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枝被驳斥得哑口无言,良久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妾失言,望老爷见谅。”
萧阳脸色冷沉,继续训斥道:“既知失言,就不该妄言。”
翩枝轻颤着低下眼睑。
“妾知错。”
周围静得不剩一丝声音,好似时间都停在这一瞬。
半晌过后,萧阳才面色缓和地转过头,晦涩不明的眸光落在翩枝身上,平声道:“你等在璞园,除了同我说这件事,还有其他事吗。”
能有什么事?
翩枝也不敢有其他事。
她怔仲地抬起头,随后又低了下去。
“没有了。”
萧阳的脸色再一次冷沉下来,冷硬地寒声道:“甚好。沈兴之事不必来求我,若他真的安分守己,就不会在案发现场被刑部捉拿归案。”
翩枝悲怆难忍,忍不住上前两步。
“老爷,沈兴他——”
“沈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萧阳冷冷地盯着翩枝,遮挡住她眼前所有的霞光,可他的四周被霞光披上一层没有温度的光环,“你无视家规,自己去毓顺堂向夫人领罚。”
说完,他大步流星绕过翩枝,就要离开璞园。
“老爷说得没错,妾冲撞老爷有错,甘愿受罚。”
翩枝说完蓦地跪下,冲着萧阳的背影,咬了咬牙带着哭腔道:“可沈兴有功名在身,刑部却私下对他用刑,您是内阁首辅,掌管内阁统驭六部,便是让刑部如此行事吗!”
“啪——”
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在璞园响起。
她的左边脸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整个人被打得身子侧了过去,白皙脸颊上印出手指印,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她瞬间红了眼眶。
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
眼前,是萧阳死死地瞪着她,语气漠然到了极致。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左耳在嗡嗡作响,翩枝擦掉眼泪吞下喉间的腥甜,俯身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弯腰伏在地上,将自己蜷在臂弯中,不敢直面萧阳的怒火,“妾只是希望老爷可以明察秋毫。”
萧阳从没想过,一向规矩老实的翩枝,竟敢忤逆他的意思。
她就跪在地上,细长的脖颈在石榴红绫裙的衬托更显白皙,仿佛只要一捏就可以轻易折断,这一身石榴红绫裙的艳丽妩媚,曾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色彩。
良久良久,萧阳微微阖眸,眉宇间竟有几丝认命的颓败,他正要应下此事时,璞园却响起另外一人的声音——
“首辅大人。”
那声音清冽宛若冷玉相击。
紧随其后的,是一双干净的玄色皂靴,闲庭信步般地站在翩枝的身侧。
是他。
萧三爷,萧玦。
这声音让翩枝止不住地一颤,灵魂似乎瞬间被扯回到上善居的那段时光里,在初知人事的年纪,她和他三年朝夕相伴,每一回的疗愈都混合着难以启齿的欲望和肌肤相亲的情愫。
如今他只是站在她的身侧,却能够令她浑身的血液澎湃地沸腾着。
在知晓他回京后,翩枝一直是不想见到他,可老天爷喜欢捉弄人,不止让她见他,还是在自己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他。
难堪,羞愤,酸涩……
各种各样的情绪几乎要把翩枝淹没,她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跪伏得更深,甚至不再出声为沈兴讨个清白,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起来不被萧玦发现。
璞园里静无声息。
萧阳略带诧异地望向萧玦。
眼前的年轻人虽然是他的儿子,可他自小沉默寡言,在其生母去世后,性格愈发怪异,自己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将后院诸事交由续弦卢氏打理,没想到他会长成后来那幅品行。
近几年,他有过无数次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将他送进国子监读书,后悔当初不该带他进入官场,更后悔当初放任他独自前往应天府。
三年前,应天府尹李琦因不满萧玦培植党羽,攫取钱财田地,在应天府只手遮天为非作歹,暗中秘密上书欲向皇帝揭发萧玦罪行。只可惜这封信还未送到皇帝手中就被萧玦的人马拦截。而后不出五日,李琦已获罪入狱,家中男丁尽数枭首,女眷没入教坊司。
此案彻底奠定萧玦在应天府的地位。
同时萧阳也意识到,这个因为生母去世冷漠寡言,性格怪异的儿子,已经彻底脱离他生为人父的掌控,他顶着萧家的姓,决然地走上一条用白骨鲜血堆就的登天路,成为大晋只手遮天的奸佞之臣。
看到萧玦出现,他心里生出的一丝对翩枝的怜悯顿时烟消云散,甚至对萧玦生出几分厌恶。
“你来做什么。”
萧玦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过头低垂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向跪伏在地上的翩枝,轻轻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他什么话也没说,抬脚从翩枝面前跨了过去。
锦缎般的霞光铺满天际,萧玦白玉般的面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皇上儒孝乃大晋之福,首辅大人应当开心才是,为何定要拂逆皇上的意思。”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此行是想劝首辅大人松一松口,全了皇上心意,这才是为臣的本分。”
萧阳冷冷地望着萧玦,面无表情开口道:“先皇唯恐大晋江山无继,于宗室子弟挑选皇上为嗣托付尊位。而今皇上登基不过四载,便要称生父为皇考,弃先帝于不顾,岂不是让天下人议论皇上不义。”
萧玦表情平淡无波,显然并未将这些话听进去,转着扳指漫不经心道:“首辅大人所言有误,何为臣工,食君之禄,必要担君之忧。皇上想为父尽孝,身为臣工自然要簇成皇上所想。若按首辅大人所说,献王是皇上生父,如今皇上却要改称他向,岂非让天下人议论皇上不孝。”
常年浸淫官场的萧阳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尽管内里再翻江倒海,面上却不露任何情绪,他侧身负手冷笑道:“简直本末倒置!皇上先为先帝之子,方可继嗣承祧登高御极,光有天下!”
