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一场连下三日的春雪,让原本已经步入初春的顺天府转瞬回到凛冽的寒冬时节,彻骨的寒意浩荡地随着雪一同落下。
长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绿环抱着一筐灰花炭快步而来,廊外细雨飘摇,杳杳寒风拂过,雨滴顺势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撩起一阵刺骨的冰凉。
绿环在徊枝院门口站定。
正要推门而入时,身后倏地传来一道声音——
“站住。”
绿环闻声缩起脖子,放下箩筐转身揖礼,恭声道:“奴婢见过苏姨娘。”
苏绍云颇为骄矜地嗯了声,算是应了绿环的请安,拢着身上的灰鼠大氅莲步而来,下摆马面裙随着她的步伐泛起波动,整个人粉光脂艳靓丽娇俏,手心捧着取暖的手炉,彩月撑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苏绍云垂眸问道:“你这筐里装的什么。”
绿环呵腰道:“回苏姨娘的话,这是奴婢刚去厨房领的炭。”
这几日翩枝并不好过。
因是过了冬,后院便断了炭的供给。
这几日大雪始料未及,厨房的炭都紧着其他院先用,徊枝院被排到了后头。
白日里尚不算冷寒,到了夜间比较难熬,屋里冷得如同冰窖,就算绿环在被窝里放了三四个汤婆子,翩枝的手脚依旧冰冷,这几日又恰好摊上月事,身子更加不爽利。绿环不忍心自家主子受冻,一大早便去厨房讨要炭石,原以为厨房的刘妈妈会踩高拜低不给她这筐炭,没想到她直接大手一挥给了一大筐灰花炭。
可是苏绍云忽然出现……
绿环感觉自己要护不住手里的这筐灰花炭了。
苏绍云淡淡地哦了声,向身后的彩月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彩月,我屋里还没有灰花炭,将这筐灰花炭搬到我屋里去。”
彩月应了声是,几步上前,就要去搬那筐灰花炭。
绿环往箩筐前移了半寸,挡住彩月的动作,神色窘迫地望向苏绍云,细声道:“苏姨娘,这是我家姨娘份例,您、您不能这——”
她话尚未说完就被彩月猛地推开。
彩月抱起地上那筐灰花炭,趾高气昂地斜睨绿环,轻蔑道:“凭你家姨娘什么身份,也配用得上灰花炭?老爷有多久没进过沈姨娘的屋子,她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过就是个登不了台面的侍妾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绿环被彩月羞辱得脸颊通红,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着袖口,努力摆出一张笑脸,劝说道:“苏姨娘,您是老爷看重的人,这灰花炭烧起来烟尘大味也大,没的熏着您可就不好了。”
苏绍云似乎认真听了,捧着手炉静心思量了一番,那双秋水般明眸里闪起清澈温柔的光芒来,然而说话的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格外盛气凌人,“我如何行事需要你一个奴婢来置喙?彩月,现在就将灰花炭搬回我房里!”
“是!奴婢这就搬回去。”
彩月抱起箩筐,得意洋洋地斜了绿环一眼。
绿环气得脸色涨红,猛地扑上前,拦住彩月的去向,“你站住!这是我家姨娘的灰花炭!不准拿走!”
彩月忙闪身避开,高声喝道:“大胆!你这是要明抢吗!”
明明是她们主仆俩明抢竟然还倒打一耙,绿环恨得牙痒痒,不管不顾地上前,作势就要从彩月手里将灰花炭抢回来。
“绿环。”
一道孱弱到微不可闻的声音拦住她的冲动。
房门轻开,翩枝裹着一件洁白如雪的大氅,从院内步出。
几人的目光纷纷向她看去。
一时间春雪停歇,冷风翻搅着初春寒意在上空旋转,空气中似乎有一股混合着莲花清香的水气,漂浮在春雪味弥漫的晨间,虚虚实实地笼罩出翩枝袅娜的身形和绝色的容貌。
她似是刚刚起身尚未来得及篦发,乌黑浓密的长发被温柔地收拢在大氅里,双眼湿润,嘴唇干裂,脸色发白两颊带着病态的酡红,病中柔弱的她仿佛一片被粗暴搓揉后的莲花花瓣,被冰凉的雪花凌虐着,其态楚楚又风流,足以引起天下男人的怜爱柔情。
即便是在病中,她也能美得动人心弦。
嫉妒让苏绍云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翩枝望向苏绍云,居然还能笑脸相迎,“既然菡萏院要用,那这筐炭石便先紧着你。”
绿环躲着脚望向翩枝,“姨娘您都已——”
“不妨事。”
她冲绿环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出声,“一筐炭石罢了,何必闹得不愉快。”
苏绍云惯知翩枝就是这样的人,面对自己的刁难和霸道,从来都是忍气吞声不敢反抗的。她得意地笑笑,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到底是奴婢出身,知分寸懂进退。绿环,好好跟你家主子学学。”
说完她转过身,离开徊枝院。
步刚跨出去两步,身后的翩枝咳嗽着说了声等等。
苏绍云停下脚步并未转身,只是侧头眸光向彩月瞥了瞥,彩月点头转过身耷拉着眼皮去看翩枝,没好气道:“沈姨娘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什么要说的。”
翩枝缓步走到彩月面前,目光低垂落在那筐炭上,“我是说将这筐炭给苏姨娘,可我没说这筐炭到底要怎么给苏姨娘。”
彩月神色困惑。
“您什么意思——啊!”
