。肯定得有那么几百张纸会作废的。最低,也有那么一成。差不多需要五千张的存货。
一万八千五百张纸的检查,到早晨也没能进行完。我们要一张张拿在手里,用放大镜仔细察看每个角落。当然,不用说了,为了不留下指纹,手还是像以前那样,戴上了手套进行作业。
起毛边的,水印露出飞白的,纸浆纤维偏皱的,厚度不均的。因为对方是银行职员,很难说哪里会露出破绽。稍感不妥的,就把它剔出来。
由于在进行干燥和高温研光处理时,已经某种程度地挑出状况不好的了,所以成品率比预想得要好。不可以用的纸,有一百五十九张。剩下的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张纸都通过了检查。换算成假钞,有五万五千零二十三张。
“这数字可是刚刚够预算呀。”
“就是说,一张也不能浪费呀。”
“这难道不好吗。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能鼓足干劲啊。对吧,良辅?”
印刷作业,预定十六天完成。一天一种颜色地不断印刷。
我站在平台印剧机前,右手掌心向上。
“十字花螺丝刀。”
像个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似的说道。幸绪在我右边复述了一遍,像护士般的从工具箱里拿了出来,递到我的手中。
“灯。”
阿宏在我左边点亮了台灯。
我动起螺丝刀,卸下了版台合页。
“平版桔黄色。”
幸绪就像捧着移植用的器官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过刷版来,跟最后那次试印刷一样,印刷还是从围绕水印周围的那一圈淡淡的桔黄色开始印起。
水印,已经把三个模子连在一起印了。因此,每张用纸上的相同位置里都有福泽谕吉在。配合这个,把复制好了的三块刷版配置在版台上。
套印,是用通称“同宝”的画在栏外的呈“十”字型的线来进行的,但是,由于是最初的刷版,没有东西可以用来作标准。只能进行试印刷,反复进行细微的调整。
开启支架胴,切换到胶版印刷方式上。接下来是压胴的调整。因为是先从平版开始,所以不需要凹版那样的压力。所有的设置都结束了,我从印刷机边退下。下面是油墨的填充。
这次代替我出场的是幸绪。关于油墨,从色分解到调配,全部是由幸绪担当的。
“桔黄色罐子。”
一张钞票使用的油墨量,确实不多。但是,五万张的话,就需要两个一斗装的罐子。我和阿宏一起抬起来,放在着色部的旁边。
一打开盖子,工作间内就弥漫着一股合成树脂剂的气味。幸绪手里拿着勺子,舀起桔黄色的油墨,倒进墨盒里。油墨通常都是由色材叫做载色剂的粘性材料和辅助调节剂做成的。
粘性纸,流动性强,易出现印刷不均匀的现象。反之,印刷时就会发生剥离现象。油墨和印刷用纸的适应性,比什么都重要。
用在纸币上的油墨,都是光泽度轻淡,细密线表现得一点不均匀的地方也没有。应该选流动性强,而且油墨膜少的那种。因此,我们就挑选了主原料是植物干性油的载色剂,进行了调配。
“填充完毕。”
“用纸安装完毕。”
“好嘞,开始。”
阿宏捋起胳膊,按了版台。着色滚子旋转起来,油墨均匀地转到了橡胶布上,用纸被卷进去,从压胴底下通过。
一转眼,这第一张就被吐了出来。对着灯,查看水印和刷版的偏差。整个儿都稍稍偏右了点,有一毫米半。正中间要再往上不到一毫米。进行了细微调整,接着第二张、第三张……
印刷开始了。
我在海老名车站下了车,在交通岛的中央,停着一辆略有些脏的轻型卡车。窗子里伸出只手,正使劲地朝这边挥着。
即使他不叫我,我也知道他是光井大叔。不管会不会给周围人添麻烦,大模大样占据交通岛正中央,还能泰然处之的人物应该不多见吧。
“啊呀,眼睛又这么惨不忍睹了。真是辛苦了。”
光井一看见我,马上缩起他那又短又粗的脖子。这三天的睡眠时间总共不超过五小时。我想利用从平冢到这儿来的时间,睡那么一会儿,所以就没开车,而是选乘了电车来的。
我盯着光井那神采奕奕的脸。
“大叔,工作在如期进行吧。”
“所以,我才又找回了以往的精神劲儿嘛。”
光井说着,发动了轻型卡车的引擎。卡车使劲咳了两声,开离了交通岛。
车子驶进银行林立的站前路,在超市前拐向左。
“看你眼那样,印刷还早着吧?”
“明天平版就结束了。”
“喂,怎么搞的。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天吧?”
光井眼瞪得大大的。
自从造纸开始以来已过去两个月了,疲劳长期累积在体内。时而弄错了纸的正反面,时而忘记了搅拌油墨,最近小错误接连不断。印刷工程还没完成一半,可是用纸报废的情况增多了。幸绪和阿宏都神经过敏,又加上睡眠不足,一点点小事都会大吵大嚷。
为此,今天一天就作了休养日。现在两个人应该都在工作间里,身上裹着毯子,像刚出生的猫兄妹一样友好地熟睡着。
光井斜眼瞥了我一眼。
“现在该定下交易的日子了吧?”
“我知道。”
“器材和演员的时间表也要定下。演技指导也需要时间。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真格的,我这边也没法进行工作。”
到三月五日,帝都银行就消失了。当然,到那时时间肯定是足够了。但是,要是让江波他们太过焦急的话,大家也许就会起警戒,说不定会找到别的贷款途径。
“到了。”
光井踩了刹车,轻型卡车停了下来。
光井选的戏台就在离开大街一条路的地方。路的尽头,靠近住宅区,布局条件倒也不坏。
我下了车,观察了下周围。
右边是洗衣店,左边是哪儿的停车场,超市就在隔开四间店面的那边。一楼盖着蓝色的塑料布,已经开始施工了。光井掀开塑料布,把我让了进去。
“早上好。”
两个工人正在更换壁纸。天花板上垂着好几条挂电灯用的软线。隔着屋子中央的柜台,后面是裸露的水泥墙,前边用象牙色的石膏板围着。
“唉,终于干了五分之二了。”
光井展开图纸,递给我来看。上面用细铅笔画着室内的三面图。真是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光井画的。
“跟他们怎么说。”
“直言不讳。不过,对附近人的解释,是做画廊用。只是——屋子一角,要留出提款机角落。”
“招牌呢?”
“已经订做了,说好二十号做好。女职员的制服也转了几家支店,从不同角度拍了照片,照样复制了。”
“真快啊,托哪儿做的?”
“都是关西的熟人,绝对不会泄露情报的。”
“小道具也做了吧?”
“那个,要等定好日子后了。”
光井并非催促地说道,满足地环视着正在装修中的室内情形。
戏台的准备很顺利。剩下的只是完成印刷,凑齐假钞了。
印刷,只剩下六种颜色的刷版。其后的裁剪,怎么估算都要花三天时间。
封带的印刷和捆扎成百万元一扎还需要三天,这样,最低也需要十二天。
“从前,刻版铁手说过这么句话。”光井突然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骗人就像过玻璃桥。如果过于慎重,过之前就敲的话,那就会轻易地裂开。要因为这,只从远处观望,又看不清哪儿有裂纹。因此,关键是看东西的眼睛。是这眼睛会不会看光。”
“光?”
“对。外行人,多数都是只把光看成是明亮的、耀眼的东西。可是,你看,分解后,光是由七种颜色组成的。对方、小道具、时间、场所、程序、伙伴,还有自己。只有能分清这七种要素的重叠情形的人才能把握住成功。缺了其中之一,光就不可能顺利地从玻璃中穿过去了。”
“不愧是老爷子说的话。”
“听好了,如果着急地定下日子后又赶不及的话,敌人就会产生警戒心逃跑掉的。”
“两周后。”
我说道。有这么多天,所有的准备都会切实地做好。虽然离三月五日帝都银行消失的期限没几天了,但没有办法了。
光井敲敲下巴,看着我。
“我这边没问题。”
“好,那就决定了。三月一日和敌人交易。”
我下定决心,冲无畏地笑着的光井点了点头。
——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我这边总算有头绪凑齐说好的数额了。
“实在太感谢了。本来应该由我给您去电话的,您特意通知我,真是不敢当。”
―哪里。上次说好由我去电话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多数人还是不会打电话的。干贷款这行的,嘴上说的好听,态度蛮横的可是大有人在啊。我们的金融公司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所以我也不好多说坏话了。”
——说是钱的借贷,归根结底是两者在了解的基础上所进行的交易,所以,本来就没有立场上的强弱,最重要的是交易能有效地进行。然而,却有人偏要产生误解。但是,那之流无疑都是些小人物。跟小人物共事,自己也会只能做小买卖的。所以我尽量不去接近那些家伙。
“跟洞口先生谈话,总是获益匪浅啊。下次,能否请您给我们公司的年轻人们也讲两句呢?”
——当然可以了,如果是作为商业往来的话。作为补偿,你可要狠狠心多给我些演讲费。
“那咱们就说定了。……那么,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拿到呢?”
——实际上,这么五个数,牵扯到汇款上的关系,还需要缓上十天的时间。
“十天吗……”
——我们,在经手的金额大的时候,帐簿上,要分成几个公司来进行处理。如果不能将其集中到一个支店里,就不能一次凑齐约定的款额。这些时间一定不能少。而且,缓这么几天时间对你们和对方的交易进行不也有利吗?
“呃,呃……这个……”
——那么,三月一日我一定把五个数都给你。
“集中到一家支店里,是不是用汇款寄给我们呢?”
——不不。要是汇款的话,跟你们户头的关系会留在文件上。虽然还有支票的方式,但因为是有价证券,银行那边一定会留有记录的,所以也想避开。可能的话,想用凑齐的钱和你一手交换咱们说好的票据。
“明白了。我这边现金也没什么不便之处。那到时我去哪儿呢?”
