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更的时候,夜色的沉已经彻底笼罩下来。
翩枝提着灯穿过寂静的萧府,偌大的府邸里静谧无声,仅剩月色孤独地照在身上。
还未靠近,上善居里参天的香樟树就已映入眼帘,在地上映下斑驳的疏影,风轻轻一吹,四下疏影暗香浮动,香气入鼻勾起人深埋的记忆。绿环默不作声地跟在翩枝身旁,时不时便侧头看一眼她的神色,忧心忡忡的模样像是在担心翩枝和萧玦之间会闹出什么不愉快。
在临近上善居时,翩枝蓦地停下脚步。
她僵直地立在原地没敢再往前半步,打量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上善居。
门廊下,是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晃动摇摆,还站着位身板笔直的年轻人,他右手持刀抱臂于胸前,浑身缭绕着一股肃杀冷漠的气息,他的身后是上善居洞开着的大门,以及居室里还在燃着的灯火,似是在等她前来。
翩枝用力地握紧灯笼杆,圆月攀升至她的上空倾斜下清冷的光,仿佛在照亮她前往上善居的路径。
风静静吹,烛焰摇晃迷乱双眼。
她犹豫良久,终是踌躇不安地迈开,前往上善居的步伐。
守在上善居门口的是向善。
见翩枝到来他神色未有波动,依旧持刀抱臂平声道:“进去吧,三爷在等你。”
翩枝怯弱地应了声是,下意识地扼住绿环的衣袖,仿佛这样她就有勇气可以走进上善居。
谁料向善横刀拦在绿环面前,狭长的眸子望向翩枝。
“三爷的意思是,只要沈姨娘进。”
听到萧玦只要她进去时,翩枝的双手颤了颤,她不知道进去上善居会发生什么,但是她知道只要今夜进去,清白二字就再也无法分说了。她多想告诉萧玦不可能,然后直接撂挑子走人,可沈兴还身陷囹圄等着她来救,爹娘还翘首以盼等着她的回音。
一想到这些,翩枝眼圈禁不住发热,她抬起头望着苍穹,白皙修长的脖颈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
漆黑的天空只有一两颗闪烁着微光的星辰。
须臾,仅剩的星辰也躲到云层之后,只剩寒月高悬,散落着惨白的月华。
今夜的月亮圆若银盘,饱满,完整,仿若没有一丝缺憾。
可她的人生呢?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翩枝收回目光,在门前站了须臾,转身将灯递到绿环的手里。
“我去。”
刚走进上善居,身后院门就被阖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
既然已经选择进来,她再也没有丝毫畏惧,径直走到居室门廊前,室内的灯火氤氲而出像是在驱散她身上的寒意,窗棂后面,是萧玦孤独的影子。
她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熟悉的沉水香顷刻间环绕在四下,这是萧玦最喜欢用的香,居室内焚的是这种香,衣裳熏的也是这种香,久而久之,他身上似乎拥有着沉水香的灵韵。
居室内安静极了,翩枝连大气都不敢喘,循着缠枝花地罩往里走,隐约可见萧玦的身影,灯罩里烛焰的光晕散开焚烧着室内的沉寂,她一步步走进梢间,一点点窥见萧玦绝艳的容貌。
他盘膝坐在榻上,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天蓝色绣竹叶图案,正低着头,食指一圈一圈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许是听到脚步声眸光倏地斜了过来,眼底的光柔情万种带着微醺的醉意,她这才闻到在馥郁的沉水香中还夹杂着清冽的酒香。
萧玦望着出现在眼前的翩枝,瞳孔里的光蓦地多出几分热烈。
下一刻,他停住把玩扳指,将手伸向翩枝。
“过来。”
她却停滞不前,怔怔地望着萧玦伸过来的手。
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想不明白,眼前的男人到底把她当什么,又或者把自己当什么。明明两个人站在世俗伦理中,他却能够将一切置若罔顾。
“翩翩不肯过来,是要我去,请你过来吗。”
“别这么叫我。”
她听得这称呼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萧玦斜靠在引枕上,微蹙着眉望向翩枝,“我取的名字,为何不能叫?”
