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刚要敲门,门从里面轻轻地打开了。
幸绪嘟着嘴、抱着胳膊,正在那儿等着呢。
“怎么这么晚才来,阿广。我都等急了。”
仍是那身背带裤和牛仔夹克。而且,今天还把那顶棒球帽帽檐儿冲后戴着,这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个女中学生。当然,虽说是自己老爹开的印刷厂,可毕竟是半夜偷偷拿来钥匙进去,如果穿着裙子翩翩而至,倒确实不太像话了。
幸绪站在考勤机旁,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眉头一皱,捏紧鼻子说:“哎呀,是不是喝了酒才来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这家伙庆祝生日来,多喝了两杯。”
“哎?两个大男人庆祝生日?谁信呀!肯定是你们想喝,却故意找些无聊的理由。”
幸绪顾自在那儿发着牢骚,要从这点儿来看,她终归还是个女人吧。我要告别用了二十二年之久的熟悉的名字——手冢道郎,转生成另外一个新人了,这番感触,又怎么是一个头发长的女人所能理解的呢。
“想于什么就干什么,你们以为这工厂是给谁开的呀……”
幸绪唠唠叨叨着把我们领到了里边。
已经快到夜里一点了。竹花印务有限公司的工厂在紧靠东名高速高架桥的工厂区的一角。厂房是那种简易建筑,房顶铺着石棉瓦,与周围工厂比起来,显得很破旧。面积也不过是附近文化馆的一半罢了。
许是顾及到别人的耳目吧,里面只亮着一盏灯。脚刚一踏进门,一股油墨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只有二十坪的厂房里满满当当挤着三台大型印刷机,就像三架翻斗车一样。每台机子上都露出四组油墨滚子,分别配有印刷的黄、洋红、青绿、黑等四种基本色。
“这,很不便宜吧?”
我这么一说,幸绪在后边得意地“哎”了一声。
“你连这都不知道就去骗银行了呀?”
“对,我的打印机是微机上用的,很便宜,不过十万元罢了。”
“什么!有那么便宜的吗,阿广?咱们这还是半新的,一台都要三千万。才十万元的打印机……”
“有,当然有了。正因为这样他才能骗过机器呀。”
“那他……不就对印刷真的、真的一窍不通了吗?”
幸绪看着我,眼神一点点冷了起来。确实,本人是不懂这门技术。可不管怎么说,骗过银行的ATM,换了九百七十万元假钞的是我,这款额可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了。可以说,这是智慧的胜利。
“所以,咱们俩儿得好好地磨炼磨炼这个一窍不通了。首先从aoe开始,讲印刷的种类和特征吧。”
老头说着,兴冲冲地走到机子前。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万元钞票递给了我。
“一张是真的,另一张是在这儿试印的假钞。猜猜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我再一窍不通,也不会答不出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接过钞票,比也没比,就把那张泛着油光的、一看就很低廉的假钞给了老头。
“呶,这张是假的。”
“把你知道的理由都说出来。”
老头摆出一副监考官的架势问道。
“这张一看印刷就很次。”
“还有呢?”
“纸摸起来也太滑了……而且,水印印得太薄,看得过于清楚了。”
“就这些?”
“嗯……别的……”
我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张钞票。
一边儿的幸绪可急坏了。
“你要认为手感不同只是因为纸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手感……
虽然我很后悔让个十四岁的小鬼来提示我,但毕竟是有点头绪了。
水印等地方摸上去多少有点儿不一样,无疑是因为纸质的差异。但是,摸摸福泽谕吉头像周围,会发现有个更明显的差异。
真钞摸上去手指肚会有一种沙沙的、粗糙的感觉。
“怎么样,保坂仁史先生?”
老头抱着胳膊,故意地叫着我的新名字。
“纸币是汇集了一个国家印刷术精华的印刷品。这么一张里,就包含了所有的印刷技术。”
老头拿过一张一万元的真钞,在我眼前晃了两晃。
“你可别吃惊,这里面印刷的三种技术都用上了,号称三大版式。”
“三大版式……?”
“印刷,说起来简单,就俩字儿。可是光是版的种类大分就分为四种,凸版、凹版、平版、孔版等。除去孔版以外的其余三种被称为三大版式。”
老头说着,“嘭”地拍了一下印刷机身。
“这台机子,是胶版印刷机,可以说是平版印刷的代表。”
“等会儿。你的意思是——三大印刷中有个平版,它里面又有种胶版印刷?”
被我这么一问,老头急得直摇头。
“唉——真麻烦。这么着,做个小实验给你看看吧。幸绪,墨跟纸,再拿杯水。”
“晓得了。”
幸绪慌慌张张穿过那些机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胳肢窝里夹着纸,手里拎着小铁桶般大的油墨罐和一杯水。
那纸,好像是超市广告的试印品,上面都是些印坏了的蔬菜和鱼啥的。
老头把广告放在机子旁的工作台上,打开了油墨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基本色之一的洋红,也就是红色。老头毫不犹豫地把左手伸了进去。
“首先,是凸版。”
从罐里拿出的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油墨,老头把那手捻到广告纸的背面。
不一会儿,那只跟相扑运动员的手简直没法比的干瘦的手便被印了下来。
“看着。像这样在凸起的地方沾上墨印刷的就是凸版。你还记得过去印刷报纸时,都是工人们一个个挑选出铅字,排好版进行印刷的,就是那种方法。说的再白点儿,跟小学时做的甘薯印模结构是一样的。”
“阿广,那是过去。现在的小学哪儿还用什么甘薯印模呀。”
幸绪一个人在那哧哧地笑着。老头毫不在意,仍用那张死认真的面孔对着我。不知为何,他又伸出那只仍沽满墨迹的手。
老头把张开的手指并拢,像把刀那样比划了一下。
“看,这样你就能注意到手指间和掌纹里还满是墨吧。这样一弄,……”
老头就那么把并拢的手又一次按到了纸的空白地方。“再使劲用力……”
说着,老头把右手放在按住纸的左手上,使劲儿压了压。
等手拿开后,再看纸上,这回出现了一个红色与白色同先前的手印正好反过来的手印,就像刚才那个的底片一样。不仅五个手指的轮廓,还有感情线、生命线等,甚至是手掌的细纹也被清楚地印了下来。
“这就是凹版印刷。方法就是在凹处留有油墨,再印到纸上。”
“就跟铜版雕刻术或蚀刻术一样。”
幸绪从一旁为我做了补充说明。所谓的铜版印刷,就是在聚乙烯版上用磁针刻出图案,倒上墨,把纸按在上面进行印刷。我记得小学手工课上确实曾学过。
这说明对我来说很易懂,可是老头却歪歪头,看着幸绪说:
“啥?那个啥铜版……?”
“得了,得了,都是老头子了嘛,不知道也没什么。”
幸绪笑着,拿起刚印好的那张手印说:
“快看阿广的生命线,怎么这么短呀。看来,你可是来日不长了啊。”
“那当然了。在厂里有经理管着,下了班,还要让经理千金尽情使唤,这就是咱的命呀。想活长点儿,也活不了呀。我真想求你对老人再礼貌点儿,恳求你了。”
“好了,好了,再讲下面的平版吧。”
幸绪像哄小孩似的说,把水端到老头面前。
老头冲我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接过杯子。
“注意,要好好看。”
老头说完,把右手食指浸到杯中,用它在左手掌上划了个大大的圈。接着,把那只左手又像刚才那样浸到杯子中。等手上沽满墨之后,又那么按到纸上的空白处。这次,手印的中间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
“墨,一般都是用油做的。一旦在平平的版上泼上水,由于跟油的排斥性,那一部分就沾不上墨。平版就是利用这个方法往纸上印刷的。”
明白了。经老头这么一番简单的实验,三大版式的区别就很清楚了。
老头用剩下的广告单擦着手,说道:
“剩下的那种孔版,方法是在版上开个孔,从上面滴墨。以前不是有种蜡版印刷吗,就是那个。”
“简易油印机也用的这种法子。”
幸绪又从旁边做了浅显的说明。
“不过,孔版印刷效果不太好,而且不适合大量印刷,所以在商业印刷上基本不大使用。”
“这样,剩余的三种就被称作三大版式了,对吗?”
“正是那样。顺便说一下,凸版和凹版,因为必须在金属版上雕刻图案,就得花些功夫和费用。而平版只需要在平平的版上加点儿水就行了,制版和复版都非常方便。这种平版印刷术的代表就是offset式印刷。”
老头站到离我们最近的一台机子前,打开侧边的一扇五十厘米见方的金属板门。
“你瞅瞅。”
只见里面大大小小几个滚子上下交错排在一起。“最上边那个小的是油墨滚子,下边那个是水滚子。用这两个滚子把墨沾到定版的大滚子上,再印到它下边的橡胶布上。然后再往纸上印。”
“哎——难道不是直接从版上印到纸上吗?”
“对的。先让墨离开版,这就是on、off的off,然后再印到纸上―这,就是set。off和set组合起来,这就是offset式印刷。”
多么简单的命名呀。我不禁有点儿扫兴。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希望你好好琢磨琢磨。这种平版还有刚刚介绍的凸版,都是把墨泼在一个平面上,所以不论怎么做,墨的浓度都会一样。也就是说,这样的话,很难表现出浓淡来。因此,就通过小点的大小来代替色彩的浓度。”
“哎,这就跟报纸上放大的照片是一样的。”
幸绪又特意说明了一下。不过,那点儿道理我还是理得清的。
老头拿过工作台上放着的放大镜和广告单,说:
“过去,这些小点都是把网板放在版上印出来的。所以,它们就通称网点。喂,你用放大镜看看。”
我接过递来的放大镜朝那张广告单看过去。
真的。那看上去的一条条细线,都是四种基色的小点的集合。
“但是,”
老头举起食指,高声说道:
“这要是凹版印刷的话,油墨量就可以根据原版上所刻凹坑的深浅来调节,浓淡也就能自由地表现。因此,印刷照片时经常使用凹版。喂,你爱看的色情杂志上的裸体照片用的就是这种凹版印刷。”
哎呀,哎呀,这种冤枉人的话还是免了吧,幸绪在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瞅着我呢。
“当然,如果坑过大的话,墨会过多,所以就把像‘网点’一样的,叫做‘赛璐’的四方形刻入原版进行分割。你再仔细地、好好地看看裸体照片确认一下。”
“哼——,仁史除了造假币外还有这种乐趣呀。”
幸绪抱着胳膊冲我翻着白眼。
“冤枉,真是冤枉!我可是从来只买过电脑杂志的。”
真是的,我干嘛要跟一个十四岁的小鬼解释呢。而那位泼人一身脏水的老头却满脸不在乎,他拿过一张一万元的真钞。
“这张票子的沙沙的手感是由于凹版印刷时墨很多,凸起来的缘故。”
老头说完,用指尖啪地弹了一下福泽谕吉的脸。
“明白了吧,仁史。我刚才介绍的凸版、凹版、平版等所有的印刷方式,在这张票子里通通都用上了。——首先是正面。这幅肖像画和票额数字以及周围的蔓藤图案用的是凹版一色,印章跟纸币号码是凸版二色,其余的地方是平版六色。”
老头又一下子翻过纸币反面。
“背面,雉鸡跟文字是凹版一色,印章是凸版一色,底儿呢,是平版三色。而且,每种颜色都各制了一块原版,所以不管怎么用放大镜看,网目呀啥的一个也看不见。因此,那一根根的线印得都非常清楚漂亮。”
确实如此。不管怎么死盯着看,那张真钞上都看不出有广告单上那样的网点的集合。
“真是这样呀。这就是说,要想印的跟真钞一模一样的话,就必须反正面都各做出十五种颜色的原版,用那三种印刷方式来印是吧。”
我跟雅人造的假币,是用微机打印机印刷的,没经过那么复杂的印刷工程。只是进行了一遍黄、洋红、青绿色、黑色等四种基色的色调补正。所以只能说是原版的替代品。
但是——
“太幼稚,太幼稚了,仁史。”
幸绪做足了势摇着头说。
“怎么,还有什么?”
“不光是原版,印刷方法也很特殊呢。”
“这么说,是把三大版式特别区分开用了?”
我这么一说,老头和幸绪互相看看,耸了耸肩。好像只把我一个人当作局外人一样,真没劲。
老头在我面前晃动着他那关节粗大的手。
“听好了,仁史。你爱看的裸体照也跟钞票一样有沙沙的感觉吗?”
啊——要这么说……
怎么样,明白了吧。老头歪着脑袋,好像在问。
“如果用普通的方法做凹版原版的话,是上不了那么厚的墨的。那是深凹版——先制出刻度比普通版深的版,再通过高压把墨印到纸上。”
总算明白了。要是那种手感用普通凹版印刷就能制出的话,老头也不会硬用那只受伤的手特意在铜版上刻什么福泽谕吉像了。而只要用以前的照片制版法制成凹版用的版就行了。
“而且,”
老头说着,像是有些急不可耐似的探过身来。
“不仅是版的刻度深,你可别吃惊,福泽谕吉像的眼里还有些细线,一毫米宽度里就有十一根那么多。”
窄窄的一毫米里竟有十一根!
我拿过放大镜,凝视着那张真钞。乍一看被涂成一抹黑的瞳孔里,确实密密地走着一些细线。
“圣德太子时还只有六根。密度一下子增加了将近一倍。我们没有扫描仪能够把它原样地、漂亮地复制下来,而且要是单靠手工的话又太难了。真可以称它是神来之笔呀。”
“真好呀!不好吗?真太棒了!太棒了!”
我手里握着那张万元钞票,看着老头和幸绪说。两人好像愣了似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想过竟能向这样的神艺挑战,战斗终于要打响了。”
老头和幸绪互相看看,没理会极度兴奋的我,而好像故意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得了吧,你这个一窍不通。你根本就不晓得有多难。”
幸绪也摆出一副大人样,缩着脖说道:
“啊——真怀念我那天真无知的旧时光呀!”
“喂,喂,你要睡到啥时候?”
冷不防,又薄又硬的被子被掀了起来,我不由地蜷成了大虾婆。看看枕边的表,还不到七点。
就在三小时前,老头还在竹花印刷厂里给我讲课来着,可他早已起床,还这么一副好精神头,真是老人觉少呀。唉,真没法子。
“再睡五分钟……”
“你以为我一大早起来是为了谁呀,好容易才有个周末。”
还有脸说呢。就在五天前,也不知是谁装感冒,一直没去工厂上班。还有,明明隔周就休个周六,怎么能说是好容易有个周末呢。
“再磨磨蹭蹭的,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了。”
“嘭嘭”,我的脑壳被敲了两下。
没办法,我只好慢慢吞吞抬起身。只穿了条短衬裤的老头,把窗子打了个大开,仰望着冬日的天空,伸了伸腰。
“看,真是万里晴空啊。这天出去做徒步旅行真再好不过了。”
“徒步旅行?”
“对,今天的课是去爱鹰山徒步旅行。”
等等,光开印刷跟假钞的课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给我来个什么课外辅导徒步旅行呢?
“你天天只对着个电脑,早已运动不足了吧。偶而活动活动身子,会让你心情舒畅的。”
说着,老头在窗前甩起两条细胳膊,做起了伸展运动。他每动一下,各处的关节就啪啪响个不停。也不知到底是谁运动不足。
我正在被子上磨蹭,就听见大门吮当一声开了,好像被人瑞了一大脚。根本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这是谁又登场了。果不其然,只听见一个尖尖的、刺耳的声音。
“早哇。我给带盒饭来了。”
唉,真是老人和孩子起得早啊。
我们照例坐上了那辆小货车去徒步旅行。
车牌号已处理过,贴上了纸,还用泥巴仔细地擦过了,伪装得简直妙极了。车身上的酒店名也喷上漆盖住了。这样即使在路上碰上巡逻车,也没啥好担心的了。
尽管我只有小型摩托车驾驶证,可老头还是让我开车,自己却和幸绪一起坐到了车后座上。唉,谁让咱是寄人篱下的苦命人呢。
沿爱鹰山脚下的柏油路前行,来到一条铺着碎石的林间小道上。不久,又到了一个缓坡,转弯突然增多了。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两边,是大片的阔叶树林,树叶都已落了。在左面可以看见雄伟的富士山,右面则可以俯视到骏河海,现在正是冬天,河水现出铅般的颜色。
我们又咣当咣当在碎石路上行了将近二十分钟,老头指了指前车窗说:
“在那棵大桂树前停吧。”
小道的左侧,有一棵极大的落叶树,树枝直冲云霄,那就是桂树吧。在它前面稍稍一点,有一条好像是野兽践踏出来的小路,上面杂草丛生,一直通向林子深处。
我把车子开进树林,停了下来。
幸绪提着装便当的篮子打头,我们走上那条林间小道。
“哎,老爷子,前面到底有什么呀?”
“只管跟着来,到了你就知道了。”
老头只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没再细说些什么。幸绪好像己来过几次了,她一个人熟门熟路地快步走在小道上,简直是在连蹦带跳,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嘲笑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和我:
“太慢了,太慢了。”
小路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我们走了将近有十五分钟了吧。
前面的幸绪突然拨开树丛,钻进右手的树林里去了。终于没有路了,要开始真正的跋涉了。
一路上脚底下被枯草绊着,走了快有十米远,只见前面地上倒着一棵大树。
那树大概是被台风或雷击倒的吧,足有一抱粗,被齐根斩断,长长地卧在周围的树木中间。许是它太大的缘故吧,上空空了一大片出来,透过树枝可以看到冬日的晴朗的天空。
“你瞅瞅这儿。”老头说着,在大树前伸开双臂,好像在做扩胸运动。
“这树,有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头。
“错了。这儿,这儿。要你看的,是这些。”
幸绪说着,用手指指大树旁边的一丛小树。
那是一棵高约五十厘米的灌木,干枯的树枝呈碗状伸向四周。仔细一看,这样的树周围还有许多。
说实话,咱打小就只爱捣鼓机器啥的,压根就不喜欢动植物,树方面的知识自然也就一点也没有了。
“这是什么树?”
“你这家伙真让人着急,这么烦人。喂,仔细看看树枝。”
老头猛捶了下我的肩,把我搡到小树前。
“喂,是树枝分叉的地方。”
连幸绪也从旁提醒我。树枝直径都不过一、二厘米,应该还都是些小树吧。黄揭色的树枝上长着薄薄的一层茸毛,树枝分成三权伸向……
“啊!”
我不由得蹲了下来,仔细查看那些树枝。
没错,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树枝都伸向三个方向,绝对没有俩杈、四权杈。
“总算弄明白了吧?”
“难道这真的是……”
老头露出门牙,诡异地笑了一下。
“对,是黄瑞香。”
我想起从图书馆里搞到的有关钞票的知识。
钞票因为要在许多人手中流通,所以必须用特别耐折耐拽的纸来制作。钞票用纸使用在市场上见不到的纸,自然同时也就具备了防止伪造的作用。
日本的和纸,其主要原料就是有名的黄瑞香。现在,这树就在我的眼前了。
老头环视了一下四周。
“看,经过无数次的嫁接,好容易培育出了这些。”
“这东西是从哪儿搞到手的?”
“这没啥,园艺用的黄瑞香,市面上也不是买不到的。”
“那么容易就到手了?”
“骗你的。这儿种的,是我大老远跑到冈山去,从人家造纸用栽培林里偷的,都是上好的。不过,可惜还只有两年,做原料用还得再过段时间。”
我站在这片枯树林里,环视着周围那些黄瑞香小树。在这座山里,早在两年之前,老头就已秘密地进行黄瑞香的栽培了。
“这儿呀,是水源涵养林,一般很少有人来。进行秘密栽培是再合适不过了。照这样生长的话……再有个四、五年,就够造上亿元的纸币了。”
“天啊,上亿!”
幸绪好像也没料到会有那么多。她看着黄瑞香林发出一声惊叫。
这些树不久会造出上亿的纸钞……即使按最低的一亿来计算,一万元一张的票子也要有一万张。那厚厚的一摞票子,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让人兴奋不己了。
老头折了一根树枝,拇指紧抠在上面。
“这样一刮……”
树皮被剥了下来。
“把皮剥干净,在水里浸三天,然后放进锅里煮软,剥去外面的那层黑皮,再放到太阳底下晒,使——劲地把纤维砸松。最后再跟马尼拉麻混合,就成为造纸币的原料了。树皮的里侧稍稍带着点淡淡的黄色,纸币特有的那种浅黄色就来自于这种颜色。”
我拿过黄瑞香树皮,体验了一下它的手感。一想到这个不久以后就会变成几亿元的假钞,我就觉得它像骨牌里的么牌那样的滑溜。
“只是,抄纸的工作比想像中要难的多。一万元面额的钞票厚度大约是九十五微米。里面还抄有黑、白两种水印。一般的造纸厂的设备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那,怎么干呢?”
幸绪仰头看着老头那凝重的脸。
“看来只好自己开发抄纸的机器了。”
“怎么做?”
“那是今后的课题了。不过,总之白水印要做得比周围薄,反过来黑水印要比周围厚就是了。道理上就是这么简单,总会有法子的吧。”
老头说完,瞅着我,“拜托了,仁史。”
“哎,什么?”
冷不防被老头这么一说,我不禁呆住了,只呆愣愣地看着他。
“没问题吧。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哪懂什么机械上的事呢。你以为我把你物色来是干什么的呢。”
老头很有些霸道地说。
旁边的幸绪啪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一切全靠你了,仁史。”
“列位看官,我这儿拿出的正是我跟幸绪的试制品。”
老头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张光亮亮的假钞,用说书先生的口吻说道。
在黄瑞香秘密栽培林里吃过幸绪做的三明治午餐后,我们结束了徒步旅行,又回到了老头的公寓。有关印刷和假钞的授课换了个地方又开始了。
“你再用放大镜仔细看看。”
还要搞什么呀?都现在了。我一面想着,一面接过老头递来的放大镜,逐点观察那张假币。
“怎么样,很吃惊吧?”
“什么呀?”
我这么一反问,幸绪沮丧地聋拉下肩膀。
“啊——昨天教你的都忘光了呀。不是说了嘛,这张钞票是用我家的offset式印刷机印的,平版印刷的浓淡是怎么搞出来的?”
拜这位初中二年级的小鬼之教诲,我总算看到了事实。
我又一次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起那张假币。
平版印刷的浓淡是靠那些网点的大小表现出来的。然而,不知为何,在这张钞票上不管怎么看,都发现不了一个网点。
钞票上的肖像画,原本就是用细线和点描表现出来的,所以那里有些小点这也不足为奇。但是底儿和票额文字等等地方,却全都不是小点的集合,而只是一根根的细线。我的脑子都要乱成一团糟了。
“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网点呢?”
老头诡秘地笑着,举起食指。
“第一点提示,再重新考虑一下为什么必须要网点呢。”
你再怎么说,我也只有昨天学到的那一丁点知识。别再存心给我出难题了。
嗯——平版印刷,正因为原版是平平的,确实只能够均一地涂抹油墨……所以……
幸绪好像看不下去我抱头苦想的样子,用右手冲我比划了个“V”手势。
“第二点提示。一万元面额的票子上有几种颜色来?”
这不就OK了。我还记得,正面是凹版二色,记号是凸版二色,而底儿是平版……
啊——
我拿过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那张offset式印刷机印刷的假钞来。
正是那么回事。这张假钞上,洋红、黄色等基色一概没有使用,每一根线都是用钞票本来的那种淡淡的中间色的油墨印刷的。这么说来……
“是不是每种颜色都制做了一块原版来进行印刷的……”
“唉,你总算明白了。”
“给您添麻烦了吧。”
老头和幸绪抱着胳膊,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可是,这是怎么……”
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如果使用扫描仪的话,倒可能进行四种基色的分解。难道他们是先把颜色分解了,再用电脑把输入的东西进行合成,一种颜色一种颜色地提取出来的?
但是,我可不相信这么家小印刷公司里会有那种电脑。老头从我手里拿过假钞。
“首先,我们对扫描进的画像进行色调补正,找出最接近各种油墨色的颜色,制做出临时的原版来,正反面都是十五种颜色。但是,因为会出现多余的线,所以接下来我就用手工摹写的方法对比着真钞把多余的线去掉,而只留下一种颜色。接下来再用照相制版的方法印制。这样,网点就一个也不见了,只有线条画的原版就做出来了。”
原来如此。虽说是平版,但要是四种基色均一涂抹的话,就不需要什么网点了,只涂抹上那种颜色就可以了。他们就是利用这个道理,先粗选一遍,然后再把各种颜色都做出一块临时的原版。这,要花多少功夫啊。
“那么,油墨也一样吗?”
“我们是在对钞票扫描时,先进行一次色调补正,记下最接近真币色彩的颜色分解的比率。”
幸绪得意洋洋地做了说明。老头接着说道:
“每种颜色都是以此为基础,把各种油墨混合起来,制出特殊颜色的油墨。因为老制不出颜色最接近的油墨,我们已经浪费了好几罐油墨了。
“通常的offset式印刷是在印刷时用网点来表现混合色的。这种印刷却是用油墨制出混合色之后再进行印刷。
“但是,因为都是用offset式印刷的,深凹版的那种沙沙的感觉是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来的。所以,没法子,我们就……喂,你瞅瞅日银总裁印下面的波纹图案。”
老头哧哧地戳着钞票,把它推到我面前。
“虽然也是offset线条画原版,但是真钞上混合色却表现得相当漂亮。”
我从老头手中接过那张真钞。
确实,红色的总裁印下面绘着波纹图案,颜色从左往右由紫色逐渐过渡为淡淡的粉色。
要是把四种基色混合起来印刷的话还可以理解。可是用单色线条画原版印刷,本来就不可能出现混合色的。然而这张真钞上却的的确确有色彩的变化。
“是大藏省引以为豪的彩虹印刷。”
再瞅瞅假钞,整个儿用的都只是淡紫色一种颜色。如果单看一张,也许不会注意到,除非注意看的话。可要是把两张放在一起这么一比较,差别就很明显了。
“这样,要想造出完美的假钞,除水印以外,这个也必须搞清楚。再就是——”
老头说着,转向身后的书桌。
“怎么做凹版原版的问题。”
桌子上,几块肖像画刻坏了的铜板仍叠放在那儿。老头想要在单一色彩offset用的线条画原版基础上,刻入福泽谕吉的肖像画,来做凹版原版用。
“那,普通的凹版,是如何制作原版的呢?”
对印刷一窍不通的我,提出了这么个最基本的问题。老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是《基本制版概论》。光看名字就知道这是本让人有些难对付的技术书。老头哗哗地把书翻到有黑白照片的一页。
“现在一般都用的是,海里奥库里肖古拉夫,名字有些咬舌吧,这种机器来雕刻的。”
那张照片大概就是那叫做什么海里奥库里……的机器的照片吧。一个长方形的台子上并排放着两个大滚筒,各自的前面都安装着一个带轨道的四方形盒子。
“一个滚筒是扫描用的,另一个是用来卷做原版的铜板的。只要在扫描用的滚筒上放上原稿,就会自动进行色分解,刻制出洋红、黑、青绿、黄等基色的原版。”
“是自动雕刻吗?”
“啊。是把钻头靠在卷着铜板的滚筒上,刻入画像的。”
“要是调节的好的话,不能使刻度加深吗?”
“很遗憾,不会那么好。如果单纯是加深刻度的话,也许并非不可能的。但是,正因为是自动雕刻,滚筒和钻头的角度经常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要想画出平滑而细密的线,无论如何都会超出那一界限的。”
我们要对付的是仅仅一毫米里就刻有十一根细线的精品,要是可以用机器来雕刻的话,恐怕早就被人模仿了。
幸绪把手叠放在脑袋后面,很干脆地补充道。
“而且,咱们这儿不搞照片凹版印刷。”
“哎?那么,不能进行凹版印刷吗?”
这么说来,那小工厂里挤着的三台机子都是offset式印刷机了。
“这点你放心。凹版用的平台正在仓库里睡大觉呢。”
老头打包票说。可是,我越发不明白是啥意思了。
“哎?平台,不是平版印刷吧?”
“当然不是了。你还记得吗,工厂里的offset式印刷机是按照四种基色,每种颜色各成一个印刷组。而平台,正如其名,是在平平的台子上放一块版来进行印刷,必须每印一种颜色就换一块版。总而言之,是简易印刷台。”
“哎——另外一种,是凸版……吧,那种是怎么印刷的呢?”
“很简单嘛。只需制好版,用凹版用的平台,就可以印刷了。”
凸版印刷的部分,应该只有纸币号码和红色的日银总裁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制造假钞用的版就费不了多大功夫了。
老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遗憾地说道:
“要是有法子在开工前复原的话,就好了……”
“可是,”
我还有些疑问。老头和幸绪都把视线集中过来。
“我记得以前曾在电视上还是哪儿的看过印刷钞票的情景,要没记错的话,好像一张纸上并排印十张或二十张钞票吧。”
“啊,竖着五张,横着四张,每次共印二十张。不过,这又怎么了?”
“是吗,还真是一次印好多张呀……可是,最初的原版该只有一个吧?”
听了我的话,老头眼眯了起来。
“啊,这样一说,应该是那样吧。”
“要那样的话,应该是用最初的原版再复制出一些版吧。”
“是呀……有那法子!”
幸绪跳了起来,好像明白我要说啥了。
我接着说道:
“刚才说的那个海里奥库里……什么的机器,也许的确不能雕刻深凹版。但是,大藏省印刷局里,确实把原版复制了,制做出了深凹版。如果用这种方法,不管多么细密、多么平滑的线,理论上都能刻到版上吧,我这么觉得。”
老头和幸绪的眼睛像快镜头播放绽开的花苞一样张大了起来。
“真不枉我把你给物色了来。”
“仁史,看来你不只是个电脑虫呀。”
虽然我对两人佩服我的方式不甚满意,但这样多少会另眼看待我了吧。我看看两人的脸,询问道:
“那,大藏省是如何复制原版的呢?”
只听老头跟幸绪齐声说道:
“那就拜托你了!”
那声音好像充分发挥了立体声音响的左右音箱的效果。
深夜一点。接着昨天,我们又开始了第二晚的印刷辅导课。
今天的教室在工厂的二楼。这里分管的是从色彩分解到制版等的作业,且各种作业都被分别设置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内。
接待我的是其中的彩色扫描仪室。当然,今天也顾及附近人的耳目,只开着工作台上的一盏小台灯。
房间中央,一台跟印刷机一样也是半新的彩色扫描仪,沉甸甸地趴在那里。旁边配备着自动显像机,它负责把扫描后的画像转成胶片。
扫描仪中央安着滚筒,直径约三十厘米,上面还绷着透明的胶片。在它的左边,是显示屏和键盘,就跟电脑的一样。
“喂,听好了,仁史,这就是系统扫描仪。”
今夜的主讲,不是老头,而是幸绪老师。要说起来,那些用线条画原版试印的假币,原本就是幸绪用这里的扫描仪进行色彩分解后才得已印出来的嘛。
幸绪按下扫描仪开关,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些洋字母。
“凡事重在实验嘛,让我输个什么进去做原稿呢。”
“那——当然还是这个了。”
老头从钱包里抽出张万元钞票来。
幸绪接过来,揭下滚筒上的透明胶片,把钞票夹在下边。然后把钢笔尖粗细的扫描头搁在钞票边上,用细细的手指轻轻敲击起键盘。
“就这——样,让机子知道原稿的起止点,再调好焦距,然后选择清晰度,按——开关。”
滚筒无声地转了起来,扫描头慢慢地向右移动着。
“真正做的时候,要事先进行一次扫描,一开始就得输入高光浓度或质感等。不过,今天先就不用了。”
“清晰度大约是多少?”
为我解答这个问题的是老头。
“这个因印刷品而异。彩印时,报纸是八十五线,杂志和书籍是一百五十线或一百七十线。”
“等一等。那个‘线’到底是什么?”
