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琐寒窗(六)

前几天还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怎么这会儿就要死了?

萧玦的神情只有一瞬的怔忡,没瞧见太大的情绪起伏,仿若真的无谓翩枝生死,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廊下,双手依旧负在身后。

大雪簌簌地落着,每一缕冷风仿佛都化作尖锐的针,扎进他有旧伤的左腿膝盖处,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涟漪般荡开。有点像五年前那晚的雨夜,她给予自己的全然不一样的疼痛,而这疼痛在听到赏赐者就要殒命的消息,竟然开始无声无息地折磨着他的身体。

五年的时光里。

这样的疼痛不间断地提醒他,记得徊枝院里的翩枝。

这世上有人庸庸碌碌,十年如一日地活着。有人执着于眼前的荣华富贵,浸淫在权利横流的官场,也有人身似蜉蝣,却仍然用自己的笨方法,想在这个压弯脊梁的世道里站起来,不愿意成为权贵手里的玩意。

他抑制住心底波澜起伏的心绪,装作毫无情绪地开口。

“你起来,把话说清楚。”

“是,三爷。”

绿环扶着膝盖站起身,囫囵地用袖口擦掉眼泪,一五一十将徊枝院发生的事说出来。

萧玦静静听着,眼底阴翳翻涌。等到听绿环说完,他用力甩了下袖,嘴里含糊地说道:

“蠢货。”

他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绿环没听清楚,抬眸望向他,“三爷,您说什么。”

“你接着说。”

绿环抽噎着应了声是,续上将才的话继续说道:“后来姨娘昏倒在徊枝院,高烧烧得全身发烫,奴婢去回禀太太,太太请了位郎中过府为姨娘看诊,谁知道,谁知道那苏姨娘她心里不痛快便起了黑心肠,让丫鬟彩月将郎中强行请去菡萏院里,说是自己身子不舒服。而这些不过都是苏姨娘的说辞,她根本没有身子不适。”

上善居的管事齐舟忍不住开口道:“你怎知苏姨娘不是真的身子不舒服?”

绿环眼里含着泪望向齐舟,“奴婢自然不敢随意攀扯苏姨娘,所以在来的路上特地经过菡萏院,恰好听见苏姨娘和彩月说笑的动静,根本没有半分生病的模样。”

齐舟颔首又道:“既如此,再请一位郎中入府便是。”

绿环摇头道:“齐舟小哥有所不知,芸卿将才回来的路上听说定昌伯爵府的老侯爷突发急症,京城里有名望的郎中都被请去伯爵府了,剩下的郎中们都是些初出茅庐的晚辈,这几日又恰好是姨娘的小日子,而且三爷您知道当年姨娘……”她话到一半,顿了顿并未说完,“是以奴婢哪儿敢随意让那些人替姨娘看诊,实在是走投无路想不到其他主意了,才不得已求到三爷这儿来。”

萧玦负在身后的手松开又握紧,骨节处被扳指硌出青红的印子。

“她怎么样了。”

绿环忙回道:“奴婢出来的时候,姨娘还在昏迷中,芸卿正在徊枝院里服侍姨娘。”

萧玦声音冷沉。

“向善。”

“小人在。”

“拿我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张辽真进府看诊。”

张辽真是太医院的太医,也是后宫徐贵妃最信任的太医,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妇科,不过在宫里当差,能力虽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得会做人,张辽真就是这样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儿门清。可是向善却有些拿不定注意,张辽真是徐贵妃用惯的太医,请他上门来替个妾室看诊未免折辱,更何况徐贵妃与自家主子……

向善呵着腰去请萧玦的意思,“官人,张太医专供宫里的贵人看诊,请他入府看诊怕是有些不太合适,不如小人多走动些,想办法请其他郎中入府来为姨娘看诊,您看如何。”

萧玦烦躁地拢起眉,“张辽真是我引荐入宫的,我如今用得上他是他的荣幸,只管去太医院把人给我带过来。徐贵妃有什么不满,让她到我跟前儿来说。”

说着,他往前走了一步,踏进漫天纷飞的大雪里,莹白的雪花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发髻和墨绿色外衫的肩头上,却又慢慢融化不见。

齐舟忙撑伞向前问去哪儿。

萧玦只是冷然地笑笑,凝望着满天飞雪,“孙绍英畏罪自尽这样的好消息,当然要告诉首辅,让他尽一尽对下属的哀思。”说完,萧玦目光流转落在绿环身上,缓缓道:“苏绍云如此明目张胆,无非料定沈翩枝一贯忍气吞声,掀不起什么风浪。今日我给你个机会,你想为你家主子讨回点利息吗。”

绿环想也不想地点头,“奴婢想。”

“只不过这么做,会让你吃点苦头。”

“那奴婢也愿意!”