她瑟瑟地站在烛焰摇晃的灯火里,声音有些微颤抖但语气却坚决,“我如今是、是你父亲的妾室,是你名义上的庶母,再不济,你也应当……称呼我一声姨娘。”
“所以。”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俯身在她耳边轻语道:“你更喜欢,我叫你姨娘。”
这句话可真是暧昧不明啊,一时间竟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扯出了不伦之感。
翩枝呼吸窒住,不愿在这件事上同萧玦浪费时间,索性开门见山道:“三爷可还记得今日您说的话,如今我人已在上善居,还望三爷可以出手,救我弟弟一命。”
萧玦一笑,重新坐回榻上,没有回她的话,淡淡道:“先坐。”
就算这位爷再不得萧阳的重视,但他始终是萧府的嫡子,是上善居的主子,她哪里敢同这位爷平起平坐。
可是她不入座,他就一味地抿着茶也不言语,显然是有足够的耐心同她耗下去。
别无他法,她只能掖着下裙,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对面。
屋外笼罩着深夜的薄雾。
眼前有被风吹得胡乱晃动的烛焰,也有萧玦略染薄醉的千娇面。
翩枝忍不住望了他一眼,旋即与那双自己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的眼睛对上,她与萧玦初见时的前尘往事瞬间浮上心头。
当时萧玦趴在担架上,下.身的绸裤被退到膝弯处,臀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白绢,大片大片的血迹洇湿白绢,可想而知是何等严重的伤。因为疼痛,他双手紧攥着担架两边,用力到骨节分明,可嘴里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小厮抬着他入上善居时,他的血滴落在她的脚前,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却不曾想她的退避让萧玦十分不快,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名道姓地让她入内室服侍。
从那时起,对于萧玦,她从来只有顺从,而萧玦对她,更像某种意义上的“驯养”。
他为她重新取名,教她读书写字,在她学不好的时候打她手板;给她锦衣华服,教她行止有度,不许她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给她在萧府内行走的底气。
翩枝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一个真正把她当做人来对待的人,若说不动心那是假话。
久而久之,翩枝渐渐习惯了这种“驯养”,甚至仰视萧玦而活,哪怕是捆住她的双手,蒙住她的眼睛,勒住她的脖颈,她对他的信任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就像是被豢养的狗露出柔软的肚皮,任由主人为所欲为。
萧玦对她的“驯养”,仔细到身体的每一处,明明纯粹至极却又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遮挡,他喜欢看她意乱情迷的模样,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动过情,他永远高高在上,如同俯视蝼蚁般俯视着她。
两年的朝夕相处,两年罔顾性别的肌肤相亲,即便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独属于他的印记。
翩枝以为往后的日子也会如此下去。
直到有回,她与前院的小厮玩笑几句。
当晚屋外暴雨如注,她回到上善居,萧玦言笑晏晏地掐住她的脖颈,手指一寸寸收紧,没有任何犹豫,只想了解掉她这条性命。
萧玦是真的要杀她。
濒死之际,她胡乱挣扎着,一脚踢在萧玦的左腿上,因为她知道他的左腿有旧伤,一到阴雨天必会酸痛难当,靠着对他的了解,她在这场生死劫中活了下来。
她以为萧玦反应过后会再起杀心,可是他没有。
窗外一声轰隆隆的雷声传来,随后银线闪耀整片天空,将他眼底的眸光勾勒得冷漠又平静。
良久后,他冒雨离开上善居,不知去往何处。
而她在电闪雷鸣中逐渐明白,自己对于萧玦而言不过是个玩物,是只被豢养的狗。
狗怎么能对主人之外的人摇尾乞怜。
翩枝迅速地睁阖下双眼,将过往的这些事从脑海里剔除,她今晚不是来缅怀往昔的。既然萧玦不肯开口,那就由她来开口,早死早超生,何必磨磨唧唧。
“三爷要如何才肯救我弟弟。”
他姿态闲适地靠在引枕上,右腿曲起手臂置于其上,侧着头醉眼朦胧地望向她。
“以前晚间我们会做什么。”
一阵潮红涌上她脸颊。
虽然一直知道萧玦不将伦理纲常当回事,可是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出口,还是让她的脸面被剥离得所剩无几。
她挺直脊背,强撑着维持最后一丝自尊,“不过都是些过去的事,我早已不记得了。”
他浑然不在意,甚至还挑眉笑了笑,眸光肆无忌惮地掠过她身上,“那他,知道我们曾经做的那些荒唐事吗。知道你曾经——”
“三爷这是要逼死我。”
她直直打断萧玦想说的话,目光羞愤地望向他,“想要我的命,当年就该杀了我,也好过如今来羞辱我。”
他闻言,目光瞬间冷了下来。看向她的眸光再无半点柔情,凶骇得如同从地狱索命的恶鬼。
“羞辱?我今日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