“噢,那个呀,门外汉了吧!”
所以我才问的嘛。
“把网点转印到版上时,以前使用的是网眼细小的网线板,这我告诉过你吧。用来表示其细小程度的就是网线板线数。”
“就是表示一英寸内有几条线的数字。”
“那么,这跟电脑里的dpi一样了。”
我这么一说,老头发出几声怪声,像被谁捏住了鼻子似的。
“底一皮一暖?”
“dot per inch的简称,是表示一英寸内点的密度的单位。”
虽然我已做了术语解释,但老头仍然挠着他那斑白的头。
“对不起,请问那个‘刀陶’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跟网点一样,也是点吧。将电视做特写放大来看时,都是些点的集合吧。那一个个的小点就是dot。”
“噢,原来电脑也用跟印刷一样的表示方法呀。”
老头在那里啧啧称赞着。这时扫描结束了。滚筒左边的显示屏上出现了扫描进去的万元钞的图像。
幸绪边敲着键盘边说:
“好了,搞定了。这还只是四种基色印刷的图像。不过,每按一下键,就能变换一种颜色,并且还可以进行浓度或色调的补正。”
如她所说,每敲一下键,显示屏上万元钞票就变换一种颜色。我看着它,又向幸绪老师问道:
“请教一下,这用的是多大的清晰度输入的?”
“最大的二百线。”
“哎?”
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就只有二百线吗?”
也许是觉得我太小瞧她们家工厂的设备吧,幸绪撅起了嘴巴。
“可是,一般印刷品最多也只不过一百五十线或一百七十五线罢了。”
“等一下,电脑用扫描仪一般需要300 dPi或600 dPi。有的通过变焦,清晰度甚至达到1000dpi。”
我这么一提出疑问,幸绪夸张地仰头望望天。
“真太幼稚,太幼稚了。仁史,你呀。”
“为什么?既然同样都表示一英寸内点的密度,清晰度不也应该是同样的吗。”
我也忘记对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鬼了,不知不觉跟她较起真来。
幸绪老师依然一付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说,仁史呀,网线板线数与dot印刷密度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为什么?”
“嗯,找个什么呢?”
幸绪好像要岔开话题似的,环视了一下狭小的房间。
“有了,有了。这下好办了。”
说着,拿过自动显像机旁挂着的使用说明书。那正中间印着扫描仪和显像机的彩照。幸绪用她那唯一还能让人感到她是个女孩子的细细的手指“咚咚”地敲着那照片。
“你再把这张照片跟显示屏上的画面比较一下。”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说明书和放大镜。对电脑可以说一窍不通的老头,从刚才起就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和幸绪的唇枪舌战。
我透过放大镜仔细端详起说明书上的彩照。好像是用offset机印的,四种基色组成的网点清晰可见。
“嗯……?”
我把脸从放大镜上移开,又贴到显示屏的画面上。
“呶,明白了吧。”
幸绪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真是那么回事呀。”
我佩服道。网点和显示屏上的点,在图像表示方法上是有很大差异的。
网点,正如其名,是一些小圆点的集合。要想加深浓度时,只需把小点放大。相反,要想变浅时,缩小就行了。点与点之间,留有空隙,与其他颜色的点重合时,就出现馄合色。那些小点之间,也就会表现出层次感或浓度的变化。但是,dot则一律是大小相等的长方形,而且都用的相同色彩和浓度来表现。因此不可能同周围的点形成混合色。这就是说,虽然同样都是表示一英寸内点的密度的单位,网点由于层次感和棍合色的缘故,所包含的信息量确实要大一些。
我又向得意洋洋的幸绪老师问道。
“网线板线数和dot之间在清晰度上,差有多大呢?”
“一般来说,大概是二比一的比率吧。也就是,一般印刷品常用的一百五十线相当于300 dpi,一百七十五线大约要有350 dpi的清晰度。”
这么一解释,我也就明白了。电脑用扫描仪多数都至少拥有300 dpi的清晰度,这跟网线板线数是一百五十的印刷品是对应的。
“当然,要想印刷的更漂亮,提高网线板线数也是有必要的。不过,offset印刷还容易受纸张种类左右,所以普通印刷品只要有二百线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仁史,”
由于谈话总围绕电脑,老头一直插不上嘴。这时,突然插话进来。
“在专业印刷美术书时,必须有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因此,你的就职单位也必须好好挑选。”
确实如此,谁让咱阴谋着要偷偷使用人家的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呢。
“不过,像我这样的门外汉,能到专印美术书的印刷公司就职吗。”
“哪个说要当正式职员来。”
“哎?”
“跑跑腿呀,打打工呀,哪怕当个清洁工也可以嘛。只要能潜伏进去,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
“对。只要能搞到使用指南,剩下的我也就能对付了。”
幸绪老师“咚”地拍了一下小胸脯说。
这算什么呀,我岂不成了只为潜入拥有高清晰度的扫描仪的印刷公司的“特洛伊木马”了吗。
——正在这时。
突然,我们身后一下子亮了起来。走廊那头的灯不知被谁打开了。
老头和幸绪赶紧扭头去看扫描仪室的门。我也屏住气,歪过头去。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走廊上的灯又亮了一盏。这绝不是谁随便打开的。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咯噔咯噔的皮鞋声。
“糟了,有人来了。”
老头低声像蚊子般哼哼了两声。与此同时,幸绪迅速地切断了扫描仪电源。
还是迟了一步,毛玻璃上已映出人影―接着,门开了。
在走廊灯的映照下,开门人的身影在逆光中看起来就像剪影一般。
这下糟了,唯一的出口也给堵住了,我们没法逃了,只好就那么站在扫描仪前。
剪影伸长胳膊,打开了门边的开关。
昏暗的扫描仪室里一下子充满了荧光灯的光。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女人,大约刚过四十岁,一头长发在脑后拢成一束。身上披了件浅驼色的半大衣,里面穿着淡咖啡色的毛衣和浅灰色的裙子。也许是因为夜深的缘故吧,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她是那么的朴素,简直要和这昏暗的工厂融为一体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让人吃惊的是,女人的口气非常温和。不过,除眼角之外,在她的两眉之间也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皱纹。
老头往前迈了一步。
“对不起,社长……”
这女人是社长——这么说,是幸绪的母亲了。
侧眼看看幸绪,她正咬着嘴唇看着旁边,仿佛要避开母亲的目光似的。
老头在那儿连连点头道歉:
“我侄子要搞漫画杂志,所以我就想着求小姐让我偷偷用一下印刷机。这……不是小姐的错,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求小姐。”
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广还有个侄子呀,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啊,……不,不是亲侄子,是个老相识的儿子。”
女社长没再理他。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眉间的皱纹消失了,她突然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幸绪,滚筒上放的原稿是什么?”
“啊!”
幸绪大叫一声,慌忙转身去看。太迟了。在滚筒的透明胶片下,还夹着那张万元钞票。
女人气冲冲地走到幸绪面前,把右手举过头顶。不待人有所反应,那巴掌已经甩到了幸绪的左脸上。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响亮,就像谁在用尺子敲桌子,响彻整个屋子。
幸绪捂着肿起的脸,把头发一甩,抬起头瞪着母亲。接着,扭身无声地跑了出去。
“喂,幸绪!”
老头慌忙要追出去。女人冲着他的后背严厉地说道:
“阿铁!”
刻版铁手——那是老头以前的绰号。这事看来幸绪的母亲早就知道了。这就是说,尽管她知道老头的过去,却还是雇用他在自己经营的印刷公司里做工。我只能这么认为了。把一个曾经染指过造假币的男人,偏偏雇用在印刷公司里,这样的例子恐怕很少见吧。
老头乖乖地转过身来。幸绪的母亲毅然挺直身子,盯着老头。两人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无言地盯着对方。
“阿铁,”过了一会,女社长改用了温和的声音说道,“我家那位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了吗?”
怎么死的——这么说,幸绪的父亲……
“就算我想忘,又怎么能忘得了呢。”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幸绪母亲眼中,隐隐约约泪光盈盈。
老头的脸上也一改往日的娘娘样,充满了苦涩。我突然感到好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事,心怪怪地慌了起来。
“阿铁,你想怎么死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想说什么了。不过……幸绪还不知道她父亲的事,她只是个不通世故的女孩子,才刚刚十四岁呀。”
“对不起,社长……”
老头低着头,就像一个被拉到妈妈面前的捣蛋鬼一样。
“公司里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银行那边的贷款也总算就绪了……”
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向我袭来,我胡乱点了下头,赶紧逃出了扫描仪室。这是因为我觉得我跟老头认识才几天,好像不应该待在那儿。两人之间的空气又是那么的凝重。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推断,老头跟幸绪的父亲好像以前一起造过假币。现在放在仓库里的凹版用平台印刷机,也许就是他们当年用过的。
我飞快地跑下楼梯,出了工厂。
看看四周,不见幸绪的影子。那个疯丫头,我才不信她被妈妈打肿脸之后,还会乖乖回家呢。
我在深夜的街道上跑着,四处找寻起来。
没找多久,就发现她了。
在一条小沟般的小河上,有座小水泥桥。幸绪就在桥的中间。正靠着栏杆,呆呆地望着夜空,那里挂着一弯月牙。不知为何,那身影看上去显得比平时要小得多,这不是我的心理在作怪吧。
我看了看钱包,冲幸绪招呼道:
“小姐,能否赏光喝点什么?”
幸绪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来。
等发现是我,马上“咿——”地冲我毗出牙来,真是一点儿也不乖。
我从钱包里取出一泰国株旧硬币,抛给了幸绪。幸绪双手接住,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两眼在路灯的反射下,闪闪发着光。
“什么呀,这是?哪国的钱?”
我作出一个最动人的笑,然后又拿出一枚,像魔术师表演时那样,给她看了看硬币的正反两面。
“嘿嘿嘿……”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走到人行道边的罐装咖啡自动售货机旁,把硬币扔进了投币口。
“当啷、当啷”传来了硬币滚动的声音,金额显示盘上出现了“五百元”的字样。
“哎——什么呀,那是?”
幸绪小跑了过来。
“夜已经很深了,小孩子还是来点果汁吧。”
我按下橘子汁选择键,把滚出来的易拉罐扔给幸绪。
“喂喂,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也能用呢?”
“这是泰币的一株,换成日元,大约只相当于五元左右。”
“只有五元?”
“喂,你也试试。把你手里的也扔进去。啊,这也是犯罪啊,小心别留下指纹。”
幸绪慌忙缩回已伸到投币口前的手,用衣襟好好地擦了擦硬币的反正两面。
她把硬币一投进去,金额显示盘上又出现了五百元字样。
“真没用,这破白动售货机。”
“自动售货机的硬币选择器,是通过把人们扔进去的硬币与事先输入的数据相比较,来判断硬币种类的。这些数据包括硬币的材料性质、直径、重量等。如果情况相似,就会像刚才那样,出现差错。”
我要了咖啡,拉开拉环,“咕咚”喝了一大口。
“还有,像韩国的十元和台湾的五元硬币可当做一百日元来用。嗯,总之,能这么用的外国硬币有那么一些。”
“是吗?你造的假币就是用的这道理吧。”
“到底是老师呀,反应可真够快的。在今天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里,最重要的就是这儿了,这儿。”
我用食指“咚咚”地弹了弹自己的脑袋。
“你自己说啥就啥呗,我有什么好说的。”
幸绪呆呆地冒出这么一句,一口气喝光了果汁。刚才幸绪的母亲说她对自己父亲的死一无所知,也许她说得并不对。幸绪大概很清楚父亲的过去,还有母亲经营的公司眼下的艰难状况。
的确,十四岁正是不通世故的年纪。但是,幸绪是按她自己的想法决定帮助老头造假币的。
我喝光了咖啡。
“老头的手腕,要想恢复到以前那样恐怕很难,我想。”
“嗯,是那样。想完全恢复,很难呀。”幸绪抚摸着拿易拉罐的右手腕,仿佛说的是她自己似的,“不过,没关系。老头的经验,加上我的完美无缺的大脑,绝对会找到条捷径的。所以呀——”
我低头看看无精打采的幸绪。
“你母亲的监视大概会严起来。不过,幸绪你可要时不时溜出来帮帮我们呀!”
“帮帮?”幸绪眼珠飞速地转了一圈,斜视着我说,“仁史,其实你是想说,请再教教我吧,对吗?”
唉,我白操的哪门子心呀!
一周后,我的就职活动正式开始了。关于印刷入门一关,由于老头跟幸绪二位恩师的谆谆教导,那些最起码的常识,我脑子里总算已塞得满满的了,感觉就跟大考头晚临阵磨枪的学生一样。当然,只要我稍稍晃晃脑袋,那些知识保不定就会全飞走了。
而且,老头还买来了大批与印刷有关的书籍,有三十六册之多,共计十六万五千四百三十元。说是把这些读完了,就算大功告成了。
老头还从技工就职信息杂志等处搜罗来许多消息,最后有五家公司参选我的工作岗位。
其中三家擅长印刷美术书籍,尽管规模不大,但却拥有在日本屈指可数的高清晰度的彩色扫描仪。
另外两家,是为了以防万一。虽然比不上作为第一志愿的那三家,但比起幸绪家的竹花印刷来,拥有的扫描仪好像要强得多了。
“‘好像’,是怎么一回事?”
我这么一问,老头敲着他那满是皱纹的大额头说道:
“很遗憾,这还只是业内人士的传闻,还没有证实呢。”
“没问题吧,那样的话。”
“啊,总之,只要你能给我考上第一志愿,那就没啥问题了。”
老头可怜兮兮地说,好象一个收入颇低的老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考上收费低的国立公立大学似的。他旁边的幸绪看了看我,皱起了眉头。
“不过,仁史好像是关键时刻爱掉链子呀。”
“所以,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好好地想些对策出来。”
老头“啪”地拍了一下就职信息杂志的封面。
“哎,你们看,第一志愿的其中一家,除了正式职员,他们还要招个临时的夜间保安。”
“哎——呀,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嘛。”
“但是,社会可不是那么简单呀。为了看看你是否适合做保安,他们甚至还会搞个面试,只挑选那些看上去老实本分的。”
老头和幸绪都把视线集中到我脸上。
幸绪颇为夸张地仰起头,“啊哈哈,那就完蛋了。”
既然如此,我非要当个正式职员给你们瞧瞧,我在心中暗暗发誓道。
但是——
要做个正式职员,除了印刷等一般常识的笔试外,同时还必须参加面试。如果只有笔答的话,只要临阵磨磨枪也许就能应付。但要是当面询问一些专业知识,恐怕就会大露马脚了。
再有,我绝不是自大,本人最怵与人打交道,要不,咱怎么会从学校和公司里跑了出来。特别是跟老师和上司这些看起来很了不起的人物共事,更让我苦不堪言。
为此,老头特意针对面试,为我设想了一大堆问题。经过几个不眠不休的彻夜演练,我终于被推上了就职考试的考场。因为这是第一炮,所以参加的是“新东美术印刷”的考试,它在第一志愿中也以设备最先进而自夸。
“接下来开始发考卷。考试时间为九十分钟,中途可以自由退出考场,退出时请交回考卷。”
一个管理人员模样的中年人,扶了扶他那装腔作势的银边眼镜,环视了一下我们这些考生说道。新东美术印刷的考场设在工厂二楼的会议室,从这里轮转印刷机“咣当、咣当”转动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根据老头搜罗来的情报,除了这家位于川崎市多摩区的总社以外,在多摩川附近还有一家印刷工厂。但是,无论是这家兼做总社的工厂,还是充做考场的会议室,都很难让人觉得它竟然是一家拥有日本屈指可数的彩色扫描仪的公司,它实在是太朴素、太渺小了。
不过,要是公司太大,设备的管理和保安也许就会很严,那我们想半夜偷偷溜进去用用扫描仪的要求恐怕就不会被满足了。这是老头看透这一情况所做出的绝妙的选择。因为是中途录用,会议室里仅有五个人。二十岁年纪的就我一个,剩下的四个,看来都是老手了,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油墨。哎呀,马上就到紧要关头了。
许是因为在竞争对手面前有些胆怯了吧,一般常识的笔试都觉得有些难了。再说,这些一般常识性问题我也没复习过嘛。
只是因为近来的印刷公司大都引进了计算机,所以我非常幸运,很多问题都与信息处理有关。人家都叫我“电脑虫”,这可绝对不是乱叫的。
与印刷有关的问题,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毕竟,打从娘胎出来以来,我从来没有在考试前这么用功过,当然,考试后感觉这么顺手也是头一遭。
剩下的最大难关就是面试了。
我去了趟厕所,好好整了整特意为这次求职理的短发和化装用的眼镜。然后,诚惶诚恐地敲响了作为面试考场的小会议室的门。
“进来。”
毛玻璃那边传来了颇具威严的回答声。我做了下深呼吸,按动了门把手。
在窗前的长桌后面,并排坐着三个人,他们脑袋微秃、身材略胖,就跟画里常画的乡镇工厂的经营者一个样。坐在正中的那个秃头,大概是肯定要升任社长的副社长吧。两边的一副寒酸样的男人,好像是专司吹捧的大员。正像一般中小企业那样,三个人都洋洋自得地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支秃铅笔,盯着我那份胡编乱造出来的履历表看。
“嗯——是‘章荣印刷’吧,好像没太听说过呀。”
坐在左面的大员从履历表上抬起了头,一边往椅背上靠,一边看着我说道。
我让自己尽量不把这些老爷们的傲慢态度放在心上,就权当自己是在跟几个南瓜说话吧。
“在当地还是有些名气的,我想。不过,现在竞争逐渐激烈起来,社长开始搞起房地产来……不过他可不是能干那事的人。”
我们调查了一下保坂仁史家乡群马县最近刚刚倒闭的一家公司的情况,姑且把它写进我的履历表里去了。那家公司是一家人悄悄经营的,东挪西借了许多钱,有一天全家乘夜远走高飞了。所以我根本不用担心我的话会穿帮。
右边的南瓜,扶了扶远近两用眼镜,向我投来了奇怪的眼神。
“你的履历表里填着担任制版,不知你具体是负责什么的呢?”
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味呢。听那话音,他是想说你一个年轻人,横竖也干不来了不得的工作。这个南瓜,大概是负责技术的大员。不过,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我充满自信,但又不失一个希望就职的人的心态,谨慎地回答道:
“因为是家小公司,所以我什么都干过,不过最后这两年,大体是扫描仪的操作。”
“噢。那,机种是……?”
“是库罗斯非陆德的MG-630。”
我按老头事先设计好的那样苦笑着回答道。南瓜也回了个同样的笑容。真太棒了。
“那机子虽说曝光时间短是个优点,可是,原稿的尺寸受限制,不太容易扩大、缩小,而且线数也一定,很费了一番事。”
“你干过的,只是那个吗?”
听南瓜的口气,仍有那么点瞧不起人的意思。
“不是,公司倒闭后,我在一家公司干过临时工,那里是HELL的CP 340机。我用了一下,不愧是德国造的,就是不一样。”
我拿话这么一套,南瓜果真像老头设想的那样,两眼放着光冲我探过身子来。
为了今天的面试,老头动用了所有关系,调查了新东美术印刷在过去所使用过的扫描仪和印刷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觉得如果对技术主管提起这个话题的话,他一定会上钩的。
正如我们所料,坐在右边的技术主管模样的南瓜,一下子很怀念似的眯起眼,连连点头称是。
“那是由于UCR区域的点深的缘故。”
立刻,我也点头称是。
“对。我没想到,起点调节好了,效果能那么好。”
“印刷机是……?”
“我记得好像是海德鲁拜鲁古。”
“对,对,就是它。它的特性是越是高速运转,UCR的效果就越明显。”
“是那么回事呀,是它跟印刷机之间相互适应得好吧。以前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长了见识了。”
我按事先设计好的那样连连点头。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南瓜却高兴地冲我露出笑脸来。这时,坐在中间的副社长苦笑着说道:
“角田先生,你们谈得这么起劲儿当然好,不过,能不能问点我们也懂的问题呢?”
“啊,对不起。不知不觉怀念起以前来,所以就……”
听了南瓜的话,副社长们都做出一副笑脸来。我也陪着,讨好地笑了笑。
屋子里一下子弥漫着融融的气息。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这,就没问题了。
那之后,就只是些闲聊家常了。作为考官的大员们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是很亲切的,就像在看持续增长的生产表一样。
不过因为录取通知书要在一周后寄送,所以等待录取通知的考生的心情,真让我体验了个够。
考试结束后的当晚,老头和幸绪都无视我的自信,立刻开始了下一次考试的准备。
“社会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哟。”
“对对。脸上笑着就把人冷冷地一脚瑞开,这才是大人的所为呢。仁史,你对这可是一点都不了解呀。”
在等通知期间,我又去了一家公司面试。好像是做夜间保安员,瞅那架势,似乎恨不得我第二天就能来上班。
两天后。我们在老头的信箱里,收到了新东美术印刷的通知。不用撕开来看,我已经知道内容了。
如我所料,是“录用”。
跟其他中小企业一样,新东美术印刷也规定最初的半年是见习期,工资也只能拿到规定的三分之一。
这么点儿事我可一点也不在乎。咱的目标可不在工资上。只要假钞印刷成功,钱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从富山市到公司所在的川崎,上下班要花两个多小时。所以,我就在十堂租了间公寓。这儿离公司不远,而且到老头跟幸绪住的富士,坐东海道线也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路。
跟雅人一起用假钞弄来的钱还剩一半左右,资金也还算足够,不过,一想到现在那家伙他还呆在拘留所里,我就根本无法奢侈起来。所以就买了几件必不可缺的家具,都是半新的,式样也过时了。西装也是在批发店大减价时买的。总之采购的都是在公司工作所需的最基本的东西。
豁出钱去购买的是造假钞所必需的资料,像有关水印或制版技术方面的专业书籍。
但是,老头还为我买来了与印刷有关的资料。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临阵磨枪的门外汉罢了,然而我马上就要到专门印刷美术书的印刷公司去上班了,需要记的东西简直要堆成山了。
“无论如何,上班前你得把这些都看完。”
老头把一座大山般的专业书搬到我新房的榻榻米上,那书简直比高考时还要多。
“啊,这么多呀。”
“碰上什么不懂的,给我或者幸绪打电话,别客气。”
“还有,要是一个人太寂寞了,也可以打电话,我会给你加油的。”
这话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上班的前三天,我出去买了许多吃的,回来后就缩进了我那间蜗居。而且,这期间还瞒着幸绪的母亲,再次溜进竹花印刷,接受了扫描仪操作辅导。
新东美术印刷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美术制版科的操作助理,也就是扫描仪操作助手。面试时的故弄玄虚还真奏效,我们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是保坂仁史,请多多关照。”
在位于多摩川的第二工厂的二楼上,我对着前辈们——不,倒不如说对着传说中性能极好的扫描仪低头行了个礼。
“首先必须学会系统扫描仪的操作方法。”
美术制版科长说着,“咚”地把一本康熙字典厚的操作说明放在桌子上。
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宣告假钞制作正式开始的号角声。
“啊呀,不愧是最新式的系统扫描仪的说明书呀,就是不一样。”
幸绪看着我带去的礼物,不由地欢声大叫起来。她两眼闪闪发光,简直就像面前放着一条小干鱼的小猫一样。第一天上班结束后,科长批准我可以把那本厚厚的扫描仪说明书拿回家。不过我直接去了老头的公寓。不巧老头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幸绪闻讯赶来看我第一天的战果。
“真棒,能达到五百线呀——还能自由自在地扩大缩小呀。”
幸绪兴奋地翻着那本满是术语的说明书。好像在看哪个偶像的专刊一样。
“真不懂那东西有啥看头。今天看了一天,我脑袋都要胀破了。”
“真没出息。”
“怎么样,有用吗?”
“不好好看是不好说的,不过,比起我家的扫描仪来,印刷要轻松三倍呢。”
新东美术印刷的扫描仪最高清晰度相当于竹花印刷的二点五倍,即五百线,或换算成dpi,清晰度大约高达一千。若单纯从理论上来计算,二百线的清晰度,可以在一毫米区间内印入七条线,那么,它的二点五倍就应该是十七条线。只不过,这只是单纯的计算。实际上,线自身的粗细以及线与线之间的间隔等都是问题,是不能那样简单做比较的。
尽管如此,只要有这么高的清晰度,对于一毫米范围内画十一条细线的福泽谕吉的画像,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是能够模仿的吧。
“好吧,咱们赶紧把它复印下来。”
在幸绪的建议下,我们捧着说明书跑到车站前的复印店。
那本说明书页数共达八百多页,光靠人手一页页地复印,其难度诸位可想而知了。于是我们来了个流水作业,我负责翻书,幸绪负责按钮,就这样,一台机子还给我们占了两个多小时。
“喂,公司里一切还好吧。”
我一边手里忙着,一边装作无意地问幸绪。前几天我们的夜校被幸绪母亲发现时,他们好像提到过什么银行贷款之类的事。我心里一直在惦记着。
即使有了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如果没有了竹花印刷的印刷机,那一切又将白费了。
“唉,好像凑凑和和吧。”
幸绪的回答让人觉得有点含含糊糊的。也许是跟她母亲之间还有些疙疙瘩瘩吧。
“总而言之,银行的贷款进行的应该还不错吧。”
“真是的,男人最坏了。”
幸绪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好像豁了出去一般。
听到这话,复印店里的小伙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在看一个女中学生的保护神。
我慌忙瞅瞅四周,就连柜台边的女客,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喂,别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我的话。问你公司的事呢,为什么说起男人的坏话来了。”
“就因为表面上很在乎别人的看法,背地里却又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真是的,最坏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了?”
“不是说仁史你。”
“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怎么会是学校,不是你自己问的公司里的事吗?”
幸绪梗着脖说道,嘴巴颇为不服地噘得老高。
“公司……难道除了老头以外还有色狼。”
我不明所以地反问道。幸绪立刻柳眉倒竖地瞪着我。
“不是只有我们厂里才有这事,你再这么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顿。”
“那,会是谁呢,谁会对你这样的孩子不老实呢!”
幸绪绷起脸摇了摇头。
“算了。我真傻,干嘛跟你这样的人发牢骚呀!”
“什么叫算了呀!不是幸绪你先说起来的吗!”
“好了,好了,快把东西整理好。”
幸绪突然噼里啪啦地冲我撤起气来。真是的,才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却跟个妙龄少女一样让人猜不透心思,真没劲。
我一边整理着那些复印好的资料,一边仔细回味幸绪刚才说过的话。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虽说是工厂里的事,却又不是厂里的人干的,那剩下的就只有出入工厂的同行或……
“啊!”
虽说迟了些,但我终于还是注意到了。
“是不是——银行?”
“你总算明白了,真是迟钝。”
“那受害的,是你母亲吗?”
银行负责贷款的会对一个十四岁的小鬼暗送秋波,这就算是个玩笑,我也不敢相信。
我想起出现在竹花印刷二楼上的幸绪母亲的身影,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还不算衰老,而且——还是个寡妇。一个是银行负责贷款的职员,一个是家小企业的女社长,哪个站在优势地位上,根本想都不用想。肯定会有银行职员利用这一地位差来暗送秋波的。
真是个顶风臭万里的家伙。就是因为有这种人,才让咱这样的无辜男人倍受误解的。
“又不是做女招待,让那种家伙那么亲昵地……”
幸绪嘟囔着,用力敲着复印机按钮。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所具有的纯洁感,使得她甚至对自己的母亲也带有了一丝敌视。
“别那么说。你母亲也不好过呀。”
“讨厌、讨厌。大人发表意见,老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
幸绪靠在复印机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我真想拿一沓钱,狠狠地摔在那家伙脸上。”
“哎——,你在这儿这么胡扯八道,可不是什么孝顺呀,幸绪。”
我这么一嘲弄,幸绪的轻便运动鞋冲着我小腿就踢了过来。
“有说这废话的功夫,你还不如认真地想想今后的事呢。”
“嗯,我嘛,是那种需要安安稳稳坐下来慢慢儿干的人。”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很快就没说这话的闲心了。
“喂,保坂,8×10胶片原版已经做好了,快送去集版。”
听到主任叫,我赶紧切断黑白扫描仪的电源,从老职员中间钻了出去。
刚从自动显像机里出来的原版胶片,还隐约透着点儿热乎气儿。
我小心地捏起它,出了扫描室,向隔壁的集版室走去。虽然我也请人为我印了名片,头衔是助理操作,但现在还是见习期,所以只是跑跑腿罢了。在这一个月里,让我干的只是一台刷单一颜色用的黑白扫描仪。当然,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能保住我不露出马脚来。
到今天为止,对于新东美术印刷第二工厂以及扫描室的保安状况我已经基本安全掌握了。
花了一亿多元钱买来的系统扫描仪,用螺栓固定在二楼的地板里,所以即使有人潜入工厂,也不必担心会被盗走。因此,扫描室到了夜里,也只是上锁罢了。
关于钥匙的管理,规定由最后离开屋子的人把它放在一楼的保安室里。这样,只要复制一把,就能自由出入了。保安员的巡逻共有两次,时间是在凌晨零点和四点。我曾经有一次,被主任吩咐陪他一同加夜班直到零点多。那个中年保安也只是在走廊里来回转转,检查一下锁是否锁好。
看起来,只要关了灯,上了锁,就不用担心他还会往屋里瞅了。
严格管理的只是原版用的胶片和显像液,因为这些都直接影响到成本。所以科长几乎每天都要核对用量。不过,这些只要事先买了来,用后再补充进去就不会有问题了。要说让我们不安的也许就是电的耗费问题了。
每层楼的电表都设置在楼梯旁的配电盘内。如果巡逻的保安注意到电表的变化,马上就会明白二楼有人在用公司的设备。也许有必要在使用扫描仪时,在配电盘上耍点小花招,让它不工作。
我陪主任加班一直到七点多,然后打了卡,走出工厂。
坐东海道线一路摇晃着到了十堂站。下了车,就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便当和啤酒做夜宵,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往前走。我的那间廉价的公寓就在这弥漫着海潮香味的住宅区的一隅。今晚我要好好地阅读一下制版方面的资料,彻夜地思考深凹版的解决方法。
我像往常一样拐过邮筒,刚走到公寓前,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在昏暗的楼梯前,站着个黑影,好像正在等我回来。我的心不由得“咯噔”跳了一下。
那黑影是个小个子。他好像已经注意到我站住了,脖子以上的部位一下子做出了剧烈的反应。
难道是——警察?
我这么想着,不由全身缩成一团。此时,黑影突然跳了起来,并且向我跑了过来。
我惊慌失措,赶紧引身欲逃。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那熟悉的尖叫声。
“这么晚呀,干什么去了?”
是幸绪。
真奇怪,她为什么事先不打个招呼就跑来了呢!我感到很吃惊,赶紧转身去看。幸绪扑了上来,抓着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好了,工厂……公司……”
一直都那么要强的幸绪,此时声音里也隐隐带着些哭腔。
我们走进竹花印刷大门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要在平时,这个点工厂里应该还有人在加班。但今天,工厂的窗子里都静悄悄的,灯也没亮几盏。只有大门处和二楼办公室里隐约亮着灯。
在狭小的门廊处,停着辆黑色的小轿车,竹花印刷的客户中,应该不会有人开这么高级的车出来跑业务。
“那帮家伙,还在这讨人厌……”
幸绪看见黑车,就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她紧咬着嘴唇,使劲盯着二楼的灯光。大概正是因为这帮人的到来,今天才难得不让加班了吧。
看这样子,老头也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我这么想着,刚要往里进,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两个瘦瘦的男人,身上裹着褐色的西装。两个人都是挺胸叠肚,一副傲慢十足的样子。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快到五十岁了,另一个比他要稍年轻些。两个人都梳着大背头,还用摩丝固定了,看上去锃亮锃亮的,他们大概都误以为那样最时髦吧。
在他们后面,跟着幸绪的母亲和一个头发斑白、弓着腰的中年男子。从他一身油污污的工作服来看,大概是这儿的厂长吧。
幸绪也发现了他们,赶紧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墙边。她的手是那么的有劲,握得我胳膊都有些疼了。
男人们走下了楼梯。
最前边的五十岁的男子用手整了整笔挺的西服领子,然后把手放在车把手上,盯着幸绪的母亲,用一种粘粘糊糊的腔调说道:
“人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这种不幸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我说过很多次了,趁着有担保的时候清算公司,这也是为你好,你明白吗,竹花夫人?”