——这个,到时我再跟您联络。那么,再见了……
用平版印刷完底儿的图案之后,接下来就是凹版的额面数字和肖像画。印到这儿,我家假钞初长成了。
为了表现大藏省印刷局所引以为豪的深凹版印刷的凹凸感,油墨是特制的,里边掺入了磁性铁粉。把平版印刷机的版盘还原成原来的凹版,加大压胴的压力,进行了微调整。卸下平版用的着色滚子,设置刮除多余油墨用的刮刀。准备完毕。
首先用褐色印刷正面的福泽谕吉。
“太棒了,太棒了。福泽谕吉印的位置跟真钞上的一模一样。”
幸绪取下试印刷用的纸,两颊泛起红晕。
“这还不是想当然吗。别忘了,咱们已经试印过几张了。”
“又来了,真讨厌。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哎。没点浪漫劲儿的人,怎么能着手造假钞呢?”
“讨厌。阿宏嘴里还会吐出浪漫两个字。”
“别吵吵了,快续纸!”
两人的喧闹劲儿,我早已领教够了。从印刷机里吐出来的纸上,虽然还没有日银总裁印的号码,但已经是无论从哪儿看都与真钞几乎无二了。深凹版的凹凸感和细密线等都得到了完美的再现。真正的纸币,马上就要在我们手中诞生了。
试印刷结束,印刷工程上了轨道后,下边的就快了。按版台的力气活,由我和阿宏承担。让它从右往左,又从左往右在压胴底下钻来钻去,使特制油墨印到纸上。
幸绪负责检查印好的钞票。每一张都要同真钞比较色调,确认有无印刷失误。
特别是细密线,一定要擦亮眼睛,查看有没有“断条”或“飞白”。哪怕有一根线出现断条,福泽谕吉的表情看上去也会不太对劲。只有当我们能够连细徽部分也原样地表现出来时,真正的纸币才算从我们手中诞生出来。
“等一下。左端出现飞白。”
“看。刮刀的刀尖——”
“顺便再检查一下压胴的压力。拜托了,阿宏。”
“OK。”
“交换,完了。”
“油墨不够了。”
“错了。那是反面用的。”
“肚子瘪了,谁去买便当来!”
“我,可不想。我才不愿离开这儿呢。”
“我也是。别开玩笑了。”
“怎么办,把这个印完吧。”
“同意。就差一点了,咱们干完吧!”
我想,大概父母看着自己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心境,就是这样的吧。那一张张的假钞——就连试印刷时的失败作品——都那么让人又疼、又爱,想抱在怀里,跟它贴贴脸。
资金确实花了不少。首先是用我跟雅人弄的假钞获益来的那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元,还有这五年间我一点点积蓄起来的钱,卖江波的奔驰筹到的钱,再加上幸绪的夜间打工费,最近资金告罄,又借来了高利贷。总共,也有四、五千万元了吧。
而且,还有二十年前老头他们费尽艰辛从香港运来的平台印刷机。如果现在想弄到这东西,不知到底要花多少钱呢。
日本屈指可数的系统扫描仪,也是偷偷潜入久违的新东美术印刷,不打招呼使用的,没花什么本钱。但是,为此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呀,那可是拿钱买不来的。
不,我这边不说也罢。还有幸绪呢,因为她父母经营了一家印刷公司,所以她掌握了操作扫描仪的本领。又正因为如此,那家公司才被人夺走了。阿宏在狱中度过了五年时光,现在原来的面孔和名字也都丢掉了。光井大叔,虽然多少也是他自作自受,但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至爱的儿子。水田老头呢,将自己二十多年的时光,都给了假钞制造,最终还丧了命。幸绪的父亲也是一样。
所有这一切,早已不可以用钱来计算了。
人们都说假钞是种不上算的犯罪。
想想我们所失去的、所投入的,真让人不得不点头称是。但是,回报的时刻,已经近在咫尺了。
进行凸版部分的印刷的最后三天,我们都感觉睡觉简直是对时间的可耻浪费。只有我暂时还要去工厂上班,但是让我离开工作间去上班,简直比杀了我还难过。一想到阿宏和幸绪两个人眼看就要生产出假钞来了,我甚至感觉如果我不能亲见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的话,那就是他们对我的最大的背叛了。我一结束了工作,就像听到头生儿降生了的父亲一样,草草换了衣服就出了工厂。
他们俩也一直在等我。我刚一打开工作间的门,阿宏和幸绪就双颊红红地迎了上来,三个人连蹦带跳地来到印刷机前。两个人已经把拉丁字母和数字的组合顺序,写进了一览表中,印刷纸币号码的准备都就绪了。我们就参照着那一览表,把拉丁字母和数字的原版放在版台中,把那一个个不同的号码印到了我们的假钞上面。这好比是在给我们那一个个刚出生的可爱的孩子起名字。
“UF516549X”“OR715438D”“SA435681L”……给这一张张纸上都印上各自的名字后,这些纸都成了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万元钞了。
印刷的最后一天,真是让人坐卧不安,我没去公司上班。我们用掺入了反射紫外线的特殊涂料的红油墨,把日银总裁印印到了正反两面上。随着印好的假钞在工作间一角不断往高里堆积,不知为何,幸绪的眼睛红了起来。就连五大三粗的阿宏也是极力抑制住眼泪。我们就那样全身沾满了油墨、汗水和泪水,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
工作间外面,不知何时,天已经微微放亮了。一看手表,已经快到五点二十分了。
剩下的最后一张,钻过压胴下,被吐了出来。
除去试印刷的和印刷失误的,共一万七千零二十四张。还是三张连在一起,没有裁开,换成钱共计五亿五千零七十二万元的假钞,现在,印刷完成了。
紧接着,幸绪无声地、疲倦地坐在了印刷机前。阿宏也浑身颤抖着,仰天长叹。
一直回荡在耳边的印刷机的声音消失了,工作间里出奇的静。只有电动暖风机叶片转动的声音,在低低地流淌着。我只是站在那里,回想着水田老头露出豁了的门牙的笑颜。
“我们成功了,老爷子……”
不知不觉,这句话从我唇间滑了出来。
“成功了,阿广……”
幸绪也泣不成声,张开手欲去拥抱面前的这座印了假钞的纸山。
“万——岁——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阿宏仰头冲着低低的天花板,大叫道,“他妈的,成功了,成功了!”
阿宏又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然后朝着刚完成的假山猛冲过去。
“喂,混蛋。你干什么!”
“呜啊,洗钞票浴啊!”
阿宏双手捧起一大堆钞票,向我投了过来,钞票像花瓣雪一样飞舞起来,碰到了我的脸。一股清新的油墨香,将我团团包住了。
“成功了,你这个混蛋!”
说着,我也顺手抓起大把的纸币,向阿宏扔了过去。
“住手啊。怎么连良辅也疯了。”
话音未落,幸绪的脸上就被阿宏扔来的假钞打了个正着。
钞票哗啦啦地飘落了,露出了幸绪那张眉头紧皱的脸。但是,她的嘴角,却不争气地绽了开来。
“成功了。你这混蛋!”
幸绪叫喊着,抱起捧假钞就向空中扔去。
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着,在堆满万元假钞的工作间里,久久地互相打趣着、滚来滚去。
虽说一切印刷都已完毕,但假钞并未真正完成。还必须把B5纸上并排着的三张纸币,一张张地裁开来,让它们跟真钞大小相同。
即使尺寸差一毫米,捆扎成束时,边角也不会齐刷刷的。因此,我们恐怕不能采用那种一次裁好几张的做法。我们做了一个跟真钞大小相同的、金属制的裁剪用的模子,用裁纸刀细心地一张张地裁去周边的余白。
每切一百张就掰去刀刃换上新的,以保持裁纸时的刀的锋利劲。即便如此,在此项工程中,仍有四百一十六张假钞作废了。
因此,完成的假钞,共五万零六百五十六张。总计五亿六百五十六万元。跟我们目标额的五亿元,倒也够了。虽说纸币已经被切成一张张的了,但假钞仍未完成。由于版面事先处理过,纸币的号码并没有连号。每百张束成一束时,绝对不可能有号码不一的崭新的票子被拢得这么漂亮。为了掩饰这一现象,我们还有必要装成是在市场上流通了的用过的钞票。
我们把那五万张假钞一张张地、轻轻地揉搓,或者折成四折,以使钞票上出现一些细微的皱折。
“听着,折子不要弄得一样。那样的话反倒像是故意的了。一定要折得富于变化,比方说,有的像新票子,有的折成两折等等。”
“虽说作戏要精巧,不过老听这种小气话,我肯定会过早秃头的。”
“讨厌,我不会也像阿广一样吧。”
三个人分头做,每个人也要担当一万七千张。一切作业结束的时候,手套都绽线了,指纹眼看就要留到纸币上了。
接下来,就是捆成百万元一束的作业了。
在银行等金融机关捆扎成束的钞票,一般都用印有银行名的封带捆扎,在封带的一端还会印上负责人的印鉴来做骑缝印,作为这项作业顺利完成的证明。同真钞一样,咱们这也要采取那种样式。
只是,由子对手是银行职员,在制作封带时也要小心注意。
如果是模仿大牌城市银行的封带的话,可能帝都银行的职员们早已看惯了,恐怕危险程度相当高。而且,我们还要考虑到戏台方面。于是,就决定使用以神奈川县西北部的工厂地区为中心而设立的“新神奈川信用金库”这个名字。我们先把为筹备在海老名租来的戏台而借来的高利贷,先都存到新神奈川信用金库里。光井再全部取出来,这样就得到了那儿的封带。
在浅黄色的工艺纸上,用红色的小字挤巴巴地印着“新神奈川信用金库”这一名字。
关于印刷,我们早已是轻车熟路了。又一次深夜潜入新东美术印刷,这次是用PS版制作的原版。那是offset用的简易印相版。
纸呢,是由阿宏去到东京,购买来相似的。手感不必有假钞那么高的要求,所以也不用使用多么珍奇的纸了,负责人的印鉴,由幸绪在平冢市内的文具店里转了个遍,一股脑儿地买来了五十个合适名字的印章。
“喂喂,快看呀,快看呀。还有手冢、西岛这些让人怀念的姓呢。”
“得了吧,不吉利。”
“对对。他们早已从这世上消失了。”
“所以我才买来做供品的嘛。阿门。”
封带的尺寸,幅宽二厘米三毫米,长二十一厘米。我们在B4纸上印满了“新神奈川信用金库”的名字,按这一尺寸裁开,作了五百条带子。
我们把假钞每百张捆成一束,用浆糊封好带子,加上封印。在封带头上,盖上了骑缝印。
五万张的假钞山已经是颇为壮观了。但这五百零六摞纸钞束,更是一番好风景,简直让人浑身颤抖不已。
总额,五亿六百万元。
就在不久前,作为泡沫经济的善后处理,关于巨额的不良债权事件时有报道,十亿二十亿的金额,都让人感觉早已不是什么巨款了。但是,五亿元对于我等小人,无疑,还是遥不可及,只有做梦才可梦到的巨款。
这笔钱,被我们亲手造出来了。原版自不必说,从一张张的纸到封带的印刷,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
“都结束了啊。”
幸绪面对着一摞摞的钞票,小声抽泣起来。
“别那么心荡神驰地看了。”
“讨厌讨厌。真是木头疙瘩。对吧,阿宏?”
