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转过身注视着她,眸光深邃辨不出喜怒,冷着眸站在树荫下良久。
半晌,丢出毫无情绪的两个字。
“上车。”
翩枝原本还想着谦让一下,可萧玦的眸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如芒在背,僵着腿迅速爬上车小心翼翼地坐下,沉水香的味道紧随其后,在密闭的马车里,她连呼吸都是收敛着的,生怕吵到心情不悦的萧玦。
他却没有再搭理她,阖上眸背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马车颠簸地向前行驶,明灭不定的光影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上顽皮地跳跃,他似是入了睡,呼吸渐渐平稳起来。
翩枝见萧玦睡着,她这才放松下来,靠坐着车壁外头看窗外后退的街景,马车的空间实在狭小,马车颠簸间,她总是不经意碰到萧玦的衣裳,像是某种无形的纠缠,她抿了抿唇,掖着裙角小心翼翼地挪到离萧玦最远的角落。
昨晚到现在,她只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风轻日暖,正是柳困桃慵的时候,再加上马车的颠簸,她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原本清明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眯着眼瞥向不远处的萧玦,轻声轻气地唤了声。
“三爷。”
没有任何回应,看来确实睡着了。
那萧玦都睡着了……
她睡会儿应当也不妨事吧。
这么想着,她眼前渐渐陷于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车已行出南水巷,正在不紧不慢地往城外去,头顶阳光温柔地倾泻而下,街道上跑过一群孩童们,正在你追我赶的嬉闹着,推搡间一不小心被挤到马车前。
马车骤然间停下,睡梦中的翩枝被甩得整个人往前倾,整个人好死不死地摔在萧玦的腿上,双手还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他膝盖上的衣裳。她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只觉头顶横着一道冰冷的视线,来不及顾及膝盖上的疼痛,她缓缓抬起头,萧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眸幽深辨不出情绪。
“我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指向外头,试图把责任推给向善,“马车突然停下来,我才冲撞到您。”
“看来姨娘很满意我送的礼。”
他突然开口。
翩枝不明所以地瞪圆眼睛,一时间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疑惑地循着他略显古怪的眸光望向自己的前襟,青色的系带因为摔倒被翻了出来。
那颜色……
是他送的第二份礼,那条真丝素缎抹胸!
翩枝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今日到底是怎么被绿环那些歪理说动的?
她忙将系带塞回外衫里,重新望向萧玦,脸颊止不住地一阵阵发热,张嘴想要解释但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于是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当然满意,三爷一出手就是南海红珊瑚、真丝素缎,这样的好东西甚是罕见,我满意不是人之常情吗。”
萧玦闻言俯身向前,手肘抵在膝盖上,馥郁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这些俗物首辅没给姨娘送过吗?”
“送过的。”
“呵。”
他直起身,闭着眼睛笑,“也是,早些年听说首辅很看重姨娘。”
翩枝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车里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好在外头的向善出声搅乱了马车里的尴尬。
“官人可还好。”
“出什么事了。”
“适才有孩童冲出街道,小人不得已才停车。惊扰官人,还请官人责罚。”
“无妨,到哪儿了。”
“刚出南水巷,再往前就是北城门。”
“嗯,驾车吧。”
向善应是。
须臾,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这是要出城吗?
翩枝好奇地望向萧玦,见他一脸肃容,又将疑问憋回肚子里,撑着地面准备起身。
萧玦突然语气漠然地问她。
“几次。”
“什么?”
“这几年求过首辅几次。”
翩枝怔住,手指禁不住地颤了下。
犹豫半晌过后,她轻声道:“您为什么问这个。”
他没有说话,眸光落在她身上,如寒涔涔的飞雪,冰冷又窒息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地给出回答,“统、统共就三回……”
头一回也是因为沈兴,他在国子监公然帮人代写功课文章赚取银钱,事情被揭露后要被驱逐出国子监,爹娘求到翩枝面前。当时她正值萧阳宠爱,哭哭啼啼地向萧阳为沈兴求情,萧阳自然应允,翌日这事便被解决。
第二回是因为她的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非要去做生意,结果沈家辛辛苦苦存的一百两白银赔得血本无归,她爹一时想不开将合伙人打成重伤,娘亲徐氏日日以泪洗面让她去求萧阳,否则就自己去求。
翩枝被逼得毫无他法,只能再次去求萧阳。
那一次,她清楚地在萧阳眼中,看到对自己的失望和不悦。
那一瞬间她仿佛置身在冰窖中。
浑身没有一丁点知觉。
后来,爹娘又有几次求到自己面前,幸好都是些银钱上的事,她变卖首饰钗环也就解决了,直至沈兴出事——他在案发现场被刑部的人捉拿归案,身边还有伤人的凶器,她相信沈兴会小贪小坏,但是不信他会伤人性命,这实在不是她能解决的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将自己再次置身于冰窖中。
“三次?”