“让您多费心了。”
母亲对着两个信贷专员深深地弯下了腰。
信贷员离开车子,亲切地把手放在母亲的肩头。
“我们也想尽可能地多帮帮你,可是只能这样——还有一天时间,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决断越晚,事态就会越恶化,可别忘了哟。”
男人嘭地拍了一下母亲肩头,就钻进车里去了。同行的男子早已在司机座上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开动了。
母亲和中年男子并肩站在那里,向着车子低下了头。
贷员们乘坐的车子,就像古时的八抬大轿一样,慢慢地驶出竹花印刷工厂。
“妈妈……”
等母亲抬起头,幸绪在她身后轻轻地叫道。
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简短地说了句:
“我该告诉过你不许来公司的吧。”
幸绪的脸一下子绷紧了,看到这,中年男子慌忙开口道:
“阿文,你也别那么说……”
但是,母亲仍是没看女儿一眼,就那么进门去了。
“幸绪呀,你妈妈今天有点累。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中年男子调解道。随后,他颇为礼貌地冲我也施了一礼,追上社长也回工厂去了。两人大概还有一大堆事需要好好商量吧。
幸绪咬着嘴在那儿极力地克制着。我也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也都安慰不了她。刚想拍拍她的肩头——就在这时,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
怎么回事呢?回头一看,身后正停着那辆熟悉的小货车。
副座边的门打开了。老头探出头来,冲我们大声喊叫道:
“你们还待在那儿干什么!快,走,快上车。”
“上车……”
我有些不明所以,老头着急地晃着肩:
“快点,咱们追那帮家伙去!”
幸绪上了副座,我上了后座,我们刚一上车,车轮就吱吱地发出很大的响声,车子开动了。
一出大门,老头就把油门踩到底,汽车全速行驶在工厂前的大路上。
“看,都怪你们磨磨蹭蹭的,连那帮家伙的车尾灯都看不见了。”
“可是,阿广,为什么要追那帮家伙呢……”
老头没回答幸绪的问题,而是突然猛打方向盘,把车开到反方向的车道上。我没提防,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后座上。
老头突然疯了似地欢叫起来,“噢,噢,有了,有了。黑色的小轿车,一定是帝都银行的老爷们的车。”
帝都银行。在城市银行中是相当有名的,富士市也应该有几家分行。幸绪的母亲好像是在跟帝都银行交涉贷款事宜。
老头把车驶回左车道上,冲副座扬了扬下巴。
“幸绪,那帮家伙是本吉原支行的吧。”
“噢?是吧……”
“要是回支行的话,他们应该在刚才的路口左拐才是。好极了,让我猜对了,他们还有事要做,嘿!”
老头一个人独自在那里嘟囔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嘴角还隐约透着些得意的笑。
“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被我这么一问,老头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用舌头舔了一下豁了的门牙,说道:
“今天上午,竹花印刷开出的期票没能兑现。”
“什么?那么公司……”
“如果再有一次不兑现,银行就停止交易了。”
我虽然不知晓商业法的详细条文,但是,只要有两次期票不兑现,银行就会停止交易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也就是说,竹花印刷事实上就要倒闭了。
“是那样啊……那,最后还是没贷下款来吗?”
我的话音未落,幸绪就在副座上使劲摇头了。
“不是,不是,贷款已经下来了。”
“哎,那,为什么……”
既然刚贷了款,期票绝对没道理兑现不了呀。这是因为,像这么个濒临倒闭的公司,没有银行给它贷款倒还在情理之中,绝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城市银行贷款给它的。帝都银行既然决定贷款给竹花印刷,一定是调查了其经营状况,确认它有返还能力后才贷给的。但是,就在那之后不久,资金周转却出现了纰漏。期票不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有家泉光学机械公司吗?”
老头突然问道。
“不,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是生产照相机、音响零件的,在这一行业里相当有名气呢!但最近由于日元升值,光靠出口零件有些不够吃的了,所以也着手在国内经营照相机或音响等光学机器了。”
“可,那跟这有什么关系呢?”
“那家泉光学公司底下有家泉出版社,主要业务包括照相机的说明书和入门书等等,此外还有总公司生产的产品的说明书等。”
既然是出版社,那跟印刷当然就……
“就在三个月前,他们给我们发来一大宗订单,让我们负责印刷新产品的使用说明书。他们的产品不光在日本国内,还要出口到国外去,而他们想让我们负责所有的印刷。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不过,从包装用的瓦楞纸板的印刷,到说明书的彩色小册子,这毕竟是个大工程,以公司目前的设备,这桩大买卖是无论如何也绝对干不了的。”
“嗯,是那么回事。你们就是为这个才贷款的,不过中途又不行了的吧。”
“不。经过社长的多番努力,一个月前已经正式决定下来了。”
这一次我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要是那样的话,一切应该已万事大吉了。现在,工人们要没在拼命地干活那才奇怪了呢。
老头说完,用手摸了摸下巴。
“银行的贷款也定下来了,于是,两周前我们新买了台高速印刷机。又订购了油墨和纸张,三天前运来了第一批。然后就在第二天,泉光学机械就被三光胶卷给兼并了。”
“兼并……”
说起三光胶卷,那是一家主要生产胶卷的企业。最近也开始生产照相机和录像机。
“实际是霸占。据传闻,他们是想要泉光学的技术,所以就恶毒地搜购了泉的股票。”
“可是,要是兼并的话,那子公司不也应该……”
“但是,听说泉出版社在经营期间,由于多角经营,再加上它又搞光盘制作,又搞摄影棚出租等,借款很多呢。”
“怪不得……”
“就是呀。三光胶卷想要的只是泉光学的技术,而不是泉出版的什么借款。泉出版被总公司给抛弃了,背着二十亿的债务,现在可真是惨,昨天已经申请了公司更生法。”
好容易从银行贷下款,又更新了设备,正准备大干一场呢,谁曾想至关重要的客户却突然破产了。竹花印刷是意外遭受影响,也陷入了连锁破产的窘境。
但是,那跟我们现在这样跟踪帝都银行的贷款负责人有什么联系呢。
“噢,是来饭店会餐啊,真够阔绰的。”
老头叹息着,慢慢放慢了车速。不知何时,我们己来到新干线新富士站附近的繁华街上了。
再看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正在打左方向指示灯,前方是一座很气派的塔状建筑,整个都镶着玻璃,上面写着“新宫新富士饭店”。
老头跟在黑色的小轿车后面,也把车驶进了饭店的停车场。
“哎,你跟踪这帮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行了,行了,别把他们跟丢了。”
“喂,快下车,仁史。”
连幸绪都在催我了,只好下了车。帝都银行的两人也已下了车,正在向大厅走去。
一个老头外加个中学生还有个年轻人,这是个多么奇怪的组合啊。不过,门童还是很热情地笑着迎了上来。男人们已穿过大厅,正准备上电梯呢。
“喂,快跑!”
老头吆喝一声先就跑开了。我也不甘示弱地跟了上去。电梯门快要关上的一刹那,老头的手按到了开关键上。电梯门又向左右打开了。
“对不起。”
老头微微点了下头,就塞了进去。我跟幸绪也背对着帝都银行的两个人跟了进去。
电梯差不多已满员了。我和幸绪因为在工厂门前待过,怕他们会觉得我们面熟,所以两个人都冲着墙壁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用眼睛余光一瞟,没跟他们碰过面的老头,正堂堂地站在那两人的面前。
四楼下了两个人,七楼又下了五个人。只剩下我们和银行职员们了。看看电梯停止灯,只亮着一盏了。是最顶层,也就是二十二楼。
我屏住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门上的指示板,最顶楼是摩天休息室和小吃街,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特意两个人一起来吃顿晚饭的。他们一定是像老头所估计的那样,是跟谁会餐来的吧。
在紧张不安中,电梯终于到了最顶层。
男人们先下了电梯,进了摩天休息室。我和幸绪差不多同时大喘了一口粗气,跟在老头后面也出了电梯。
只见男人们正由侍应生领着,沿着走廊向休息室的尽头走去。
“多半是要了个单间。”
如果是单间的话,那进行商谈或接待什么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欢迎光临。”
侍应生无声地迎了过来。老头环顾了一下休息室,悠然地说道:
“我们带着个孩子,窗边最好吧。”
说着,就顾自快步从收款台前走了过去。他这是想确认一下男人们的去向。
扔下惊慌的侍应生,我和幸绪也跟了上去。但是,瞅瞅走廊的尽头,男人们已经看不见了。一定是进了哪个单间了。
“这儿还不错。”
老头没去管侍应生,随便地找了个位子就坐下了。从这儿正好可以看见通向单间的走廊。
“哇,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哎。”
幸绪也忘了我们是在跟踪人了,她看着窗外的景色,高兴地大叫起来。我们暂且先要了两瓶啤酒和一个果盘,老头接着就把侍应生给打发走了。
我赶紧凑到老头面前。
“喂,你到这种地方,到底要干什么?”
老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廊,悄声说道。
“你呀,对电脑、机器确实很在行,可对社会简直……连幸绪都早已觉察出来了。”
“对,对。”
幸绪慌忙看了看周围,使劲点了点头,用一种不胜感激地语调说道。
“你反应太迟钝了,仁史。”
“听清楚了,帝都银行在对竹花印刷的经营状况做了调查之后,决定贷给八千万元的贷款。就在这当口上,新联系的客户却破产了。你觉得可能有这种事吗。”
“可是,总公司被兼并了……”
“如果是从合作信用社贷款,也许可能因为对同行的信息不够了解,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对方可是家城市大银行呀,拥有股票和债权,应该在各行业内都有信息网才是。”
老头一下子靠近了来。
“帝都银行决定贷款了,社长很高兴。毕竟是大银行在进行调查后做出的贷款决定呀。虽然以前从没跟出版社做过业务,但毕竟是帝都银行做的业务担保。”
可是,还没出一个月,竟然发展到了破产的事态了。
“这不能不让人琢磨背地里到底有什么道道。”
“对呀,难道说……”
“让您久等了。”
侍者端来啤酒和果盘。
我们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赶紧缩回脑袋,一齐向窗外看去。
通往单间的走廊静悄悄得让人都有些心烦意乱了。只有托着盘子或玻璃杯的侍者才偶尔静悄悄地走过。客人们的影子竟一个也见不到。
过了二十分钟,老头站了起来,好像再也等不下去了似的。
“我去探探情况。”
丢下这句话,就溜溜达达地向走廊那边走去了。步态看上去多少有点怪,那未必是喝了啤酒的缘故,一定是装作喝得酩酊大醉要去找厕所的样子,而实际上是想去走廊那边不过,即使不喝酒,老头天生就已经很带些醉了的样子,所以不能不让人觉得这演技有些多余了。
过了三分钟,老头从走廊那头回来了,这次一副绅士派头。
他刚一落座,我跟幸绪就把脑袋凑了上去。
“怎么样,阿广?”
“总共有四间单间。两间有人。其中一间,从传出来的笑声判断,应该是些闲太太们的聚会。”
“那,剩下的那间就是——”
听了我的话,老头飞快地点了点头,一边还警惕地盯着走廊的那头。
幸绪看着走廊,悄悄说道:
“在这种地方预定了单间,绝不会单单为了吃顿晚饭吧。”
“问题是会餐的对方。弄明白了对方是谁,我们就可以猜出,到底是因为竹花印刷第二次不兑现,才慌忙改会餐时间的呢,还是从一开始就定了这个时间的呢。”
“阿广,从一开始就——是……”
幸绪伸长了缩着的脖子。这时,老头又快速地站了起来。
“终于来了。”
只见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他一边不安地看着四周,一边向这边走了过来。也许是去厕所那边的吧。既然一个单间是太太们的聚会,那这个男人一定是跟帝都银行会餐的人吧。
老头立刻离开座位,装作若无其事的向男人走去。中年男人正叫住侍者,在那儿说着什么。
侍者恭敬地举起手,向右方指去。那边,挂着厕所的指示牌子。
中年男人向着那边走了过去。在他后边,老头也溜达着跟了上去。我和幸绪都把屁股从座位上抬了起来,以便看清楚老头要干些什么。
在厕所前,老头装作绊了一脚,从后面撞到了中年男子身上。男子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老头赶紧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尽管我是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的,可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跟上次在曙光银行新宿中央银行对待我一样,老头这次也一定从这家伙的牛仔裤袋里偷走了钱包。
幸绪好像还不知道老头有这么一项特技。她只是歪着头看着冲中年男子连连点头哈腰的老头。我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走了,幸绪。”
“哎?可是,阿广还……”
“没事,咱们先在外面等着,他一会就来了。”
我们在收款台前结了账,先在电梯前等着了。
不到一分钟,老头也从休息室里钻了出来,他意气飞扬地晃着肩膀。看他那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战果如何了。
“干得真漂亮。”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老头惬意地一笑,拿出一直放在怀中的右手。
在他的手里,握着个鼓胀胀的黑皮夹子。老头把它在手掌上一拍,趾高气扬地按下了电梯钮。
“哎,阿广,难道那是——”
幸绪高声叫了起来。老头赶紧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点声。
幸绪慌忙闭上嘴,看看四周。休息室里的侍应生,正很疑惑地看着这边。
正好这时电梯来了。我们赶紧冲进电梯,逃离了二十二楼。
在耳目众多的大厅里看钱包里有些什么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们匆匆穿过大厅,回到了停在停车场上的小货车里。
“啊呀,这可是一笔意料不到的外快呀。”
老头在司机座上打开皮夹子,不由感叹道。我从后座上一瞅,只见崭新的一万元票子,足足有十来张。老头把它掏出来,冲着眼睛还睁得老大的幸绪说道:
“有一点要先说明一下,我可不是常干这事的。这是为了弄清敌人的来历而采取的强硬手段。直接把手伸进别人怀里偷钱的做法一点儿创意也没有,那很没意思。”
虽然都是从别人那里抢钱的犯罪行为,但是造假币和小偷,在本质上有明显的区别。老头有他自己的一套犯罪哲学,他说这话也是为了让幸绪能理解他。
幸绪看着老头,一个劲儿地直点头。
“我懂。要是阿广常干这事的话,那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这笔钱,就留做造假币用吧。”
老头说着,把钱卷起来塞进了口袋。
接着,又重新检查起钱包里的东西。在放零钱的侧包里,搁着几张不知是哪儿的金卡,还有名片,共六张,都一样,所以一定是这钱包主人的。
名片上写着:
中央物商株式会社筹备办公室
代理主任长沼康成
总公司地址在名古屋市中区。
“中央物商吗……”
我不禁挠挠头,这名字还从未听过。老头摸摸他那稀疏的头,小声说道。
“果然没错。”
“什么果然没错呀,老爷子,你知道这家中央物商公司?”
“你一直生活在东京,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这家公司经营区域很广啊,包括从名古屋到东海一带的很大一部分地区。”
幸绪从副座上探过身来冲我说道:
“喂,不是有家叫中央市场的旧货商店吗。”
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在地方电视台,经常播放一些东京看不到的土特产的CM。静冈县也不例外。在深夜的节目中,这种节目数量会增加许多。其中有的郊外型旧货商店的CM只是连着大叫几遍商店的名字,一点美感也没有,让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家中央市场了。
原来,它是取中央物商的中央二字来命名的。它的筹备办公室代理主任在跟帝都银行的贷款员们一起用餐,莫非……
我把视线从名片上移开,看着老头。
“难道是为了建店,要把土地……”
“此外还会有什么?据我所知,在富士市内,还没有一家中央物商的店铺呢。”
竹花印刷的右邻,现在还是一片空地。单看工厂或空地的面积都不是很大。但如果把它们合起来,只要再建个立体停车场,建成一家郊外型商店肯定没问题。
竹花印刷的周围,原来是工厂街,地价不是那么贵,而且,由于地价还在下降,再加上远离商业街,也不用担心会发生地方零售店的反抗运动。旧货市场的建成条件还是蛮不错的。
但是很不巧,如果光用他们找到的那片空地来建店的话,面积就有些小了。不过,旁边正好有家眼看要倒闭的印刷工厂。
只要竹花印刷没了,中央市场就有可能填补富士市这个空白。因此,中央物商就跟作为主要银行的帝都银行商量……
这些情节就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
“幸绪,那边的地产是在公司名下吧?”
听了我的问话,幸绪点了点头,脸绷得紧紧的。
“好像贷款还剩许多吧。”
如果竹花印刷倒闭了,那贷款给它的银行当然会恬不知耻地跑来参与公司清理。
在泡沫经济破灭后,为防止再出现不良债券,银行对地产的评估肯定是严起来了。然而,帝都银行还是又贷给了竹花印刷五千万元的追加贷款,这说明,即使扣除还没偿还的贷款额,地产还是有一定的价值的。
不,即使评估价不太到这个款额,只要从一开始就有买家的话,作为银行肯定也做不了亏本买卖的。
“喂,老爷子。照这样看,或许泉出版社的活也是……”
老头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他摇了摇头。
“晦。不是或许。帝都银行在背后操作,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等等,阿广,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绪一甩那头短发,问道。
“好了,幸绪。像咱们这种小公司,会有人主动给我们送块大蛋糕来吗?这种好事怎么可能有呢。这就是说,从一开始,整个事情都是谋划好的,是有内幕的。”
“怎么可能……那,我妈妈是―被人骗把工厂……公司给……”
幸绪的声音嘶哑起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头体贴地把刚才打开来用来查看钱包的车灯关上了。在昏暗的车内,幸绪小小的肩头微微地耸动着。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后座。
“混蛋!我一定要把泉出版社跟帝都银行的关系搞个清楚。”
老头转过身来,盯着我说:
“那么做,有什么用?”
“这,……只要知道了泉出版社的活是帝都银行在背后教唆,不就能证明是那帮家伙干的吗?”
“我就是问你证明了这点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老头正颜厉色地说着,食指指到我眼前。
“听好了,仁史,你是不是以为帝都银行这么个大企业会做出破绽百出的事来呢。他们也许放出了好几层烟幕来掩盖自己的存在呢。”
“可是……”
“而且,这次的贷款,也一定是遵循了商业法的正当的商业行为。即使你发现泉出版和帝都银行之间有什么联系,可是泉出版的所在地是神田,本吉原支店的那帮家伙和这有关的证据也肯定找不出来。双方都公说这是正当商业行为,而坚决拒绝承认的。就只能是这么个结果。”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就这么白被人欺负了。你不气愤吗,老爷子?”
“当然气愤了。你想我在这家工厂干了多少年了。不过,这是他们在法律允许范围内,使出的最恶毒的方法。不管怎么说,这次是公司之间的恶性竞争,竹花印刷在这场竞争中失败了。要想讨伐敌人,我们这些门外汉赤手空拳地出面,屁用也没有。”
一向都很冷静,说话语气很平淡的老头,这时语调中也不知不觉带了几许遗憾。
“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战斗方式来向帝都银行挑战。”
“我们自己的战斗方式……”
“对。——那就是造假币。”
对手是银行。钱的出进相当于一般公司的成百上千倍。也就是说,纸币是他们的主要商品。所以我们就可以要用假币来向他们挑战了。
老头踩了下加速板,把小货车从停车场驶了出来,开到了大道上。
“幸绪,这附近有出租车店吧。”
“哎?新干线车站前应该有吧。可是,你要做什么用?”老头笨拙地使了个眼色。
“在银行查封前,还有件事咱们一定要做。”
我们在车站前转了三家租车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们需要的载重四吨的大卡车。
这种大卡车,只要有普通的驾驶证就行了。不过,没有哪家租车处会有现成的,那第三家也是十万火急地从保管的地方现拉了来的。
我们先把小货车暂时寄放在租车处的停车场里,换乘了大卡车,先去老头的公寓。
要想租车,必须先出示驾驶证。因此,我们给他们看了老头的名字为水田广一的驾驶证。不过,万一我们路上被谁看见了车号,那有可能会据此找到租车处的。所以,为了防备万一,我们有必要在车牌上贴块胶布,对车牌号做些手脚。
这些工作结束后,时间已近十二点了。
在大卡车门前,老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幸绪,刚要开口。幸绪却先正色道:
“别说你回去吧这样让人扫兴的话,阿广。”
老头被她一语道中心思,颇为难地摸摸鼻头。
“可是,……”
“我跟你保证,绝不会碍手碍脚的。”
我们接下来要干的活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高明的犯罪行为,而且,它不像造假币那样需要技术,只是简单的力气活,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另外,为了抓紧时间,我们也没做过多的准备,因此,还需要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我也明白老头是不想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卷进这么危险的事件中去。
不过,我还是说道:
“老爷子,你再这样可就是瞧不起幸绪了呀。”
老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少说废话。我没管,继续说道,“而且,公司的系统扫描仪我还不会操作呢。不管怎样,都还需要幸绪的帮助呀。”
“这用不着你说我也明白。”
听了这话,幸绪的脸就像绽开的花骨朵一样,可老头的脸却变得严肃起来。
然后,就好像看着即将离家远去的自己的孩子似的,对幸绪说道:
“听好了,幸绪。我就给你讲清楚一点。如果能造出完美的假币,那就既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会受伤。这样,造假币就超越了普通的犯罪——这是你父亲常说的话。”
听到提起自己父亲,幸绪一下子睁大了两眼。
“可是,如果中途被捕了的话,那就会成为对国家危害极大的重犯。还有,如果成功了,万一被别人知道,马上就会有人跑来揩油,你父亲就是这样送的命。所以,造假币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充满梦想又极富浪漫。这一点,你一定不要忘记了。”
幸绪注视着脚底。过了一会儿,她猛地仰起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不许松劲呀,伙计。”
老头说完,拍了拍幸绪的肩,打开车门,坐到了司机座上。
深夜的工厂街上,一辆来往的车辆也没有,暗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竹花印刷工厂的窗子里,早已没有了灯光。应该在二楼办公室商量今后该怎么办的幸绪的母亲和厂长,好像事到如今也死了心了,大概都已回家了吧。
我们把车停在了稍稍离开工厂的路上,然后翻过墙,潜入了竹花印刷厂内。
在此之前,为了接受印刷辅导,我也曾几次深夜潜入过。不过今天目标可不是工厂,而是位于后边的放材料的仓库。在那里,隐藏着一台旧的平台凹版印刷机。
Offset式平版印刷机,比较容易搞到手。但是,能进行凹版印刷的平台印刷机,就很难见到了。而且,为了防止它被用来造假币,对于在日本国内生产的或者从国外进口的凹版印刷机,警察基本都要做记录。不过,在竹花印刷长眠着的这台平台印刷机,可有些来头。它是老头跟幸绪父亲两人,在二十年前,用黑帮控制的货船,经香港秘密运到日本来的。
在日本究竟有多少不为警察所知的凹版印刷机存在,我确实不知道。不过,至少在这里就有这么一台。那是造假币所不可或缺的印刷机。
在工厂的垃圾池旁边,并排建着两栋预制式建筑的小仓库。
老头拿出配好的钥匙上了二楼的办公室,把仓库钥匙拿了下来,用它打开了左边仓库的锁。
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注意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小心地把身子塞进了昏暗的仓库里。
里面,并排立着许多放油墨桶的铁架子,都被压得吱嘎吱嘎直响。旁边堆积着的瓦楞纸,是马上要进行印刷的PS版。
在它们后面,盖着帆布苫布、躺在那儿的就是平台印刷机。
大概有并排两张办公室那么大吧。中间偏左处,苫布膨胀起来,好像是加压印刷的油墨滚子。难道谁都没想到那是台印刷机吗。苫布上面,搁着些空罐子、工具箱等,就像一个货物台。
老头拧亮了笔式电筒,掀起落满灰尘的苫布一端,底下的锈迹斑斑的灰色金属板便露了出来。
老头看了幸绪一眼,颇为感怀地说道:
“我现在还能想起跟你父亲一起把这家伙从黑帮那里弄来时的情景。”
“跟爸爸一起……”
“对,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话了。”
老头说着,用手轻轻地拭去了印刷机上积着的灰尘,那动作就像在抚摸什么似的。
“他们用钱收买的一个警察送来情报说马上要有搜查行动,于是我们三个人慌忙把这东西运了出来。那伙人正忙着隐藏证据呀啥的,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行踪。”
所说的三个人,应该指的老头和幸绪父亲,还有在上野买卖户籍的叫光井的那个凸肚的男人吧。
“三个人中的两人都逃走了,只有我一个人,险些毁在那伙人手里,最后落了这么个结果。”
说着,老头啪地敲了敲自己的右上臂。
我向他询问道:
“从那以后,三个人没再碰过头吧?”
“那是由于我这至关重要的胳膊没用了的缘故。但是,”老头的视线又落在了幸绪身上,“当我听到传闻说你父亲在富士开了家印刷工厂后,我真是吃了一惊。为什么呢,就因为富士是个造纸城。本来我们的假钞之所以差一点没成功,就是因为搞不到接近真钞用纸的好纸,所以我就想那家伙好像还没放弃造假币呢。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已经太迟了。”
也就是说,当老头知道这事时,幸绪父亲已经死了。从出现在二楼扫描室的幸绪母亲的话语中可以窥测出,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死法。
幸绪在阴影里,断断续续地说道:
“杀死爸爸的人,是过去的老相识吧。”
杀死——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幸绪的背影。
老头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
“你,已经知道了。”
幸绪无言地点了下头。
“我调查过。不管我怎么问,妈妈都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在图书馆查到了以前的报纸——因为牌位后面写着爸爸的忌辰。”
“原来如此,唉,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老头就代幸绪为我作了简单的说明。
原来,幸绪父亲是给人发现漂在骏河湾上,满身都是被人打过的伤痕。
第二天,关西出身的黑社会成员向当地警察局自首,据他坦白,杀人动机是经济纠纷。
“那是从前的那帮黑成员探听到他在富士。不过,他怎么也不告诉那伙人这个平台的所在,所以,这东西现在还能留在这儿呀。”
“可是,老爷子,你也在旧友的工厂里工作,为什么那伙人就没找到你呢?”
我这么一问,老头意味深长地抚了抚脸颊。
“我和光井,不光是户籍,连脸部也做了处理。”
“脸也做了处理?”
“就是整形手术。”
我和幸绪不由地叫了起来,都抬起头仔细地盯着老头的脸。
老头拍拍自己的脸,笑了。
“有一点要说明呀,我看上去这么老,实际上可年轻多了。”
这大概是为了跟买来的水田广一的户籍上的年龄相吻合的缘故吧。
老头打开搁在苫布上的工具箱,好像要把对老友、对过去的怀念通通抛开似的,毅然说道:
“那,咱们就快些拆卸,然后送它远走高飞吧。”
我们把堆在上面的破烂整理了一下,取下苫布,老头赶紧用工具一个一个地拆卸起平台印刷机上的零件。
压胴、着色滚子、版盘、旋转滚子、组装钩、……锈迹斑斑的零件一个接一个地被卸到了地板上。我和幸绪出了仓库,回到了停在路上的大卡车旁。仔细察看确认四周无人后,就开了大门,把车驶进了工厂。
等我们把车停好在仓库前,老头已经完成了分解作业。我跟老头摄手摄脚地把拆卸开的印刷机零件一个一个地运出仓库,放到了大卡车的货斗里。虽然是拆卸开的零件,可是压胴、版台等大型零件,还是有一定的重量的。不一会儿我们就大汗淋漓了。
幸绪负责搬运油墨。以前老头跟幸绪用offset式印刷机试印假钞时,曾调配出了跟真钞颜色无二的油墨,用剩下的都存放在这里了。
仓库里一下子露出了这么大一块空地,工人们一定会注意到的。于是,我们就把那些空罐子、瓦楞纸等一点点移了过来,又在上面盖上那块苫布,小心摆放好,直到跟刚才一样为止。
我看着这一杰作,向老头问道:
“喂,这台印刷机幸绪母亲不知道吧?”
“不,阿文她应该知道的。”
那不管我们如何伪装,想骗过幸绪母亲怕是很难了。而且,到底是谁把这凹版印刷机给偷走了,她一定也会很快搞清楚的。还有偷了去干什么恐怕也——
“问题是幸绪。”
听了老头的话,幸绪把头一扭。
“我——”
“对。阿文跟丈夫两人一手建起的工厂被人夺去了,她一定会理解我们的心情的。不过,如果她女儿也参与了的话,那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为了什么把命给丢掉的,所以,当然也就不可能让自己这唯一的女儿也卷进这么危险的犯罪中去。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
“阿广,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幸绪挑战似的看着老头。
老头给了她一下微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鼻头。
“我知道,你别那么不高兴。不过,今后行动可一定要小心谨慎,要让阿文知道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幸绪用力点了点头。
“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一定会装得很乖很乖,绝不会让妈妈发现的。”
我们把仓库钥匙放回办公室,就火速离开了竹花印刷工厂。
卡车驶出大门时,前面路上正好驶过一辆车。不过,它没有放慢车速。大概并没有觉得我们的行动可疑吧。毕竟,也不是没有深夜搬运货物的。
为了长远之计,我们就先把幸绪送回公寓附近。幸绪说打算让朋友来为她做不在现场的证明,如果母亲发觉了的话。问题是母亲何时会注意到印刷机的丢失呢。不过,她目前还得忙着做善后工作,短时间内我们的行动不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跟幸绪分手后,我们驱车前往邻市沼津市。
在这么个深夜要是把拆卸开的印刷机运到老头的公寓里,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们想暂且先把它放在哪个停车场里,直到找到妥善的保管地。
路上我们去了趟工地,借了块塑料布,把它蒙在车斗上。要是被停车场的工作人员看到车上的货物,肯定会生疑心的。当然,车牌我们已把它还原了。
我们在沼津车站前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停车场。当存好车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跟老头分手后,我坐东海道线头班车返回十堂,觉也没来得及睡,就去上班了。
奇怪的是,在公司里一点都没觉得困。这大概是因为印刷机的运出意味着假币制造真正开始了,我正处于轻度兴奋状态的缘故吧。
下班后,我正点离开公司,没回公寓,直接去了沼津。
在停车场前,老头正悠闲地吞云吐雾,在等着我。
“怎么样了,工厂那头?”
我首先问道。老头烦闷地扔掉烟,把火踩灭。
“社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找条出路,正盘算跟几家印刷公司商谈合作事宜。”
富士市是造纸市。关系比较密切的印刷公司,大大小小也有那么几家。幸绪母亲是想通过转让经营权,来维持公司和工人们的生活。
“不过,听说现在还没有谁来谈判。这也难怪,帝都银行一定在背后施压呢。”
“那是不是一点儿出路都没有了呢?”