“就是,我真不想跟这么个一点儿也不浪漫的家伙再交往下去了。”
“要是老头在,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我这么一说,幸绪和阿宏,都猛地仰起身子,盯着我。
“要高兴,要雀跃,等一切都完了后也不晚。失败总是产生在你觉得成功了的时候。——我们还有几件事必须得做!”
“喂,决定交易的日子,不是在三天后吗?”
“是善后处理这间工作间的。”
我环视了一下脏兮兮的房间。
“一旦这五亿元假钞被发现了,警察一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搜查的。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什么设备,是不可能造出这么多的假钞的。所以我想他们一定会把日本掀个底朝天,一家家地搜查可以安造那些设备的地方。所以咱们现在就得撤离这间工作间。”
“是吗,是善后处理吗……”
阿宏抱着胳膊,转着头环视着这间看惯了的深夜的工作间。幸绪也迅速地来了个向右转。
在二十个榻榻米大的仓库里,满地散乱着许多油墨罐子和装药品的瓶子,连插脚的空儿都没了。中央是平台印刷机。北面窗子底下,是手工制造的干燥机和高温软性研光机。水池子的旁边是手工抄纸机和压缩机。门旁边,镀了铬的刷版裸露在那里,银光闪闪。在这一件件东西上,刻着我们的多少美好的记忆啊!
幸绪突然仰头看着天花板,用右手袖口,匆匆地擦了下眼角边。
我把她拉到身边说道:
“回头再感伤个够吧。咱们去借辆四吨卡车去。”
暂时,先把完成的假钞都运到了我的公寓里,又从租赁处租来了辆载重四吨的大卡车,把所有器材从工作间运了出来。
考虑到将来,那台贵重的平台印刷机,还是不能随便扔掉的。那些刷版、手工抄纸机、高温软性研光机等也是同样。
我们就等到第二天夜里,将大卡车开向爱鹰山。我们打算分两次把它们埋在秘密栽培黄瑞香的那座山中。
地点,就在我最初埋印刷机的那片黄瑞香林附近。虽说曾经挖过洞,但由于细心地填埋过,再挖开来还是很费了一番工夫。
我们用塑料布把零件一个一个地捆包起来,为了避免土中水分渗人,还在里边放入了干燥剂。我们把它们放到坑里,埋上土后,又在上边栽了附近拔来的杂草等做了伪装。现在这儿的土的颜色还有些不同,不过过个两三天就会和周围没什么分别了吧。
又在稍稍离开的地方挖了坑,把药品和剩余的油墨全部抛弃了。假钞制造过程中出现的失败的作品和余白部分的纸,全部都扔到火里,付之一炬了。
工作间空了。
善后处理全部结束了。
我们又一次环视了一下连一丝灰尘都没留下的仓库,做了最后一遍检查。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在这里度过的五个月的日日夜夜——不,应该说是我和雅人两个人着手造假钞以来的五年的日日夜夜。
成了阿宏的雅人,拿出一根喜利,递给了我。由于工作间里堆满了纸和油墨,所以五个月来,我们一直在顽强地戒烟。
“那我就恭领了。”
“请吧。”
在夜间打工期间训练有素的幸绪,马上打着了廉价打火机,给我们点着了烟。
深吸了一口。真爽啊,仿佛都爽到骨头缝里了。阿宏从幸绪手中接过那个廉价打火机,打量着它。
“成功后有钱了,我先买个卡路齐的打火机吧。”
“得了吧,跟你绝对不配。”
“良辅,你想干什么?”
“我嘛……”
我刚要考虑一下,幸绪先把手伸向天花板,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
“是夏奈尔套装吗?”
“得了吧。我真是在对牛弹琴。”
听了我的挖苦,幸绪嗤之以鼻。
“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
幸绪看着我俩,高声宣布道:
“那还用说。当然把所有的钱都投到造完美的假钞上了!”
——啊,我是洞口。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
“不,倒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我刚刚跟那边谈妥了。毫无疑问,明天可以准备好咱们谈好的那五个数。
“太感谢了。那,明天咱们在哪儿见面呢?”
——实在抱歉,跟我有交情的那家金融机关,在海老名一带。
“是神奈川县的海老名市吗?”
——对。那儿有一家以座间、厚木一带的工厂区为中心设立的名叫新神奈川信用金库的信用金库,可能首都地区不太有人知道。我很久以来很受其中一家支行行长的照顾。实际上我以几家公司的名义在那儿开了户头。
“噢,我没想到您会使用信用金库。”
——要是大银行的话,有急用时,必须办理许多麻烦的手续,有时很难随机应变。所以,我就使用了信用金库。反正我是分成几家公司经营管理的,每家动用的金额都不是太大,所以信用金库也还能凑合吧。
“您真是告诉了我们一个好主意。看来我们公司也需要早点讨论借鉴一下了。”
——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支行长给你们认识,不过贵公司势力范围好像在池袋附近吧,所以利用不上神奈川的信用金库啊。
“真是遗憾。那,明天,就在您那里……”
——让您费事了,您要能来支行这边那就太感谢了。
“我们无所谓,去哪里都行。”
——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那我们应该去哪家支行拜会呢。”
——从海老名车站往东一点的地方,有一家北海老名支行。
“您告诉我地址,我会去查地图的。”
——事实上,那是一家最近新开张的支行,我想可能还没绘入市面上卖的地图里。我会用电传把详细地图给您发过去的。
“那可帮了大忙了。我们几点去合适呢?”
——听那边的意思,是想在窗口业务结束后。
“也就是三点以后吗?”
——对。可以吗?
“我们这边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但是,过了三点后,所有的金融机关都结束窗口业务了。想要暂时存到附近的银行里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这样,你们必须当天把那五个数的巨款运回到东京去了。
“多谢您操心。但是,应我们请求帮助筹措交换给您的期票的帝都银行,也要派些人来。”
——噢,是吗?
“对。因为必须确认金额数,这事最好还是请专业人士来做比较妥当吧。而且,搬运方面,他们也会顺利完成。”
——那倒是。好吧。我还一直担心会不会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呢。
“让您多费心了,太谢谢您了。”
——那时间定在几点呢?要是三点的话,信用金库恐怕太匆忙了,所以,四点怎么样?
“明白了。那,就四点,在北海老名支行见。”
——哎,你们是不是开车来呢?
“是,是的……”
——那样的话,就请停在后边的停车场里。我会把它也画到传真里的。
“谢谢了。”
——那么,明天四点,在海老名的信用金库见。
“请多多关照……”
“怎么样,很棒吧。”
光井刚一开灯,就伸开手,把我们让进了做明天的戏台用的房间。
时间是夜里十点多一点。明天就是交接的日子了,我们才第一次聚集到在海老名市中央东二丁目租来的写字楼一楼。
室内装修的状况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像突击完工的。白色的墙壁,摆了姓名卡的柜台,全新的供客户坐的沙发。放置在房间尽头的桌子上的,电脑和书架自不必说了,电话、笔记用品、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小道具,也都像工作刚刚结束似的摆放在那里。
“喂,大叔,这些海报啥的,你是从哪儿弄到手的?”
阿宏摸着鼻头,半是佩服半是惊叹地看着墙上。在写有“工资自动拨入”字样的海报的中间,一个走红影星正朝我们微笑呢。
“哪儿呀,这是我在总行后头转悠时,从放垃圾的地方检来的。这里所有的海报、贴纸等都是废品回收。”
“哎哎,这台提款机还真像呢。”
幸绪在柜台旁边欢呼道。一看,果然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台正儿八经的ATM。但是,当然,我们不可能有资金和路子买来这种东西的,它只不过是外表像回事的纸糊的道具罢了。
“干得不赖呀,大叔。”
“你们也是啊。”
光井打开了我们带来的一个手提式衣箱。用封带捆扎成束的钞票露了出来。光井拿起一裸,用手往上拢着钞票的一边,好像在感受钞票的感觉。
“我真认识了一帮可怕的家伙啊!‘刻版铁手’没看错人呀。”
“职员方面筹备得怎么样了?”
“那边也OK了。演技指导也是完美无缺。”
我们的假钞完成了。
戏台的准备也就绪了。
演员的筹备也妥当了。
“终于,终于就要……”
阿宏舔了下嘴唇,吐出一句话。
“可别打哆嗦啊,年轻人。”
光井教诲道。
“你白担心了。我呀,几乎不出场。”
“什么?那唯一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呆着的人就是你吗?你这体格可是最经使的了,太可惜了。”
“对对。可是,谁让阿宏暴露了面貌了呢?”
“对了,逃跑用的车准备好了吧?”
“那当然。没了它,就不是善始善终了。”
光井手捧着他那如今早已瘪了下去的肚子,嘎嘎嘎地笑了。
阿宏的、光井的,还有幸绪的——三个人的眼睛都自然地集中到我身上。幸绪捅了捅我的胳膊肘,催促道:
“说点什么吧,你快。”
“从我嘴里,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噢,难为情了。”
“不是的。”
“那,就说两句吧。你可是我们的头儿呀。”
我朝着盯着我的阿宏微微点了点头。
“也许,老头会这么说吧——”我吸了一口气,环视着同伴们的脸说道,“混蛋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我们的假钞无论在谁看来都毫无疑问全部都是真货,绝不会被看穿的。所以到时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发抖或者尿裤了。听清了!”