他定定地望着她,“看来如今姨娘已经不衬首辅的心了。”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好到遇到事只能跪下来求别人,好到要被其他男人观赏亵玩,好到要在毓顺堂外等半个时辰!呵……”
他冷声冷气地嘲讽她,每句话、每个字都难听至极。
翩枝被他批判得无地自容,将自己蜷缩起来坐在地上,眼圈竟有些止不住地发热。
他又道:“这就是你当初选择的路吗。”
她不吭声。
“说话!”
萧玦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仿若来自虚无混沌。
她依旧没有吱声。
萧玦的语气残忍。
“再不说话,你的舌头留着也无用。”
“是又怎样!”
翩枝猛地抬头望向他,眼圈发红泪水涟涟,瞧上楚楚可怜至极。可须臾之间,她却蓦然笑了出来,眼中蕴着浓墨一般黑漆漆的光晕,“曾经有人给我底气,教我做人,可当我活得像个人时,他却将我的性命捏在手里,真真切切地告诉我——沈娘,你不过是个玩物!”
他闻言手握成拳,手背骨结发白,青筋分明。
“我也想站起来啊,只可惜这样的世道,我这样的身份,有时候甚至连跪都找不到可以跪的人,怎么能站得起来,我不忍气吞声,怎么活得下去。人们指摘别人的时候总是清高又无辜,好像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您别忘了,是您亲手要将我送到梁王手里!”
萧玦低头望向她,她一面哭一面浑身在颤抖,眼底蓄满泪水和令他惊心动魄的光芒,那晚雨夜之中,她也曾赐予他这份心惊动魄。
那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那也是他对任何事物都未曾有过的渴望。
生或死对于萧玦来说,不过是两个不一样的字眼,他无谓生也无畏死,所以不明白为何有人如此想要活下去。在生死边缘,他在她惊颤如幼兔的身上,第一次看到令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因此那晚他放过了她。
而他站在生死关,手起刀落,只放过了她。
良久,萧玦收回目光。
“所以,首辅拿你当人了吗。”
翩枝一时语塞。
“当年你深得首辅宠爱,为何突然失宠。”
“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知道自己被纳为妾室的原因,知道不过是因为——”
“萧怀中!”
她竟然胆大妄为到,高声喊了他的表字。
萧玦挑眉。
“怎么,实话不愿意听?”
“听。”翩枝一面说一面抽泣着打了个寒颤,伸手胡乱地擦掉脸上的眼泪,随后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望向萧玦,“三爷的金言玉句我当然要听。”
他笑笑,从袖中抽出巾帕,丢到她面前。
“翩翩,我太了解你了,明明心比天高命却命比纸薄,表面顺从听话骨子里桀骜不驯,否则当年怎么敢反抗我,又怎么敢避首辅的宠。你认定越卑微越高贵的道理,所以不将别人的折辱当回事,可实际上你自尊又敏感,这些年的刁难和羞辱真能意平吗?”
“意不意平不重要。”
她自嘲地笑笑,低头在巾帕上一扫而过,并未捡起,“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得过且过地活下去。”
“蠢,你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放过你。”
萧玦弯下腰靠近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你与我谈世道,那我也与你谈世道。你认同世人眼中的高低贵贱,觉得身为低贱就注定一生低贱。那我告诉你,这世上大多数的不公都是由不守规则的人制定出来的,既然如此,那就去做那个制定规矩的人。”
他语气平平,似是毫不在意。
“而你,自轻自贱,才是别人轻贱你的原因。”
她闻言久久未语,抱着腿蜷缩到角落里,将头埋在臂弯中。
马车外。
向善勒住马缰,翻身下车,立在车辕旁。
“官人,听水小筑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这章之前的版本,没有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东西,所以修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