“现在只能按帝都银行提议的那样,除了本月内清理完毕外别无他法了。那之前的清账好像暂时由对方来接办。”
“那,如果这个月里能想法造出些钱的话……”
我满怀信心地说道。老头投来个从未有过的严厉的眼神。
“你以为还剩多少天,只有二十天了。这么几天能有什么用。”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要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的话,那才什么也干不成呢。”
我这么一反驳,老头眯起眼睛看着我,那是一种透出些怀念的眼神,好像想起了过去的某些事情。
老头说道:
“听好了,仁史。我能眼睁睁看着老伙伴的工厂倒闭吗?我也不想把那家伙跟老婆两人流血流汗挣来的土地白白送给什么银行。可是,这个只要将来有了钱,还是能买回来的。要让我轻易妥协,那我可不干。我可不是那种说是因为时间不够,就敷衍了事的人。这次我一定要用这双手造出完美的钞票给他们瞧瞧。”
“我明白了,老爷子。”
我回视着老头说道:
“我也不想造蹩脚的假币。确实,这个月里造出完美的假钞来是不太可能。不过,只要能造出稍微差些的也行,一来能挽救公司;二来,我们的梦想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得以实现。如果能一气达成多年的梦想的话,老爷子,在您的风烛残年里,您也不会没乐子了。对吧,老爷子。”
“说什么风烛残年,真可恶。”
老头的眼神又缓和下来,他微笑着摸了摸鼻头。我仍旧注视着老头。我说的话里应该没什么矛盾呀。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成功的。
“你这个小鬼,能那么说我吗?”
老头笑了笑,用拳头捶了捶我的肩。
“给我提意见,你还早了十年。”
“你不晓得吗,老爷子。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根本用不了十年。”
老头仰头看看天,耸了耸肩。然后很好笑似地嘎嘎地大笑起来。
我也受了影响,跟着笑起来。路过的太太们都嫌恶地看着我们,不过,我们可不在乎。
我们就这样在停车场前面的路上发自内心地一直笑着,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
我和老头取出卡车,再次驶回富士市。
“喂,在哪儿找到地方了?”
要是把印刷机运回老头那间小公寓里,简直是荒谬透顶。要想真正造假钞出来,就一定得有个备用的据点。
“在离开车站有段距离的富士观望台附近有家小仓库,我已经用化名租下了。不好意思,为了交保证金,得花你们挣来的那笔资金了。”
“用吧,用吧。回头就让帝都银行多多地还给我好了。”
那是间房顶铺着石棉瓦的小仓库,就在污水处理场附近,仓库四周堆满器材。由于周围都是田地,所以一般少有人来往。用来做制造假钞的秘密基地,环境真是再好不过了。
仓库面积大约有十五个榻榻米。也许以前曾经存放过田肥吧,里面充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透过从天窗照入的夕阳,可以看见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随着我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满屋飞舞起来。
幸绪为了骗过母亲,从今天起就一直猫在家里。我和老头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就开始往里边搬运平台印刷机的零件。
老头擦去油墨滚子上的锈迹,又往接头处注入机油,重新组装起印刷机来。
这段时间内,我呢,就把卡车还回租赁处,又取回了寄存在那里的小货车。
路上又在小酒店里买了些啤酒。等我回到仓库,印刷机已经组装完毕了。
老头绽开满是油污的脏脸,按了按版台,检查了一下印刷机的运转状况。
“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没问题。这点儿小毛病,只要做做适应性运转,应该就能恢复。”
“先来庆祝一下乔迁之喜吧。”
说着,我把啤酒递给老头。
“你倒是机灵多了。”
我拉开拉环,慢慢地环视了一下搁在屋子中间的平台凹版印刷机和排列在周围的油墨罐。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实现我们梦想的工作室了。老头高高地举起易拉罐。
“要克服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不过,从今天起就要真正开始了。”
我也举起啤酒,冲他点了点头。
“直捣帝都银行。”
“咱们要从那帮家伙手里能抢多少就抢多少。”
我和老头在这个昏暗的仓库里,碰了碰啤酒罐。
造假币的场所和印刷机都已确保无碍。可是,必须攻克的课题还有很多,那正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我们头顶。我和老头简短地结束了工作室开工的庆祝酒会,接着就以罐子为椅,以平台印刷机当桌子,立刻开始了第一次作战会议。
本来也该把幸绪一起叫来。可是她还要蒙骗母亲,一时很难离开家。所以只能打个电话诚恳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来安慰安慰她,此外别无他法了。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有新东美术印刷的扫描仪,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幸绪的出场呢。
“竹花印刷的借款总额共五亿八百万元。”
老头拿过放在版台上的广告单,在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个大大的“508,000,000”,还在下面划了几条粗线。
“其中,从帝都银行借来的钱,包括不久前谈妥的贷款和土地信贷,共计二亿三千万元。剩下的是从本地三家合作信用社贷的款,共计一亿五千万元。此外还有几家供给我们器材、原材料的客户的未结算的期票,共计一亿二千八百万元。”
“怪不得呢,那剩下的土地贷款也是从帝都银行借来的吧。”
“正是那样。从三个合作信用社贷来的款,姑且用公司的土地做了担保。但跟帝都银行相比,要少多了。因此,帝都银行迫使我们关闭公司,来还清所有的贷款。”
竹花印刷工厂地皮的实际估价,以去年来看,大约四亿二千万元,和东京附近不同,泡沫经济崩溃后地价下降得不算厉害。可能现在的价格也大致不差吧。这样,加上两个月前新从帝都银行贷到了八千万元,借款总额大约超过土地估价一亿元。
由于未结算的期票多,实际上可以说这是一笔很玄乎的贷款。于是,帝都银行就想着给竹花印刷下最后通碟。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这五亿八百万元都从帝都银行那里弄到手。”
“不过,那可有个大问题。”
老头抱着胳膊,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五亿八百万的话,一万元的票子也得五万八百张,遗憾的是,用做原料的黄瑞香,量还远远不够。”
“那,现有的这些,够造多少呢?”
“顶多两、三千张吧。”
“才那么一丁点儿吗?”
往多了算,假如可造三千张的话,那也只不过是总量的十七分之一,根本谈不上把借款全部还上了。
“不过,要想不让公司倒闭,并不意味着非得把借款一下子全还上。”
“为啥?”
“我告诉你,土地信贷和合作信用社的贷款,只要按时付清每月的偿还额,就没什么问题了。迄今为止,公司都想方设法把它们按时还清了。但是,现在又压来个八千万的贷款,资金周转就出现破绽了。总之,只要把部分借款和月底到期的期票结算对付过去的话,公司就准能保留下来。”
确实是这么回事。就算是帝都银行,如果公司按事先商定好的那样按时还清每月的贷款的话,他也不可能再乱加干预了。
“帝都银行在公司第一次期票不兑现时就有可能让公司关闭。不过,那样的话,给我们贷款的信用合作社等,也会来回收债务。这样,公司的土地就很难由他们自由支配了。所以,他们就没有让公司关门,而是卖我们个人情,作为暂时的处理措施,让我们把到期的期票结算清。因此,只要本月内能弄来钱的话,正可将计就计。”
如果能一次还清所有的借款,他们更是无话可说了。可是,到月底就只剩三周了。这一残酷的现实正摆在我们面前呢。而且,做原料用的黄瑞香的数量又少,现在只有暂且先开拓出一条让公司生存下去的路,以后再秘密栽培黄瑞香,几年之后再造出富余的假钞,让帝都银行的家伙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我用拳头击了下手掌。
“那,要造出多少钱,才可以救急呢?”
“月底的结算额,不大到六千万。另外,作为公司暂时的周转资金,再需要五千万就足够了。”
总共一亿一千万元。
跟借款总额的五亿八百万比,确实是笔小钱。可是,用做原料的黄瑞香只有三千万元的量,原料不足的问题还是没有转变。
“那,不能添点别的原料,来个移花接木吗?”
“移花接木?”
老头的大额头上出现了一些皱纹。
我从钱包里取出张一千日元的票子。
“看,这张一千元的票子,用的纸跟一万元的一样吧。把这漂白一下,用来做一万元票子的原料吧。虽然原料费多少会增加一些,不过,毕竟只要一万元的十分之一的费用就可以了。”
老头的皱纹这下子移到了两眉间,他紧盯着我。
“你再仔细比较比较一千元和一万元的票子。”
“哎。”
我照他所说,从钱包里为数不多的万元票子中抽出一张。老头伸手夺了过去,把它放在印刷机版台上。
“看,这么一比,就能看出两种纸之间色调上的微妙差别吧。”
确实如此。
如此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区别开来。一万元钞票纸张发黄的感觉要重一些,虽然只有一点。
“纸币种类不同,纸质也不一样吗?”
“不仅如此,一万元钞票的厚度也增加了一些。”
我拿过钞票,用手指肚感觉了一下纸的厚度,的确,一万元钞票是要厚点儿。
“而且,用旧纸制纸浆时,质量无论如何都会比原来的差。添加了黄瑞香和马尼拉麻后造出来的纸到底多大程度地接近了真钞,不实际干干是很难搞清的。”
跟上次我和雅人造的纸币不同,这次的对手可是与钱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要是纸的质量不过关的话,用手一摸就会明白那是假钞了。
“即使张罗到原材料,如果造不出大量质量上乘的纸的话,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我在电视里经常看到手工抄漉和纸的事,不过,打死我也不相信,纸币通用的纸能那样简单地制造出来。”
老头得意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富士市安家落户吗?”
“那,是因为幸绪母亲是个大美人呗。”
话音未落,老头的大巴掌就飞了过来,啪地,我的额头就挨了一下。
“胡说,我是为了在造纸城市研究纸的制造方法。”
“有头绪了吗?”
我捂着额头问道,老头呆呆地摇摇头。
“我现在才刚刚有了钻进入家的造纸厂的办法。”
“造纸厂?”
“对。我跟一家小造纸厂的保安搞得很熟。要是大工厂会二十四小时全天作业,想半夜偷偷使用工厂里的设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中小厂子不会有那么多的订单,所以有时会停机,这期间,我们就可以借用一下机器了嘛。我已经在他值班的时候进过那家工厂好几次了。”
“等等,你是不是打算连那家伙也拉来做同伙呀。”
我不由地从那张油墨罐椅子上站了起来。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要想造假钞,就需要与印刷有关的各种知识和技术,绝非个人的力量就能干成。纸币用纸的制造也不是有个一知半解就可以了的。不过,不能因为这个就拉来个具有那种知识的新人呀。因为是集团犯罪,就更必须有个铁的纪律,一定不能把情报漏给外人。
“放心吧。我找到的这个人呀,他见了酒就没命。我只是跟他约好等他值班时,我就拿了酒去找他玩。”
说着,老头从口袋里取出个银箔样的东西。
那是透明膜和铝箔纸包装的药。是那种直径还不足一厘米的小药片,一片片排放在薄板中。
“是安眠药。我盘算着给他喝了这个,那期间我就可以使用工厂的设备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很是泄气,一屁股坐回到油墨罐椅子上。老头的大巴掌又向我额头飞了过来。
“是你自己没问么。”
“啊,疼死了……可是纸还没有头绪,到底能来的及吗?”
“一切都要从零干起,肯定很难的了。”
老头喝干了剩下的啤酒,表情变得有些苦涩起来。
“还有,黄瑞香也不够,看样子也许应该照你提议的那样用千元钞票试试看。不过,那样材料费可高老鼻子了。”
现在需要还的借款共计一亿一千万元。这么一大笔假钞,若全部用千元钞的话,最低需要一万一千张千元钞。这就意味着,光材料费就会用去一千一百万元。
我和雅人从ATM抢来的钱加上用假钞换来的钱,总共是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元。其中,五百万用来买保坂仁史的户籍,一百八十万元充当了这间工作室的租金。此外,再扣除十堂的公寓的押金和酬金以及参加公司应聘考试而购置的参考书费等等,只剩下六百五十万元了。
把这些钱都换成千元钞用来做纸币的原料,并且假设每一张都能成功地制造出一张一万元的假钞的话,总共能制造出六百万张,即六千五百万元假钞。假如在爱鹰山栽培的黄瑞香能够三千万元假钞的原料的话,加起来共有九千五百万元,离一亿一千万元还稍差一点,不过勉勉强强也够公司用来周转了。
当然,作为假钞原料所必需的并非只是纸,大量的油墨以及原版制作所需的费用也不少。
扫描仪打算用我就职的新东美术印刷公司的。可是,胶片或显像液等必需品如果我们不自己准备好的话,公司一定会察觉的。这些需要多少经费,如果不事先算清楚了,还是没法算清经费中有多少要被充当原料费。等到将来资金不够、一筹莫展时可就前功尽弃了。
老头嘴角紧绷,陷入了沉思。
“嗯,一定得尽快制出预算来。不过,预算也会因假钞进展状况而变化的呀。”
在原版制作阶段,由于需要反复试验,所花费用肯定也会增加。因此,作为原料费的款额,相应的就减少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看千元钞能否真正成为造假钞用纸的原料了。
“关于纸的质量问题,我会尽快着手研究。水印方面怎么样了?”
“多亏老爷子您搜集来的资料,理论上已接近完美了。”
说完,我挺了挺胸膛。老头“嗬”了一声,膝盖就顶了过来。
“简单地说,只要做个黑白水印模子就可以了。”
“什么样的模子?”
我从老头手里拿过圆珠笔,在广告单背面画了个简单的图,一个长方形的板,上面又画了个小小的凹坑和凸起。
“白水印的部分稍稍隆起,相反,黑水印部分就让它凹下去一些。在上面放上原料抄纸,那么,在隆起部分纸的原料只会留下一点儿。因此,比起没有模子的地方,厚度就稍薄一些,看起来就白。反之,凹下的地方,原料附着的就多些,那里的纸就厚,就成了黑水印了。”
“一个模子就可以吗?”
“我想那可能因纸的制造方法而变吧。”
我拿过张一万元钞票,把它正面朝上放在版台上面。
“你看着。这样从正面好好看看水印部分。基本的轮廊大体能看清吧,不过,因为纸的表面很平,所以细微之处的分别就很难看清了。”
然后,我把钞票翻了个个儿。
“不过,从反面看,你会发现墨水印部分有点微妙的隆起。”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老头佩服地点点头,把脸凑到纸跟前。
“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把模子放在反面来抄纸的证据呢。只不过,尽管有微妙的凹凸状况,可是表面却抄的很光滑,大概是把水印部分夹在中间从两侧抄纸的缘故吧。”
简单说来,就是黑白水印的三明治。从参考资料上的理论来看可以这样理解,可是,具体操作时到底用什么方法来抄纸才好呢?很遗憾,我还没搞清楚,那是今后的课题了。
“我暂且先试试用铁丝网啥的来做模子吧。做好之后,你可得领我去造纸厂看看。”
到公司清算期限,还剩三周——正好二十天。在那之前,到底能造出多少完美的假钞来呢?一切都要靠这个了。
第二天起,我马上着手制作黑白水印用的模子。找了种种借口逃避了加班,回到公寓就埋头把那堆积如山的参考资料从头又看了一遍。
尽管理论上已经很明白了,只要在模子上刻出凹凸起伏来,纸的原料厚度就会相应的改变。但是,实际的起伏要多大,才能最接近真钞上的漂亮的水印,我心里却还没底儿。
看了大藏省印刷局发行的《纸币与邮票漫谈》中刊登的照片,上面有种简单的方法,那是用来抄简单的白水印用的。先用铁丝画出图案后,再放在抄纸网上抄。不过,用这样的手法肯定很难表现出纸币上的漂亮的水印来。
因此,我首先把福泽谕吉的面部除正常凹凸度外又做了三种深度的凹凸,把它们做成圆形的模子。
钞票左下方的一角,为盲人考虑,设计了盲文,是一个直径四毫米大小的圆形识别标记。一万元钞票,是两个并排的“ウ”,一千的是一个“ア”,五千元是竖排的两个“イ”。这个识别标记,原理上跟黑白水印相同,由于水印就是在纸里边,所以避免了流通过程中的磨损现象,我想先做个这种识别标记的模子,就算做做准备活动吧,以后再向更复杂的肖像画进军。
做模子,主要问题就是它的材质。
在造纸厂里,已经引入了能大量造纸的大型抄纸机。资料上写着,纸的原料被夹在易透水的叫做络网的网中间。本来是青铜制的,现在成了塑料制的了。其形式也分成长网式、twinwire式、topwire式等等,样式很多。根据纸的性质来选择适合其特性的机器。
络网部分一定得是易透水的素材。在抄纸阶段,原料若从模子流出的话,就很难做出称心的水印。此外,断水阶段,如果纸的原料不是易粉碎的素材的话、纸的表面恐怕就会变得毛毛糙糙或破破烂烂的。光限制条件就如座山高了。
最好的办法是搞一些造纸厂用的络网来,不过,暂且还是先用个替代品来做个模子试验品吧。
我在五金店买了个网眼尽可能小的铁丝网,在上面放了块金属板,用木槌使劲敲,尽可能让表面变得平滑。花了五个小时,经过彻夜工作,网上一根根的铁丝才软下来,表面变得相当平滑了。
在上面贴上了仔细临摹下的识别标记的黑水印部分,用螺丝刀头代替凿子,用木槌敲着雕出了凹坑。等我手里多少有点准头,知道用多大的劲儿能挖出多大的坑后,我才开始了福泽谕吉的轮廊线的雕刻。
跟识别记号的圆形模子不同,肖像画可不是那么简单,毕竟眼睛、头发等部位都是些不足一毫米的黑水印线。而且,他们之间还掺杂着白水印线,再加上还有浓淡之分呢。我一边对照着临摹好水印的纸,一边谨慎地敲打起铁丝网。
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雕出了福泽谕吉脸部的轮廓。
但是,我自己也清楚用这种东西是绝不会真正造出黑水印来的。实际上,那只是没什么用处的“凹坑”。不过,我也只能告诉自己,没办法,谁让这是第一件试验品呢。接着,我又转而做起白水印来。
这个,是把纸币上的白水印部分描到纸上,再贴到塑料板上剪下来,把它用粘着剂粘到铁丝网上。
需要有浓淡之分的地方,是用砂纸慢慢打磨,来调节厚度。从道理上来讲,这样应该就有浓淡色调之分了。
作业开始后过了三天,黑白水印模子的第一号试成品终于完成了。
深夜一点。
保卫室的窗子开了,老头使劲挥了挥胳膊。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背起挎包,就越过了“多利造纸厂”的后门。
越过高约两米的铁栅栏,就离工厂旁的保卫室不过五米远了。我像猫一样弓着腰,一溜儿小跑穿过了黑着灯的停车场。
保卫室的门打开了,老头探出头来。在他的右手里,握着拴钥匙的铁圈。
“太容易了,马上就鼾声打得山响了。”
老头满嘴酒气地笑着,用手指了指门里边。
我一看,大约四个榻榻米大小的散乱的保卫室里,有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呢。他的脸湿漉漉的,那可不是涎水,而是从倒了的酒杯中流出的酒。
“天亮前是醒不了了。快,咱们快干吧。”
说是小型造纸厂,但“多利造纸厂”的地皮差不多要有竹花印刷的五倍大。我刚要向厂房跑去,背后传来了老头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是这边,这边。”
被他这么一吆喝,我连忙回头一看,老头正向工厂旁边挥手呢。
我跟在老头后面往前跑,前边出现了一栋混凝土建筑的二层小楼,好像是依附在工厂旁而建的,让人觉得那好像是存放器材等的仓库。其实不然,门墙上挂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技术部研究室”。
老头从那一串钥匙中找出把,打开了门。
笔式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屋子。屋里充满了湿漉漉的温热气息,不知何处发出一股甜甜的气味。等确认了所有的百叶窗都落下之后,老头摸黑打开了电灯。
正对面是口大铁锅和镶瓷砖的洗手池。周围并排着陈旧的机器。让人觉得这里与其说是间研究室,倒不如说是酱汤或酱油等的酿造厂。只有面前的一面墙,完全被放满药瓶的架子掩住了,也只有这一角,才有那么点儿研究室的味道。
“没时间了,别傻呆着了,快把原料拿出来。”
老头一说,我赶紧把挎包放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取出了分成小份的塑料袋。这里边,装着的是作纸币原料用的黄瑞香和马尼拉麻等。
黄瑞香,是在爱鹰山中的栽培林里选出长得比较快的,砍了一株。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在水里浸了三天之后,用锅煮软,再用抹布搓去外侧的黑皮,这样就得到了带着丝淡淡的黄色的树皮内侧部分。最后又用木槌敲击,把它拍松成纤维状。
做麻袋用的马尼拉麻也先用水煮过,再仔细地敲打成了纤细的纤维。
用来造纸的纸浆,也用机器敲击使纤维变软,经过“叩解”这一过程,把它们弄成一般长短,然后再送入抄纸机。但是,听说纤维长度不同,纸表的质地,即平滑度与手感等性质都会有所变化。为此,我把每种原料都各预备了几种,它们的纤维长度也都有微妙的差别。
听说,一般都用黄瑞香和马尼拉麻做纸币的原料。不过据老头说,也有可能混杂了别的原料。为此,我还带来了褚树和雁皮,甚至还有木棉纤维。这是因为我听说国外有的纸币,就有只用木棉纤维制造的。
除此之外,还预备了少见的材料,那就是稻秸。我也是听老头说以后才知道的,日本邮票的用纸中,为增强不透明度,也掺加了少量的稻桔。
最后就是煮碎了的千元钞票。
老头把这些原料并排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架子上取下烧杯,又用称量好纤维的重量,配成五种混合纸浆。
接着,他又移到药品架前,拿了个装着白色液体的药瓶。
“喂,为啥拿这么多药?”
“纸,可不是光用纸浆就能制造出来的。”
老头一边往试管中注入液体,一边回答道:
“即使把纤维拍细了,造纸时,纤维之间也会有缝隙。为了清除它,就得添入增加透明度或平滑度的材料,这叫做填料。”
“添料?”
“是‘填入’的填。过去多数都用叫做‘滑石’的柔软石粉。嗯,你还是个小鬼时也玩过吧,就是蜡石。你那时在路边乱写乱画时用过的软石头,把它弄成粉状,作为填料添加进去。”
“噢,是蜡石吗,真是久违了呀。”
“如今由于酸性纸的问题,多使用碳酸钙、氧化铁等做代用品。”
我一看,老头手里正拿着一个瓶子,上面贴着标签,写有“碳酸钙”字样。
“一般说来,不管什么样的纸都需要添加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的填料。不过,比例越大,纸的强度就会越差。”
应该是那么回事。虽说是填补纤维间的缝隙,但是,填料的混入,结果应该也会防碍纤维间的紧密结合。
我觉得我也明白老头要说些什么了。
“你是说,日本的钞票以结实出名。所以就没有使用填料吗?”
“哪儿的话,那不可能。”
老头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张万元钞票,用手扯住两边,“砰”地一拉。
“要没填料的话,表面就不可能这么平滑。和纸表面,要更硬一些吧,所以肯定混入了某种程度的填料。”
说完,老头把用试管量取的碳酸钙注入了混装有黄瑞香和马尼拉麻纸浆的烧杯里。
“接下来是胶料剂。”
老头说着,又向药品架移动过去。
“这东西能使印刷效果更棒,还能防止油墨洇,提高耐水性能。”
“还要加吗?”
“你这说什么话呢!这才是开头呀!根据纸的种类,有的还需要加消泡剂、纸力增强剂、微粒调控剂、染料等等。”
另外,还有在制成的纸的表面涂上颜料,使其发光的纸,就是那种叫做铜版纸或美术纸的涂工纸。我和雅人一起制造以机器为对手的假钞时,曾搜罗过所有种类的纸张,所以有关涂工纸的知识,我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的。
所谓的纸,不光由做原料的纸浆,更是由许多的药品一起造成的。
“我从没听说过用旧的钞票变得零烂不堪的。因此那肯定不是酸性纸,所以用的是中性胶料剂。”
老头说完,又从架子上挑出个放了透明液体的药瓶,一看标签,上面写着“烷基烯酮二聚物”这么个拗口的药名。
“嗯,我记得这种安定剂确实是正离子化淀粉……应该也能代替增强剂,那就用不着聚丙烯了吧。”
老头一个人在那儿嘟囔着,面部表情也少见的严肃。他把药品也搀进了手工制成的纸浆中。
“好,暂且先用这做做看吧。”
老头就那么拿着烧杯,走到镶瓷砖的水池旁。
在那里,有一台立式微机,它旁边安放着一台大型机器。一个并排了许多开关的配电盘,旁边还安着个直径三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左右的金属制圆筒。
老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机器,说道:
“这就是手工抄纸机。”
“手工抄纸,指的是……?”
“嗯,就是简易抄纸机。有时为了开发产品或测试产品,需要制造少量的纸。要特意开动起工厂里的大抄纸机,那可不得了。所以,为了抄少量的纸,就购置了这个东西。”
我本来还担心或许要像制造传统工艺的和纸时那样,用竹子或芦苇编的帘子啥的,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原来还有这种抄纸机呀。
老头打开主开关,用手一推金属圆筒,圆筒整个儿歪倒了,露出密布着小圆孔的不锈钢底。老头从架在池子上方的架子上拿了个比毛毡稍硬些、看上去像是塑料制的白色的圆板,把它安在圆筒的底部。
“等一下。”
我叫住老头,把脸凑到塑料板上。滑滑的表面上,密密地布着无数个小孔。
“嗯,这个,用的材料跟抄纸机上的络网用的一样吗?”
老头好像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没确证过,不过,应该是吧。”
这样的话,也能用来做水印模子的材料吧。回去时我得昧走两三张。
我从手工抄纸机前走开。老头重新安放好金属圆筒,踩了下安装在脚下的踏板。
于是,圆筒里眨眼间开始注入水,好像是什么地方跟水龙头连着。过了一会儿,当水大约有八分满时,就一下子停住了。
老头把掺杂在烧杯里的手制纸浆啦药品什么的都倒进了里边。
接着,把一根像是搅浴盆用的金属棒插了进去,哗啦哗啦地搅拌起来。略带浅黄色的手制纸浆溶解开来,仿佛跟水融入在一起了。等水平静下来后,老头又踩了一下踏板。咔嚓一声,筒里的水缓缓下降,开始排水了。
“这样,抄纸阶段就完成了。”
老头说着,把筒又推倒了。
塑料制的络网上面,留着略带黄色的抄好的纸,也许是水分没有完全去掉的缘故吧,颜色看上去比真钞要深一些。老头小心翼翼地把抄好的纸取下来,就那么侧着身子一点点儿向手工抄纸机旁的机器方向走去。
“下一个工序是干燥。首先,先用这个进行脱水。”
老头所指的脱水机,是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圆盘状物。上面安装有特大号的螺丝钉和控制杆,仿佛有万钧之力,下面设有压缩机和自动仪表,好像是用这东西加压,绞干水分。
老头在抄好的纸上放上一张厚厚的吸水纸样的东西,把它们夹入圆盘中间,拧紧转盘。
打开圆盘旁的开关,压缩机自动运转起来,仪表上的指针上升了。
“压力大小也会改变纸的质量,真是麻烦呀。”
老头一面解说着,一面调节着控制杆,把压力定在三个半气压处。
“最后,该用干燥机进行干燥了。”
从脱水机里取出的纸,还稍带着点湿气。老头把它夹在轮形模子之间,放进一个烤箱样的箱子里,把水份蒸发掉。像这样,又是把原料放在水里搅拌,又是用烤箱烤制,简直就是厨师培训班的味道嘛。我刚一进这个研究室时,就有一种进了酿造厂的感觉,看来也未必就是毫无道理的。
“好,出炉了。”
老头说着,把纸从干燥机中取出,卸下圆模子,把刚做成的纸推到我面前。
“嗯……”
我和老头互相看看,哼哼了一声。
色调跟真钞倒也不是不像,只是黄色调好像有些过深了。最主要的是,表面的纸质实在太恶劣了。到处的纤维都茸毛倒立,像草纸一样凹凸不平。
用手一摸,感觉比报纸还要粗糙,厚度也比真钞厚得多。这样,别说骗银行职员了,就连小孩子也甭想蒙了。
“嗯,凡事开头难嘛。色调相似,已经很不错了。”
老头耸耸肩,说了这么句实在安慰不了人的话。
“起茸毛,是不是因为纤维过长了呢?”
“可能吧。再有,填料会不会太多了呢?一点儿也不透明,就跟牛皮纸一样。”
真的。透过光看的话,透明度比纸币用纸要差多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搅拌不够的缘故,纤维的集中度也很不好。
“要控制色调,要不要多加点马尼拉麻呢……不,还是多加点木棉好吧。”
老头边自言自语着,边把手制纸浆放人烧杯,又添加了药品进去。
我在老头旁边,把纸浆量和混杂的药品份量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如果不记下的话,就很难搞清哪种调配最接近真钞了。
接着,又用粉碎千元钞制成的纸浆,实际抄纸看看。使用旧纸做成的纸浆时,一般说来,质量总会下降的,所以把黄瑞香、马尼拉麻多加了一些,总共用了四种组合的原料来抄纸。
最后,又用我做的模子,抄了带黑白水印的纸。花了四个小时,共完成了总计二十八张试成品。有几张色调比较接近于真钞。因为用的原料纤维比较短,起茸毛的情况也比最初少了。但是,每一张的手感都还比较粗,用粉碎了的千元钞做的纸浆制成的纸也一样。老头对比着摆在桌子上的纸张,叹着气嘟囔道:
“好吧,再稍涂上点涂工剂吧。”
为了让表面光滑,把陶土等颜料跟粘着剂一起涂在纸上,这种纸就叫做涂工纸。那需要用到专门的涂工抄纸机。而且,涂上剂的种类多样,从陶土到碳酸钙、二氧化铁等等,比例不同,质地也会有所变化。墙壁的一角被药品架给掩住了,那决不是用来摆摆样子的。
“用哪种涂工剂,你知道吗?”
“不。有时为了让表面光滑,也有用超级研光机的。”
“研光机?那是什么东西?”
专业用语一个接一个飞过来,我脑袋都晕乎了。
“就是通过铁制滚子,来增加压力的东西,是叫做研光机的平整处理。接着再进行加热,这就是超级研光机。热度不同,表面的光滑度也有所变化。”
我真是要叫苦不迭了。
先是原料纸浆的调配,再有填料、胶料剂、消泡剂、增强剂等各种各样的药品,现在又加上各种涂工剂、研光处理方法等,要抄好一张纸,竟有这么多种调配方法。要想最大限度的接近纸币用纸,可决不是寻常之事,它需要经过无数次试验错误。
但是,不用说,不这么干,是造不出完美的假钞来的。
最后,老头从干燥机中取出加水印的纸来,检查了一下。
“噢。真是个眼鼻平板的福泽谕吉呀。”
我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白水印部分还多少能分辨得出,黑水印就太不行了。头发、眼睛等处的细致地方,就好像散焦照片一样模糊不堪。再往好里说,也绝不像福泽谕吉的肖像画。
识别记号的黑水印部分的隆起也不很明显,好像是雕刻深度不太够。
离最后限期还有十六天。需要解决的课题,还有很多很多。
顺着漏水管,有个小小的身影哧溜哧溜滑了下来。时间是夜里十一点整。正是约定的时间。我坐在停在公寓间的小路上的小货车里,伸长了胳膊,打开了后车门。
“等急了吧。”
幸绪一边小声低语着,一边弹簧一样地跳上车。公司清理以来,差不多有一周了,我们这才又能跟幸绪碰上头。用纸、水印的课题固然重要,但是同时也必须进行原版制做了。到月底的期限,只剩下十五天了。终于到了钻进“新东美术印刷”,偷偷使用公司引以为豪的高清晰度彩色扫描仪的时候了。
“喂,幸绪,说明书呢?”
老头从司机座上扭过头,冲幸绪问道。为了能熟练使用公司的扫描机,我们曾把《康熙字典》般厚的一厚本说明书一页不落地复印下来了。不知为何,幸绪却空着手。不,因为是从二楼窗子里逃出来的,手里正拎着那双轻便运动鞋呢。
“你干什么呢,快去拿来。”
我啧啧了两声。幸绪把那本来就微翘的鼻头更翘得天高了。她很自信地微笑着。
“那说明书,早装进我脑袋里了。”
“骗人。”
“是真的。你要这么看不起本大小姐,我也没办法,老爷。”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叫我老爷。幸绪说完,用手中拎着的运动鞋“嘭”地打了一下我的肩,真是够自信的。
“喂,仁史,公司钥匙呢?”