回答声高出了我激昂的声音的三倍,震动了这家假信用金库的天花板。
睁开眼,表针才刚过六点。装防盗窗的玻璃窗外,一片昏暗,万物还沉浸在睡梦中。
三月一日。一切都该有个着落的早晨来到了。
幸绪和阿宏好像也早就醒来了,我刚一起身,他们就霍地把毛毯推到一边。只有那位光井大叔,还在呼呼地打着鼾。本来嘛,他干坏事的年限跟我们可不一样。
用完了简单的早餐后,我们立刻开始了开店的准备。由于突击工程刚刚结束,到处还散乱着些资材,我们又一次好好整理了一下室内。崭新的墙上,弄上了几处脏地方,以给人一种早已营业了的感觉。在后边的便门旁的邮筒上,安放了一个写有信用金库名字的牌子。这些就用去了整整一上午。
十二点三十分。
光井通过相熟的演员介绍公司募集到的六位临时演员,按约定时间来到了一楼大门口。
“诸位,今天真是劳驾了。”
光井冒充助理导演,高兴地出迎着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演员们。临时演员,男女各三人。他们一踏进这间假的信用金库里,就开始很稀奇地四处环视着里面的布景。
“我想你们事先已经听事务所说过了,真正拍摄是在明天。但是,看诸位今天的表现如何,有谁出现失误,我们会毫不留情地请他回去。当然,那样的话,我们很难再支付演出费了。听清了吗?”
不知是不是事务所事先没讲过,临时演员们一片嘈杂。光井使劲拍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继续流利地说着开场白。
“特别是四点左右,总公司的制片人会来里边的屋子跟我们碰头。到时,请诸位一定要好好施展开演技。演技稍有不当的人,当时就会被请回去。听清了吗?请尽全力好好表演吧。”
这个剧有无深度,跟诸位每一个人的演技是息息相关的。
先让他们有这种感觉,待到明天再赶到这儿时,这里就成空壳一个了。
江波他们应先到后边的停车场,再从便门进来,然后沿走廊来里间的会客室。因此,即使看到屋内的情形,也只是一瞬间罢了。在这期间,只要让这帮人演得像个银行职员模样,就足够了。正因为此,这一瞬间可以说就变得极其重要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剩下的就靠我们的演技了。
把衣服发给临时演员们,再就他们各自的演技做了些交待,之后,拿摄像机装装样子,比划了比划,让这帮临时工们信以为真。最后,我们又集合在最里边屋子里做最后碰头。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大家只练习了一下自己要表演的角色,就结束了。
我换上了洞口慎吾这个身份的人应该穿的意大利牌的休闲西装。幸绪是一身信用金库女职员的制服。除此之外还带了假发和金边眼镜。光井的身份是北海老名支店的支店长,是一个不太精明的小官,因此他选了身看起来像是便宜货的鼠色西装。只有阿宏一个人曾经作为宋大人跟江波他们见过面,这次没法露面,他还穿着原来那身破茄克。
三点十五分,离江波他们到还有四十五分钟。
“这样,我该先走了。”
阿宏有点等不及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幸绪有些紧张,瞅着阿宏的背说道:
“全拜托你了!”
“放心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会来救你们的。”
“那,我也去向临时工们作最后交待了。”
连光井也好像终于坐不住了,抬起屁股说。
就在这时,我胸前的手机响了。阿宏和光井走了一半都停下来朝我看过来。
一点不错,是江波打来的。
“我是江菠,多次承蒙照顾,真是不好意思。”
“彼此彼此嘛,现在您在什么地方?”
“刚上东名高速,车不是太多,估计能准时抵达。”
“我也是一脚刚踏进支店的门。”
“那您比我们可早多了。”
“我还有些事要和支店长谈。前门已经关了,如果您到了请把车停在后边的停车场。快到那个点的时候我也会去停车场看看的。”
“谢谢您了,那么咱们四点钟见。”
时针在一步一步地朝四点迈进。
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我们已经确认了十遍……不,应该说好几百遍才对。尽管如此,到昨夜之前还充满的自信,不知什么时候像是从别人家借来的猫似的,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可不行。作为头脑的我若乱了阵脚,肯定会影响到作为手脚的同伴们。要知道我扮演的是洞门慎吾,是个有着自己的可卡因销售网络的大人物。在这么小的舞台上岂能让人家看笑话。
我偷偷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尽量不让旁边的幸绪看到。然后抱起双臂在那儿等待着,脑子里一个劲儿地想着成功的时刻。
早在试验阶段,我们的假钞已经大城升这个银行工作人员的手得到了确认,它是绝对完美无缺的。而且,这里是信用金库的支店。谁会想到从金库里会提出假钞来呢,绝对没人会想到这一点的。
幸绪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指尖在颤抖。我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哎,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五年前,我为你施过咒语。”
那时老爷子被东建兴业那帮抓去,我准备第二天去营救。我躲过她母亲的眼,从窗户钻进了幸绪的房间。
“那时,仁史你动了一下吧。所以,就出了差了。我的咒语真的是很灵的……”
幸绪把这当成是没救出老爷子的理由。
“你动可不行。”
我没动,幸绪的唇和舌在不停地动着。
热热的气息移到了我的耳根边。
“绝对会成功的。”
就在这时,我胸前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来了。
这震动好像也传给了幸绪,她打了一个颤,迅速从我身上弹开了。我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来,按下了通话键。真不好意思,我的手指也有点发抖。
“我是阿宏,客人到了,从246方面来,领头的是辆黑色奔驰。三辆车号我们都很熟悉,朝这边开过来了。”
三点五十二分。
最后的幕拉开了。
“开始行动了。”
我说了一声,赶忙跑出伪装的接待室,和幸绪一起穿过甫道朝正面的大门奔去。
现在这时候,周围人还不少,为避人耳目,百页窗全部合死着,墙上的招牌也用布盖着。客人马上就到了,我会同正在给临时演员们讲解演技的光井一起,把电动百页窗全部打开了。这在我们租到这处房子后还是第一次。
在自动门的中央有“新神奈川信用金库”几个绿色大字。考虑到周围人的耳目,我们还特意准备了像在弹子房才有的稍显豪华的招牌“金日开业”立在了门的旁边。到了三点,窗口业务即使停了,但无论哪家金融机构,它里面的ATM都还能供客人使用。必须得想点办法,万一江波那伙中谁想去外面的大街上买点烟什么的那就麻烦了。当然,为了避免过往行人使用,我们已经在ATM上贴上了“暂停使用”的字样。
“现在这帮家伙到什么地方了?”
“从246道进入到县道了。”
“好,再过十分钟就开演了。”
“拜托了,大叔,我去停车场接人了。”
正面的大门交给幸绪和光井,我先回了趟店里,然后从便门来到楼后边。左首不远处有大楼主人自己的停车场,其中一个车位已经用上了,停着洞口慎吾的专车——白色的奔驰。这辆车还是从买江波的车的客户手里租来的,一天两万日元。
租下的只是这一个车位,除此之外,我们还事先说好今天下午有客人要来,在此留出了三个车位。在车位前的护栏上还专门挂上了塑料牌,上面写上了“新神奈川信用金库客户专用停车场”。这样,一切就准备齐了。
手机一直没挂,我又拿起来说:
“准备好迎接了。”
“目标已进入横滨厚木线,第一辆是江波和佐竹,第二辆肯定是帝都银行的家伙,这第三辆是东建的小喽罗们。”
“大城这家伙在吧?”
他是帝都银行本部第二营业部部长,是联系帝都和东建的银行方面的骨干,也是使竹花印刷公司陷入清理整顿处境的幕后主使。这家伙在与不在对我们来说意义可大不一样。
“放心吧。现在就坐在帝都的车上,公文包很小心地放在膝头,身子还朝后仰着呢。”
大概那里面正装着瞒着银行私自发行的帝都名义的期票吧。
“总共多少人?”
“该来的都来了,帝都和东建两边加起来共有十个,这队伍够庞大的。”
“客人越多,咱们就越有演头。”
“现在,最前面的车已拐过了超市的角,马上就要到了。”
“明白了,那边就拜托你了。”
“我随时准备出去。如果发生意外,给个暗号。”
“用不着担心,你闲着吧!”
“我也希望是这样呀,好了,祝你们成功。”
装起手机,我在领子里面装上了窃听用的小麦克风。半径五百米范围内用短波收音机就能收到。声音有些模糊,但这样阿宏也应该能听清店内发生的一切。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等待着江波一伙的到来。现在已无路可退。
就像是初次登台的演员似的,心一个劲地发紧。可是,这次的主角不是我,当然,也不是幸绪和光井大叔。主角说到底应该是我们造出来的五万张假钞。我们只能信任它的质量,看着事态的发展罢了。
停车场前狭小的路面突然间暗了许多,这并不是天空突然变阴了,而是黑色的奔驰车慢慢地现出了它的身影。
来了。
江波一伙到了。
首先是江波的新车,接下来是辆黑色的世纪,最后是辆蓝色的赛德里克。我微笑着冲编队而来的车辆挥了挥手。三辆车相继在停车场上停了下来。车一停,前面的那辆车车门先打开了,江波和佐竹姿态谦恭地下了车。
“哎呀,哎呀,还烦劳您亲自来接……”
江波很圆滑地鞠了个躬。连佐竹也在他身后过于恭敬地低了低头。帝都银行的家伙们俨然一副主宾的样子,慢慢悠悠地从世纪车的后座上下来。
大城头发用了足够多的发胶梳理得倍儿齐,好像里边包着什么重要东西似的。他一下车先瞥了一眼面前的小楼,翘了翘下巴,一付瞧不上眼的样子。虽说快到了吸收合并的边缘,可他那大城市银行的派头还是十足。
“这位是帝都银行的大城先生。”
“我叫洞口,很荣幸能认识您。”
“你好!”