听到绿环的回答,萧玦不动声色地颔首,从齐舟手里接过伞。

“既如此,一盏茶之后来合肃堂,我会让齐舟打点好站班的人,你只管扯开了嗓子喊,将今日的事好好说道说道。”

绿环浑身顿起一股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气势。

“您放心,奴婢定好好说道说道!”

萧玦语气很淡,几乎要消散在雪里,“不过,你滋扰合肃堂,一顿皮肉伤是跑不了的,到时我能做的,只有让行刑的人下手轻点。”

***

合肃堂的书房里,除了炭火燃烧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

白花花的雪光透过窗棂渗透进书房里,室内比艳阳天还要多出几分亮堂,书案上摞着一沓又一沓的奏疏,几乎将案后的人埋起来。将坐一个时辰,萧阳已觉得案牍劳形,搁笔时正好听到外头小厮禀告——

“老爷,三爷过来了。”

萧阳直起腰双眼不自觉眯起,锐利的目光扫向门口,下一瞬,厚厚的遮雪帘子被一只白玉无瑕的手抬起,随后萧玦挺拔修长的身影走进书房,闲庭信步而来端立在书案之前,弯腰揖礼。

看到他的出现,萧阳便心生厌弃。

因为他知道这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贵客’,上一回‘大驾光临’带来孙绍英贪污受贿的结案陈词,以及终身囚于刑部大牢的凄凉下场,他惊怒交加,发了好大一通火,想要从中掣肘救孙绍英时,才发现萧玦根本没有给他半分机会。

这算是给自己的下马威吧。

在自己盘踞十几年的京城地界,不动声色地将孙绍英解决,雷厉风行手段缜密。

纵然萧阳不想承认,可萧玦确实是他三个儿子中最出色的。曾几何时,在发现萧玦的出色时,他也想好好栽培让其接手内阁,将萧家的荣耀继续传承下去,只可惜此子手段之歹毒,心肠之狠辣都远超过平常人,就连自己作为父亲都感到莫名的后怕。

萧阳收拢起纷乱的思绪,冷声冷气地开口。

“你来做什么。”

“有件事,于情于理我都该告诉您。”

萧玦风轻云淡地开口,语气中仿佛还有一丝嗜血的快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将才刑部派人来报,孙绍深觉英愧对吾皇,昨日夜里已经在刑部大牢畏罪自戕。”

萧阳拍案而起。

“你,你说什么?!”

萧玦勾起嘴角,“听说孙大人当年只是浚县的县令,是由首辅一手挺拔升迁到京畿,官至户科给事中,明明是大好的前程,怎么就一时糊涂犯下这样的错事,实在愧对首辅您对他的栽培。”他略微一顿,继续笑着说道:“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事自然怪不到首辅的身上,首辅宽心,这样的罪臣死不足惜。”

凄惨的雪光直晃晃地照进萧玦没有半丝温度的眼底。

萧阳抬起头直指萧玦的眉心,半晌才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逆子!我当年就该乱棍将你打死……”

死对于萧玦来说不算是刑罚。

“当年?呵……”

他不甚在意地挑起眉,邪肆在他的眉宇间流连,语气陡然间隐现很少暴露的狂妄,“当年有多少次我差点死在首辅的家法下?只可惜老天爷不愿意收我的这条命,它注定要我起波澜摄朝纲,一步一步爬到最高,成为大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萧阳那只指着他眉心的手止不住地战栗。

片刻后,重重地垂在身侧。

萧阳想逼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到,他重重地摔坐到圈椅里,眼皮颤抖地阖上眸,万般后悔涌上心头,“我愧对先皇,愧对老师,当初竟然让你这匹豺狼进入官场,蛊惑皇上……有你这样的奸佞伴皇上左右,我大晋社稷,危矣!”