我把配好的钥匙串伸到幸绪的鼻子底下。
到昨天为止,我已经把工厂每层楼的楼门和扫描仪室的钥匙都偷偷配好了。我是借鉴了老头驯服多利造纸厂保安员的手法,也去公司的保安员那里叨扰了几次,瞅空儿分两次从桌子抽屉里偷出了钥匙。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保安员人都这么好呢。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很无聊,每晚都是少数的几个人通宵巡视没有人影人踪的地方,因而对于他人给予的同情很是饥渴的缘故吧。他们对频频出现的我,一点儿也不警惕,相反倒经常是很喜悦地欢迎着我的到来呢。
对于公司要检查份量的显像液和胶片,也于前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了趟横滨,从那儿的客户手中买来了一样的。当然,我是改装以后直接去的那个店,所以像发出订单、留下笔迹那样的笨事情咱可没做。除此之外,还准备了输入扫描仪用的崭新的钞票。
万事俱备,出发。
我们边在车里告诉幸绪这一阵的进展状况,边向着川崎进发。真是罕见,幸绪没有乱插嘴,一直乖乖地倾听着我们的讲解。虽然她看上去总是像个疯丫头,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是个孝顺姑娘。尽管她从没说出口过,但我却深深地感到她一直在关心着自己的母亲。
十一点十五分。差不多在预定时间我们到达了多摩川大堤。
把小货车停在河边,我们抱起东西,转到了新东美术印刷第二工厂的后巷。
保安员的巡视时间是零点和四点。在这之间的四个小时里,我们的工作到底能进行多少,这就要看幸绪老师的本事了。
给幸绪搭了把手,我们一起爬过混凝土墙,悄悄地潜入了工厂的地界里。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两栋楼,那是放印刷机的工厂楼和美术制版科所在的制作楼。年度末必有的教科书的大量印刷已于三天前结束了,所以这个时间里没有人会留在公司里了。
“哇,真不愧是拥有日本屈指可数的扫描仪的公司啊,这么大,仁史你能常常出入这种地方呀。”
幸绪环视着宽广的厂地,小声地耍着贫嘴。连一旁的老头也在连连点头。
我绷着脸,看了看手表。零点刚过三分。保安员已经开始巡视了。
再一看,制作楼的走廊上,手电筒的光束摇曳地移动着。现在是最顶楼的三楼,接着该下来,再去工厂楼了。这是他们一贯的巡视路线。
等到我们确认手电筒的光移向工厂楼以后,就赶紧向制作楼跑去。为了避免正在走廊上巡视的保安员看到,我们紧贴着墙壁,就好像从强制拘留所里逃跑的犯人那样,在黑暗中向前方跑去。
摄手摄脚地踩着漆黑的楼梯爬上二楼,在第二扇门前停住脚步。这儿,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扫描室。
打开锁,轻轻推开门。
“噢,这就是我做梦都想见到的系统扫描仪吗?”
老头看到安放在屋子一角的扫描仪,轻轻地发出一声欢呼。
“没时间了,要高兴,留待以后吧。快干起来吧。”
我从挎包里扯出黑窗帘。
太阳光要是从正面射入的话,显示屏上的画像就很难看清楚。为此,朝着工厂楼一侧的窗子上全都安上了遮光窗帘,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光会漏出去。但是,走廊一侧的两扇窗户上没安窗帘。所以就需要扯上黑窗帘,以免光会漏到走廊上去。
我跟老头扯住窗帘,幸绪赶紧用胶带纸固定住。这样,就可以放心地打开笔式电筒了。
“快快,幸绪老师,快过来。”
我用笔式电筒照着操作板,把系统扫描仪前面打开。就像迈向舞台的演员那样,幸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的脸,在电筒的反光中,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看那样子,生平头一遭面对这么高性能的机器,她很是紧张呢。
幸绪像是抚摸一样地把手指放在了操作板上,按下了主开关。
慢慢地,静电产生的声音过后,操作板上的灯亮了,CRT显示器上出现了主菜单。
幸绪的细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倍率、解像度、色调标准、高光、浓淡等的设定菜单,画面依次切换。难怪她那么信心百倍地说不用什么说明书呢,她的动作,就好像一个面对电脑写作的畅销作家那样轻松自如。
死盯着显示器看了一会儿,幸绪使劲地点点头。
“OK。咱们试试用最大的五百线输进去看看。安上一万元钞票。”
“是,幸绪老师。”
我和老头把准备好的崭新的票子夹在了滚筒的透明胶片下边。把扫描头放在灰卡上,设置了黑、白色调。
“请检查一下开始和终止的位置。”
幸绪发出指示,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大不相同,是那么的大人气十足。我和老头按她的指示,转动安装在扫描机滑动架一旁的摇柄,启动了操作头。
接着调节旋钮,对好焦距,幸绪敲击键盘,选择校准。滚筒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扫描头慢慢地移动起来,它的解像度是竹花印刷的二点五倍,因而扫描头的行进也慢得让人很有些不耐烦。
刚扫描了大约只有纸币幅面的十六厘米,时间恐怕已经过了三分钟了。终于,显示器上出现了试输入的一万元钞的图像。
“怎么样,幸绪,能用吗?”
老头把脸凑近画面,问幸绪。
“别那么着急,现在放大来看看。”
幸绪敲着键盘,把一万元钞票的图像一点点儿放大了。要检验解像度,看肖像画里的细密线是最好的了。看惯了的福泽谕吉的脸成了大特写,占据整个画面。
我身边的老头,大大地出了口长气。
扫描仪的解像度为五百线,也就是说,一英寸二点五四厘米的范围内,可以并列五百个网点。若单纯计算的话,估计一毫米范围内可以画十九根线。不过,网点如果变大,就会在横向纵向上与周围的网点重合,因此,实际能描绘的线,还是看做其一半的好,也就是说,九条是个限度。而另一方面,福泽谕吉肖像画中,一毫米范围内可以画入十一根线。我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即使在理论上,解像度也会稍嫌不足。
而且,显示器并非用网点的集合来表示的,它的单位是四方形的dot。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福泽谕吉瞳孔里的细线,有一半都模糊了。
“总而言之,这就是极限了吗。”
幸绪瞅着老头那怏怏不乐的脸,开朗地说道:
“不过,仔细看的话,不模糊的地方不是更多吗。你们看,瞳孔以外的地方,看得多么清晰。”
幸绪稍稍移动了一下放大的画面,把嘴角及下巴附近显示出来。确实,几乎看不见模糊的线,只有头发和眉毛的有些地方有点花花。
尽管这样,如果这些细密线终究用扫描仪无法拾取的话,以后除了直接雕刻外看来别无他法了。可是,我们所依赖的老头的手臂又被以前那帮家伙给打坏了,很难再恢复了。
我抱着胳膊,把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说道:
“喂,老爷子。”
“嗯?”
“你那手腕,要想再往铜板上刻肖像画也许确实很难了。不过用针尖什么的把细线挑选出来应该没事吧。”
老头用手指捏住下巴尖,陷入沉思状。
幸绪扭头看着我,问道:
“什么意思?”
“就是说,用这台扫描仪制出临时的原版来,用手工摹写的方法光把模糊的线一根一根地临摹出来。”
“是不是用手工临幕来代替往铜板上刻肖像画呢。”
“当然,如果能雕刻的话最好不过了。不过,要是中途失败了,就只能放弃这块板,再从头干起了。可是,如果用针或磁针等带尖的东西描画那些细线的话,也许能一点一点地修复好。”
老头和幸绪以前试印的假钞,是把扫描仪按颜色分别读取的图像,先用照片制版的方法做成无网点的线画原版,然后再进行印刷的。
只是听说,扫描仪进行的颜色分解有个限度,很容易把颜色相近的地方也同时读取了,因而,就需要先去掉原版胶片上多余的线,然后再进行照片制版。
这次正好相反,不是去掉线,而是如果能用手工摹写的方法把个别模糊的地方画进去,那不就用不着往铜板上刻肖像画也行了吗!
幸绪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老头。
老头把手放在下巴颊上,回视着我。
“即便这个能行,阴影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凹版印刷是通过线刻的深浅来表现色彩的浓淡的。你,该不是忘了吧。”
当然不会忘了。可是,幸绪好像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她急切地望着我。
“怎么办呀,仁史。即使肖像画刻的跟真的一模一样,最后造出的也不过是个没有阴影的、平板的福泽谕吉的脸罢了。”
“那么,幸绪老师。麻烦您一下,能否把虹印刷部分放大一下呢。”
我用手指敲敲显示屏中央,幸绪立即撅起嘴。
“你说什么呢。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凹版印刷吗?”
“就是呀。这就跟那有关啊。拜托了,幸绪老师。”
老头也在一旁点着头做出一副催促的样子。
幸绪极不情愿地转向扫描机,敲击键盘,改变了事先扫描的图像的位置,将绘在正面左下方的波纹图案表示出来。大藏省印刷局,因为使用了特别定做的专用印刷机,所以尽管是线画原版,却能将混色效果完美地表现出来。用凹版印刷的话,按其特性,只能均一地涂抹油墨。所以如果不用网点,普通的印刷机是不可能表现出这样的混色效果来的。
“按您的要求,虹印刷部分表示出来了。你倒说说这跟凹版的阴影有什么关系。”
“虹印刷,我现在也用不着再说了。它虽然是线画原版,却能将混色效果表现出来,是一种特殊的印刷方式。换句话说,可以说它是一种只有一块原版,却能不用网点,就能表现颜色浓淡的方法。”
“那又怎么着呢。”
幸绪焦急地追问道。
我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这,你不觉得跟什么有些相似吗?”
幸绪眨眨眼,老头捏着下巴先就笑了。
“嗯,不错。”
“什么‘不错’呀。到底……”
“凹版印刷也是虽然只有一块原版,却也能表现出颜色的浓淡。”
听了老头的话,幸绪“啊”地叫了一声,赶紧捂住了嘴巴。
我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把原版再多做一块,就是另做一块浓淡用的原版。”
“噢……”
幸绪也好像总算明白我究竟要说些什么了。
我把一张一万元的钞票在两人面前展开来。
“拿虹印刷来说吧,就是在用线画原版印刷这个波纹图案之前,先在它下边用胶版印刷上浓淡就可以了。”
老头立刻点点头。
“是套印吧。”
“如果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的话,可能会露出来。不过,用人眼看的话应该没事。凹版印刷的浓淡用的也是这个法子呢。也就是说,只把福泽谕吉部分的浓淡另外起一块原版。事先薄薄地印一下,再在上面用凹版把逼真的肖像画套印上去。”
原版增加了,势必会耗费印刷工程时间。但是,道理上,这样的话,线画原版的混色及凹版的浓淡也都成为可能了。
“喂,怎么样?”
“等等,仁史。”
幸绪一脸的不懂,她疑惑地问道:
“虹印刷部分,这样也许能克服了,那是因为线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粗线,能用扫描仪拾取出来的缘故。可是,凹版的细密线,却很难用扫描机拾取出来。这种线,你又怎么来表现浓淡呢?”
诚如幸绪所言。正是因为用扫描仪无法拾取,才让老头用手工摹写的方法画的嘛。如果套印用的版用扫描仪无法做出来的话,那就不值一提了。
“不,也许能行。”
老头兴奋地插嘴说道。
“真的?”
“啊。也许不用套印,也能用凹版把浓淡表现出来。”
“哎?”
我和幸绪互相看看。
“听好了。要是我的手能画出跟肖像画一模一样的线的话,不把它做成印刷用的版,而是做成mask。”
“对呀,还有那办法呀!”
我也管不了现在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了,不由得大叫起来,真不愧是造假币的老手。我们老被原版给束缚住了,原来还有别的方法。
“哎哎,快说说。”
“把手工幕写制成mask,用照片制版从钞票上直接来印。”
老头说着,把手掌使劲按到万元钞票上。
凹版印刷,是在原版的凹陷地方灌上油墨,再用叫做“博士”的刮刀把表面多余的墨刮干净,然后再进行加压印刷。但是,如果把图案就那么雕刻到原版上的话,面积大的地方,就会连必要的墨也被“博士”刮掉了。所以,就用跟胶版上的网点一样的,叫做“赛璐”的像四方形的升口样的小方块来把表面分割开来。
凹版的照片制版,在印图案前,必须先用凹版印刷网线板把“赛璐”转印上去。
用普通方法将纸币就那么转刻到原版上时会把凹版以外的线也雕刻上去。
隐去其余的线的话,理论上就能只转刻凹版的线了。
“你真棒,老爷子。理论上这样是能表现出凹版的浓淡了。”
我无法抑制住兴奋。老头眼睛看着的就是不一样。这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方法。
“喂,即使这个能行,那深凹版怎么办?你不是说过用照片制版,表现不出纸币上的沙沙的感觉吗?”
幸绪始终那么冷静,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不过,对此,我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了。我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那好办,你给我好好听清了。”
“仁史,你想出好主意了吗?”
“还只是个设想而已。”
我从屁股兜里又拿出一张万元钞票,把它举在两人面前,边用手摩挲着深凹版印刷的福泽谕吉肖像画周围,边说道:
“用一般的制版方法,的确出不来这种凹凸感。老爷子的手又不像从前那样了。所以,雕刻铜板制做深凹版首先是没指望了。所以我就想难道除此之外,就再不能表现那种凹凸感了吗。”
“喂喂,是什么法子?”
幸绪追问道。
“这还是我跟伙伴一起造假币时才知道的。事实上,这种深凹版印刷里发黑的地方,含有轻微的磁性。”
“磁性……”
幸绪很吃惊,她的视线落在了纸币上。而老头到底是老头,看样子他对此早就知晓了。
“噢,只是黑色地方吗。”
“我想可能是把带磁性的铁粉什么的掺在油墨里印刷的。总之,识别机的传感器是通过检查纸币上磁性的分布状况,来区分纸币的真伪和种类的。”
“哼,连这你也知道吗。可是,那跟深凹版又怎么……”
“我打算研究制版技术,制造出刻度尽可能深的凹版。不过,不管怎么做油墨的凸起都不足时,就往油墨里掺加些能表现凹凸感的材料来印刷。”
“有道理。”
“明白了。原来,里边用了磁铁粉呀!”
我冲两人点了点头。
“不过,磁铁粉的量增加了,恐怕会改变磁性基准。所以,我想找些不含磁性的纯铁粉或与此相似的材料来使用。虽然我也不晓得能多大程度地表现深凹版的凹凸感,但我想难道就弄不出好的线吗。”
对手可是跟钞票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如果是模棱两可的手感的话,人家当然就会知道那是假钞了。但是,要是做不出深凹版的话,就只有试试别的法子了。
老头抚摸着他那刻着深深的皱纹的老脸,然后挑起嘴角说道:
“真有意思。还是值得一试嘛。”
“那么,姑且先做做虹印刷用的原版看吧。”
“嗯,一个是线画。另一个是胶版印刷的浓淡表现。需要在它们印好时,出现真钞那样的色调和浓淡。能行吗?”
幸绪盯着键盘看了片刻,好像是在头脑中编排扫描机的操作程序。然后,她扬起脸,莞尔一笑:
“这要求是很难,只有试试看了。”
包括虹印刷用的浓淡原版,正反两面总共要制造十六块临时原版,这项作业虽不算难,但是一天两天却很难完成。不管怎样,钞票的图案上细线重合的地方很多。即使想要只挑出指定的颜色,与其它颜色重合的地方,很多会出现留白或者断条。这很难把握。
为此,我们总共三次,擅自拜借了公司的扫描室。那也是躲着幸绪母亲,两三天里瞅空,边看情况边进行的。不过,到底是花了功夫了,虽然是临时原版,完成效率却很高。这也正多亏了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和幸绪的本事了。老头立刻着手修复做好的临时原版,用照片制版方法来制作线画原版。
虽然造纸研究也必须进行了,但一心怎可两用。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制做刷版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所以只有线画原版优先了。
只是,因为已经决定了本月底就清理公司了,所以老头在竹花印刷的工作,也基本没有了,因而能专心致志地制造假币。他现在的状况,真是半令人羡慕、半寂寞难耐了。
我呢,白天还得去公司,所以一面为睡眠不足所困扰,一面继续着水印模子的制作。十六块临时原版虽然已经做好了,但试印刷时如果出现什么不合适,还得从头做起。因此,除非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我才可以辞掉公司的工作。
五天过去了,老头的原版制作还没有完成。
距离月底的期限,只剩十天了。而现状却是纸和水印还没啥头绪。这日程真是让人感到绝望。但是,关键的原版做不出来的话,就不可能印刷假钞。所以只有把期待寄托于老头的手臂了。
不管怎么强调说并不是往铜板上雕刻线,但一毫米范围内画十一根细线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左手拿着十倍的放大镜,屏住呼吸,移动着代替钢笔的蚀刻针,老头一点一点地在胶片版上补描着细线。
这是一场微小世界的真刀实枪的决斗,光从背后看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自从这项工作以来,老头那本就微瘦的脸,看起来急速地消瘦下去了。
我呢,在搜罗凹版制版工作所需的显像液和腐蚀用的药品等,准备着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借助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以来,已经过了足足一周,这一天,幸绪往公司里打来电话。
她的声音大得足以让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听见。
“成了,成了。阿广他终于画好福泽谕吉了!”
在制版胶片上,看惯了的福泽谕吉正装模作样地呆在那上面。
眼、头发、嘴角,我拿着放大镜一一仔细验看,没有一个地方有留白或断条。一眼看去黑乎乎一片的瞳孔也密密地排布着许多细线,就跟真的一样。不管从哪儿看,都丝毫不比万元钞票上印的福泽谕吉逊色。
尽管如此,为保险起见,我在平台印刷机上放了张真钞,顶上覆盖上制版胶片,上下左右一点点调节好,果然两张画像丝毫不差的吻合到了一起。
“真了不得呀,阿广。简直是完美呢,真完美!”
从背后探过头来看的幸绪,欢呼着扑进老头的怀抱。
老头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他放心地吁出一大口气。
“就算你们想让我再刻个一模一样的,我也没那本事了。以后,仁史,一切都拜托你了。”
虽说跟真钞极似的肖像画在原版胶片上得到再现,但不管怎么说那也始终只是块临时的原版。它的底儿也只不过是用新东美术印刷的系统扫描仪读取后显相出来的胶版印刷用的原版胶片。而且,由于描画上去的线过于细,用通常的胶版方式印刷,到底是不可能的。必须利用照片制版技术把它制成凹版用的刷版。
虽然已经定了公司要清理了,但竹花印刷还在零零碎碎地经营着。所以可以自由使用的机器,很遗憾,根本没有。因此,就要再借用新东美术印刷的设备了。
由于临时原版的描绘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到月底,只剩下九天了。
造纸和水印还没有头绪。正反两面的原版共计十六块,所以要印刷一万张假钞,就需要相应的时间。现在时间已所剩无几了。
我在那天夜里,抱了老头亲手画的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和幸绪读取制作的蔓藤图案和额面文字的临时原版照片,一个人直奔川崎去了。
终于,到了刷版的制作了。
所谓刷版,顾名思义,就是印刷用的版。为了能用老头跟幸绪父亲他们以前用过的平台印刷机来印刷,就需要把胶片原版做成印刷版。
我回了趟十堂的公寓,把显像液和腐蚀用的药品塞进两个包里,即奔向公司。
深夜潜入公司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越过围墙,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开始了今天的第二次上班。不,时间已过十二点,应该说是上早班才是。
目标是制版室,它是位于集版校正室隔壁的特别的房间。
打开双重门,走进了六个榻榻米大的狭小的印制房间。凹版制作,作业时的室内温度和湿度的管理要求极严格。其原因是为了避免铜被腐蚀,要使用那种叫做碳印相纸的感光剂,其主要成分是明胶。由于其成分的特性,刷版的做成状况很受温湿度的影响。
在黑暗的制版室里,我将作业所需的材料都找齐了,然后调节空调的度数,将室温设定在二十二度,湿度则是百分之六十五。在这一环境下,明胶的稳定度最好。
三十分钟后,我两次确认了温度计和湿度计,开始了制版作业。
首先,我先制作正面的福泽谕吉和额面文字部分。我从包里取出做刷版底儿用的黄铜板。表面事先已经打磨过,处理得就像镜子一样光滑。为了问到这种处理方式,我跟公司里干这行达三十年的老手艺人套近乎,陪他们吃了好几顿饭,才把情报搞到手。
谈到热乎时,公司里首屈一指的老艺人曾半开玩笑地说过。
由于微机被引入印刷业,从前的许多手艺正逐渐被淘汰掉。说这话时,他语调中透出些许失落。而且,他还补充说道。
——不过,亏得这,以后只要能搞到纸,连我也能造出看上去足以乱真的假钞了——
或许,有这种想法的搞印刷的人,还出人意料得多呢。
我摆好托盘,用蒸馏水制好了密度百分之三的重铬酸钾洛液。把明胶浸在里面整三分钟,然后把它贴在磨好的丙烯版上,把水分去除干净后,包在黄铜板上。由于我已经在家里练习过好几次了,因而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
若在本来,下一个工程该是做替代网点的网线板。但是那必须做出没有断条的线画原版,所以就把这项作业省掉了。
姑且转向mask版和万元钞的底片版的制作吧。
我把老头用手工临摹的方法描线的临时原版和涂了感光剂的胶片一起设置在平版用真空印相机上。按下开关使胶片感光,进行普通的印相。这样,就由手工临摹的临时原版做成了黑白反转的mask版。也就是说,只有本来应该刻入刷版上的细线这一部分,做成了白灿灿的胶片版了。
接着,又同样地,做成了一万元真钞的底片。由于两者都作了真空印相,因此底片版跟原画稿尺寸一模一样。把它冲洗了,凹版必要的线之外的所有的色调都被mask版所覆盖,这样就有可能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和额面文字的底片部分做成刷版了。
当然,如果两者的图案错开的话,就会连多余的色调和线也被读取。所以,把mask版和纸币的底片版显像的作业,必须小心注意。我用放大镜把细微地方放大了,小心着不出一点偏差,花了时间把两者完整地印相了。
嘿,接下来终于到了画像的印相了。
我在凹版用真空印相型的印相机上,放上了做刷版用的黄铜板和刚刚做成的mask版和底片的印相版。好好确认了哪儿都没有灰尘和斑点后,盖上胶皮盖,用真空泵抽空里面的空气。这样,底片版的画像,就那么印相到黄铜板上去了。
光源,我选择了印相效率高的金属卤化物灯。据参考书上说,由于紫外线的光量大,和明胶感光剂间的适应性也超群。
打开开关,一下子,从胶皮盖的缝里,泄出耀眼的光芒。这样,应该只有感光部分的明胶膜,与光发生反应而硬化了。
这回把它浸在四十五度的热水里,把没硬化的明胶去掉。这就是温汤印相。
给它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把多余的明胶去掉,慢慢地等黄铜板冷却下来直到室温,然后,通上风,使水分蒸发掉。要是急急躁躁地通热风,感光部分的明胶膜也会剥落,那就得从头做起了。
被印相的明胶膜,阴暗部分薄,明亮部分厚,所以,阴暗部分被腐蚀得深,而明亮部分则浅。通过这,浓淡被表现了出来。
印相完成后,下面是最大的问题,即腐蚀。
我在桌子上放上秒表和氯化二铁溶液。因为油墨里混杂了铁粉,所以印刷面的凹凸感在某种程度上应该就能表现出来。但我还是想尽量制作一个跟真钞一模一样的深凹版。为此,我琢磨着采取这样一种方法,那就是,把做腐蚀液用的氯化二铁的浓度做的比通常要浓,腐蚀时间比一般要长。只是腐蚀花的时间过长,好容易画上的细密线恐怕会被破坏。所以,把它取出来的时间就很关键了。
我用吸液管在托盘上调配出了浓度比一般要高百分之二的氯化二铁溶液,又在旁边的托盘上放入最后加工用的稀硫酸。准备完毕。
我慢慢地拿出涂满耐腐蚀涂料的黄铜板,在腐蚀液中浸了一小下。
氯化二铁溶液逐渐渗透进明胶膜,感光部的铜面一点一点地溶解开来。
我想要达到的版的深度为五十到六十微米,而一般的阴影部顶多不过二十到三十微米。差不多有一点五倍。尽管如此,腐蚀效果用肉眼还是很难判断的。
时间是我从参考书中扒拉出来的。我一手拿着秒表,准确地计算着。
正好十八分三十秒后,我把黄铜板从托盘里提溜出来。马上移到了放稀硫酸的托盘里,用棉棒仔细地擦版面,脱去残留的明胶膜。如此,则腐蚀完成了。
看上去,手工攀写的临时原版上的福泽谕吉肖像画已经被刻在黄铜板上了。现在的问题是线雕刻的有多深。为了保险起见,我略微改变了腐蚀时间,做了三种刷版,等以后再结合着掺入油墨里的铁粉的量,挑出手感最接近真钞的来做最后的刷版用。
经过研磨剂轻轻的打磨后,我借助放大镜检查起腐蚀状况。
福泽谕吉的瞳孔里,一毫米里有十一根细线。如果用放大镜放大了看,老头添描在临时原版上的线,都一一得到了再现。斑点、灰尘、瑕疵等哪儿都没有。
姑且就算是成功了吧。
为了能够进行试印刷,还必须给刚刚完成的刷版进行镀铬,提高它的耐刷力。
我在放了六价铬的镀槽里,吊上通了电极的黄铜板。
液温度为五十度,电流密度为二十安培,通电时间设定为三十分钟。盖上盖子,打开开关。只见电极四周生起氢、氧气泡,由于镀液有时会飞溅出来,很是危险,所以我没能看槽里的情形。
这期间,我又把反面的难鸡和额面文字也印相到黄铜板上,进行了腐蚀。
三十分钟后,我打开镀槽盖,红色的铜板已经变成了漂亮的银灰色,镀铬完成了。
深夜三点四十四分,通过调节腐蚀时间改变刻度的三种凹版刷版,正反各三块,总计九块,都完成了。
秋叶原后的小巷里,满天飞舞着枯树叶和大减价的宜传单。
我在凹版刷版完成后的第二天——不,应该说是当天中午,受公司差使,把一份资料拿去给神保町的一家设计事务所。接着,我顺便去了久违了的秋叶原电器街。
就在三个月前,我还是不到五天就来这儿一趟。自打开始造假钞以来,我就像被驯服了的信鸽一样,每天只是公司公寓、公寓公司地单纯地往返着。对我来说,家电中心的人群和狭窄的通路,都像是迪斯尼乐园的世界购物中心,我这一阵的疲劳和睡眠不足也不翼而飞了,真是绝好的消遣。
但是,我当然不是只为了消遣,就特意抽出宝贵的时间跑到这电器街来的。
距离月底的限期,还有八天。刷版就算刚刚完成了,我们打算今晚在富士市的工作室里进行第一次试印刷。为此,就需要些磁性铁粉来表现深凹版的凹凸感。那东西不买不行。
而且,还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干的。我一路扶着惯用的化装用的那副装模作样的眼镜,逛着一家家的配件店。
因为我曾经跟雅人造过假钞,所以去熟悉的店是很危险的。虽然到现在还没有通缉手冢道郎的报道,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部署。
由于避开了熟悉的店,所以没能买到想买的磁性造影剂。相反,买了据说纯度为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磁性铁粉。这是家零卖店,站柜台的是个怪怪的老头。顺便,我又便宜买了些一次性的即时热贴,我打算把里边的铁粉磨碎,做补充用。
最初的目的达到后,我接着过了万世桥,沿中央大道南下,在交通博物馆前向右拐了弯。
根据我在电话薄上查到的地址,这附近应该有“泉出版社”。不用说相信诸位已经明白了,就是“泉光学机械”的子公司,那家给竹花印刷发来大宗订单,使其被迫关闭的出版社。
我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座楼。它就在靖国大道旁边的路上,是那种窗玻璃面积大于墙壁的、最近很流行的很漂亮的大楼。三楼到五楼就是“泉出版社”的楼层——不,应该说曾经是吧。它两周前就宣告破产了,现在早应该无影无踪了才是。
我装成到了现在才慌慌张张赶来的债权者的样子,拜访了管理员的房间。
“你呀,现在才来,有点晚了吧。”
半老的管理员向我投来同情的视线说道。随后给了我一张写有原社长和法院选任的作为法定财产管理人的律师及公认会计师三人的住址、姓名、电话号码的复印件。大概到今天为止,像我这样来此叨扰的人已有一些了吧。
我来到靖国大道上,找了个公用电话。
既然是法定财产管理人,为了偿还未付的工资,应该掌握着职员信息。我就往律师事务所打了个电话,捏造了个假名字,对话筒那头的女办事员说道:
“我听说你们那儿有泉出版社职员的联络地址。”
“您有什么事吗?”
“不,只是点私事。以前我曾经跟制作部的高山光夫一起工作过,所以很清楚他的工作能力。前些日子听说泉出版倒闭的消息,很是吃惊。如果他还没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可以来我们这儿。我这也算给公司物色人才吧。”
“是吗,是制作部的哪位呢?”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盘算着,如果不是催欠款的,而是事关职员的将来,对方肯定会告诉我联系方法的。
“是高山光夫先生。”
“请稍等。”
好像正在为我查找职员名单,真是热情。可是,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女办事员的声音,变得没有把握,甚至可以说是很遗憾。
“——我查过了。可是好像没有个叫高山光夫的职员呀。”
那当然了。我也根本不认识叫什么高山的职员。
“什么,没有?那,是倒闭前辞职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
“麻烦您了,能不能告诉我制作部部长的联系地址呢。他们曾是同事,所以他有可能知道高山先生的下落。太麻烦您了,拜托了。”
我装出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呢。所谓制作部,是负责从纸张、材料的指定,到印刷客户的指定等与出版物的实质性制作过程相关的这么一个部。在我工作的新东美术印刷,也有来自许多出版社的制作负责人出现。所以那个部长,应该知道其中原委,即到底为什么要给从没有业务往来的竹花印刷下了大宗订单的。
如我所愿,不一会儿,女办事员就告诉了我名叫中尾靖史的制作部部长的联系方法。并且告诉我那不是宅电,而是新单位的电话。
“他现在供职于哪家公司呢?”