大城松了松脸部肌肉,像是很怕麻烦似地微微张了张嘴,我极力忍住想要冲上去揍扁他的冲动,微笑着伸手说道:
“请,请。”
大城身后跟着个三十来岁的男的,手里拎着个公文箱,比大城手里的要大些。再后面是江波和佐竹。最后是两个东建兴业的嗤罗,一人拎一只铝制箱子,跟在后面。
“我想前门都已经关了,所以……”
我说着引着他们从后面的便门往里走。
进了门正对伪造的店面,里面的情形看得很清楚。正在操作微机的女职员,一手拿着发票匆匆地从门前走过的男职员,在柜台里,穿制服的幸绪正和光井围着桌子说着什么,临时演员们的演技没有问题。无论从哪儿看,谁都会认为这是在金融机关的大厅里。
我冲光井喊了一声:
“田沼先生。”
光井扭过头来,稍微把鼻梁上的装饰眼镜往下挪了挪朝这边看过来。幸绪也转过脸来,像一个年轻的银行职员似的,干脆利落地鞠了个躬,临时工们也有朝这边看过来的,因为知道这些是从总公司来的制片人,所以并没人非常好奇地看。
光井离开桌子,边穿外套边一路小跑地奔了过来。
“这位是帝都的大城先生。”
“幸会幸会。我早就听洞口说起过您。我就是这里的支店长田沼。”
大都市银行的部长和一个信用金库的支店长,从地位到身价都是天壤之别呀。光井来了个9O度的鞠躬后,从钱包里抽出了张假名片朝大城递了过去。
可是,大城并没有接。他身后的三十多岁的男的上前来接过了名片,接着又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我是总部的仓持,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么小的店能与帝都银行合作,我们深感荣幸。您先请到接待室一坐,我们马上就准备好了。”
光井说着朝走廊一头一伸手,紧接着转过身去朝店里说道:
“町本,给接待室的先生们倒茶。”
“好的,支店长。”
幸绪从门里探了探头,微笑着答道。
“请,请,快里边请。”
光井说着,先在前面带路,其他人跟在他后面朝接待室走去。
大城边走边往四处瞅,好像在看卫生搞得干净不干净。光井边走边回过头来冲大城说:
“以前的支店就曾受过洞口先生的照顾,但这笔钱数目实在是太大了,说实话,真不知能不能给您帮上忙。不过和帝都银行这样的大银行打交道是我们想也想不来的好事。有什么您直管吩咐,我们会马上照办的,往后还请您多给我们点业务。”
“啊,嗯。”
“但是……大城市银行就是不一样啊。我们这个小店以往尽是和些说是公司实际上就是家族式手工业主打交道,融资的金额都很有限。五亿元巨款,真是,真是……”
快熬到退休年纪的信用金库的职员终于升上了支店长的位子,光井这一角色演得真是到家了。这一半应归功于他的本质,漏洞自然就少了。
进了接待室,大城和三十多岁的男的没有叫人让就理所当然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光井请江波和佐竹坐对面的沙发,可这两人却一个劲地说:“不了,不了,我们在这儿就行。”说着,站在了大城他们的旁边。
“请别客气。”
我说着在大城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东建兴业的两个小喽罗放下铝箱子后出了接待室。三十多岁的男的把手中的公文包往茶几上一放,对了对密码,打开了包。
“那是?”
里面是一个金属盒子。长约二十五厘米,宽约有十厘米,高约十五厘米。
只见他熟练地在盒子一边安装上一个微机打印机上常见的进纸槽样的东西,装好后回过头来冲光井解释道:
“您这里可能也准备好了,但我习惯了这个,所以就带来了。”
“噢,是台点钞机呀。”
听了他的话我这才意识到它是什么东西。怪不得呢,钱钞是放在进纸槽样的东西上的,然后一张一张地通过机子,以此来记数的。大概它同时还进行简单的钞票检验吧。但这机子的容量不大,和ATM中的验钞机比,应该没什么大的区别。那样的话,我们的假钞肯定会平安地通过检验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说到底最大的难关还是这些银行人的眼睛和指尖的感觉。可是,这帮家伙应该不会想到在信用金库的支店里会给他们准备假钞。正是在这点上他们大意了。
“打扰一下。”
幸绪端着茶过来了。
“町本,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现在主任正在做最后的检查。马上就能拿过来了。”
“给久冈说一声,让他快一点。”
“我知道了。”
幸绪托着茶盘鞠了个躬出去了。
江波和佐竹从开始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在他们来说可是少见,看来很紧张吧。从帝都以外的地方一次借五亿元这怕是第一次吧。而且,借到钱后要做的生意也是和靠不住的客户的第一笔买卖。利息是让叫洞口慎吾的男的拿了,很有可能到时候一分钱也赚不上呢。
与此相反,大城和他的部下却像是逛街时顺便过来看看的大户头,很是安稳。帝都银行名义的期票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发行的,但在平常,他们常常动用巨额款项,五亿元对他们来说也许只能算个零头。
茶几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大家都把视线移到电话上了。光井麻利地伸过手抓起了电话。
“是吗,知道了……那就拿来吧。”
光井边放电话边环视了一下屋里的人说,“就来了。”
江波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佐竹紧张得脸绷得紧紧的。这帮家伙怕是还没有做过这么大金额的生意吧。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马上我们的可爱的假钞就要上场了。这将是本世纪最辉煌的一幕。
有人在敲接待室的门。
“请进。”
光井淡淡地说着,一点也看不出紧张感来。
门开了,幸绪推着小车进来了,车上的钱捆堆成了小山。钱钞共五百捆,每捆一百张一万元的钞票,每捆都有封条在上面,全都整齐地摆在小车上。
佐竹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朝前倾过身去。大城也像要开始干什么重大事情似地脱下了外套,卷起白衬衣的袖子来。他的部下也效仿他的样子做好了验收钞票的准备。
“哎呀,这么一大堆,看上去真够壮观的啊!”
光井像是要缓和一下气氛调侃道。可我觉得他说这话可能是在给自己打气呢。
江波来到小车的旁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么,大城先生,清点钞票的事就拜托您了。”
“明白了。”
三十多岁的男的谦恭地回答道。说着把手向小车伸去。我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我强忍着,死死盯住他的手。那男的伸手抓起了三捆钞票。
我的心,都快要从喉吩里跳出来了。幸绪可能是感到在这种场合下太难受了,鞠了个躬,悄悄地退出了接待室。
“那,这个给您。”
说着,三十多岁的男的把其中的一捆递给了旁边的大城。所有的人都像屏住了气似的,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光井可能是为了擦手心的汗,一次次地把手往裤腰那儿放。
“不好意思,我要清点了。”
三十多岁的男的说着,冲光井鞠了个躬。
大城干咳了一下,把钱捆轻轻地一折,拆下封条,然后前后弯了好几次,那捆钱成扇子状打开了。
左手抓住钱的一端,右手指朝另一端靠过去,准备点钱了。
可是,他突然停住了。
当时,我敢肯定我血管中的血液也绝对停止了运动。求求你了,什么事也别发生,快点开始点钱吧。在试制阶段已试过一次,不可能在这儿被他识破的。我深信我们的假钞和真的一模一样。但在心中我还是虔诚地析祷着。
大城的手——终于开始动了。
他的手指非常灵巧地一张张地点了起来。估计他已习惯了点这么多金额的钱了。从他那冷静的脸上看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怀疑。他旁边那位毕恭毕敬的三十岁的家伙也和他一样。就见他拿过钱来,先把封条拆了,然后往茶几上一爽,接着放入了点钞机。
打开开关。
点钞机开始工作了,一张张地清点着,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机关枪在扫射一样。
一百张钞票连30秒都用不上。当然,被弹出来的钞票也是一张没有。
成功了!
我们造的假钞竟然真地骗过了银行工作人员的眼睛和手。
当时我真想从沙发上跳起来。当然这时候的洞口慎吾先生不可以做这样出格的事情的。可不能让江波这帮家伙多起疑心。强忍了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了看站在茶几旁的光井,轻轻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只要保持住信用金库支店长应有的笑脸,看着大城他们工作就行了。
领子上的小型麦克风应该能把这里面的大致情况传递给阿宏了吧。他这家伙正在车上等待时机,这时候一定一个人在那里欢呼胜利了。
三十多岁的男的开始把第二沓钱放入点钞机。大城这时候也停止用手数钱了,开始给用机器点过的钞票加上封条。佐竹则把加好封条的钱一捆捆地放入铝箱子。
——看到了吗,老爷子。
我在心里对故去的水田老爷子大声地喊道。
——怎么样,我们终于干成了。造出了你心目中的极其精美的假钞。虽然现在还不能说它十全十美,但它能骗过整天和钱打交道的银行职员了。这样的钱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造出来的呀!老爷子您教给我的那些知识我没让它们白费,它们已经变成了我们身上的肉,我们身上的血,终于,今天又变成了伸手可及的果实,出现在我面前。你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弟子。
我正一个人沉浸在那样的幻想之中。
突然,佐竹在铝箱子前直起腰,依次看了我跟光井一眼后张开口来:
“对不起……厕所在什么地方?”
“啊……厕所是吗。”
光井慌忙朝门口望了望说道。
当然这个楼里面也应该有厕所。
一楼专用厕所在走廊最那头。厕所确实没有想到要去标明是新神奈川信用金库的厕所,一是没人会注意这种地方,二是还没听说哪家信用金库对厕所如此下过功夫。
可是,在这个假支店里有临时演员。虽然在江波他们走之前幸绪会和他们在一起的,但不可能让这帮临时演员们不去厕所呀。很难说不被江波他们上厕所时碰上。我们最该警惕的就是他们用厕所的时候了。
“厕所啊,出了这儿,沿走廊一直朝右,到头上就是了。”
光井用手指了指说,那口气很有些没底儿。我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这么多钱还得点一阵子,我也去方便方便,正好给您带个路。”
说着站在了佐竹前头。
“这,可真是……”
佐竹受宠若惊地说着,跟在我后面往外走。
我出了接待室,边走边祈祷临时演员千万别在用厕所。我真不愿和这家伙走在一起,可这时候没办法只能忍着。我装出笑脸来冲佐竹这家伙搭话道:
“您和江波先生在一起共事已经好久了是吧?”
“嗯。”
“江波先生看上去就很精干,对部下也一定很照顾吧?”
我言不由衷地说着。
“是那样吧……”
佐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大概内心里正在火着,你这么个来历不明的臭小子,凭什么我那二把手的大哥也要向你点头哈腰呢!
值得庆幸的是,厕所里没有临时演员。
我和佐竹并排着站在那儿方便。
真可怜,我尿不出来,只滴出几滴来。旁边的佐竹却像放开了水管似地哗哗尿起来。
扑楞打了个颤,佐竹这才开始打量起脏兮兮的厕所来。和刚才看到的崭新的店面相比,这儿简直是太脏了。
“嗯?”