屋外大雪纷飞,案上光影斑驳。

窗缝里渗透进来的寒风,如同锋利的刀一下下挫进骨血里,誓要搅得人不得安宁才肯罢休。

眼前的萧玦似乎笑了笑,“首辅以为,皇上真能被我蛊惑吗?”

萧阳抿唇不语。

“皇上登基已有三载,朝政却任由内阁说了算,想给自己的父母谥号也遭到群臣阻拦,坐朝堂如三岁小儿,束手束脚全然放不开,这帝位坐着有何意义?”

“你放肆!”

“我放肆?”

他轻笑一笑,“我不过是顺着皇上心意罢了。”

“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而你——”

萧阳陡然睁开双眼,眼角的细纹在这一刻清晰无比,流露出岁月的沟壑,“是非不分,只知一味地谄媚皇上,与司礼监和东厂的那群阉党妖孽有何不同!”

萧玦反唇相讥。

“当然有不同,我的名字前顶着萧家的姓,是你内阁首辅萧阳的嫡子。”

这样诛心的话瞬间让萧阳急火攻心,他随手一甩将案上的奏疏扫落于地,继而抑制不住地重重地咳了几声,喉咙仿佛被撕裂一般泛着疼,还涌起了淡淡的血腥味,他端起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也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只能恨恨地盯着萧玦,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开口道:“逆子,真是跟你死去的娘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狼!”

晃眼的雪光里,萧玦的神情终于有了轻微的变化,他逼看向萧阳的眼睛,近乎用威胁般的语气,“我与首辅之间的事与母亲无关,还望首辅能够慎言。”

“怎么?”

萧阳深吸一口气,认为自己找到了刺伤萧玦的办法。

“这世上还有能让你忌讳的事。”

“忌讳?”

萧玦低垂眼眸冷笑。

“我只是觉得首辅不配提我的母亲。”

“你——!”

“是我说错了,还是首辅你,忘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

萧阳攥着手里的茶盏,忍不住又重重咳了几声。

尽管袖笼里的手已经握得骨节发白,但是明面上萧玦依旧能够完美地收敛情绪,眸子里没有半分波动,“不过我还是想要奉劝首辅一句,趁着我还记得这几年的养育之恩,趁着我还愿意顾念我母亲的情面,少说这些让我觉得逆耳的话。”

他一面说,一面弯腰捡起散落于地上的奏疏,码放整齐地摆在书案上,“首辅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这些奏疏是要呈到大内由皇上过目,若是碰坏了可就不好了。不过……”

他故意顿了一瞬,才慢悠悠地继道:“想来内阁首辅的位置,你是坐不了多久了。古有君王禅位的先例,不如首辅主动向皇上请辞致仕,说不定还可以保住萧府如今的荣华,否则闹到君臣离心的场面,那可就不好看了。”

闻言萧阳抬起头望向萧玦。

目光相对之间,他在萧玦眼底看到明晃晃的欲望,甚至比外头的雪光更刺眼,那里头的意图很明显,要将自己取而代之。

外头绿环焦急的声音响起,打断书房里的沉默——

“老爷,奴婢是徊枝院的婢女绿环,我家姨娘如今身染重病昏迷不醒,慧心姐姐好不容易请来一位郎中,却被苏姨娘强行请进菡萏院,还请老爷为我家姨娘做主。”

萧阳怒火未消,自然不会理会后院女眷的事,高声喝道:“邱东,你如今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什么人都敢滋扰合肃堂,给拖下去打三十棍逐出府。”

他话刚毕,萧玦却转头说慢着,随后又回头望向萧阳,微蹙着眉假装为难地说道:“我本不想插手首辅的家事,但是这丫鬟口中的沈姨娘从前是上善居的人,而且话里话外又牵扯着人命,将才首辅还在教我为官之道,现在却要置之不理是何道理。”

说完,他不等萧阳开口,朗声对外面的绿环说道:

“首辅让你进内禀明事情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