听了我的问话,女办事员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是三光胶卷。”
竟然是兼并了泉出版社总公司泉光学机械的胶卷生产大家。
总而言之,这个叫中尾靖史的制作部部长,是在三光胶卷兼并的同时,得以返回总公司的。当然,泉出版的被抛弃,是因为它有大额的借款,并非是每一个职员的责任。所以,只要是有才能的职员,原来的总公司想要给予照料,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于是我装作闲聊似地试探着问道:
“是吗,是三光胶卷啊。公司倒闭后去的人还有很多吧。”
“呀,这个吗——”
“可是,三光应该就是兼并泉光学机械的那家公司吧。”
“对。不过,我也觉得泉光学派出的职员也应该负有负债的责任,所以应该回不去总公司才是。”
“那就多谢您帮忙了。”
竟然有职员从被抛弃的小公司里一下子调到兼并总公司的大公司里去了,而且还是出任制作部部长。
我走出电话亭。在去三光胶卷之前,我先去了趟神保町的书店,在那儿翻了翻《公司四季报》。
《公司四季报》主要是收集公司业绩,为股票买卖做参考的。这样一本厚厚的指导书样的东西,里面有一栏刊登各公司的大股东。
如我所料,三光胶卷的大股东里,有帝都银行的名字。三光胶卷的主要银行之一即是帝都银行。我感到这下子越发能证明这次的大订单背后有帝都银行在捣鬼了。想得到竹花印刷地皮的本吉原支店的伙计们从总公司那里得知了三光要兼并泉光机的消息。而三光既然要搜购泉光机的股票,当然应该通知了身为主要银行的帝都银行。由此,他们就想出了操纵泉出版给竹花印刷下大宗订单的计划。
接受这一指示给竹花印刷下订单的负责人可能就是这个制作部部长中尾。他跳到三光胶卷,也只能让人觉得那是交换条件。
我抑制住满腔的怒火,坐地铁摇摇晃晃奔向早稻田。三光胶卷的总公司就在新宿区的户山。
虽然老头说过不要做无益的事,但我怎么也忍受不了。的确,如老头所言,要证明帝都银行在背后捣鬼是很困难的。毕竟受兼并的连锁影响歇业关门的公司不只竹花印刷一家。我也怀疑光我一个人在这儿东奔西走的,对于帝都银行的参与又能证明多少呢。
但是,至少,我想弄清楚与这事有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子。我一定要让那些小子拿着我们造的假钞栽个大跟头。
到了早稻田后,我在僻静处找了个电话亭,拨通了三光胶卷的总机。
“我是月刊杂志《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请给我转中尾靖史先生。”
如果报出经济信息杂志记者的头衔,任何一家公司肯定都会毫不犹豫地给我接通的。
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让人不由得生厌的男低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中尾。”
“啊,初次给您打电话。我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实际上,我们想采访各公司年富力强的领导,编成特集,名字就叫《激流勇进》,刊登在下期杂志上。因此,三光胶卷中,务必想请资材部的中尾先生您能够赏个光。我就是为这打的电话。”
“我……”
中尾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语调都不由得挑了上去。
“对。这次的特集,主题是年轻能干的领导是如何摆脱困境的。我们还想把他们的那些经验跟现今的不景气多方面进行对照。我从东洋工机的大森先生那里得知中尾先生您是在本行业的第一线辛勤劳作的人。”
“东洋工机的大森先生?”
“您不知道吗?是东洋工机的执行董事呀。”
“不,我还无缘见面。”
要是见讨面,那我可就不妙了。不过,如果说这是竞争对手公司的执行董事说的话,大概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您大概很忙吧,能否抽出点时间来呢。”
我把原稿截止日期告诉了他,中尾兴高采烈地提高了嗓门,语调很豪放地说道:
“什么时候都行呀。”
“也许太匆忙了,真是抱歉,能否今天就……”
“今天?”
“对。我想咱们一边慢慢吃着饭,一边问您几个问题。”
电话那头的那个得意洋洋的中年男人的傻相,我简直都能看得见了。
中尾比约定的时间早五分钟来到约好的咖啡厅。他那短粗的脖子用领带束着,头发就像刚在厕所镜子前梳过那样,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三七分,满脸通红,吊儿郎当地笑着。他一进门,我就一眼断定这家伙就是中尾靖史。
我朝着中尾扬了扬接头用的牛皮纸信封。
“百忙之中,真是太感谢了。”
我还站起身来,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中尾笑容满面地拿出名片来,我没理他,劈口说道:
“那么马上就开始吧。”
“那个,就在这儿吗?”
看样子他是完全相信了我说的边吃饭边谈那句话了。中尾惊慌失措地呆站在桌子前。我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你在泉出版并没有多大的业绩,竟真就能转到三光胶卷来呀。”
中尾屁股刚挨到椅子上。
“不,不仅如此,你还在公司倒闭前夕下了大宗订单,迫使一家印刷公司陷入了连锁倒闭的困境。”
“你,突然说些什么……呀。”
“但是,有趣的是,听说贷给那家印刷公司款的帝都银行,不知为何,又趁着你下订单的时机,连他们隔壁的地皮也扣住了。当然,用的是假名字。而且,连同印刷公司的地一起都转卖给了哪儿的旧货连锁店。”
中尾的脸上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这一切都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傻了眼了。
“而且,这次兼并泉光学机械的三光胶卷的主要银行,不知是出于何种偶然,也是同一家帝都银行。更有甚者,赶在倒闭前夕发了大宗订单的制作部部长,竟然荣升到兼并总公司的三光胶卷里来了。这么有趣的事,这世上能有吗?”
“你说是为了特集作采访,原来是说谎!”
中尾好像再也受不了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猛地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使劲压低了嗓音说道:
“不是说谎。看你态度如何了,你的名字和帝都银行的大名也许会登在下期的头版头条上。”
“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中尾脸颊抽动了几下,摇了摇他那短粗的脖子。
“当然不是开玩笑了。”
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瞧瞧四周。有些客人因为中尾突然的大叫正疑惑地看着这边。
“你,不是《综合经济》的记者吧。”
中尾好像终于领悟过来了。我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点了点头。
“不过,我想《综合经济》的编辑部肯定也会对这条消息很感兴趣的。毕竟泡沫经济以来,银行的评价也不那么好了。而且,如果现在还干这么贪婪的买卖,也许会影响到存款的吸纳的。那样的话,稀里糊涂把这透露给经济杂志记者的你,恐怕也会受到影响吧。”
“你你你,你说什么!我是不会承认的。”
“可是,你现在不是正在这儿接受我的采访吗。照片会登出来做证的。”
中尾惊慌失措起来,他赶忙转动身体,四处张望起来。想必是要弄清摄影师的所在。但他并没有找到。
“啊,当然了,会把你眼睛周围涂黑的。请放宽心吧。”
中尾咬紧了牙,低头看着我。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好像还能听得见牙在嘎嘣嘣直响。
“你有什么企图?”
“什么什么企图……”
我耸耸肩,装起糊涂来。
中尾恨恨地看着我,握紧拳头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从桌子上探过身来盯着我问道:
“钱吗?”
“哪儿的话,采访费已经够了。”
“那,是什么。你叫我出来,到底是什么企图?”
我煞有介事地盯着他。
“你,是受谁的指使给竹花印刷下的订单。”
“我什么也不……”
“噢。既然你不说,那如果你的名字上了新闻,应该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中尾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这下子卡了壳了。
我又连珠炮似地接着说道: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说是你说的。我就说是从本吉原支店的那帮伙计们那儿听来的。这样,你这好不容易刚刚才升迁进三光胶卷的身子,也就能确保安泰了。”
中尾没有要求我下保证。他一直沉默着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本意。
我就像仁慈的传教士一样张开手臂,冲着迷途的羔羊微笑着。
“我的目标不是你。你想我跟你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过不去,又有什么用呢?厚待提供情报的人,是咱们这个社会的定律嘛。要不,回头我挪些采访费给你。”
中尾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的毛巾上,他用手擦了好几遍嘴,然后,像是毅然决然地抬起头。
“我真不知道帝都银行也有关系呀。”
我摇摇头,就要起身离座。
中尾慌了,拉住我的手。
“我没说谎,真的。委托我的,是我的上司。”
“上司?”
“对。是在光学机械期间给过我帮助的常务董事。”
“姓名?”
中尾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
“——下村洋三。”
“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在全球服务公司,担任营业部长。”
“全球服务公司?”
我这么一反问,中尾擦了擦额头的汗,好像换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是帝都银行一个系统的金融公司。”
我暂且先回了公司,把迟到的原因全推给了设计事务所,随后迅速地处理完剩余的工作,就踏上了归途。在东海道线上的车里补了个小觉。回到公寓后,立即抱了昨晚——不,是今早刚刚完成的凹版刷版,直接去富士市的工作间,赶紧开始进行第一次试印刷。
晚九点十五分。在仓库改造而成的工作间里,老头和幸绪就像因为天气不好三年没能见到织女的牛郎一样,正翘首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到来。不,他们等的当然不是我,而是凹版刷版的登场才是。
“哇,这就是原版呀。这么闪闪发光,这么耀眼呀!”
“喂,喂,别用手碰,沾上油就很难附着上油墨了。”
老头一边准备着平台印刷机,一边责备着。但是,幸绪才不理他那一套呢。她把镀铭的刷版拿在手中凝视着,恨不得来回摩攀几遍才算过瘾。
“哎呀,好容易才有了造假钞的气氛了呢,仁史。”
“那不是玩具。”
老头说着,从幸绪手中夺过凹版刷版。
“嗨,幸绪,你没事吧。没让你母亲发现吧。”
头些日子连续三天的扫描仪的操作,现在又加上今天的试印刷,我对她很是担心。
但是,幸绪把手叠放在脑袋后面,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我说是跟朋友们一块学习呢。不在现场的证明很齐全。”
“那,你又是怎么蒙骗朋友的。”
“这还用问。我说是跟男朋友约会,请她们多多照顾了。”
说着,幸绪不知为何,抱住了我的胳膊。一种不快的预感掠过我的脊梁骨。我没多加考虑,视线转向老头的工作。
老头挪开版台,露出压胴下面的固定部分,慢慢地把雕刻了福泽谕吉的凹版刷版安装在中央部位。用螺丝刀拧紧螺丝,准备完了。
老头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先来试试不用铁粉的印刷吧。”
试印刷用的纸是老头第四次潜入“多利造纸厂”制成的最新的试制品。共有两种,包括以秘密栽培的黄瑞香为主原料的和以溶解千元钞精制而成的旧纸纸浆为主要原料的。每一种的厚度和质地都与真钞很接近,只是表面的平滑度还不太够。我们是计划着通过这次试验,来同时检验油墨的吸收性和洇的状况。
老头把以前跟幸绪一起调配的凹版用的黑色油墨放在平台印刷机的着色滚子上。说是黑油墨,纸币上用的并非纯正的黑色,那是一万元钞票所特有的无限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凹版印刷,是在把油墨附着在版上之后,用叫做“博士”的刮刀样的东西刮去多余的油墨,然后通过压胴的挤压,进行印刷。这台平台印刷机的构造是安置了刷版的版台在油墨着色滚子和压胴底下左右滚动,来进行印刷的。
老头在着色部旁边的送纸盒上放上纸,直起腰来。
“好了,就让咱们看看仁史的制版技术吧。”
我和幸绪屏住呼吸,老头把手放在版台上,按了按左边。
橡胶制的滚子在着色部里转动起来,黑油墨附着到刷版上。与此同时,用纸开始由送纸盒向压胴底下移动过去。
版台发出嘎啦嘎啦的好像还留着少许锈似的声音,从右向左移动起来。略带黄色的黄瑞香纸转眼就从压胴底下吐了出来。
“一张成了。”
老头拿过纸,翻到正面。
“哎呀,印的可真漂亮呀。”
幸绪扑到老头的背上,欢叫着。
略带黄色的纸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和蔓草图案,还有额面文字都印的很鲜明。
老头立刻拿过放大镜,仔细检查起来。他的表情,瞬间失去了紧张感。
“怎么了,老爷子?”
“你用这个好好看看。”
老头双眉紧皱把放大镜递给我。我接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印刷面。最先该确认的当然是一毫米内画有十一根细密线的福泽谕吉的瞳孔了。
不用仔细检查,瞳孔看上去被涂成了一片黑。
再看别的地方,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的一部分也有几处线条模糊的地方。
镀铬的刷版上,连细密线都得到了再现,所以,这原因只能是出在纸上了。
主原料是黄瑞香的纸,溶解千元钞制成的纸,都是一样的。既然连由真钞制成的纸都出现了同样的状况,那问题就不在原料,而应该在于填料和药品才对。
老头套拉下肩膀,干巴巴地说道:
“对不住了。你这么辛苦造出的刷版,就这种纸,很难确认印刷状况了。”
“别那么灰头丧气的,阿广。只要再提高点油墨的粘度,就OK了,肯定的。”
“而且,老爷子,刷版也有点问题呢。”
听了我的话,老头抬起头,把视线落在进行了试印刷后的纸上。
“你们看。把腐蚀时间略微延长了虽然也不错,但是,浓淡相对就比真钞要浓多了。”
我用手指了指纸右角的额面文字。
真钞上的额面文字“10000”部分是由上往下逐渐变浓的,而试印刷的这张上的层次的变化比真的要贫乏许多。为了硬性地制作深凹版延长了腐蚀时间,本来应该表现得很淡的地方也变浓了,也就是说腐蚀过深了。
尽管如此,摸摸印刷面,深凹版所表现出来的凹凸感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
幸绪小心地把视线移到我脸上。
“这样看来,只有放弃深凹版了。”
“是的。暂且先给油墨掺上铁粉再试验一次吧。”
我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今下午在秋叶原买的铁粉。一瞬间,我都想坦白出我接着又去了三光胶卷的事了。
但是,老头总是那么好操心。他肯定又会责怪我造假钞事关重大,要是做了什么事被帝都银行的家伙们发觉了,那可坏大事了。当然,作为我,今后也会小心谨慎,注意不出什么乱子的。
“喂喂,这东西,到底放多少呀。”
幸绪瞅着放铁粉的小包包,戳着我的胳膊肘问道。问题是掺入油墨中的铁粉的量和颗粒的大小。
为了裹理出凹凸感来,我很想使用颗粒大的铁粉。可如果过大的话,印刷效果会恶劣起来,毕竟一毫米内画了十一根线呢。要是铁粉模糊了细密线的话,那就什么也不是了。看来只有使用细小的铁粉,反过来通过调节量的多少,来表现凹凸感了。
我慎重地量取了油墨和铁粉,这大大超过了我跟雅人造假钞时的用量。把它们掺起来放进了着色部的油墨容器里,搅拌均匀了。
由于铁粉本身带着点黑色,给人的印象是油墨的色调有些改变了。看来,真正干的时候,有必要事先考虑这个问题,然后再来进行油墨的调配。
“老爷子,暂且先用这个印印看吧。”
老头重新安装好纸,按住版台。刷版向压胴底下移去,凹版印刷过的纸被从滚子中间吐了出来。
因为颗粒很小,所以看上去印刷状况没有什么变化。模糊了的线也不比刚才印的那张要多。问题是凹凸感被多大程度地表现出来了呢?
“喂喂,怎么样啊,仁史先生?”
等我确认油墨已经干了之后,用指尖划了一下。为慎重起见,又拿过刚开始只用油墨印刷的那张来,比较了一下手感。
“你呀,别让我着急了。”
幸绪在一旁扭着身子催促道。
我皱起眉头看看两人的脸,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比起真钞来虽说多少逊色了点,但是,凹凸感比单纯用油墨印的那张无疑要明显多了。没问题,这张好像还能行。”
呼地,老头吐出一口气,瘦弱的肩膀上下抖动了几下。
“既然深凹版的凹凸感已经克服了,那关于印刷工程方面好歹有点头绪了。”
细密线的描绘,是通过用磁针尖直接往临时原版上描绘而完成的。关于颜色,也在使用新东美术印刷的高清晰度的扫描仪进行的色分解的基础上,重新进行了油墨的调配。大藏省引以为豪的虹印刷,也通过增加一块刷版得到了解决。利用磁性铁粉来解决磁性问题,我跟雅人两人搭伙时早就做到了。剩下的深凹版的凹凸感,也靠增加铁粉量就可以了。到月底,还有八天。剩下的课题,可以说就集中在纸质和水印这两点上了。
“仁史,你做好胶版和凸版用的刷版后,向公司请两三天假,着手干水印吧。我呢,就赶紧装着从公司里逃走的样子。”
“逃走?阿广。”
幸绪瞪圆了眼睛,看着老头。
“即便是纸和水印有头绪了,实际上从近一万张纸的制造到印刷,怎么考虑都需要足足四五天时间。再有一天用来换钱,加起来就一周了。所以,到限期,时间勉勉强强刚刚够。”
的确如此,一万张纸的制造、印刷工程都需要时间。再也没有白天悠然地在公司上班的闲空了。
而且,假钞印成的情况,也许会影响到换钱的方法。
现在这情形,是绝对没法对付那些跟钱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的。可能人家一下子,就会从水印和钞票的手感等方面,判断出那是假币的。那样,我们当初的对付可恶的帝都银行的企图,也必须重新考虑了。
离最后限期,还有八天。时间确实所剩无几了。
试印刷结束后,我让老头开车送我到沼津,坐上了开往品川的东海道线的末班车。为了修改凹版刷版和制作胶版及凸版用的刷版,我没白没黑地开始了今天在新东美术印刷的第三次出勤。
到达川崎站时是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潜入公司的制作楼,开始做刷版时已经一点十五分了。
作为胶版用的,表面六色加上虹印刷用的一色,再加上反面的三色,共计十张临时原版的胶片,已经由幸绪操作系统扫描仪做好了。老头也已经仔细检查过,并通过手工作业把它上面不好的地方进行了修整,制成了线画原版。接下来,只要用照片制版技术把它印到黄铜板上,再进行腐蚀,刷版就完成了。
通常的胶版印刷,很多时间都使用事先涂了感光剂的叫做“PS版”的一种简易版材。但是,考虑到耐刷性和印刷状况,还是做成真正的刷版最保险,虽然麻烦点。
与此同时,开始制作比平常稍深的凹版刷版,而放弃了深凹版的制作。这样,应该能够弥补今天——噢不,是昨天试印刷时出现的浓淡上的不足。
凸版部分的刷版,也只有纸币号码和日银总裁印,制作起来很是简单。
只是,假币上印的号码可不能都一个样。所以,我就从拉丁字母表里随意选出十种,又从0到9十个数字中挑出两个,做了块总共有三十个文字的小型版,我准备调换着使用。
等回头,再对每块版进行试印刷,随时加以细微的修改,直到做出最终的刷版。那样,印刷工程就全部完工了。
避开了保安员在早四点的巡查后,我终于在五点三十八分结束了所有的工作。我抱着做好的刷版溜出了公司。等来了头班电车。我回到十堂的公寓,假寐了片刻后,于九点前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了个假,说是“感冒了”,然后重又睡过去了。
十一点前起了床,我没去做水印,而是立即奔往东京。接着昨天,我要去做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
我从十堂站前的电话亭里,给全球服务公司打了个电话。
“您好,全球服务公司。”
我先问了他们在新宿公司的详细地址,接着又对女职员说道:
“我想找营业部的下村洋三先生。”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三光胶卷的中尾先生介绍来的,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
“请稍等。”
等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带点媚气的低音。
“您好,我是下村。”
因为昨天干过一次了,所以很习惯了。我又把昨天跟中尾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语调流畅得简直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记者。
我以前还不知道,公司的职员们会对一个经济信息杂志的记者的采访要求如此欢喜。下村对于我边吃午饭、边采访的要求,实际上很偷快地就接受了。
因为两人从没见过面,所以跟中尾见面时一样,在桌子上放了做记号的信封和就在刚刚从书店买来的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最新刊。
正是午饭时间,酒店里出出进进的人比想像的要多很多。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穿着制服的职业女性和年轻的公司职员们。许是因为这里是新宿的缘故吧,还可以看见几个耀武扬威的黑道上的大哥。休息室里几乎没有空位了。
到了约定时间了,可还没有那模样的男人露面。也许,他比我早到了。我这么想着,四下张望起来。
这时,从收款台那儿走来了一个男人。
“您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先生吗?”
我抬了抬那副伪装用的眼镜,看着这男人。年龄大约二十多岁。一头稍长的头发不知是用发胶还是什么的拢得紧紧的,穿着一身看上去很高级的西服。跟我通话的下村,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应该是个中年人才是。
男人毕恭毕敬地向我深施了一礼。
“非常抱歉。公司有个例会,时间延长了,下村暂时无法离开。他嘱咐我说,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小餐馆,我们因公司业务,经常去那家馆子。如果您方便的话,就请先生那儿边用餐边等他。不知您喜欢日式料理还是西餐呢?”
日式料理我是喜欢,但是我想我对于一个待人接物过于谦恭的人,是不怎么喜欢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暴发户一样带着劳力士手表的年轻的公司职员,那就更不喜欢了。而且,这男人那一看就存不住钱的小得可怜的耳垂上,各留着三个耳朵眼儿,一看就知道耳环刚刚卸下来不久。我的心坪抨直跳。当然,年轻的公司职员,喜欢打扮打扮也不足为怪。但是……
“是吗,既然是开会,那就没办法了。”
我若无其事地说着,飞快地溜了一眼他的手。
天啊,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他两手好几个手指根处,也同样的有带过戒指的痕迹,而且也是刚刚褪下来的样子。再怎么说也是公司职员呀,像这么打扮的人应该不会有吧。而且,想要掩饰这一事实的人更是可疑了。
“那,就让我在那家小餐馆里等等吧。”
“我陪您去。”
男人脸上浮现出笑容,估计这笑容他只对自己的情人展露过,然后很是和蔼可亲的侧身让我先走。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眼睛飞速地环视了一下门厅周围。难怪刚才看见那几个黑道大哥,现在在门厅的柱子后面,还有个戴墨镜的男人用一张体育报遮着半个脸,直往这边看呢。
我一边在收款台前交着自己的那份咖啡钱,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真没想到我竟然被中尾那混蛋给算计了。
肯定,在全球服务公司里,根本没有一个叫下村洋三的营业部部长。昨天,我跟中尾见面时,全球服务公司已经下班了。而电话簿里只有公司的总机号码,因此,即便我想跟下村联络,也只能等到今天了。所以,他才痛快地告诉了我下村这个名字,这样就争取了时间,然后跟真正下指示的混蛋取得了联系,定下了今天的事。我是完完全全中了他们的圈套。
前面入口处有两个人,门厅里也有两人,看上去很像他们的同伙。也许,在酒店外边,他们的车子正打着火等着我呢。加上驾驶员,他们总共来了至少六人。看样子,他们是绝对不打算让我跑掉了。
刚一出休息室,我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停住了脚步。
“啊,去之前,我想先去趟厕所。怎么样,你也一起去吗?”
我拍拍男人的肩,先自往门厅右手的尽头走去。男人慌慌张张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弯,也跟了上来。
“下村先生来你们公司还不太久吧。依你看来,如何呀,他的工作能力?”
我装得就像一个熟不拘礼的记者那样,笑眯眯地问道,就好像自己啥也没发现一样。
“这个……他嘛,很有干劲……”
“现在干什么工作?”
“啊,这个,事实上我跟他,不在一个部门,所以……”
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慌里慌张,但又拼命想不被穿帮,真是辛苦了。
厕所就在镶满花岗岩的走廊尽头。借着磨得很光滑的墙壁,模模糊糊可以看见门厅里躲在柱子后面的男人正折起报纸,向我们跟了过来。站在服务台前的男人也开始向这边移动过来。
“我呀,其实也是三光胶卷的中尾先生介绍过来的,对下村先生也不太熟悉。只听说他在泉光机时,就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
我边对留着耳朵眼的男人说着话,边进了男厕所。现在,应该能避开跟在我们后面的男人们的视线了。
猛地,我转过身,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他胸口猛击了一拳。
男人呻吟着,向前倾了过来,他的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襟。这次我又把膝盖顶在了他的鼻子上,同时,又两手交叉起来朝着他的后脑勺猛劈了下去。
没用两秒钟时间,男人就昏倒在厕所里擦得铮亮铮亮的瓷砖上了。
遗憾的是,厕所里一扇窗子也没有。看来从这儿直接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我赶紧往外跑,必须趁着他的同伙还没来之前……我刚跑到走廊上,就见一个男人从门厅那儿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看来,门厅那儿是逃不了了。
突然,我发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防火门样的门,门顶上亮着绿色的紧急灯。门那边,可能有太平梯什么的吧。我也不顾自己的穿着打扮了,朝着铁门就奔了过去。这时,身后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声。
“喂,你这家伙!”
我一拧门锁,使劲用肩一顶,门开了。门那边,是荧光灯照耀下的太平梯,楼梯顶上还有一扇同样的门。
既然是太平梯,那么前面一定有出口。我心一横又打开了一扇门。在五米开外的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等在那儿。正中间,写着四个绿色的大大的字“紧急出口”。这下有救了。
“等等,喂,喂!”
我朝着出口猛冲过去,丝毫不理会背后传来的追赶声。老天保佑,前边可别再有这帮混蛋的同伙了。
打开门,来到了比正门稍小一点的入口旁。左手是花店,再过去就是前厅了。我目不斜视地奔着右手的自动门跑去。
真不明白,为什么酒店的自动门总是这么慢呢。我迫不及待地侧身从刚开启的门缝里钻了出去。旁边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下来奇怪地看着我。我没理会,一门心思地向着酒店外面跑去。
下了楼梯,来到人行道上。
突然,一辆黑色的西马轿车从前边的车道上全速撞了过来。因为车轮上了人行道,它只得来了个急刹车。这一定是等在外面的那帮家伙的同伙。
“站住,小子!”
后有追兵,前面又有黑西马轿车。为了逃命,我只得跳到路旁的树丛中。
黑西马轿车的门打开了,有个男人跳了下来。
我斜眼看了一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儿呢……
这个男人的胸前,在冬日的昏昏的阳光的照耀下,一把银锁闪闪发着光。在他举起的手臂上,还有一副也在璨然闪着光的金手镯。
这个从黑西马轿车里出来的男人,不论我怎么看,都是那久违了的东建金融的职员——佐竹伸也。
面对这么个令人恐怖的偶然,我一时忘记了眼前的状况,当场呆住了。要不是后面又传来追兵的喊声,我恐怕就那么定在那里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像要从脑袋里挥去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似的,把视线收了回来。随后从人行道旁的花坛里斜穿了出去。
西马轿车开到了人行道上,好像是要倒车。
佐竹消失在车里。但是,既然是倒车,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追过来。我穿过车道,跑进了杂居公寓间的胡同里。我拼了全力奔跑着。时间是正午,刚吃完午饭的公司职员们,悠闲地叼着牙签闲逛着。我拨开人群,急速飞跑着。在第一个拐弯处向右拐,随后又向左。为了避开追兵,我只能这么一个劲儿地跑了。
一面跑,我的头脑中,佐竹那久违了的四方脸,就像漩涡一样向我淹了过来。刚才那被中尾给算计了的懊恼感,一下子也飞得无影无踪了。
到底为什么,东建金融的佐竹那混蛋会在这里……
如果真是个偶然,那就再好不过了。泡沫经济时期,帝都银行也许曾经支使佐竹他们的总公司东建兴业非常恶毒地哄抬地价,两下之间可能有关系。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对于一个想要探明帝都银行的恶毒手段的可疑的记者,想施加威胁,以封住他的口的做法,也是不足为怪的。
但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佐竹的登场就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了,那,又会是什么呢?
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我感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可不是因为全力奔跑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揪住我的心,让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前面终于出现了地铁的楼梯。我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了。看看后边,没有追兵的影子。怒吼的男人,黑色的西马轿车都没有出现。
我跑下楼梯,同时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梁就上来了。不是偶然——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我的下落,应该是连警察都不知道。要不然,不管雅人怎么没招供,由于我是嫌疑犯的朋友,警察也会来找我问话的。要不,我干嘛从手冢道郎改名为保坂仁史呢。警察绝不会漠然置之的。
连警察都不知道的事,佐竹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然而,现在,佐竹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就这么犹豫不决、焦虑个不停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搞个清清楚楚。
莺谷附近的立交桥旁边的胡同,尽管是大白天,却好像密林深处那般昏暗。
杂居公寓的楼梯两边的墙皮好像就要脱落了,我踩着楼梯,上到了三楼。一把推开了“光井通商”的门。
“——哎呀,哎呀,……”
还在桌前的沙发上躺着的光井,挺着大肚子抬起身来。今天,他的桌子上也照常扔着些啤酒罐。这家伙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不过,他腮边的一丝僵硬,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真是少见,你怎么没跟水田一起来?那么,今天有些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老爷子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爽朗地笑着,走到光井面前,右手伸进怀里摸着。
“噢,是什么?”
光井刚一探过身来,我就迅速地从怀里抽出右手,转到了沙发后面。
“喂,你要干什么?”
光井吃了一惊,就想站起来。但是,他那啤酒桶样的大肚子妨碍了他,使他没能立即站起来。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把左手绕过他的脖子,勒紧了光井。又把刚才在怡横买来的军刀的刀尖伸进了那家伙的鼻孔。
“动一动,从今儿起,你的鼻孔就变成一个了。”这好像是什么时候,老头在我面前威胁东建兴业的小喽罗时用过的法子。
接着,左手一使劲,扳起了他的短脖子。
“喂喂,你想干什么——”
转眼间,光井的脸就变得紫红紫红的了。
“别装糊涂。是你把我跟老头出卖了吧?”
“别开玩笑,为什么我要把你们……”
我噌地把军刀扯到面前。
光井的头一阵哆嗦,向后直躲。
“是真的,我这买卖可是信誉第一的呀。”
“那,为什么,我们面前会出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什么?东建兴业?”
看样子光井是打算装糊涂装到底了。
那我可就不再留情了。我右手使上劲,慢慢地,抖动刀子。
我感到军刀的刀尖已经碰到了鼻子的软骨,光井小声地呻吟起来。
“听好了,光井先生。东建兴业就是在泡沫经济时期,受某家银行支使,在池袋周围哄抬地价的那帮家伙们。”
这也是我在刚才假称报社记者,从池袋附近的房地产商那里查到的。虽然他们说这只是传闻,很遗憾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对此却深信不疑。
“你,你要干什么?什么东建兴业,我……我……”
我没有理睬,继续说道:
“给东建兴业承包工程的银行,不知是出于何种偶然,决定给与老头供职的那家印刷公司八千万元的贷款。而就在这时,发来大宗订单的客户公司却倒闭了。其总公司被某企业给兼并了,而拥有大笔借款的子公司却被抛弃了。但是,不知为何,兼并了总公司的那家企业的主要银行和贷款的那家银行竟然是同一家。而且,与此同时,搞承包的我认识的那帮流氓,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尽管我在你这里买了新的户籍,还换了新的名字。——对此偶然,不知你有何感想呢?”
“等等。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住在哪儿呀……我又怎么能告诉那帮人我都不知道的事……”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光井竟然还要假装不知,我觉得我的身体从里向外一点点冷了下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可不像你嘴里出来的话。我们从你这里买的什么?”
“那,那是……”
“是户籍。买了新户籍之后,有谁不会改变住址呢。居民卡迁出去后,原籍上也会留下记录的,这点事你不该不知道吧。”
“……我怎么会,把卖出去的户籍的原籍,一一都记着呢……”
我朝着光井那颤抖个不停的耳朵,温柔地吹了一口气。
“那,至少名字总该记得吧。对了,上次,你跟老头相隔二十年又见面时,你可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卖出去的名字呀。”
“那,那是……因为是以前的老相识……”
“只要知道了名字,剩下的就容易查出来了。新换了名字的人,首先要换的就是驾驶证,这是常识。只要用些小贿赂买通警察,就会很容易地搞到地址。”
说完,我把军刀一横,耳边清楚地传来了软骨被割断的声音。过了片刻,就听见光井喉咙里发出了杀鸡般的嚎叫。
我又把军刀的刀尖插入光井的血喷个不停的鼻孔里。
“是出卖了吧,把我们。”
光井泪流满面,头上下颤抖着。
“——饶了我吧。求,求您了。我下面还有个八岁的孩子……”
“那帮家伙都说了些什么?”
“说要找个人——所以,就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那帮家伙一开始就猜到我要躲开警察,只能是购买新的户籍。要不然,我就不能在真正的印刷公司上班。他们一定是听说了我为了造假币,一定会那样干的。是从雅人的嘴里——
印刷公司的数目太多了。于是,他们就在搞黑市户籍的人那里调查。因为大家都是黑道上的,自然很容易就搞到了情报。
“多少钱卖的?”
光井的血顺着刀尖流了下来,染红了我的手指。
“一个数。”
才一百万。
“为这么点钱,你就把老朋友给出卖了?”
“钱,我有,就在桌子最下边的抽屉里。”
“出卖了朋友,你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吗?”
“我,刚刚又卖了一个,所以,应该有三百万——”
“你们难道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吗?”