佐竹的眼睛盯在了一个地方。
我差一点被拉锁夹住。
洗手台前放了一张折成三折的纸。正对的一面上用粗彩笔大大地写着“三月一日AM 12:00在海老名站前集合”的字样。从便池那看得很清楚,这肯定是哪个临时演员忘在这儿的。
大概是从事务所里得到的这张便条。也就是说,弄不巧这张纸看不见的那一面上还写着信用金库职员的角色等试镜方面的详细事宜。
这东西要是让佐竹看了那可就完了。真是的,没想到竟有人把这种东西忘在这儿……这一点我没算计到。
我慌忙拉上拉锁,朝洗手台冲过去。
可是,不巧的是佐竹离洗手台要更近些。而且,不知什么是羞耻的佐竹开着天窗就大步朝洗手台走去。
万一……
我血往上冲,环视了一下厕所。我要不要冲上去从佐竹手中抢回那张纸?但是,那样只会让那家伙起疑心。可是,也不能让他就这样……
佐竹把手朝洗手台伸去,手腕上的手镯叮当响着。已经晚了。他已经看见便条了。即使反应再迟钝的人,只要内容写清楚一些,连佐竹这样的也能想象到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完了。
佐竹拿起了纸。
我赶忙朝旁功放工具的小房冲去。佐竹的注意力全被纸上的东西吸引过去了,一点没有注意到我在干什么,我撞开门,从里边拽出拖布来。
转身时佐竹已朝我这边转过身来,一时间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朝手中的纸上扫了一眼,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我举起拖布,朝佐竹打了过去。
佐竹张口想喊叫什么,我手中的拖布把已朝他的脑袋劈了下去。
非常准,正好落在头上。
正要得意,不料“咔嚓”一声,直径约有四厘米的拖布把竟一下子成了两截。折断的另一半落在厕所地板上,像晰蝎断了的尾巴似的在地上乱跳着。
“你……”
佐竹像杜伯曼犬似的叫喊着,大手奔我的前胸就来了。我举起剩下的一半拖布朝他抡去,没成想竟被弹了出去。本来从体格和体力上我和他就相差太远,我岂是他的对手。
“王八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我被迫朝后退去,可身后是放杂物的小房,厕所门在洗手池的对面,正好在佐竹的身后。
“三月一日,信用金库的临时演员,这都是什么意思。”
这纸被佐竹看到了还算走运。只有他才如此愚笨,到现在还没察觉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能解决这一关就……
“没想到,在这儿……”
佐竹摆开架式,紧逼过来。
只要有武器就好了。我拼命用余光朝四处看去。不是像拖布这样的软东西,要比佐竹的头硬的武器……
“混蛋,快说呀!”
佐竹拿出美式足球队员的架式,身子往下一沉,以与他身体不相称的动作快速朝我扑了过来。我的左边还有点空,我做了个向右跑的假动作朝左边跳去。
“别跑!”
佐竹像蝙蝠一样伸开胳膊,我再也无法朝前走动了。衣服左边的袖口被佐竹抓住了。
“往哪里跑!”
我双脚使足了劲,全力往前挣,可无济于事,毕竟力量相差太悬殊了。意大利造的衣服袖子从肩头裂开了。袖子整个地撕下来也就好了,不知是否因为是意大利造得太结实的缘故,竟连衣服也一块儿撕开了。佐竹那熊掌般的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抵在了墙上。
“你跑不了了,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这儿还用临时演员,嗯?”
我拼命挣扎,但只能像个被大人逮住的孩子似的,不能给佐竹任何打击。佐竹伸出左手,用肘顶住我的脖子,一点一点地使劲压过来。
“我一开始就觉得怪,像你这模样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贩可卡因什么的头子。快说,那五亿是从哪儿弄来的?把我们弄进来想干什么?”
喉咙被挤住,气快上不来了。佐竹那棋盘般的脸也朦胧起来。我强打精神,右手朝西服口袋伸去。
有了。找到了。一次性打火机。
我颤抖着掏出了打火机,慢慢朝佐竹的下巴移过去。
“别乱动,小子!”
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磁砖墙上。
这一下撞得我眼冒金星,手中的打火机“啪”的一下碰在了磁砖上。
“臭小子,你……”
佐竹松开抓住我头发的左手,上来掐住了我的手脖子。这唯一可以称得上武器的武器“叭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气急了的佐竹眼睛一下子竟瞪大了。真奇怪。
“你竟敢……”
突然,佐竹不动了,视线落在我的肩上。
我扭头看过去,原来袖子破了,左肩口露在了外面。从那里可以看到白衬衣。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衬衣已被汗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原来你小子……”
五年前,在东名高速的防音壁上被佐竹他们用枪打伤的地方,透过汗湿的衬衣看得清清楚楚。
“小子,你是……”
就在这时。
厕所门突然大开,从外面冲进个白色的影子。
佐竹往后看去,动作稍微慢了一些。不知是板子什么的一下子朝他头上劈了下去。
就听“咔嚓”一声,听起来像是夏天在海边常听到的切西瓜的声音。
即使这样佐竹还是没倒,晃了两三下头,想仔细看一下来者是谁。
“五年不见了,佐竹先生。”
阿宏说着,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木板。
“你,你们……”
“好好休息吧!”
木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落在了佐竹的头上。
木板没断。随着一声西红柿摔烂了的声音,佐竹的身子倒在了厕所的地板上。
我使足劲才从墙根站了起来。
“这么晚才来,我还担心是不是麦克风坏了呢。”
“都怪我,都怪我,不知道是该在外边等还是进来,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
“外边怎么样?”
“没问题,听不见的。先别管那个了,你这样子怎么办?”
虽然摔倒在厕所地板上,但西装并没有弄脏,只是上衣的一只袖子撕破了,看上去不成样子。
“上衣,谁的都行。赶快给我拿来一件。我就说接下来还有其他的事,糊弄过去再说。”
“这小子怎么办?”
阿宏说着,用鞋尖踢了佐竹的头一脚。
“先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去让幸绪把小客货两用车开到前边。快,赶紧准备从这儿撤!”
幸绪把一个临时演员的上衣拿来给我,我赶忙穿好,急匆匆地往接待室走去。
从出来上厕所到现在过了大约有十五分钟了。这阵子他们肯定纳闷起来。出去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来着。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我调好呼吸,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门走了进来。
里面点钞机还在轻快地清点着钞票。再看小车,刚才的“山”不见了,只剩下大约有两三千万的样子。江波则干着刚才佐竹干的活,把点好的钞票往铝箱里放。
“佐竹没和您在一起?”
江波朝我身后扫了眼问道。
“他说要去买盒烟。”
“真是胡闹,这家伙。”
大概是因为有帝都银行的人在的缘故,江波强忍着咋了下舌头没再吱声。这要是没有这些人在场,早就臭骂着让小兵们去叫了。
不明真相的还有光井,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倒是大城先问了起来:
“洞口先生,要出去?”
大约是看到我的上衣了吧。
“嗯……不急,说实话,紧接着还有个约会。实在不好意思,我想等您这边一结束就出发……”
我装模作样地一边看手表一边回答道。
“还剩下一点儿了,现在先请你们确认一下期票吧。”
说着,大城把夹在大腿中间的公文包拿起来放在了茶几上。我们要的东西全放在一个厚工艺纸袋里。
“金额太大,我们把它开成五张,每张一亿。”
不这样的话,肯定是不好做帐。这样分开以后,金额变小了,就可以捏造成向根本不存在的小公司贷款之类的事蒙混过关。
“还有,这一张是咱说好的那三千万。”
大城说着,把六张期票在桌上一爽,递了过来。
“对不起,我来确认一下。”
我接过期票检查起来。
底色是粉红色,上面有些密密的波浪线,呈彩虹色。和纸币一样,所有的有价证券都是采用高新防伪技术印刷出来的。特别是那些大银行发行的证券,在作为货币流通时常常出现比原来的面额大的情况。为此,在印制时常采用与货币印制不同的防伪措施。
帝都银行的期票上,在发行人的下方有最近流行的“3D印刷”印制的帝都的七彩立体商标。这在卖的录相带上、银行发行的金卡上常常见到。贴着有公司注册商标的呈银色的立体图形的标签,就是它的印刷版。
在发行人栏里印有毛笔体的“帝都银行”字样。只要有这个名字在,无论到哪家金融机关,肯定会大差不差地按这个金额给你贴出的。
通常的期票都有指定日期。像这上面都写着一月后的四月一日,到那一天拿这个到银行就能换成现金。要是在这期间发行期票的公司倒闭的话,那这期票就成废纸一张了。可是,像这个有帝都银行这个响当当的公司名字的期票,到了哪里都和现金没什么两样。
“确实没错。”
我检查完了面额、发行人和指定日期,冲大城深施了一礼。
这时,刚好点钞机也清点结束,停了下来。三十多岁的男的一边整理最后一沓钞票一边宣誓似地说:
“没错,共五亿元。”
当然了。我们已数了好多遍了。
我把六张期票转身递给了站在旁边的光井。
“田沼先生,这个请你放入贷款金库里。”
“明白了。对不起,我先出去一会儿。”
光井冲大城他们行了个礼,一转身小跑着出了接待室。幸绪应该早在走廊上等着向他报告厕所里发生的一切了。我们这边就剩我一人在接待室了。
接下来只要我能从这儿、从江波他们手中逃脱那就万事大吉了。
江波盖好了铝箱的盖子,锁上数字密码锁后站了起来。
“佐竹这小子干什么去了!”
“我去给您找找去?”
我说着就想站起来开溜。
“不用了,我让我公司的小兵去找就行了。”
“不行的话,让我去找?”
三十多岁的男的也不知为什么急着想起身出去。
“不用,不用,请您先忙您的。”
江波打了个手势,站起身来。
“我很快就回来了。”
说着起身出了门。
大城和他的部下开始收拾东西,点钞机放入了公文箱里。
我装着担心时间的样子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过去看看。”
“那我们……”
大城也想站起来,我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说:
“我想田沼先生马上就回来了,请您稍等一会儿。”
让这两个人跟在身后未免太碍事了。我匆忙地打开门来到了走廊上。
幸绪和光井他们肯定在正门的车里等着我了。只要不被江波他们缠住,穿过伪装营业大厅出了正门,那可就到终点了。
可是途中必须要从便门前面通过,后院的停车场上有东建兴业的部下。不,为了来拿装满钱的箱子,他们一伙肯定已朝这边走来了。没时间了。
我把上衣往上一撂,撒腿就跑。
从走廊的窗户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后院停车场的情况。江波在头里走着,那几个在后面跟着朝这边过来了。
完了。没办法在他们之前冲过便门前面了。
我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站住脚,紧接着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与此同时,我的眼角出现了些模模糊糊的黑影。
“洞口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
身后传来了江波那刺耳的低音。
我扭过脸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噢,贷款金库那儿叫我来着,哎……对对,应该是这边……”
我装作迷了路的样子,在狭窄的走廊上又来了个大转弯。在便门口旁边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尽量装得冷静些朝江波他们走过去,向左边的楼梯口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从营业大厅那儿一个临时演员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对不起,请问导演助理去哪了?”