她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怀里抱着的那筐炭就被翩枝扫落,漆黑的灰花炭咕噜咕噜地滚了一地,洒得徊枝院面前的空地上到处都是,在莹白的积雪中格外显眼。
被积雪浸润过,只怕这炭再难燃起来。
苏绍云惊诧地转身过身,先是看了眼满地狼藉,而后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翩枝,“沈姨娘你什么意思,这筐炭就算不想给我用,也不必糟蹋了吧!”
翩枝捡起地上的箩筐,无辜地怂了怂肩膀,“苏姨娘这话就不对了,你要炭我给你炭,你又没说要这箩筐,我拿走箩筐将炭留给你怎么就是糟蹋东西了。你现在让彩月赶回菡萏院拿箩筐把这些炭捡起来,兴许还能凑活用用,要是在雪里浸久了,那可就是你在糟蹋东西了。”
“你——!”
苏绍云被她怼得脸颊通红,用力地掐着手心的暖炉,骨节凌厉到发白。
“苏姨娘贵人事多,我就不叨扰你了。”
翩枝冲苏绍云笑笑,极具挑衅地摇了摇手中的箩筐,随后转过身,在表情呆滞的绿环肩上拍了拍,“还在充什么楞,去烧点热水多灌汤婆子。”
绿环如梦初醒地啊了声,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自家主子将才的确真真切切地让苏绍云吃了回瘪,脸上不由露出兴奋的笑容,陡然提高了声音,“是,奴婢这就去。”
她欢欢喜喜跑进了徊枝院。
苏绍云也没想到,一直逆来顺受的翩枝竟然反抗自己。
她铁青着脸,精致的面容看上反而有些骇人。
“沈翩枝,你给我站住!”
她高声喝住两人回徊枝院的脚步。
她三两步走到翩枝面前,死死地瞪着她,被激怒的羞愤褪去温柔的外壳,只剩露骨的恼恨和嫉妒,白茫茫的雪光将她眼中的光衬出几分狰狞。
苏绍云身上馥郁的香气,以盛世凌人之势扑洒到翩枝身上,仿佛要将她湮没,“你不会还当自己是三年前的沈翩枝吧,在这个深宅大院里,你一个久居无宠的女人和我过不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翩枝回望苏绍云的眼睛。
“这些年我处处避让,你照样没给过我什么好果子吃,到了还要来同我抢一筐炭。”
可能是眼眶湿润的原因,她眼眸明亮,不见一丝污浊。
苏绍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嘴角不由扯出一抹讥讽的哂笑,“所以如今你打算不再忍气吞声,想要堂堂正正人做个人……可是你有这个资格吗?”她染着鲜红豆蔻的指尖点在翩枝的肩上,语气轻蔑到了极致,“在上善居的的时候是三爷身边的一条狗,嫁给老爷也无非是能给萧家镇——”
“那你呢?”翩枝打断苏绍云未说完的话,也跟着露出一丝风寒霜冷的笑,“如你所说我对萧家尚算有用,所以萧家不会舍弃我。那你呢,你对萧家有什么用。”
“我如今可是老爷最宠爱的——”
“比我当年如何?”
她太过明亮的眸子竟然让苏绍云心中生出怯意,她不自觉往后退了步,与她拉开距离,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跟你不一样,老爷不会如此待我。”
翩枝眼见着晶莹的雪,在散落的炭上轻轻地盖了一层,“苏姨娘觉得如何便如何吧。我身上不爽利,不宜在这风雪口久站,你请便吧。”
说完她欠身行礼,转走进徊枝院。
她的背影隔绝在渐渐阖上的门后,苏绍云仍立在原地,乌黑的发上嵌着朵朵晶莹的雪花。彩月小心翼翼地贴近她,细声道:“姨娘,这些炭咱们还要吗?”
她目光冷冷地落在散落的炭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要什么要?回菡萏院!”
彩月忙上前去替她撑伞,向徊枝院走去。
徊枝院门后。
绿环接过翩枝手里的箩筐,有些舍不得地说道:“姨娘,奴婢去给炭捡回来吧,好不容易才要来一筐炭,放到炉子旁烘下兴许还能用。”
“当然要捡。”
翩枝忍着咳意望向她,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等苏姨娘走远了再去……”
绿环想笑又想哭,丢下箩筐去扶搀扶翩枝,“您脸色不好,奴婢先扶你回屋里。”
说着说着,翩枝的身子却渐渐脱了力,摔倒在她的怀里。
“姨娘,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