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谧无声,只剩下笔锋滑过肌肤的轻微响动。
高悬的冷月被乌云遮蔽,暗色笼罩,楼阁林立的萧府掩映在大片大片的阴影中。一阵风撩开上善居的窗,香樟树干冷的枝桠在月色下隐现,绿意融融,遮天蔽日。
时间仿佛被拉得漫长而悠远。
许久之后萧玦站了起来,搁下笔,随手端过一盏灯。
“起来。”
翩枝应了声是,抱着软枕站起身。
萧玦手里的灯就燃在身边,烫得她浑身一哆嗦,嘴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不敢在他面前呼痛,只能侧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灯火,背对着萧玦而站。
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周围静得仿佛陷入死寂,她也不敢随意出声,直到窗叶“嘭”的一声关上惊醒四周的寂静。
身侧温热顿失,她有些恍惚。
萧玦坐回榻上慢悠悠地开口。
“明日未时,我在南水巷等你。”
翩枝闻言颔首。
那里是她回娘家的必经之路,在那里碰面是个好去处,不会惹人瞩目。
她低头理着衣襟,背对着萧玦,轻声问他。
“那沈兴呢。”
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明日你同我见过梁王,沈兴便可安然无恙地回到沈家。”
得到答复后,她转身屈膝向他行完礼,“那我先谢过三爷。”
说完,便转身离开上善居,步履匆匆却坚定。
萧玦出声留住她的步伐。
“姨娘。”
她闻言顿足,却并未转身。
“我这儿的笔墨均是出自浩渺堂,掌柜的说他家的墨经火炙后可留存半月之久,即便用水浸过都不会轻易晕色。所以我想提醒姨娘一句……首辅若要留宿,你可要提前想好说辞。”
翩枝愤恨地转过身盯着萧玦。
而萧玦却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端了盏灯,转身推门进了内室。顷刻间,内室灯影弥漫,他的影子也斑驳地隐现在帷帐之后。
翩枝再气愤也无用,低头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推开上善居的门走了出去,离开前忍不住又向内室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双手抓住两边隔扇门用力地阖上,撞击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响亮,就连守在院门处的向善和绿环都忍不住侧目。
翩枝一愣。
糟糕,忘记外面还守着萧玦的人。
她顶着向善不悦的目光走了过去,佯装咳嗽地清清嗓子,轻声解释道:“这门年久失修,就是要用力才能关好。”
说完不给向善开口的机会,翩枝直接跨门而出,揽住绿环的胳膊就往徊枝院去。
两人走着走着,绕到院外一条松柏夹道的小径上,往前十几丈远是一道月洞门。
翩枝步履匆忙像是半刻都不想耽误,绿环小跑跟着她,不明所以地问道:“姨娘,怎么走得这么急?您和三爷谈得怎么样了,这个忙三爷到底愿不愿意帮您啊?”
愿意是愿意,只是这代价……
翩枝想到同萧玦的交易,心里不免后怕起来,表情发怔地往前走。绿环见她不说话,凑到身旁觑她,“姨娘,奴婢问您话呢,这事三爷有没有应承下来。”
翩枝含糊道:“他应承下来了,明日沈兴就会释放。”
绿环表情好奇。
“既然三爷都已经应承下来,您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天上哪儿掉馅饼的事儿,三爷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帮我?”
“奴婢听说三爷如今在朝堂可是这个。”
她竖起大拇指暗示萧玦的地位,随后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就像老爷看不上您的雪蛤汤,咱们处境这样窘迫,三爷能瞧上什么?难不成是瞧上您这个人了。”
此话一出,翩枝小腿肚突如其来一瞬痉挛,整个人笔直往地上栽去。
幸好绿环眼尖手快搂住她的手臂,否则这样硬生生地摔下去,她因罚跪而红肿淤青的膝盖怕是要再遭一次罪。
“还好还好,没有摔着您。”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绿环拍着胸口欣慰道:“要是您这张脸磕着碰着了,那奴婢下辈子可就没指望了。”
翩枝扶着身旁的廊柱站稳,听她这么说转过脸,嘴角勾出一抹带着几分自嘲的笑,“这样的相貌若是生在名门贵女身上,那就叫相得益彰,但是生在我这种没权没势的人身上,可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了。”
绿环怔了下,诧异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她左右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凑到翩枝身边,“三爷还真瞧上您了?天老爷,姨娘你别不是疯了吧,蒸母这事要是让外人知道,您可是要浸猪笼——”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翩枝着急忙慌地捂住她的嘴巴,“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她一面连连点头,一面指着翩枝的手。
翩枝瞪她一眼松开手,思索片刻,避重就轻地将与萧玦之间的交易告诉绿环。绿环听后叹了声气,表情也变得惆怅起来,气呼呼地说道:“是奴婢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三爷会念着和您以往的主仆之情帮帮您,没想到竟是在打这样的主意,这不摆明是在羞辱您……可,可是三爷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当年您在上善居的时候,府里谁不知道三爷最看重您。”
“当年?”
