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瑰臻上前掸去了他肩头的落花。
明明挥挥袖子就能用灵力做到,她偏要用手。
霈川只感到肩头一沉,余光瞥见身侧层层垂坠的裙纱。
瑰臻走到他面前站定,拿走了他手中的茶盏,心里一颤,竟然还是温热的。瑰臻一口一口饮下这杯盛满了心意的敬师茶,一向寡言少语的她,忽然想解释点什么:“方才谷中有外客,害你久等了。”
霈川直到见她饮下茶,才真正有了安定之感。
久等没什么。
等多久他都不在乎。
只要最后能等来一个值得的结局。
霈川哑着嗓子,郑重其事唤了第一声:“师尊。”
瑰臻此生也是第一次听这称呼,她让霈川起身,带他进了阁楼里,缓缓道:“东山除了你我,别的活物了。屋子你可以随便住,只要别爬到我床上,哪间都可以。禁林隶属我们东山的地界,你进门之前一定被告诫过,绝不允许靠近禁林。他们的弟子我是不惯着毛病的,但是你可以,只要你能保证自己不会死在里面。”
霈川明白这是禁林凶险的意思,暗含警告。
瑰臻给自己住的地方取名叫笑春风,屋里的妆点也应景,多用的翡翠、珠玉、珍宝等。东山虽冷清,但实在有钱。
霈川有点不敢动手碰,也不知万一砸坏了贵东西,要怎么才能赔得起。
瑰臻又道:“我一般不下山,没事就自己和自己玩,建议你也别到处乱窜,跟你交个底,咱师徒俩在谷里都挺不受待见的,能躲就躲吧。”
霈川点头应是。
瑰臻交代了日常起居事宜,最后难免想到了他身上的封印。李桂的手法,她解是能解,可霈川身为魔子没了封印的约束,可就更要招人忌惮了。
瑰臻才起了个念头,想起可能会招惹的无休止麻烦,便赶紧算了。她对霈川说:“至于你身体里的封印,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有朝一日你学有所成,自行冲开便可。”
霈川说明白。
他身上有种沉默的乖巧,令人觉的很放心。
瑰臻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该如何教徒弟,但好在这个徒弟很强,用不着她费多少心,她特意指明了书房的位置,让他没事多在这看看书,能领会多少就看他的悟性了。
东山上的藏书不算很多,但却囊括了不少心法和经书的孤本,霈川虽然不说话,但他骤然欣喜的眼神明明白白出卖了他的情绪。
瑰臻见他如此,又与他说了一件事:“谷中每年都有门内弟子大比,时间定在正月元宵,以前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但现在我门下有了你,明年你得把魁首给我摘下来。”
霈川皱了一下眉。
瑰臻立马问:“做不到?”
霈川说得委婉:“师门人才济济,师兄师姐几百年间日勤不辍,弟子入门一年半载,不敢承诺师尊一定会赢。”
瑰臻道:“放心,没那么欺负人,仙谷记得每个弟子的入门年月,同年同期的互为对手。届时,那些早已学有所成下山历练的弟子也会回山,吵得很,但他们觉得热闹。”
霈川已经能想象到那时的盛况。
他压了一下帽檐,点头:“我会的。”
他还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裳,头上的绛色毡帽也不摘。
瑰臻低头多打量了他几眼,忽而抬手摘掉了他的帽子,霈川本能的去抓,可瑰臻的动作比他快得多。
他一头长发从帽子里倾泻而出。
瑰臻才明白他为何一直戴着帽子。
他头发的颜色与常人不同,除了浓茂的黑,其中还夹杂着几缕尤其显眼的火红。
他把头发藏起来,也是把自己的身份藏起来。顶着这样的异于常人的头发,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个怪物。
霈川:“我的帽子……”
他想让瑰臻把帽子还他。
瑰臻却将帽子随意往角落里一扔,落下手抚了一把他的法顶,顺滑冰凉像绸缎一样的质感。瑰臻道:“其实很漂亮。”
霈川从没听人这样说过。
“漂亮?”
瑰臻任凭那发尾从指尖滑过去,道:“明日给你新衣裳传,记住,在霓霞仙谷,你只需讨好为师一个人。”
说着,瑰臻两指并拢,点在他的额前。
霈川当即感受到一股力量侵入了他的身体,横冲直撞,霸道不容拒绝。
——是瑰臻在查看他的识海。
霈川的抗拒只维持了一小会,便自己强行压制住。
于是,瑰臻畅通无阻地进入到他的过往记忆中。
从出生开始。
一个月色惨白的夜里,一座冷清的宫殿中,一位魔女艰难生下了他,婴孩浑身都沾着母亲的血,被裹在襁褓中,睁着眼睛,不哭不闹。
有一个人冷冷地说:“主上答应护你们夫妻二人周全,但之前说好的,你们的孩子生下来,需扣下为质。”
在霈川刚出生时的记忆中,一切既模糊又清晰,魔女的面容虽看不清楚,但声音却是温和:“请求主上让孩子在奴婢身边多呆几日,他才刚出生。”
对方生硬的拒绝:“不行。”
霈川离开了母亲温软的怀抱,被扔在了一个又冷又硬的石台上。
瑰臻在他那段记忆中,能感觉到当时他心里的惶然。
然后是一段密谋,他们并不防备刚出生的婴孩。
“我需要靠他们做事,务必先稳住那魔女,等他丈夫取回密笺,一起杀之,魔物,留下终究是祸患。”
“那这孩子呢?”