我撤回刀子。手腕一翻,金属刀把朝着光井那满是鲜血的脸就砸了过去。
手提钱匣里到底有多少钱,我也没确认一下。只是拿着它朝桌子角使劲摔了几摔,把盖子砸破了,然后抓起里边的钱捆,跑出了光井通商事务所。
怒火在我体内燃烧着,这个光井,揍死他都不为过。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暴力冲动。但是,不管怎么揍他,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不会从我们眼前消失,竹花印刷也不能再生存下去。而且,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无比悲痛,我也于心不忍。
我抑制住被打垮了的念头,向莺谷站跑去。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直都知道我们的行踪,然而他们却没有露面。而且,他们在泡沫经济时期,曾经做过帝都银行的手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连想都不用想了。
使竹花印刷陷入清理地步的并不是帝都银行,不,实际上帝都也有份的。但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虽然雅人被捕了,但我却没被通缉,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了。这一切都是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捣的鬼。是他们把造假钞用的电脑之类的东西从我的公寓里运走的,也许他们还派了帮年轻人住在那儿,掩饰我的存在呢。这一切都是为了查出我的下落,以便利用我。
他们查明了我的住址,而且也很清楚我和老头要干些什么。不,他们早就从雅人嘴里得知我的目的是什么了。而且,也从光井嘴里知道了老头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所以,就给竹花印刷设下圈套,又借以前有过交情的帝都银行的手——
一旦幸绪父亲创建的公司陷入危机,我们势必会行动起来,造出假钞,返还借款的。这就是他们的阴谋。然后,等假钞一造出来就……
我在车站的楼梯前停住了脚步,一种可怕的预感突然向我袭来。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定打算始终把自己隐藏起来,而躲在一旁监视我们,直到假钞完成。原因是一旦现出身来,我们一定会领悟过来他们的诡计,从而逃跑掉的。对于这帮眼睛紧盯在假钞上的家伙们来说,这是他们最需要避开的情形。
要是这样的话,刚才在新宿的酒店前,佐竹的出现,应该只是个偶然。一个自称是报社记者的可疑的男人,正在调查躲在背后陷害竹花印刷的帝都银行,中尾知道这事之后,立即把受威胁的事告诉了给他下指示的男人。
作为这个下指示的男人来说,有个可疑的记者在转来转去,当然很是碍事。毕竟,竹花印刷还在勉勉强强维持着经营,计划还没有最终完成。而且,帝都背后还有东建兴业呢,两方以前就有关系,要是现在被揭发出来,那可就砸了帝都的牌子了。于是,就跟东建兴业商量,想要威胁威胁那个可疑的记者,堵堵他的口。
东建兴业一定也没有料到那个可疑的记者竟然就是我。所以,他们就派了佐竹领着人赶赴现场来了。
但是——
我当时戴着那副装模作样的眼镜,大致化了一下装。不过,自打我成了保坂仁史以来,这已经是我日常的打扮了。如果,佐竹在哪儿见过我作为保坂仁史的样子的话——如果他注意到从休息室里逃出来的那人是我的话——。
我脚一踹水泥地面,跑上了楼梯。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广场,找寻公用电话。
有了。在小卖部旁边,摆着一排绿色的电话。
我扑向其中的一部,拿起听筒插入磁卡,连续敲打着按钮。因为我太过慌张了,以至于按错了号码,我只得挂上机子,再重新拨。
没有人来接。
我搭起袖口,看了眼手表,差五分两点,幸绪还没放学呢。
挂上听筒,我又往竹花印刷打了个电话,叫水田广一,也就是老头来听电话。但是,我的愿望落空了。女职员告诉我说:
“水田先生,他已经辞职了。”
迟了一步。昨天试印刷的时候,老头就说过要辞掉工作专心造假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交了辞职书。
工作室里没有电话。老天保佑他在公寓里。我在心里双手合十祈祷着,又按了号码盘。
不在。
电话铃响了好几遍都没人来接。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准备一个紧急联络用的手机就好了。但是,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如果,在那家酒店前的路上,佐竹认出了我来的话……我已经查清了这次的倒闭闹剧背后是帝都银行在捣鬼——这一事实也就为他所知了。同样的,他们也会判断出,我也知道了帝都银行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了。如果这样的话,我己经注意到所有的阴谋这一点,也会被……
在这种时候,那帮家伙们接下来又要干些什么呢?明白了东建兴业的企图后,我们也就很难再那么简单地制造假钞、使用假钞了。要是那么干了,只能使那帮家伙们轻易地得到好处。
但是,作为他们,如果我们不给他们造假钞的话,那,动用帝都银行给竹花印刷设的圈套不就毫无意义了吗?那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使出一切手段,逼我们造假钞的。问题是他们会怎么干呢?
他们以前就曾经把雅人抓了去做人质,逼我去游乐中心。为什么这次就不会用同样的办法呢?他们一定会把谁抓去做人质,要求我们造假币,以做赎金之用的。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尽早地跟老头和幸绪取得联系。我从NTT查号台,问到了幸绪所在中学的电话号码。
时间刚刚两点钟,现在正是第六节课的时间,只要幸绪没早退的话,她就应该在教室里。
我对接电话的办事员假称我是幸绪的亲戚,说是家里有急事,请她赶紧为我找来幸绪。
我边对着电话做鬼脸,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足足等了三分四十秒,幸绪终于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仁史?”
幸绪压低了嗓音问道。大概是电话在办公室里,不太方便吧。
“事情紧急,总之,希望你照我下面说的做。”
“怎么了?”
“幕后还有个黑幕呀。记得我跟雅人造假钞时的那帮黑道人物吗?是他们在帝都背后。”
“你说什么?”
“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跟老头造假币而设下的圈套。对不起,幸绪。那帮流氓查出了我的住址,从而得知了竹花印刷的事。也就是说,是我引来了他们。对不起……”
“别说了。那,咱们该……”
“总之,现在没时间细说了。可能那些家伙已经明白我已清楚了他们的全部阴谋了。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使出所有的卑劣手段,逼我们造假钞的。所以,幸绪,你一定要赶快跟老头还有你母亲联络上。”
“妈妈……”
“对,流氓们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喂,你总有几个男朋友吧。”
“哎,什么?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由于话题一下子偏离了,幸绪话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听好了。你叫上所有的男朋友陪着你一起去工厂。回家太危险了,恐怕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幸绪好像终于明白了眼下的情形了,我感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工厂里还有几个职员,那帮流氓应该很难轻易就靠近。到了工厂,你先搞清你母亲在哪儿,跟她取得联系,告诉她一定要有人陪着。要不然就请工厂里的谁去接接她,可绝对不能一个人。”
“知道了。”
“再就是老头。很不巧,老爷子已经交了辞职书,可能一个人去了工作室,所以,无法取得联络。不过,幸绪,你也不能做什么鲁莽的事。你可以委托比萨饼店送外卖的,托他们带封信去。记住了,去定比萨饼时也不能一个人。能办到吗,幸绪?”
“那仁史你呢?”
“我现在在莺谷。回到富士后,我就往工厂去电话。拜托了,幸绪。”
我放下听筒,朝着售票机就猛冲了过去。
我在东京站换乘新干线,成了“回声441号”的一名乘客。到新富士站大约需一小时二十分,真是个短短而又长长的八十分钟呀。
自从在新宿的酒店前遭遇佐竹,时间已过了三个多小时。如果那帮家伙们那之后立即行动了的话,现在他们的手下应该已到了富士市了。不,也可能他们早已布置人在那儿监视着了。所以,只消一个电话,敌人就可以立刻出动了。
车刚过小田原,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在餐厅旁的电话室里给竹花印刷打了个电话。
幸绪已经按我所说的,从学校回到工厂避难来了。
“怎么样,跟母亲联系上了吗?”
“嗯,OK了。她现在在静冈的银行里。随后厂长他们就去接她,我想没什么问题。”
“那,那边呢,就是老头那儿?”
“……阿广,到处都找不到呢。”
幸绪的声音很是消沉。
“我让朋友装作是送三明治的,带了信送到工作室那里去,可是也不在。”
“也没回公寓吗?”
“嗯,我每隔三分钟就去一次电话。”
可能是去买造纸用的药品了吧。
“信没放在工作室门前吧。”
“你不用担心。我告诉他如果人不在,就只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
是去什么地方了吗,或许,难不成……
家伙们既然威胁光井说出了我的住址,那他们一定也从他的嘴里掏出了老头的过去。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知道,要造假钞就一定离不开老头的手艺。要是绑架了老头做人质,假钞就做不成了,这一点他们应该会想到。不,事情到了这地步,难道他们会绑架老头,硬逼我们造假钞吗。
电话挂断了,我根本没心思再回到座位那儿,窗外景色飞驰而过,我就站在车窗边,焦躁不安地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回声441号”于四点四十七分到达新富士站。我下了车,就直奔月台上的公用电话,拨通了竹花印刷的电话。
“怎么样?跟老头联系上了?”
“还没呢。喂,仁史,阿广该不会……”
幸绪的话带着颇音,虚弱得简直都不像她了。
“没事的。就只有那老头才不会有什么闪失呢。”
“可是——他辞了职,应该是在专心造纸才是,可工作室里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这不怪吗。”
“有可能去砍伐黄瑞香了,也有可能去买药品了。只是一时联系不上罢了,别咋咋呼呼的。”
“说快联络的,难道不是仁史你吗!”
幸绪的话音里已半带哭腔了。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温柔下来,对她说道:
“没事儿的。你要还担心,那就再当会儿接线员好了。”
“仁史,你要干什么?”
“我去工作室看看。”
“可是工作室——”
“没有我和老头,假钞就造不出来,谅那帮家伙也做不出什么野蛮的事来。”
这其实也不过是我的希望罢了,为了不让幸绪有所觉察,我赶紧又添了一句。
“那,就拜托了。”
我在站前打了个的,驶向富士山观望台那边的工作室。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旦知道幸绪和她母亲一直被人陪着,也就会觉察出现在的情形了。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在工作室周围布置了一大批手下,等待着我的归来。我让司机把车驶过做工作室的仓库前的那条小路。左边是哪家木材商的方材贮存所,右边是建筑公司的原料放置地,对面是田地,所以视野很开阔。
我在车里看了看四周情形。既没有人躲在附近的电线杆后面抽烟,也没有车子停在那儿。没有他们的同伙模样的人。
为保险起见,我让出租车停在工作室前。我则警惕地滑下车子。
立刻奔到门边,抓住门把手。
门开着。
我转动把手。
但是,老头并没有回来过。
首先注意到的是躺在脚边的一个白信封,那是幸绪写的信。
我借着从天窗照进来的夕阳环视了一下工作室。其实说不上是环视,工作室的面积不过十五个榻榻米左右,扫那么一眼,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试印刷用的纸,散落在印刷机前,刚调好的油墨的罐子,有几个歪倒在地上。仓库里就像刚经历过一场台风,到处都零乱不堪。
一时间,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我奔到油墨罐旁。泛着银光的罐子上,附着黑红色的油墨。这种颜色的墨,我们怎么会有呢。
是血!罐子下面沽满了血迹。这儿发生过什么,我根本不用再去想了。
我就那么始终站在夕阳里。太迟了,被那些家伙先下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电话铃声。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惊得我一下子扑向门边。
但是,没错儿,就是电话铃声。
我往搁在仓库中央的平台印刷机那儿迈了一步。
版台上,放着一部手机,好像正在等待我的到来。很难想象这会是老头买来的。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版台,抓起了不停叫着我的手机。按下了亮着红灯的通话键,把它靠近耳边。
“……好久不见了,手冢道郎先生。噢,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保坂仁史先生才是。”
电话里传来了润喉糖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还有就像是混声合唱团里的低音,是东建金融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江波和彰。
“真是遗憾,你就晚了一步,小子。谁让你巴巴地跑去莺谷呢,以至于使事情变成这样。不记得那句谚语了吗,好事要快办呀。”
江波说完,喉咙里发出哧哧的笑声。敌人连我去过光井那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
“噢,对了,上次承蒙您多多照顾了。托您的福,现在我们还有三个手下没从拘留所里放出来呢。我要先说一点,不许报警。如果我们哪家支店被检举了,你就甭想找到老头的一根头发。我可是认真的。”
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是我想他一定是在哪儿看见我进了这里,才给我打的电话。但是,即便知道了敌人在哪儿监视的,我也不会找到老头的。
“上次好像也承蒙老头多加照顾了,我会好好地还礼的。”
“你,把老头怎么样了……”
“看在他是个老人的份上,我本想好好对待他的,可谁知他精神头这么好。”
“我想你应该从光井那儿听说了,没有老头,你们想要得到的假钞是绝对造不出来的。”
江波好像挺快乐似的,润喉糖在嘴里轻轻滚动了几下。
“你这说什么话呢。您可是手冢道郎先生呀。的确,老爷子的印刷技术可能也很重要。可是,你不是有的是假钞吗。就是那些印刷质量不太好也能通过机器的钞票。”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发现了蒙棍过关的假钞之后,银行那边已经想出对策来了。他们肯定改进了验钞机,所以这招是行不通了。”
“银行么,可能吧。”
江波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吃了一惊,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得直冒汗。
“但是呀,手冢先生,验钞机可是哪儿都有呀。车站的售票机、弹子房,还有赛马场、游乐中心等等地方,差不多都有吧。你觉得全日本到底有多少验钞机呢。”
我无话可说了。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清楚全国的验钞机的数目。
“对了,你和同伴两人一起兑换的话太麻烦了,我们这里可有足够的人手。而且,听说那些地方的验钞机精度都比不上银行。要改进全国所有的兑换机,可是要花大时间的。”
的确如此,我虽然不清楚东建兴业到底有多少手下,但如果全体出动兑换的话,一天下来可是能兑很大一笔钱的。痛苦之余,我说道: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我造的假钞在哪儿都能用。”
“那没关系,我们的子公司经营的游乐中心里也放着兑换机呢。听说JR和私营铁路也使用了,性能比较优良。只要这个能Pass,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为了供你参考之用,已经给你送去一台了。”
我看了看工作室四周。
“喂,里边不是有张桌子吗。那上边,没放着一个你没见过的金属箱子?”
确实有。到昨天为止,那台子上还放着装黄瑞香和葡蟠等原料纤维的塑料袋和药品等。现在,上面放着一个铝制的四方形的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便当盒。
“能Pass过那个的假钞,给我们造上个三万张吧。”
江波说道,语调轻松得就像在要三份荞麦面条。但是,那可是三亿元哪!
“另外,你们好像制造出很不错的原版呐,再准备些看上去跟真钞一模一样的新产品吧,数目一样。”
“你们要这干什么?”
“我们也有很多买卖嘛,亮出来糊弄糊弄对方还是没问题吧。”
“别胡说八道了!你以为一张钞票需要几块刷版。十六块呀!要印一张钞票,需要印十六次。你觉得这什么时候能完成。”
“那,就光给我们原版吧。噢,对了,别忘了附带上油墨的调配记录啊。”
看来他们绑架了老头以后,还仔细地搜查了工作室。
“那,先就准备三万张旧假钞吧。为了方便联络,你手里的手机就做为礼物送给你了。好了,等我再给你电话吧。”
电话挂断了,只留下咕噜咕噜润喉糖滚动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着。
第二天,我也辞了职。
一直颇照顾我的扫描室的主任,锣哩锣嗦地要挽留我。但是,等他看见我连个正当的辞职理由都不打算说,就气得背过身去,再也不愿看我了。
看到他这样,我简直高兴得无以言表。但是,老头现在还被关押着,制造真正的假钞还是暂时等等吧。虽说曾经造过一次,但要印刷三万张,还是绝不能只抽下班后的空的。老头已被抓去做了人质,所以幸绪和她母亲的危险性也许就小了。但是,绝不能彻底丧失警惕。那帮家伙们可是黑道上的人物,多么卑劣的手段都能厚颜无耻地使出来。如果刚把老头赎了回来,这次幸绪却又被拐骗了,又要求新的假钞做赎金的话,那可就惨了。
我把这一点指出来后,幸绪气得睁大了双眼,瞪着我说道:
“我跟妈妈怎么着都行。现在不该先想想阿广该怎么办吗?”
“你别担心,老头我一定会救出来的。”
“我也来帮忙。要么,开动我家的印刷机?”
“混蛋。那么做的话,不就相当于把你和你母亲扭送到警察那儿去了吗?”
总而言之,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是打算全体出动兑换我造的假钞了。三万张假钞满天乱飞,一定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件。我和雅人造的假钞才只有九百七十张。现在可是那三十倍之多的假钞一下子被抛到了市场上,警察一定会红了眼——不,事关政府威信,他们一定会彻底地搜查的。从油墨的种类到印刷机,肯定会全部详细调查的。
幸绪的大眼睛被泪水湿润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仁史你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造出假钞来呢……”
“放心吧。那些家伙也明白,要想造出真正的假钞,离了老头可不行。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把事做绝的。”
“等等,仁史。造真正的假钞……难道那群流氓……”
“对。那帮家伙们的最终目的,毫无疑问就在此了。”
“那,即便造出了兑换机用的假钞……”
幸绪握紧的小手,在胸前颤抖着。
“怎么能让他们那么干呢,怎么能容忍他们那样干呢。”
幸绪哭了起来。我抓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对不起,幸绪。说到底,都是因为我才搞成这样的。剩下的一周,既赎回老头,又造出还债的钱来,已经没希望了。”
幸绪轻轻摇了摇头。
“公司这边,我是很窝心,可是现在重要的是阿广。不是吗?只要救出阿广,造出完美的假钞来,工厂的土地不是要买多少就能买多少吗?”
“对,你说的很对……不过,以后的事,就拜托我跟老头好了。”
一说出准备好的这些台词,幸绪果然像我想的那样,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怎么回事,难道,连我——”
“听着,幸绪。即使救出了老头,只要在我们身边,你和你母亲就会有危险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累赘!”
“不是。我们,也一样。如果一直作为水田广一和保坂仁史生活的话,不定什么时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又会嗅到我们在哪儿了。所以,我们也是要从那帮家伙们面前隐藏起来的。”
幸绪抽泣着,抬起头。
“那样的话,我也换个名字!我要跟仁史你们去!”
现在的幸绪真是让人怜爱得不得了。幸绪绝对不是说说玩的,只要我点点头,她一定会这么做的。虽然她才十四岁,可是她绝对具有忠实地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的本领。
但我还是说:
“你打算丢下你母亲一个人吗?”
幸绪眨了眨眼。
“她死了丈夫,又没了公司,现在就只有你了。你还想扔下她一个人吗?”
幸绪低下头,咬住嘴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是非常关心母亲的事业,所以才要造假钞的,这种事她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我轻轻地用手指拭去幸绪眼角渗出的泪珠。
“救出老头后,无论多么艰苦,我都会造出完美的假钞给你看的。到时,我会拿着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找你的。绝对!我保证!”
幸绪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看了真让人心痛。
“真的,仁史?”
“啊,真的。”
“要是撒谎——”
幸绪翻着眼珠看着我,抱住了我的肩头。然后在我耳边,耳语似地说道:
“我绝对绝对会找到你,老缠着你不放的。”
“我求之不得呢。”
公寓和富士山观望台那儿的工作间都很有可能被东建兴业的那帮家伙们监视了。如果在那儿造假钞,等假钞刚一完成,就被那帮家伙们抢走了,那可就没辙了。
我回了趟工作间,先把接下来这一阵儿必要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搬上了小货车,有油墨、纸张,还有家伙们赠送的手机和验钞机等。
老头他们以前用过的那台有来头的凹版印刷机也不能就那么扔了,还是得瞅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运走。但是现在,还是尽快地先把假钞的头绪理理清吧。
我坐上小货车,出发了。
虽然老头被抓去做了人质,但是我也没保证不会抛下一切逃走的。所以,家伙们一定在不停地监视着我。
果然,我刚一拐过污水处理场的拐角,就有一辆皇冠跟了上来。
我加快车速,拐了几个弯,车子驶入一条小道。地利在我这一方。我把车逆行开入单行线上,甩开了跟踪的车,然后又把小货车开上了东名高速,朝东京进发了。
当然,赠送来的手机和验钞机,我也打开来仔细检查了,确信里面没有安装跟踪器。
和雅人一起用假钞换来的钱,还有二百万。再加上从光井那儿夺来的三百万多一点儿,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在秋叶原买了造假钞所必需的器材。
最新型的高性能奔腾机心电脑,还有扫描仪、打印机,我豁出钱去,买了600 dpi的优质品。这并不是为了提高假钞的印刷效果,主要是作业速度快。验钞机改进之后,装在里边的传感器的精度肯定会提高的。特别是使用打印机进行印刷,色调会有点欠缺,买好的也有补足这一缺点的意思在。
接着,我又买了大量的油墨墨盒和磁性铁粉,还有使水印能通过的透明涂料,最后是视频处理软件。
这样,二百九十万元就飞走了。
本来为了解析识别机,我还想买高速解读器的。但是,由于担心会被坏人利用,所以市场上很难买到。我以前那台,也是找认识的商人从黑道买来的,那可是贵重东西。毕竟以前造过一次,所以大体心里有数了。只要以他们送的验钞机为准,估计经过几次试验,就能顺利完成的。
然后我又用剩余的钱,选定了当前的工作场所。我看中的地方,位于神奈川县大约中心地带的厚木市。那儿靠近东名高速的入口,工厂很多,所以有很多仓库出租。
我朝房地产商亮了亮那些钱束,跟他签了一个月的短期合同,租借了一个小小的仓库,它好像是贴着一家破工厂好容易才建成的。当然考虑到老头的身体状况,我是不可能用一个月时间慢悠悠地造假钞的。
本来还有许多必需的书籍,由于钱被房地产商给卡住了,所以暂时只有用借书者本人也就是我的居民卡来蒙一蒙了。当然,这居民卡也是偷偷借用的新东美术印刷时的同事的。
这下子,一百五十万元又飞走了。
剩余的资金只有八十万元了。不过,用来造通过的假钞,这些已经足够了。
我把所有的器材都搬进了仓库,接着就开始进行检查。
首先操动螺丝刀打开盖子看看。
正如江波所言,比起曙光银行的ATM中的,精度要差很多。而且,卡的入口处也没设置传感器。尽管如此,原本安在这儿的传感器,也只是用来测量纸币的长度和幅宽的,是那种极初步的式样,只要尺寸不错就能简单地通过了。像水印、色调、以及磁性的检验,都可以看成是跟ATM没什么两样。
只是,其识别真伪后的处理方法,跟ATM不同,发现假钞后,它的传送带会逆转吐出假钞。
我决定先像以前和雅人造假钞时那样来造造看。因为数据都存进软盘里了,所以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打印了。以此为参考,我利用新购买的最新器材,试着进行了新版假钞的制造。
就在我把一万元钞的图像输进扫描仪时,赠送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东建兴业又在叫我了。
按下通话键,手机放在耳边。
先是润喉糖滚动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就传来了江波那让人耳朵的鼓膜都不负其重的低音。
“哎呀,哎呀,真没想到你还会接电话。”
“你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们跟踪的给甩掉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卷起铺盖逃走了吧。”
“这么低看我,我也没办法。造假钞需要很多器材。我只是出去买东西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只要我造出假钞,不就行了吗。”
“当然。只是我想给您句忠告,到时不光是老头,就连你那可爱的小中学生,也会像她爹那样漂在骏河湾的话,相信你也会寝食不安的。”
这绝不只是个单纯的威胁,这帮家伙,是啥事都能干出来的。看来救出老头的同时,还有必要再安排幸绪她们逃跑。
“另外,工作最好也快点为好。”
“等等,如果连时间都限制死的话,我就不能保证能否造出您所期望的假钞了。”
“我们倒是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只是老头能不能坚持到呢?”
我握紧了手机。
“喂,你们对老头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只是,好像我们的饭菜很不合老爷子的口味,给他准备的饭菜闻都不闻,我正想着给他注射点营养,帮他维持生命呢。”
“你们……”
“所以,你应该火速干才是。我再跟你联络。”
电话挂断了,但是,他那刺耳的笑声还留在我的耳边,挥也挥不去。
验钞机的解析作业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传感器的检查内容,跟ATM的基本相同。只要用存人进软盘的数据,将我以前跟雅人造的假钞用最新器材再现后,就简简单单地Pass了。
只是,打印机的机种跟以前有所不同,所以墨盒的浓度有微妙的差别,需要进行若干的色调调整。
从充斥大街小巷的自动售货机的数量来看,还有很多的验钞机没有进行防备我们的假钞的改良工作。
既然是好容易才干一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又用刚买来的高性能的扫描仪,把一万元钞票的图像重新输人了电脑。显像度是最大的600 dpi,换算成胶版印刷,相当于三百线。这个数字可以跟蛮不错的美术书的印刷密度相匹敌了。
我参照着软盘里输入的色调补正的标准进行了修正,又用同样是今天刚刚买来的高性能的打印机打打看。输出标准,当然也配合着扫描仪的显像度,设置成600 dpi。的确,跟头一次的假钞相比,印刷效果是截然不同。说让人误以为是用真钞拍出的照片,可能有些言过了。它仍然带点打印机特有的光泽,不可否认多少显得廉价了一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掉在路边,大多数的人首先都会觉得它是张真钞,而把它捡起来。
我试着让它从验钞机里通过。
钞票没有倒回来,完全地通过了。
试验完毕。接下来的就是三万张的打印作业了。B4的纸上可以并排六张,所以就需要五千张纸。而且还必须经过正面、反面、以及水印这二个阶段的打印作业。假定一张纸的打印要花三分钟,那就需要一万五千分钟一一即二百五十小时。即使一个吨儿也不打,接连干的话,也要用去十天的时间。而且,还必须把它们裁成真钞大小,到完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呀!
我改变计划,开着小货车再次赶往秋叶原。
这次,我在旧电脑店里买了两台很合算的电脑。打印机呢,因为要超负荷运转,所以又添了两台最新型的。这样,打印时间就可以缩短到三分之一了。
资金只剩下四十万元了。
最后是纸的采购。
跟上次一样,我也避开了全部在一家纸店订购的做法。我分别给五家店打了订购电话。这五家店,不仅有东京的,甚至还包括富士市内的绘画用品店。当然,不用说还大量预定了假钞用纸以外的纸。因此,资金几乎见底了。
那天,我把小货车停在荒川堤上,在车里假寐了一会儿。
先是雅人,现在又是老头。虽然我也知道为了接下来造假钞,我也应该趁着能睡的时候睡一会儿,可是却很难睡得安稳。
第二天,纸店刚一开始营业,我就出发去东京和富士的五家店里购买纸张了。至此,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结束了。回到厚木的仓库,我马上开始了假钞的打印。时间是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了。
我同时开动起三台电脑和三台打印机。一台负责正面,另一台是反面,最后一台是水印,这样一张完整的假钞就印出来了。
接下来的就是脑子也不用转的单纯的作业了。我一边机械地动着手,一边拼命地思考着今后的事情。
这些假钞,只要有时间,就能完成。问题是那以后该怎么办。
江波说了,只要给他三亿元的假钞和新版的原版,他就会把老头放回来的。但是,我可不打算就这么受着,我可不是那样的好人。
耳边隐约传来手机的响声。
半睁开两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工作台上,脸埋在停下来的打印机前堆积如山的纸堆里。原来,不知何时,我竟然睡着了。
通风口外边一片漆黑,夜晚的冷风发出噢噢的响声,从仓库那扇破门的门缝里钻了进来。打印以来,到今天正好三天了。我这么不眠不休地持续工作,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剩下的大概只有四百张了吧。看来,至少明天就可以印完了。
我缩缩脖,摇摇头,拿起了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
“干开了吧,年轻人。”
又是江波那听了让人腻的低音。
“托您的福,还很顺利。您那里始终催得紧,我连安心睡觉的空都没有。”
“人嘛,还是趁着能干的时候干干的好。不要像那个老爷子那样,身体都不听使唤了,那可就完了。”
我咬紧牙根,拼命保持住平静。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让我看到老爷子平安无事,我是不会给你一张假钞的,我可是说到做到。”
“我也不想啊。因为老头不吃饭,咱们每天都花了心思,给他用兴奋剂。你真要是担心老头,那就快点干好它吧。”
“明天印刷就能完成了。”
“哟,干得不错嘛,年轻人。”
“如果你们来裁纸的话,后天就可大功告成了。”
“打住。你先给我们送来四五张。我要用这儿的兑换机检验一下。要是屁用也没有,那我可饶不了你。”
“谁会干那种蠢事呢。你可别把我想成街边的小混混了。”
“不错啊。我倒有点喜欢你了,勇敢的年轻人。你都可以在我们这儿数第一了。好吧,小子,我就做梦也盼着你送来裁得漂漂亮亮的假钞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邮局,发了封寄往东建金融的快件。这样,明天应该就能寄到了。所以,假钞的交接,最早也要在那之后了。我站在邮筒前,内心祈祷着老头能撑到那时候。
打印作业在第四天的晚上十一时三十六分结束了。考虑到作业中会出现差错,我就印了五千零二十张―共计三万零一百二十张假钞。
接着,我连个盹也没打,晃晃被睡魔折腾得昏昏沉沉的脑袋,直接进入了裁纸作业。跟上次一样,我也做了个跟纸币大小相同的模子,把它扣到纸上,用裁纸刀裁去多余的部分。
我的手不停地动着,时不时脑子发昏,没了意识,差点儿连手指都被裁去了,这实在是危险。为此,我就小睡了三个小时。然后就一个劲儿地裁了下去。
和雅人一起造假钞时的兴奋劲儿,我现在可一点都没有。内心充满的,只是难以言表的愤怒和空虚。这,绝不是我所追求的造假钞。因为通过了送来的识别机的检验,所以,这三万张纸实际上价值已经相当于三亿元了。但是,在我的眼里,那只不过是些破纸片罢了。倒不是因为我必须把它们交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而是因为,它们只不过是些伪造的东西。不管它是怎么钻了机器系统的空隙,也不管它是怎么巧妙地抓住了迄今为止还没人注意到的漏洞,它都只不过是以机器为对手的冒牌货,不是真东西,不是值得一个男人丢开一切、抛弃了二十二年来熟悉的名字、理头苦干的事业。这种事,简直是一文不值。
我想造的是真东西,是那种让人震颤的、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假的“地地道道”的真东西。绘画和艺术品也有足以乱真的鹰品存在,但是,那绝不是真货。只有完美的假钞,才能成为真东西。为了这,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救出老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过五分,不知从哪儿隐约传来了手机的响声。肯定是昨天的那封装了假钞的快件寄到了东建金融了。
我把手放在僵硬得像铁板样的腰上,伸了伸腰,拨开面前的堆成山一样的裁下来的碎纸堆,从里边挖出了那部手机。
由于裁纸作业所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桌子上还剩下将近一千张打印好了但还没裁的纸张。日历又翻过去一页了,我的眼也花了,手也软了,作业速度明显下降了。专门用来防止指纹的白手套,指尖也绽开了,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怎么样,样品检验结果?还满意吧。”
一拿起电话,我就问道。
江波这次不滚润喉糖了,他像是很佩服似地出了一口气。
“好得很。不论放进我这儿的哪台兑换机里,都很好用。而且,外观也比预想的要好多了。虽然手感稍有不同,但做商品来用很可以了。我在这儿期待着你把原版送来给我了。”
“您这么夸奖,真是不敢当。到明天,三万张,差不多能准备好了。”
“确实吗?”
“百分之百。”
“那这真是太好了。那,明天下班以前,请给我送到西池袋支行吧。”
听了江波这么从容不迫的话语,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别开玩笑了,江波先生。”
“我像讨厌竞选前的诺言一样讨厌鳖脚的玩笑。”
“让我拿着三亿元假钞进入黑帮的事务所,对你们来说不正是肥猪拱上门吗?”
