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顺堂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此刻雪已停,卢静燕正立在毓顺堂庭院的那棵海棠树下,她身后侍立着脸带薄怒的苏绍云,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翩枝对她的冒犯,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轻颤着。卢静燕仰起头表情恬淡,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欣赏被春雪覆盖的紫薇花苞,还是在认真地聆听苏绍云的抱怨。
不过,她一直没有说话。
苏绍云见她沉默不语,显然没有要惩戒翩枝替自己出气的意思,心里有些不悦,面上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掖着裙裾上前一步,细声唤道:“太太,您听见妾的话了吗……”
即便苏绍云问出口,卢静燕依旧背对着她没说话。
直到慧心过来,她才回过头。
“外面是谁在吵。”
慧心欠身回道:“回太太的话,是在徊枝院服侍的芸卿,她说沈姨娘染了病,已经昏迷得不省人事,想请太太的恩典,让郎中过府瞧一瞧。”
卢静燕轻轻从鼻中“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身子重要,去请郎中吧。”
慧心领命,却行退了出去。
苏绍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愤愤不平地开口道:“太太,那沈翩枝今早对妾大不敬,您还管她做什么。若按妾的意思,让她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卢静燕声音依旧恬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这是我该尽的本分。”她顿了顿,继续道:“你今日这事做得太过,情理一样都不占,以后不必再提了。”
说完,她转身往毓顺堂走。
这事就像块石头梗在苏绍云的心口,若不出了这口气迟早被憋死,她忍不住跟了上去,一面走一面道:“太太,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您不是也一直想将沈翩——”
卢静燕猛地停住步伐,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四周紫薇花微乎其微的香气和春雪的凛冽钻入鼻中,她回过头,眼底浸满了雪的寒意,“我抬举你,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妾不敢。”
苏绍云脸上飞速闪过一丝窘迫,她屈膝半蹲在卢静燕面前,“是妾多嘴,请太太降罪。”
卢静燕笑了笑,将汤婆子递给孔妈妈,抬手帮苏绍云扶正摇晃的步摇。
“好好揣着身上的福气,可别弄丢了。”
卢静燕的背影消失在苏绍云的视线中,彩月上前将自家姨娘搀扶起来,见她脸色仍不见好,忙同仇敌忾地说道:“太太也真是的,沈姨娘对您如此不恭敬,太太竟然不责罚她,奴婢都替您委屈。”
“人活于世,面子是要自己去挣的。”
苏绍云望着卢静燕消失的方向,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沈翩枝如此羞辱我,我绝不可能让她好过。”
她苏家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钟鸣鼎食的世家,但祖父经商,家中略有薄产,她自小也是呼奴使婢般地长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彩月。”
“奴婢在。”
“你去后门那儿等着,等下郎中进府,你直接带来菡萏院。”
彩月为难地“啊”了一声,心有戚戚地望着苏绍云,“姨娘,这是不是不太好啊,慧心姑娘可是太太身边的人,奴婢要是从她手里抢人,这不是摆明和太太过不去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
苏绍云瞥了彩月一眼,没好气道:“到时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急需郎中看诊。我如今最得老爷宠爱,难道还比不过她沈翩枝?”
“这……”
见她犹犹豫豫的模样,苏绍云眯着眼睛问她,“彩月,是不是连你也要劝我忍气吞声。”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你可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人。”
苏绍云瞬间红了眼眶,楚楚可怜地望着彩月,“如果连你都不愿意帮我,那我在萧府还有什么指望。这口气若是讨不回来,以后沈翩枝再瞧见我,指不定怎么奚落我。”
彩月咬着牙颔首。
“奴婢这就去,您放心,奴婢今儿绝不让郎中进徊枝院。”
说完,她顺着慧心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苏绍云看向她的背影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抬起头,头顶阴翳浮动,灰蒙蒙的,好似要沉下来。
似是又要落雪。
徊枝院的梢间内。
床铺边放着盆烧得正旺的火炉,将原本冰冷的居室哄得暖洋洋的,与外头的银装素裹隔绝成两个世界。翩枝躺在床上,脸颊通红浑身滚烫,嘴里似乎还在呓语,俨然已经烧得没有意识。
绿环急得在地心来回打转,时不时向外头瞥一眼,焦急大夫怎么还不到。
“不好了,不好了。”
芸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下一刻,徊枝院居室的门就被她莽莽撞撞地推开,“绿环姐姐,将才慧心姑娘已经把郎中请进府,正往徊枝院这来,谁知道菡萏院的彩月忽然窜出来,说,说苏姨娘身子突然不舒服,病得连床都下不了,连拉带拽的,就把郎中请去菡萏院了。”
“放他娘的屁!”