翩枝叹气,失神道:“现而今哪里还有什么当年。”
绿环望向她。
“老实说,您当年是不是得罪过三爷啊?”
得罪萧玦。
翩枝的记忆忽然徜徉起来,下意识往上善居的方向望去,仍可窥见参天的香樟树。
如果正经算起来,她的确是彻底得罪过萧玦一回。
五年前的初夏,萧玦被皇帝调任到应天府。
翌日傍晚,他背对着她,就站在上善居的那棵香樟树下
那日翩枝穿着一袭水红色绫裙,如盛放的莲花般娇嫩。
她走近后,他转过身注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翩翩,跟我一起离开萧府。”
那刻夕阳的余晖撒在漫天绿意上,风吹叶浪,头顶沙沙作响,初夏的温热仿佛点燃了空气中所有华彩,眼前的风景都变得模糊起来。
如果,没有雨夜中几乎濒死的绝望。
如果,没有爹娘想让沈兴入国子监读书的心愿。
“三爷。”
翩枝的嘴唇动了动唤了声他,后又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奴婢,我,我不能跟您一起离开萧府。”
萧玦不喜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所以在上善居,在没有外人面前,都是以我自称。
萧玦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眸光冷了几分。
“为什么?”
“三爷难道没有听说一些事吗?我如今已经是——”
他向前逼近几分,带着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我问的是,为什么。”
翩枝抬起眼帘望向萧玦。
眼前的青年身姿挺拔如青竹屹立,眼窝深邃眸光却无半点温度,看上去疏远又神秘,哪怕两人靠得这样近也让她觉得有天涯海角之隔。
她一直觉得萧玦是有些喜欢自己的,哪怕是因为她的相貌,哪怕是因为她的听话,他总是在乎自己的,可是那晚他的无情彻底碎裂她的自以为是。
自己对于他来说,和猫儿狗儿的没甚区别,不想要了就可以弃如敝履,甚至随意剥夺她的性命。
她心里存着那晚的怨气,也知道他也要远赴应天府,所以说出口的话听上去忤逆至极,“三爷以为能是为什么?我这个人自小饿怕了穷怕了,不想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三爷教我读书写字,礼仪礼节有什么用啊?我要的是金银钗环,绫罗绸缎,而不是什么礼义廉耻。老爷身居首辅之位,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弟弟入国子监读书,而您除了窝在上善居还能做些什么?”
萧玦的情绪翩枝这辈子都读不懂。
正常人听到这些话会愤怒,可是他永远不会,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香樟树下。
夕阳穿过茂密的叶层,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小池塘闪烁着碎金般的光泽。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神情有几分不解地问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不重要。”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翩枝所有的情绪都无处发泄,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三爷明日离府,我就不去相送了。”
屈膝,俯身,行礼,她向三爷萧玦行了最后一个礼节。起身时,她的嘴角淡淡地勾了一下,露出一丝算不上微笑的笑意,隐隐透出几分苦涩。
“望三爷一路顺遂,此后平步青云,官道通途。”
她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上善居的院门,一次头都没有回,听着头顶树叶晃动的沙沙声,恰如温柔的刀划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也吹动了悬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冰凉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白驹过隙般地掠过,喧闹了整整五年。
后来,他们分道扬镳,萧玦南上为官,她留在萧府。
成了萧阳的妾室。
风光了一年的时间,就被打入冰冷的后院,看着他满身荣华地回到萧家。
徊枝院近在眼前。
翩枝不由地停下脚步,目光望向此刻挂在屋檐下的风铃,目光澄净如水泛着层层涟漪。
那是她曾亲手挂在上善居屋檐下的风铃。
“好像是有过那么一回吧,但是三爷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会在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可在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