“导演助理?”
江波翻起了白眼,盯着穿着制服的女职员看。
被江波这样的人一瞪,临时演员吓得楞在了那儿。她还以为江波他们是从总公司来的制片人呢。导演助理指的是光井。
已经暴露了。
到此为止了。
我顾不上往别处看,沿着楼梯就上去了。后面依稀能听到临时演员那结结巴巴的声音。
“对……对不起,我……我我们要……要……演到什么时候……”
突然间就觉得水泥楼梯变得软起来。管不了那么多了,朝二楼跑吧。
“嘿,别让那小子跑了!”
江波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接着就听到爬楼梯的踢嗒声。我越过平台,抓住栏杆,来了个急转弯。
“千万别让他跑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江波一定还没弄清楚。但看到逃跑的洞口慎吾大概能想象到自己肯定中了什么圈套了。
二楼是家建筑事务所。
走廊那头有好多门。通往一楼的电梯在最里边。
“对不起。”
我说了一声打开了最近的一个门。
屋里面的人一下全朝我看了过来,好像断了电的玩具一样,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了。根本没有时间犹豫,办公桌尽头是窗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窗口就跑了过去。
“小子,别跑!”
那帮家伙追了过来,当啷一声一位女士手中的托盘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屋里的男士们手中拿着制图器站了起来。
“怎……怎么回事,你们……”
我推开眼前的一个男的,跳上了桌子,然后从一个桌子跳上另一个桌子,来不及绕过人和东西了。
来到窗子跟前,把窗子全打开了,朝底下的大路看去。让幸绪关上的假信用金库的电动百页窗现在正在被打开。肯定是江波想到正门外去。幸绪他们坐着的车正开着发动机等在那儿。
“他妈的,看你往哪儿跑!”
这帮家伙喘着粗气冲了过来。
我用手抓住窗框,一抬脚迈上了窗台,朝客货两用车的车顶就跳了下来。
只觉耳边风呼呼响,衣襟也掀了起来。就这样也没忘了喊一声。
“撤兵。”
眨眼的功夫就感觉脚底一阵发麻,一下子,身子向前一倾就倒在了车顶上。车剧烈地上下晃了晃。再看前面,幸绪从副座上伸出头来。
“是我,快开车!”
我边紧趴在车顶上边大声喊道。扭头一看,东建兴业的小兵们正从二楼窗户探出身来。
“抓好了啊!”
幸绪大叫着。一楼的电动门开了,江波从下边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们的车“吱吱”响了两声,启动了。我使足全身的力气抓住车顶的边,趴稳了。客货两用车摇着屁股飞速朝前驶去。
差一点就被甩了下去。我咬紧牙关,拼命忍着。身后传来了车压碎了癫哈蟆的声音。原来是从二楼跳下来的男的,因车突然开走,一下摔在了大街上。
“别让他跑了!快追,快追!”
很少见江波也这样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良辅,快点!”
幸绪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伸出双手摁住了我的左手。
“放心吧,我不会撒手的。”
这我绝对相信。我松开抓住车顶的右手。车往右一拐,我整个身体朝左倾去。
我的身子从车顶滑到了车左侧。我伸出右手,使劲抓住车窗,这期间幸绪一直没松开我的左手。
“快点,追来了!”
光井在驾驶位上大声叫着。
我倒悬着上身先钻进了车里。幸绪抱住我,慢慢地把我从车窗往里拽。我一头扎在了幸绪的膝盖上。
“看,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幸绪从后窗往后看去。我坐正身子朝后扭过头去,就见奔驰使足了劲沿着狭窄的商业街追过来。
我从幸绪的膝上挪到后排的位子上,冲着领子大声说道:
“我是良辅,现在已从支店脱身。”
几乎就在同时,上衣口袭里的手机响了,是阿宏打过来的。
摁下通话键,大概有点超范围,就听电话里传来了阿宏断断续续带有杂音的声音。
“现在在什么地方?”
“正朝国分坂下跑着。”
“敌人呢?”
“就在后面100米的地方紧跟着。回收就靠你了。”
“明白了,马上过去。”
“怎么样,大叔,你一定要想办法带我们逃到会合的地方!”
“你冲谁说话呢?”
老爷子嘟囔了一句,把车速又提了提,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前面的车尾越来越近。光井轻轻地一打方向盘,车驶进了反向车道,眼看就要和对面的车撞在一起了,光井又轻轻一打方向盘,再次回到原来的车道。
“不错嘛,大叔。”
“会合地马上就到,抓好了啊!”
后面不见了江波他们的奔驰车,趁现在这时候距离拉得越大越好。
“又来了!”
幸绪用手指着后窗说道。往后一看,就见江波他们的车在反向车道上逆行着,嗖嗖追了上来。而且,副座上的家伙还把身子探出了车外。平白无故就从飞驰的车中探出身子的傻瓜这世上恐怕没有吧。
“趴下!”
话音未落,后玻璃“咔嚓”一声碎了。这帮小子,在大街上也敢放枪。
“没事吧!”
“我没事。大叔呢?”
“看样子我们的恶运还没完呀!”
前面到了国分坂下的十字路口。正赶上红灯,大约有十辆车停在那儿等着绿灯。
耳边继续传来金属碰击的声音,这帮家伙什么都不顾还在射击呢。难道是发现了躺在厕所里的佐竹了不成?两车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三十米左右,要是等信号灯的话,只能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样,坐好了!”
光井说着,死盯住到现在还完好无缺的挡风玻璃,幸绪低下头,我也把身子缩在了座位上。现在只有信任光井的驾驶技术了。
光井突然一踩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来。我们的身子不由地向前冲去。
车窗前正在人行横道上走的人群好像脚上安了弹簧似的,纷纷四散开来。我们的车一下子就插进了人群让开的空间里。
车驶上了人行道的边,车体被弹了起来。不知谁叫喊了一声,风的吼声震动了耳鼓。
车刚落地,光井一打方向盘,加足了油门。车擦着信号灯柱子穿过人行横道飞驶而过,一下到了十字路中心。紧接着耳边响起一片喇叭声和刹车声。
接下来就听得一声巨响,身子一下往前倾去,再没了天与地的区别。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眼前是座位。听见四处有嘎吱嘎吱脚踩玻璃的声音,看样子我们这车是底朝天翻过来了。“没事吧,幸绪……”
好容易才说出来。
“我还行……”
“老爷子,你怎么样?”
“坏了……稍微过火了些。”
老爷子边呻吟边说道。
想站起来,可没能站起来。被这一撞,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有点眼花,周围的东西一下子模糊起来。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在众多看热闹的人的围观下,我们被抬上了救护车。光井腰疼得站不起来了,被第一个抬上了车。我和幸绪被护士架着奄奄一息地上了救护车。
我活动活动疼痛难忍的脖子,一抬头发现几个穿一身黑的家伙出现在几个逛街买东西的中年妇女中间。有位警察可能是从近处的派出所赶来的,在维持现场秩序。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正在和他争吵着什么。
“有没有谁认识他们?”
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冲周围的人问道。
“有,有。我认识他们。”
江波嘻皮笑脸地举起了手。他瞥了一眼想要制止他的警察,得意洋洋地晃着肩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们认识是吧?”
“对,我们是同事。”
“对不起,麻烦您跟我们去趟医院吧。”
带口罩的护士一说,江波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别处又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那么,请快上车吧……”
护士让江波上了我们坐的矿护车。后面,东建兴业的几个年轻的也想跟着上来。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只能有一人随行。”
护士挡在前面说道。
江波一脚踏在梯子上回过头对部下说道:
“你们先去信用金库。我很快会用手机跟你们联系。”
“听明白了。”
江波阴险地冲我们笑着上了救护车,从容地来回看着我们几个,嘴角都有些拢不住了。
“诸位,没受伤吧?”
“畜牲……”
光井在担架上躺着,咬着牙骂道。在他的嘴角浸出了鲜红的血。
护士麻利地关上了门。
“开车!”
救护车鸣着警笛启动了。透过后窗玻璃看去,围着我们的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和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地远去了。
“呼……”
护士长出了口气,摘下了护士帽。
“终于结束了!今天可真累坏了。”
说着,他转了几圈脖子,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我也活动活动肩膀站了起来。
“我说,咱们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吧。”
“大叔,你的腰没事吧?”
幸绪忽地站起身,冲光井问道。
“坏了,坏了,怎么觉得真疼起来了呢,哈哈哈哈……”
光井苦笑着从担架上起来了。
江波这下子惊得张大了嘴。
“你们,这是……”
“江波先生,你筹到五亿资金了是吧!”
护士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说着,摘下了口罩。阿宏瞪着江波笑起来。
“你……”
“对,就是呀!”
阿宏说着,打开了救护车的门。
我才不管那么多,照江波的肚子就是一脚。江波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吃了我这一脚,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托你给佐竹那小子也带个好!”
我再一次使足了劲照江波的脸上踢去。随着一声南瓜被切开的响声,江波的鼻血喷出来溅在了阿宏的白大褂上。向后倒去的江波还想站稳,可是,救护车的后门开着,那里没墙板,没有挡头,一下就摔了下去。
江波的身体像个大泥袋子扑通一下摔在了水泥道上。后面的车急急忙忙地刹车,打方向盘,贴着江波的身体紧急停了下来。江波的影子离我们越来越远。
“万岁!我们成功了!”
阿宏把身子探出开着的后门放声大喊了起来。幸绪贴到了我的身边,光井这老爷子则一手捂腰一手握拳高高地举在头顶。
我控制住想喊出口的欲望,朝车内的司机转过身去。
“谢谢你了,这样就OK了。”
“哎呀,让我吃惊不小呀!”