“年轻人,别老这么怀疑人嘛。圣经里不是也有一句话说,要爱你的敌人吗。”
江波嘴里这么说着,自己先就哧哧地笑了出来。他一开始就明白我是不会上钩,所以才这么说的。
“你信奉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我这边可是被你抓去了老头,至少,交换方式该由我来定吧。”
“喂喂,从来都是抓走人质的一方指定的吧。”
“那是在犯人身份不明,而且赎金是真钞的情况下。”
但是,这一次,犯人是谁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我也是因为心里有造假钞这个鬼,不能向警察求助而已。
“既然咱们心里都有鬼,那就干脆一半一半吧。”
“也好。”
江波的低音压得更低了。
“但是,我们要当场随便抽出几张钞票来进行一下识别试验。我可警告你,不能有空签。”
“OK。交接地就定在东名高速的下车线(驶离东京的车线)了。”
“嗬。你是要那样驾车逃走吗。”
“地点在神奈川县的海老名停车区。晚上八点你带着老爷子来,等在车里。”
“明白了。”
“只是,你要带上手机去。晚上八点整时给我的手机来个电话。”
“等一下,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在停车区露面。”
“就像那一次一样,停车区要被你们给包了,我不就惨了。”
江波倒吸了口凉气。
“年轻人,你真是越来越中我意了。明天之前,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一下吗,还是跟我们一块干吧。”
“明天晚上八点,我等你电话。”
说完,我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捡起一块小石头,再一次环视了一下黑暗的小路,确认四周无人后,就爬上了电线杆子。
要是被人看到了,他很可能会去报警的。不,我现在更应警惕的是东建兴业的那帮家伙们。由于跟我和老头多少有些关系,幸绪她们家恐怕早已被监视起来了。但是,我仔细看过了,哪儿都没有那种感觉的车子。当然,他们也会在附近租间公寓,躲在窗帘后进行监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到了明天,我一定会出现在交接地点的。再投入资金这么进行监视,应该没什么必要了。
当然,打个电话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跟幸绪再见上一面。
等我爬到二楼窗户附近,就朝着幸绪房间窗玻璃掷出了那块做联络信号用的小石头。
立刻,有个身影迫不及待地走近了来,打开了窗子。
“没让人看见吧。”
“你想我能吗?”
“人家担心嘛。喂,快进来。”
好好。我把脚从电线杆上挪到一楼的屋檐上,紧紧抱住幸绪房间的窗框。哎呀,感觉怎么像避开严肃的父亲、偷偷幽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呢。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真服了你了。”
幸绪嘭地关上窗子,撅着嘴,盯着我。
我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
“哎,真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这么简朴呢。”
屋子里只有张桌子和一个多屉柜,女孩子的必需品还有布娃娃、玩偶啥的一个也没有。
幸绪精疲力尽地坐在那里,视线落在地板上。
“当然了。因为行李己经打好包,运到下面去了。”
“是吗?搬到哪儿定好了吗?”
幸绪的短发头无力地点了一下。
昨天,竹花印刷已经正式决定清理公司了。老头现在又被抓走了,所以,很遗憾,我们什么也帮不了。他们已经跟帝都银行谈妥了,竹花印刷让出公司的土地,而竹花印刷所开出的全部期票都由帝都银行来负担。尽管如此,由于还有二千多万元的差额,这些都要由幸绪母亲来负担。所以,事到如今,也就不能住在这间大公寓里了。为了缩减房租也为了方便母亲的新工作,她们决定搬离富士市。
当然,事关今后欠款的偿还,新住址还是必须得通知帝都银行的。
“你听着,幸绪。不管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许去找流氓们算帐。”
“嗯。”
“我们一不见了,那帮家伙肯定会老缠着你和你母亲的。对不起,你们千万要忍着。一旦他们明白你们跟我们已经断了联络,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罢休的。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跟你联络的。”
“连去哪儿了也不能告诉我一声吗?”
“我们还没决定呢,当然没法告诉你了。”
“那,至少安顿好之后,给我来个电话也行啊。”
“家伙们当然会窃听电话的。他们一定琢磨着万一我们会跟你们联络呢。”
“连听听声音都……”
“一旦他们知道我们跟你联络过一次,就会想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的。”
“不会是再也不能相见了吧。”
我盯着幸绪,冲她点了点头。
“老头和我造出完美的假钞后,一定就来找你。不过,那必须从大量栽培黄瑞香开始干起,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
“五年以后,我就长成很漂亮的女人了,仁史,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肯定。”
“是吗,那我可等着看了。”
幸绪腮边硬挤出来的笑容不见了。
“喂,你可要救出阿广来呀,可一定要啊!”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我一挺胸,做了个怪脸。消失的酒窝又隐隐浮现出来了。
“计划很周全。我们一定会从流氓们手中逃脱出来的。”
“工作间的印刷机,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安排好了小工,让他们明晚八点来工作间。”
“可是,那里没有流氓在……”
“对,一定有人在监视着。不过,没关系,到了交接的时间,他们一定会全体出动,在交接地点周围加强防守的。我想,到了那时,工作间就没有人监视了。”
“比起印刷机来,还是仁史你们更重要,所以……”
“我明白。要是有人监视的话,我会再想办法的。―好吧,那就……”
我着了眼手表,站起身来。
幸绪吃了一惊似地晃了晃身子,看着我。
“我该走了。呆得久了,会让你母亲发现的。”
“没事儿。妈妈一点儿也不恨仁史你们。”
我把手放在幸绪头上,揉了揉她那一头短发。
“替我跟你母亲说声对不起。”
“明天一整天,我都会一直一直为你们祈祷的。”
幸绪一下子严肃起来,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我。
“让个中学生拥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我这么一贫嘴,幸绪啪地使劲拍了下我的脑袋。然后,身子往后一撤,紧盯着我。
“我来为你施个咒。”
说着,嘴唇就向我脸凑了过来。
我一下子止住了呼吸。
不就是个中学生要吻我嘛,就这么惊慌失措,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物,一点儿胆量都没有。因为我闪了一下,幸绪的唇只在我左颊上轻轻擦了一下。
我也抽回身子,在她脑门上回了一个吻。然后,猛地站起身。
“再见面就是五年后了。”
幸绪抬头看着我,大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接着,使劲挤出了个很明显的酒窝,抱着胳膊说道:
“不好,不好。到那时,我的求婚者足有一个连了,我才不会理什么仁史呢。”
“我会尽量等待的,再见。”
我抓起鞋子,打开窗户,冲幸绪挥了挥手,把脚伸向电线杆。
幸绪就那么精疲力尽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泪眼迷蒙地笑着,不停地向我挥着手。
晚上七点整。
我的猜想完全正确。我在工作间附近的路上来回过了几次,都没有车子跟踪上来。我还试着在工作间前下了车,装出偷偷察看里边情形的样子。但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没出现在我面前。
看来,他们现在还是全体出动,固守在以海老名停车区为中心的东名高速周围了。
我跟等在污水处理场前的搬运工碰上头,把工作间的钥匙交给他们。
“就是那台放在仓库中央的印刷机,很好找。按合同,一周后我会去取的,拜托了。”
在那之前,就暂且保管在搬运工他们的仓库里。这样,印刷机该没什么问题了。
七点十分。
我把卖电脑得的钱当做定金付给了搬运工,一切拜托他们后,我就开了小货车,前往富士高速入口处。离跟东建兴业的家伙们约好的交接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切准备都己顺利就绪。小货车里,放着瓦楞纸箱,里边塞着刚刚完成、还一次也没进行过试印刷的各种刷版。除此之外,还放着三个纸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三万元假钞。假钞,我是一直戴了白手套进行作业的。刷版也在临出门前,用软皮子仔细地擦拭过了,应该不会留有我的指纹。
我从富士入口处,把小卡驶上东名高速的上车线(通往东京的车线)。距离我指定的海老名停车区,大约还有八十五公里。时间还有些富余。不过,江波他们大概早已到了吧。
车刚过姑泽停车区,放在副座上的手机就响了。正好八点,正是约定的时间。
“准备好了吧?”
“你现在在哪儿?我们这边早就准备完毕了。”
他们坐的车看来还蛮不错的。除了江波的声音外,一点杂音都听不到。
“那,先让我听听老爷子的声音。”
“等着。——喂,是那小子。”
江波的声音变小了。是电话离开他嘴边了。不一会儿,传来了老头那久违了的嘶哑的声音。
“——对不起,仁史。”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我不由得一阵心疼。
“我这就去救你,放心吧,老爷子。”
“……别来,他们封锁了高速,别管我……”
老头的声音听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又是润喉糖滚来滚去的声音。
“老爷子看样子太虚弱了,脑子都有些糊涂了。”
“我没功夫听你这些说辞,我早就看透了你们会在停车区布下埋伏的。”
“真是个疑心病重的人啊。”
“到了八点三十分,你把车驶出停车区,驶入下车线。时速要控制在八十公里。当然,不要带同伴来。”
“为了供我参考之用,你能否告诉我目的地在哪儿呢?”
“到了八点四十五,再给我打电话,详细情况,到时再告诉你。”
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如果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跑上个十五分钟,距离大约是二十公里。在那之前,我这边一切准备都将就绪。时间绰绰有余,很是宽裕了。
我在秦野中井出入口处下了高速,在出口处拐了个弯,驶上了高速的下车线。
行了两公里,在左手方向可以看见中井停车区的标示牌了。我打亮方向灯,驶人了停车区,把小货车停在最靠近干线的入口处。
我拿起手机,下了小货车。从后面取出了今早刚做好的那久违了的氧气瓶式定时起火器。就是我跟雅人袭击银行的ATM时,为了拖延当地警察的到来所使用的那种起火器。而且这一次,我做的是绑有五个氧气瓶的超强型大火力的。我抱了两组起火器,走向入口附近的树丛旁,确认无人注意后,把它们放在了树丛里。
准备完毕。我返回小货车,等待江波打来电话。
正好八点四十五分,手中的手机响了。
“现在,你车开到哪儿了?”
“刚过原木入口。你不是打算让我就这么一直开到终点名古屋去吧?”
说不清是讥讽还是什么,江波淡淡地开着没劲儿的玩笑。
“保持这个速度。”
“拜托了,年轻人。边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边进行交换的那种武打枪战片里常见的方法,咱们还是免了吧。”
“这主意倒不错。你们下次再诱拐谁的时候,就试试这个法子吧。”
我也回了他一句贫嘴,随后慢慢开动起小货车。好了,终于就要来真格的了。
我照直驶过放了超强型起火器的树丛,返回到干线上。江波他们正在我身后大约十公里的地方向我这儿进发。按时间算,大约有七八分钟的差距吧。还有必要把时间差再缩短些。
我一边用时速六十公里的慢速驶入干线,一边对电话那头的江波说道:
“从现在起,希望你不要挂断电话。要是挂了,咱们这交换就得从头开始了。”
由于小货车速度放慢了,后面的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旁边的超车道上驶过,将我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这么慎重啊。这么说,终于接近交接地点了。”
“很遗憾,还不是。下面按我的指示,把车停在路边。”
就听江波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啧了喷嘴。
就像老头刚才说的那样,江波的车周围肯定围满了密密麻麻像小苍蝇一样跟着的他手下的车。但是,在高速公路上,除非塞车或出现什么故障,是很少有车停下的。如果有车停在江波的车的周围,那一定就是他的同伙。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等我确认没有车想停在你周围之后,我再给你下一个指示。……怎么不说话,听明白了吗?”
“……啊,当然。我也祈祷附近不要有发生故障的车。”
江波装得很平静似的,努力掩饰道。
这样一来,大概他同伙的那些辆车,应该就会在我刚离开的中井停车区待机而发吧。紧跟在江波周围的车,是绝对不可能在高速路上逆行的,所以,这下子绝大多数的车就都被甩掉了。
“还有,即使到了交接地点,你也不许打开窗子。万一窗子开了哪怕一公分,我都会中止交接,那你只有再等我的指示了。”
“你是说,就算我晕车,不舒服,我也得忍着,呆在车里。”
“交接结束后,你想吸多少新鲜空气就吸多少吧。”
“但是,那样的话,怎么交接呢,就劳年轻人你自个儿拿到我车里来吗?”
“当然,我会允许你开一次车门的。”
我一面跟江波说着话,一面把小货车驶入了位于大井松田入口处西一公里道路公团的作业路段里。
在高速公路上,沿干线修筑了些供道路公团的作业车停车用的专用路带。其中,这儿同时也是高速公路公交车的车站。我把小货车驶人作业路段,放慢了车速。
“详细的交接方法,要等到我确认没有你同伙的车以后了。”
我边在作业路带缓缓行驶,边往左边的灌木丛里又扔了组超强型的起火器。在这儿也有必要堵堵那帮家伙们的车。跟安放在停车区那儿的不同,这一组是安装有无线开关的。我把车停在靠近干线的入口的路上,下面就只需等待江波的车的到来了。
江波又用他那低音说道:
“车停在哪儿好呢?”
“顺便问一下,你现在大约在哪儿?”
我一边问江波,一边按着我那块廉价的数字式手表的开关,连按三下,显示出了秒表功能。
“刚过中井停车区。”
“那还早着呢。要是你的同伙都集中到那儿了,我不就惨了。”
我一边谨慎地察看手腕上的秒表的行走状况,一边喋喋不休地跟江波唠叨着。要是保持八十公里的时速,再有三分钟,他就该接近这个作业路段了。
“对了,检验用的验钞机,你是不是又从你们那家游乐中心带来一台。”
“那是自然。”
“电源,怎么办。”
“问题就是这。”
江波的低音,很奇妙地增加了些粘乎劲儿。
“我们准备利用车里的AC。就是说,如果不把检验用的假钞放进车里,就无法进行确认。所以,要是不允许我们打开窗子,那就很难进行下去了。”
“你所说的AC,是不是要通过连接用的端子,跟车连在一起呢。”
“等一下。”
好像是在跟同车的年轻人确认其构造。一阵窃窃私语后,江波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对。所以,假钞得先放进车里——。”
我打断了江波的话,说道:
“等会儿。左手方向看见那个指示出口的牌子了吧。”
“什么?”
“就是大井松田出口。”
“啊,看见了。难不成要从这里下去。”
“别担心,出口前面一公里处,有个兼做公交车车站的作业路段。你把车停在入口处,注意别让后面的车开进去。听清了吗,是入口处。把车停在能从干线上看得见的地方。”
“知道了。”
作业路段向左拐了个大弯儿。特别是这儿,在作业路段的中央部位,还有与干线隔开的栅栏和一个稍具规模的灌木丛。让他把车停在入口附近,我停在出口处的小货车正好位于死角处,他应该看不到。
“要来公交车的话就麻烦了,希望你赶快确认。”
“我会努力的。”
我虽这么回答,但一点儿也没有打算在此确认的意思。只要车里再准备一部手机,车里的同伙就能将最新消息通知给其他人了。他们一定会那么做的。就是说,他们已经通知同伴准备在前边交接了。这样的话,驶到前边去的同伙的车,应该固守在前方的御殿场入口处或姑泽、足柄这两个休息区埋伏下来了。我可不会先落在敌人的手中,然后才进行交接的。
“现在,车停下来了。”
如他所言,灌木丛那边,车前灯停止了移动,我的车头灯早就熄了,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发现我。
“我就要靠近出口处了,所以请在那儿稍等片刻。”
我一面争取时间,一面将视线落在起控制作用的表上。八点五十九分,就算那帮同伙的车在中井停车区,再有一分钟,也就能让他们止住脚了。
从停车区到干线汇合口,只有一道车线的空,如果两端的灌木丛一齐着火,应该很难通过的。
九点整。安装在起火器上的计时器开关已经启动了,镍铬合金线带着热,固体燃料烧起来了——
好了,交接开始。
我把手机拿在手里,打开了车门。
“好,确认完毕。咱们马上交接吧。”
“什么,现在,在这里吗?”
江波的低音一下子转成了高调门。
“只许有一个人下车,把验钞机插头卸下来,拿着手机,和老爷子一起出来。”
“但是,你人在哪里……”
“就在附近。快点出来,在哪儿交接,你们应该没什么好为难的吧?”
“真是个狡猾的混蛋。”
灌木丛那边,车里隐隐亮着灯。我拿出装着凹版、凸版和平版等各种刷版的挎包和塞了假钞的纸袋,还有蓄电池等,把它们放在准备好的小车里。
“我警告你,不要带家伙。下车后,让老爷子搜搜身。”
“小子……”
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再也不是方才的那种感叹了。
“我被你们抓去了个人质,怎么看都是我方不利得多。所以,这么点条件你就忍着点吧。如果你要说连这都办不到的话,我就回去了。——好了,电话给老爷子。”
江波一句话也没说。紧接着,电话中传来了老爷子那痛苦不堪的声音。
“……喂,别胡来。你,跟这家伙说什么了。”
“没什么。老爷子,拜托你搜搜江波身上。要是他带了什么危险家伙,我就没法靠近了。”
“这你就放心吧,他刚把左轮手枪交给开车的年轻人。”
还是吧,江波就是准备了家伙来的。
“满意了吧,小子。”
那凄惨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原来电话又被从老爷子手中夺了回去。
“你要敢胡来的话,我就拧断老头的脖子,你等着瞧吧。”
“好了,这样就公平了。你朝着作业路段这边走过来,我也往那边去了。”
从灌木丛后偷偷一看,江波拽着老头,向这边走过来了。老头看起来是那么的衰弱,双腿很是无力,就像刚出生的小马驹第一次踏上大地,显得是那么的无助。
我推着小车,又往江波那边靠近了几步。转过灌木丛,江波和老头的身影,清楚地呈现出来。在旁边飞驰而过的车灯的照耀下,一会儿闪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浮现出来,逐渐地向这边靠近了来。
江波的手机已经不在耳边了,我也把电话放进牛仔夹克的口袋里,双手推着小车。
我在距离小货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过于靠近敌人的车子,就太危险了。我足足留出了接近二百米远的距离。
“小子,先让我来确认一下假钞吧。”
江波怒吼着,声音足以盖过车子飞驰而过的声音。江波在我前方十米远外,甩开了抓着老头手臂的右手。老头软绵绵地、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江波抱着验钞机,晃着两肩,慢慢地向这边走了过来。老头好像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被夺走了似的,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使劲地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老爷子,我这就去接你,你再等一会儿。”
老头这才停止了挣扎。
我毫不放松戒备,在小车旁等着江波过来,工装裤腰里,别着护身用的功率高到极点的久违的高压电流枪。要是江波猛扑过来,我就用这个把他撂倒在地,抢回老头,然后像兔子般地逃走。
江波一直走到我眼前才站住,他吊着三角眼瞪着我,根本没看小车里装的东西。许是因为被我抢走了主导权的缘故吧,气得青筋一个劲儿地跳动着,像是在皮肤下面养了些寄生虫似的。
“钱呢?”
“每个袋里各放了一万张。你要在这儿一张张地数我可受不了,所以你瞧一眼就完事。”
“回头要是发现少一张,那可别怪我不客气。”
听了这老一套的威胁,我不禁笑了起来,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小车上的纸袋。
江波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飞快地在小车前弯下腰,手小心地放在袋子上,窥视着里边。
“放心吧,里边没放什么高压电流枪。”
他一定是还记着上次佐竹被电流枪击倒的事。我都这么好心地告诉他了,他还是从怀里掏出手帕,用它包着手,像挑选彩票的顾客一样,极细心地拨了拨,挑出了几张假钞。
“那儿备有蓄电池,还有插头。你把验钞机插上检验吧。”
我一开始就料到江波会想方设法使交接变得对己方有利。特别是验钞机,离了电源可不行。我从没奢望过这帮家伙会好心地另准备个电源。
江波又瞪了我一眼,然后把验钞机插头连到蓄电池上,把挑出来的那几张假钞投进投入口里。
纸币顺利地从验钞机中通过了,飘飘地落到地上。江波抬起脚,把那张欲随风飘去的假钞踩住。我想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节约,而是害怕自己的指纹会留在上面。
“瓦楞纸箱里是原版。按您的要求,还放入了各种颜色的油墨的调配记录。”
只是,关于磁性铁粉的浓度,记录上可没写。因为没要求我写嘛。因此,他们即使印出了假钞,也不可能通过验钞机。
我一边紧盯着正在查看包裹的江波,一边把手伸进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按下了起火器的无线开关。再有大约三十秒,固体燃料就会一齐燃烧起来,至少一分钟后就会发生大爆炸。
我的心脏像疾槌打鼓似地直跳起来。为了稳住心神,我开始在心里慢慢地数数。
“那么,该把老爷子还给我了吧!”
说着,我脚一蹬柏油路,从抬起头的江波身旁跑了过去,奔到蹲在路上的老头面前。
刹那间,在前方二百米处,家伙们的车灯打成了远光灯。交接完成了,这回他们要出动来抓住我们了。灌木丛中,固体燃料已经生起火花,再有三十秒钟。
“喂,快跑,老爷子!”
由于距离干线的照明有段路,我看不清老头的脸色。我抓住他的手臂,扶着他的肩,就听到他在我耳边小声地叱责道“谁叫你来的,混蛋……”既然还有这份精神劲儿,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我揽住老头的腰,朝着小货车飞奔而去,背后的马达声大了起来,家伙们也动起来了。前方,江波霍地站起身,在作业路段中央等着我们。
江波狂吠着:
“小子,想跑!”
我把左手绕到背后,拿出掖在工装裤腰间的手工制造的高压电流枪,身子一闪,躲开了当胸扑过来的江波。两人相错时,我伸开手臂,把电流枪抵向他的脖子。
黑暗中,升起一大团银白色的火花。
江波的半边脸,被照得清清楚楚。但是,因为隔了段距离,没能给他什么伤害。计算出现错误了,再加大些电压就好了。江波一只脚在地上点呀点的,嘴角露出丝狞笑。我松开扶住老头的手,迅速弯下身,给他来了个扫堂腿。江波一没留神,冲我倒了过来。
我伸开胳膊,把电流枪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江波慌忙想抽回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我按下了开关。
一片火花闪过,传来了一股焦臭味。江波呻吟着倒在路上。对面,黑奔驰车轮一阵轰响飞驰而来。
灌木丛中,燃起了火焰。接着——
一声爆响过后,树丛中的土四处飞溅起来。转眼之间,红莲花般的火焰就覆盖了整个作业路段。再多呆一会儿,连我们都会被烟雾卷去。真是绝好的时机。
连制造这个装置的我本人,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停车区里,现在也应该是一片混乱不堪了。
我搀着老头,站起身来。奔驰车为了避开燃烧的火柱,来了个急刹车,车头猛地改变了方向。透过火焰帘子就见它摇摆着屁股,向路边的草地上冲去。
车子冲上了路边的断坡,就像占卜天气时用的木屐一样飞跃起来。
车子就那么转了个个儿,头朝下啪嚓一声在路侧带的一端着陆了。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和金属的巨大的摩擦声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用肩支撑着老头,目不斜视地向小货车跑去。才刚跑了有十米远,老头就像一个哮喘病人一样呼哧呼哧大口喘起气来。在照明灯的照耀下,只见他的脸,简直都皮包骨头了。他的脸色苍白,只有眼皮底下一片乌黑。
小货车的后门一直敞开着,我把老头扶进车里,一边反手关上车门,一边对老头叫道:
“开车了。抓紧点!”
我跨过座位,坐到了司机座上,发动引擎,挂了低档。眼睛膘了一眼后视镜,几个家伙正从翻倒的奔驰车里慢吞吞地爬了起来,看情形,是很难追上我们了。
我一踩加速器,发动了小货车。车轮空转了一小会儿,就飞射了出去。车速之快让我感觉自己仿佛被车座吸住了一般。我就这么驶入了高速路上。
“你们就瞧着吧!”
我一面在后视镜里搜寻着江波他们,一面大声地叫着。这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老头的嘶哑的声音。
“……高兴得还早了点。你知道他们一共来了多少辆车。”
我换了车线,越过了一辆又一辆乌龟爬般的车。并没有看见全速追赶而来的车。
“你总是爱瞎操心,老爷子。后面追赶而来的车子,我已经在中井停车区的出口处给他们备了厚礼——起火器,他们肯定已经被阻住了。”
“跑到前头去的家伙呢……你,打算怎么摆脱。现在他们肯定得到通知,说这辆小车……已经逃了……”
老头声音时断时续,充满痛楚,让人无论如何都不忍再听下去。
“老爷子,你放心吧,快躺下,这些,我早都考虑周全了。”
话虽这么说,可老头绝不是那种就此能安下心的人。他从座位中间伸过那骨节突起的手,虚弱地抓住了我的牛仔茄克的一角。
“……五十二辆。以江波为中心,他们固守住了所有的出口和……停车区。你说,你怎么逃离高速……”
“别说了,老爷子。没问题,我没准备用这辆小货车甩掉那帮家伙。”
老头抓住我的牛仔茄克的手松开了。
我在前边的高速路旁,另外准备了一辆车。所以,必须登上路边的堤坝,爬过护墙。没关系,就老爷子一个人,我还是能背过去的。
“……对不起,仁史。我成了拖累了……”
“好,别再说话了,躺会儿吧,就快到了。”
“不如我早死了的好……那样,就不会拖累你了……”
“说什么呢,这又不是你的错。”
老头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这显然不是因为疲劳或虚弱的缘故。
“我真没用……连咬舌自尽的勇气都没有。……我也知道会给你添麻烦的,可我就是没用……”
“别胡说了,老爷子。”
“……我不仅把幸绪的父亲卷进去了……现在连你也被流氓们……,所以,倒不如我……可是,可悲的是,我……我……”
声音越发地嘶哑起来,继而传来了抽泣声。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在游乐中心边哭边紧紧抱住佐竹的腰的雅人的那张脸。
“好了,老爷子。如果造不出完美的假钞来,那可怎么办呀。我已经跟幸绪约好了,五年后我们会抱着换来的钞票去找她的。到时咱们可怎么向她交代呀。”
等了一会儿,还是除了抽泣声外没有任何回答。
“咱们一定要逃出去,远远地逃离这帮流氓,两个人一起造出完美的假钞。好吗,老爷子。”
“对不起……仁史……”
“看见了!”
在前方,我做记号用的大牌子越来越近了。从那儿钻过第二座高架桥,再前边的堤上,我昨天刚偷来的客货两用车正等着我们呢。
刚过了第一座高架桥,我就把小货车靠向路旁,打亮了障碍灯,放慢了车速。看看后视镜,由于我的车速放慢了,现在感觉每辆车都像是追兵的车子。
在第二座高架桥下,我踩了急刹车,离开司机座,越过座位向后座移去。
“能站起来吗,老爷子。”
“……行。”
老头也想像他所回答的那样站起来,可是他没能够。我打开车门,先跳下了车。
“快,趴到我背上!”
我搭了把手,把老头背上身。
这一带靠近御殿场市的郊外,高速公路比四周要低。植了草皮的堤坝高度大约有八米。倾斜度约有三十度吧。高度和坡度都不是那么好对付。但是,像这种既远离停车区或出入口处,又能爬过高速路的护墙后就有车子等在那儿的绝好的场所,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背上的老头的体重,比我预料的要轻得多,这样的话应该能爬上去。我们能够马上越过护墙,从这条高速路上―从流氓们手心里逃脱出去。
我背着老头,向前跑去。
因为担心坡度过陡,照直爬的话,身子会向后来个仰八叉。我就斜线侧身上了堤坝。
——就在这时。
从右后方的高速路上传来了尖锐的刹车声。回头一看,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正边往路边靠边来了个急刹车。跟在后面的车也都紧急刹住了,高速路上出现了一个小规模的堵车现象。
没有哪个混蛋会无缘无故在高速路上急刹车的,无疑就是东建兴业的那帮家伙们。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小货车,就不加思索地踩了急刹车。
看来,我特意安装的起火器就为我争取到这么点时间。果然,停得歪七扭八的车门一齐打开了,从里边跳下来好多人。
“他妈的,这么快!”
堤坝爬了还不到三米。我背上还背着老头,对方可是空着手的。不,弄不好他们手里也许还拿着手枪呢。总而言之,情况对他们是有利的。
“快抓住他们!”
没时间再慢悠悠地斜着往上爬了。我调整了一下背姿,径直往上爬去。冬天的草都干枯了,弄得我脚底直打滑。真让人生气。
“小子,别再逃了!”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个公鸭嗓出自谁的尊口。那是江波的得力助手——佐竹。
“仁史……你一个人,逃吧。”
背上的老头说道。
“别开玩笑了,老爷子。”
我右手离开老头的腰,飞快地插到牛仔茄克里。我一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状况,看来我预备的这最后一招还是蛮有先见之明的。
我拿出了放在里边口袋里的小矿泉水瓶子。里边装的可不是水,而是汽油。而且,里边还掺入了焚烧用的弄碎了的固体燃料。
我用嘴咬开瓶盖,朝着堤坝下面泼洒开来。打手们已经在开始往上爬了。
随后,我又从右边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迅速地打着了,扔到了地上。
我的脚下,立刻升腾起一团桔黄色的火焰。刚爬上堤坝的流氓们,都大叫着滚落到路上。利用这一间隙,可以拉开些距离,我们就能爬到护墙上了。
我手抓脚蹬,继续向上爬去。我不顾一切地移动着身子,小心注意着不把老头甩出去。水泥护墙,就在眼前了。这时,脚底下突然响起爆炸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的车胎爆了呢。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我这才明白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那是枪声。
三声之后,传来了佐竹的怪腔。
“站住,小子。”
在护墙前回身一瞧,只见佐竹正挺立在燃烧的草坪那头。身旁一个年轻人伸开双手冲着这边。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把枪。
“下次可就不是吓唬你了。你要乱动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会伤到你哪儿。”
但是,我们都已到了这里,怎么可以放弃掉呢。只要翻过护墙就行了。现在是晚上,再加上有燃烧的火焰做屏障,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中的。
我把老头放下来,低声耳语道:
“老爷子,咱们爬过去,我先上,再拉你过去。”
“别……太危险了……”
“还有别的法子吗。”
打手们正绕过燃烧的草坪,从两侧包抄过来。距离不到五米了,眼看就到脚底下了。
我让老头靠在护墙上,身子猛往下一蹲,一跃而起。
就在这一瞬间,又响起了枪声。
我那抓住护墙沿的手的旁边的混凝土都被子弹打了起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让身子趴到了墙上。
“别动,小子!再动就不客气了。”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我使劲抬起脚,爬到了墙上。身子一调个儿,把手递给老头。
“快,老爷子。”
老头抬起头,虚弱地伸出手来。
刹那间,我简直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那只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那只手刚举到老头面前,就一下子垂了下去。毫无疑问,那就是血。
“老爷子……”
我从墙上探过身子,伸长胳膊。刚要抓住他的手,老头一个蹒跚,手扶在了护墙上。然后就那么向下滑去,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老头的小眼睛悲哀地眨了眨,从豁掉的门牙间挤出一句。
“再见了……”
“老爷子!”
老头好像经受不住我的大叫,身子向后跌去。胸前已被鲜血染得鲜红一片。
老头张开双臂,像在床上熟睡一样地,慢慢地仰面向下落去,正好压在了追上来的打手们的身上。
老头跟他们扭在一处,一起滚到了燃烧的草坪上。那身姿,就像慢镜头一样久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枪声又响起来了,我的身子向后一跌。
脚一滑,从墙上滚落下去。一个倒栽葱仰面摔到了沥青路上。但是,比起着地的背部来,更疼的却是我的左肩附近,就像火烧火燎一般。
定睛一看,廉价的牛仔茄克上破了个洞,鲜血汩汩地喷涌出来。我是中了一枪,才跌落到墙这边的。
“快追那小子!绝不能让他跑了!”
墙那边,响起了跑动的声音和佐竹的怒吼声。
我咬着牙站起身来。前边路旁,正停着我准备好的那辆客货两用车。剧痛之下我两眼满是泪水,车子看上去有些模糊。
老爷子……。
我护住左肩,咬紧牙,一跺脚向它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