绿环气得口无遮拦起来,指着菡萏院的方向破口大骂,“她家姨娘那身子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会身子突然不舒服?她就是存心的!”
“好姐姐,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芸卿握住绿环高高抬起的手,温柔劝解道:“我们都知道彩月是故意的,问题是姨娘现在怎么办,要是再这么烧下去,人会烧傻的。”
绿环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沉着声问道。
“那慧心呢?就什么话都没说?”
芸卿摇头道:“慧心姐姐说要回毓顺堂将此事回禀给太太,请太太定夺。可是郎中已经去了菡萏院,就算太太知晓这事,也没理由在苏姨娘身子不舒服的情况下将郎中请出来,顶多就是派下人再请一位郎中入府。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听说定昌伯爵府的老侯爷突发急病,估计这会儿京城里有名望的郎中都已经被请去侯府,很难再请郎中来咱们府了。”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绿环回首冲床上的翩枝望去,拍了拍芸卿的手心吩咐道:“你照顾好姨娘,我去想办法。”
说完一溜烟的冲出房门。
“哎,绿环姐姐。”
芸卿忍不住追上她的身影,高声追问道:“你去哪儿想办法啊!”
纷飞的雪里绿环并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臂从芸卿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大雪纷飞的世界里。
***
三日大雪,上善居香樟树上积起了一层厚雪,远远看去就像是连绵起伏的雪山。
上善居内室的门被推开。
闭目养神的向善霍地睁开双眼,向门内望去,青翠的玉山竹旁,萧玦低头立着襕袖跨到门外。
“官人。”
“嗯。”
“刑部刚派人来给您传话。”
“什么话。”
“两桩事,一是孙绍英在狱中自戕了,二是……”
向善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萧玦的脸色,“邱东带着首辅大人的名帖去刑部,让刑部查清楚沈兴的案子。”
“是吗。”
萧玦意兴阑珊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向善跟上萧玦的脚步,一同往上善居外走去,若有所思地说道:“沈兴出狱一事全仰赖官人您,若是让首辅大人知晓,只怕……”
他消了声,但他想说的话,已经很隐晦地表达出来。
话刚说出口,萧玦整理襕袖的动作顿住,他驻足不语,时间好似被冻结般停住。半晌,他才恢复手上的动作,认真整理好襕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无妨,他早晚都会知道,我此次归京就是为了取而代之。”他负手于身后,仰起头望向远处,“他把持内阁已经十余载……京城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向善抬眼未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萧玦一眼,放低声音开口,“小人的意思,若是首辅知道是您出手相救,沈姨娘那儿恐怕不好解释,届时首辅大人会如何猜度沈姨娘和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小人多嘴了。”
萧玦回过头,冰凉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来到顺天府,你的话好像比以前多。”
向善低头,却仍在低声道:“小人是不希望您在一个女人身上——”
“你思虑的事不值一提。”
萧玦没有回头,声音消散在风里,仿佛没有一丝温度,“我并无他念,就算有,临于高位,万般不可为,也尽可为之。”
向善噤了声,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萧玦负于背后的手上。那双手,正在捏握着拇指上那粒雕琢莲花的扳指,一时紧握一时又松开,手指骨节处随着他的动作红白两色频繁交汇,不动声色地倾诉着主人的心思。
窥视主人不是仆役该做的事。
向善收回目光,恭敬地垂首,立于萧玦身侧,一阵寒风拂了过来,将寂寞无声地吹开。
院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乱了主仆二人之间的沉默,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院门外看去,绿环神色慌张地撞了进来,莹白的雪花仿佛在她的发髻上结出一朵朵温柔的花瓣,她急急地跪在萧玦面前,不自觉湿濡了眼眶。
“三爷,您快救救姨娘吧!她快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没更,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