司机兴奋地说着。除司机外,还有两个白衣护士也是我们雇来的临时演员。
“真的从车上滚下……最近的制片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啊!”
“多亏你们,一定拍得不错,谢谢了啊!”
我们一齐向临时演员们深施了一礼,道了谢。
到了横滨,我们下了救护车。这车也是光井大叔联系专供电影制作的车辆公司租来的车。
我们齐动手,整理好车,使它恢复到借来的样子,摘下从路边停的卡车上“借”来的车牌号,撤下了贴在车体上的“海老名消防署”标签。最后又把有指纹的地方全都仔细地擦过。临时演员们到最后都还深信不疑我们是在拍电影。
“快,咱们趁早去换钱去吧!”
光井老爷子飞奔到大道上,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也不知道江波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没事的话,现在应该是回信用金库了,从厕所里的佐竹口里已知道我们的事了吧。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能猜出那五万张一万元的钞票不是真钞了。
有价证券被盗或丢失之后,必须先到警察局去说明情况,得到证实后,然后再请法院出示公告。公告全国,此类有价证券无效。可是,发布公告需要一定的时间,实际上,能限制交易的只能是在事发后六个月以后了。也就是说,半年内有价证券进行交易的话,帝都银行必须按票面金额支付持证人。
而且,如果报告了警察局,那他们这个未经正常手续发行的期票可就公诸于众了。所以完全没必要担心这帮家伙会向警察报告。
何止如此,这帮家伙还应该想尽办法把我们造的假钞全部花出去。如果不这样的话,那被我们骗走的期票的金额不就得让他们全部背着了吗。
我们在横滨站附近的市中心下了出租车。
在夕阳的映照下街道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们成功了,而且顺利地从帝都银行和东建兴业那帮家伙手中脱了身。我们的目标——五亿,终于从这帮家伙手中夺了来。不,应该是从这帮家伙手中夺了回来。幸绪、阿宏,还有光井老爷子脸上都泛着红光,这可不是因为夕阳照耀下的缘故。
期票贴现的事,光井老爷子已经托了他的朋友,据说他朋友正经营一家融资公司。因发行人是帝都银行,这可是声名显赫的银行,光井的朋友答应那五亿三千万期票可以贴现给我们五亿两千万现金。
“哎呀,没想到阿铁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真让人佩服呀!”
一边走着,光井大叔一边嘟浓着说。
“是啊!可,那帮家伙会怎么干呢?”
“自然,他们肯定在想在什么地方把它们花出去喽!”
“可是,一旦假钞出现在市面上,不是说好了要打电话告密的吗?对吧,良辅?”
“不,已经打了。”
“什么?已经打了!”
阿宏和幸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主要告的是以前偷听到的他们贩卖毒品的渠道,说不定现在已开始全面搜查了。”
“不愧是我们的良辅呀,这招厉害。”
阿宏哈哈笑起来,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竹花印刷被迫解放,水田老爷子连命都没了……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应该让他们偿还吗?
站在科学大楼前可以看到横滨车站,我们要找的维多利亚通商公司就在这座楼的三楼和四楼。
“哎呀!几天不见,店面变得豪华多了。”
光井老爷子像是从乡下来的人似地张大了嘴巴,抬头瞅着用大理石装饰起来的豪华的入口。最好别想当然地认为他以前的朋友会在这儿开个店,做正儿八经的生意。
正要上电梯,光井突然站住,手掌往胸前一立,做了个拜佛的动作。
“想去方便方便。对不起了,稍等我一会儿。”
说着,一晃一晃地朝右手的厕所走去。
“这大叔有点怪唉。扮演支店长时一点也没紧张,看到老相识发达了,却紧张起来。”
阿宏苦笑着说。
电梯下来三次,可光井老爷子还是没回来。
“干什么呢,这大叔!”
我把放着期票的信封塞给幸绪,朝厕所跑去。
“怎么搞的,是不是拉肚子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后半截话说不出来了。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没看清,使劲晃了晃脑袋冉一次看去。
这不可能呀……
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便池前自不必说了。并排的三个小室的门都开着,根本没有人蹲在那儿。
“喂,大叔……”
我大脑一片空白,在这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厕所里喊起来。
“干什么呢,连良辅也是……”
阿宏气呼呼地大步朝厕所走来。
我终于清醒了过来。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光井大叔会不见了呢?这样一想,就感觉仿佛被人从背后给了一棒。我推开阿宏,跑出了厕所。
“喂,良辅……”
阿宏在后面大声叫着什么,可我的耳朵里已什么都进不去了。
幸绪还站在电梯前,怀里紧紧抱着信封。我拼命跑过去。
“哎?光井大叔呢?”
幸绪眨着眼睛,她还没有觉察出事情不对头。
“给我信封!”
说着,我一把夺过了信封,两手颤抖着打了开来。
“怎么回事,良辅,大叔去哪儿了?”
信封里的确还装着六张纸。我吸了口气,取出了其中的一张。
——什么也没有。
何止是一亿元的票额文字,连帝都银行的名字都没有,那只是白纸一张。期票不见了。
“怎么回事,这是?”
阿宏也赶了过来。
我把信封倒过来抖了抖,里面掉出五张白纸,从江波他们的手中夺来的期票,一张也没剩下。
“什么呀,那是?”
幸绪尖声叫了起来。
我从大理石地面上拣起掉下来的一张小纸片,纸片上面写着四行小字,一看就知是光井这老爷子写的烂字。
“你们可真是一群大好人。谁会去给水田这样的老混蛋扫墓。多谢了,我孩子的学费不用愁了。终于,我可以洗手不干肮脏的生意。好了,诸位多保重吧!”
纸上的字模糊了,连地下的大理石地面也像是要融化了似的。怪不得光井和五亿期票都不见了……
什么孩子病了,什么为保佑孩子早日康复天天去扫墓了,这所有的话都是些毫无根据的瞎话。这些都是他为了骗过我们好加入到我们中间而演的戏。
水田老爷子死后,光井从东建兴业那帮家伙口中得知我一个人在外四处逃命。他估计我肯定会继续老爷子的梦,着手造假钞的。在找到老爷子的墓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去扫墓。这样的话总有一天会碰到我的。所以他编造好了好多理由,像什么孩子病了,事业失败了什么的瞎话,以此来博得我的同情,最后能加入进来。而我呢,真的就从头到尾中了他的计策。
“完了……”
我浑身乏力,手中的纸全都撒落在地。旁边的幸绪也像是被人抽了筋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混蛋……”
阿宏现在才领悟过来,捏起拳头咒骂道。
冷不防坐在大理石地上的幸绪嗤嗤地笑了起来。
“咱们上当了……被那老头骗了呀!”
“你笑什么?”
阿宏瞪眼问道。幸绪一使劲站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那老头比我们技高一筹哎!”
“这倒是。”
“刷版还在我们手里,接下来再印不就是了。是吧,良辅?”
我也不由地笑了起来。的确如幸绪所说。现在,帝都银行遭受了五亿元的损失,东建兴业接下来也要受到警察局的调查。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如果想要钱,就再印假钞就是了。
“说的也是,阿宏。钱的话,在我们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就是,就是!”
“可是,不还要本钱么?墨、药品都没有了。”
“这个我再去挣。”
幸绪拍着胸脯,高声笑着说。
我看了看周围,悄声对二人说道:
“我说咱们先去干一杯,然后三个人一起继续造假怎么样?”
丢了五亿,确实挺心痛的。可是,心地单纯的人,恢复得也快。我们相互看了看彼此因上当而难看的脸,在大楼入口处大笑起来。像是在比赛似的,笑呀笑,干脆笑他个够,把这突然间降临的不愉快一挥而尽。
笑了个够后,我们三个肩并肩走出了大楼。
“我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哎——总共三百七十。”
“我可是一文没有。”
“混蛋,那拿什么干杯!”
钱包里再次变得一文不名,可是,心底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情。夕阳的余辉染红了整个街市,那金光灿灿的样子让人有些不可思议。大约幸绪和阿宏的心情也和我一样吧。这个我敢肯定。
幸绪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回头一看,幸绪呆呆地站着,好像现在才发觉被偷走的五亿元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目似的。
“干什么呢?”
幸绪猛一扭身,转向旁边。那儿正好是家大型商场。透过橱窗可以看到好几十台大彩电,电视上全放着一样的镜头。
“走了,幸绪。”
阿宏刚想用手拉她,幸绪却突然朝橱窗靠去,并用手指着一个电视画面嚷叫道:
“看呀,这个!”
好像是到了傍晚时分的新闻联播时间了。男女两位主持人露过面之后,画面上出现了一张一万元的大特写。画面左下脚有一行字,“第二次微改版决定”。
微改版——
播音员开始读稿子:
“在现行纸币发行以来将近十五年之际,因最近数字印刷技术的不断提高,制造精美的假钞成为可能,为避免此事发生,大藏省决定进行平成五年以来的第二次改版,以提高钞票的防伪功能。”
“什么?!”
我推开过往的行人,朝商场的橱窗奔去。阿宏也急忙贴在了玻璃上。
“本次改版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采用市场上绝对买不到的含有云母粒子的特殊墨,利用OVI印刷日本银行标志,这样的话,就能够100%防止彩色复印。另一点是在印刷时使用特殊技术,用含磁性墨打印钞票编号,这样,不管表面印刷得多么相像,根据磁性检验,瞬间就可分辨真伪。由此,防伪措施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大藏省决定于年初换用这种新钞……”
“这不是开玩笑吧,啊?!”
我看着电视埋怨道。唉,在这个时候改版……
新版钞票广泛使用后,我们造的假钞也就没法用了。手头刷版再多也没用,只有再想法克服这新的防伪措施,否则是没法换成真钱的。
“明年的话……不是没多少时间了吗?”
“怎么办,良辅?”
“不是明摆着吗,干杯先放一放,赶快弄钱造假钞吧!”
还是幸绪动作最快。
“干什么呢,喂,快点,快!”
她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冲我们招手。
“好——喽——!”
阿宏怪叫了一声,跟了上去。过往的行人都纷纷让开道来,大概以为他喝醉酒了。
“干什么呢,良辅,丢下你不管了啊!”
我看了一眼冲我招手的两个人,也跟着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