萧玦一声轻笑,“原来首辅知晓如今是皇上御极。我回京这几日,还以为朝野上下皆由内阁、由您说了算呢。”
“混账!”
萧阳的神情有一瞬的碎裂,他转过身盯着萧玦,冷冷道:“内阁对皇上忠心耿耿,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萧玦笑容依旧不变。
“表忠心的话,首辅大人应当对着皇上去说。不过这几日首辅称病告假,是对皇上的忠心吗。”
话中已现机锋。
两人的眼神瞬间仿佛化成两柄锋利的剑刃,眼风相对的瞬间,璞园中碎开冰冷的寒芒。
父子间的政治博弈,谁赢了谁说出去都不那么光彩,再加上此刻还有妇人在场,萧阳不想多做纠缠。
他收回目光,神情冷漠语气嫌恶。
“你一人不忠不孝便罢了,不过,我一日在朝,就一日不会让你蛊惑皇上。”
说完,他甩袖离开,身影消失在璞园中。
天光微暗,璞园里暗香浮动。
萧玦转过身,盯着跪伏在地上的身影,眸光幽深。
轻柔的晚风裹挟着突然而起的凉意拂过面门,他垂眸转着扳指,久久未发一语。
良久,他停下转动扳指,也收回落在翩枝身上的目光。
“父亲已经走了。”
翩枝应了一声是,低着头手摁着膝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绕过萧玦往毓顺堂的方向走去,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看一眼。
身后的萧玦忽然出声,一如当年那般唤她的名字。
“翩翩。”
翩枝没有应他,拖着发麻的双腿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璞园,离开有他在的地方。
身后那人的声音再度传来。
“站住。”
双脚如同一瞬间被灌满了铅,翩枝移动不得,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一寸一寸地靠近。
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抓住翩枝的手腕。
她在战栗中回过头,带着惊恐和不知所措望向萧玦,试图拽回自己的手腕,“三爷,您这是做什么,我现在可是——”
萧玦蓦地抬眼望向翩枝的眼睛,那眼神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令她未说完的话顷刻消失在喉间。她莫名一哽,继而重重地咳了几声。
萧玦低头低声道:“为了沈兴之事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值得吗?”
冰凉的玉镯摸索过手指慢慢带回她的腕间。
眼前这个男人如同在故意折磨她,明明只是佩戴玉镯这样简单的事,他的动作偏偏轻柔又缓慢,硬生生多出几分缠绵悱恻的滋味来。
翩枝最畏惧他这样的姿态,好似万般柔情,可是事实上,他的心底早已一片荒芜,漠然冷酷到了极致。这双灿若星辰的双眸,上一刻虽然柔情似水,下一刻却是风雪冷冽。
她在上善居服侍两年,早就深有体会。
所以玉镯刚一佩戴好,翩枝猛地抽回手,屈膝行了礼。
“不叨扰三爷,妾先行告退。”
她刚走两步,却听身后萧玦道:“先帝谥号之事,首辅已与皇上僵持许久,这三日称病告假未曾上朝。这个时候,他若插手刑部的事,皇上会如何猜度?”
她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
“你想救沈兴吗?”
她闻言顿足。
萧玦问完这句话,走到翩枝面前,垂眸望着她轻颤的睫毛,动作温柔地撩起她耳旁垂下来的一缕青丝,“想救沈兴今晚三更来上善居,否则,我也保不准他能活到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萧玦:媳妇很倔不肯求我啊,那我只能自己送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