“自然是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瑰臻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毛,依霈川现在的年龄,他记忆中的刚出生,是一百四十七年前。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的发生距今仅一百多年。
有人利用魔物搞起了幺蛾子!是谁!?
瑰臻在他的识海中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霈川年幼的记忆并不明晰。
瑰臻没能窥探到更多的隐秘,但却见到了霈川琉璃颠沛的一百多年。
他又被抛弃在一座深山里,幸而被一家猎户捡走,养在院子里,每日一口饭,将他当成苦工驱使。
霈川在猎户家里长大了些,忍受着非打即骂的生活,直到十几年后,他以纯魔血脉,懵懵懂懂练成了一身本事,在山中猎杀野兽时,一手掏心,惊呆了一家子的凡人。他们才渐渐意识到这小东西不对劲,于是猎户趁夜里哄着将他领山崖前,一把推了下去。
霈川当然不会死。
但是摔了一身的伤。
他没有再回去找那家猎户,他知道自己被抛弃了,于是便在山崖下自己过活,附近村子里有同龄的小孩子见他无父无母,又有一头异于常人的头发,常常合起伙,以欺负他取乐。
霈川惯于忍受,唯一的一次反抗,还被路过的李桂抓了个正着,不由分说给他身体里种下了要命的封印。
他从北到南,有时候会在深山里避人而居,有时或许嫌寂寞,会到有人烟的地方,帮忙村里人做一些活,换点钱,或是饭。
他在每一个地方都呆不久,隔上三两年就要离开,由于性格古怪,常遭人背后指点。那些长舌妇人什么难听的都说。
他似乎永远都是孑然一身,偶尔会与山中精怪为伍,偶尔在一切诡谲的地方会出手救下一些遇难的凡人或修士。
直到纸坊镇一行。
正如霈川之前所言,他途经镇子周围,老远就瞧见了纸坊镇上空挥之不去的鬼氛,于是远远地绕开了上山,结果在山道上偶遇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吵嚷着要去纸坊镇给那害人精一点厉害常常。
于是霈川才临时改了主意,悄悄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同进了纸房客栈。
再然后,他遇见了瑰臻。
……
瑰臻撤出他的识海,缓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情绪从共情中抽离。
霈川也需要时间缓解识海中的不适。
瑰臻又忍不住去勾他的头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问道:“你这小半生,活到现在,有一刻感到过轻松快意吗?”
霈川收拾了自己凌乱的记忆,抬头对上瑰臻的眼睛,坚定回答:“有。”他一字一顿道:“此时、此刻。”
他认为这是一切美好的开始。
瑰臻手指一僵,松开了他的头发,说:“好了,太晚了,去休息。”
她自顾自回到了房间,却留了一缕神识,在外关注着霈川的动向。
霈川在客房徘徊了一些时候,最终推开了书房的门,点了桌案上的一盏灯,仔细挑选了一本书,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将窗户半开,就在徐徐夜风里,与书为伴,一动不动,度过了今夜。
瑰臻似梦非醒。
这一夜,说她睡了也行,说她是醒着的也行。
总之,没睡踏实。
翌日清晨,百草堂的一位女弟子拜上了东山,送来了一些东西。
最主要的是髓芝给瑰臻炼制的丹药,其次,还有一些新入门弟子能用到的杂物,髓芝心细都考虑到了,几套换洗的弟子服,是专门按照霈川的身形连夜裁制的,几件常用到的法器,传音的铃铛,储物的宝囊,灵石,入门心法等。
髓芝还让弟子转述提醒瑰臻一件事,前几日入门的新弟子均已选好了兵刃,霈川也应有一个,她让瑰臻思量思量,最好是能带着霈川去兵器库挑一个。
瑰臻去问霈川的意思:“仙谷中收藏的神兵不算少,但我向来不用刀也不用剑,你是准备跟着我的路数学?还是准备以武入道,修习一门兵甲之术?”
霈川几乎没有犹豫:“我跟你学。”
瑰臻转身就取来她曾在纸坊镇用过的那一截桃枝,横在手中,递给霈川:“那就承我的衣钵吧,我教你如何镇邪驱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