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掌门所居住的岫云草茅里,髓芝和李桂面色忧虑,掌门又在沉默,他们好似已经忘了外面正一心期待等着拜师的新弟子们。
心情都叫那个魔子给搅乱了。
瑰臻站在山门外,看见了石阶上端正跪候的身影。
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模样。
霈川。
他没有注意到瑰臻的视线。
瑰臻端详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到了岫云草茅。
正巧了,听见髓芝在问李桂:“那魔子身体里的封印是你种下的,你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瑰臻尽力降低了存在感,可迈进门的时候,还是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目光。
掌门从外表看是个才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依礼起身问候:“师叔来了。”
瑰臻道:“别管我,你们继续说,我也想听听。”
李桂也在看她。
他年轻时,瑰臻就老是跟他吵架,现在他老了,瑰臻就给他起了个李老桂的外号,但他脾气似乎收敛了很多,极少与瑰臻针锋相对了。
听她这样说,李桂便讲了当年往事:“百来年前,髓芝师妹托我到北地雪山上取一支雪莲,我经过那里的村庄,碰巧遇到了他。那年他还年幼,我见到他用法力将几个同龄的孩子扔进了泥塘里,于是便下手给他种下了封印。”
瑰臻即刻反问:“他正用法力欺负凡人,你当时怎么没就地杀了他。奇了,依你的臭脾气,也会有对妖魔仁慈的时候?”
李桂没计较她挑衅一般的阴阳怪气,道:“因为当时我所见,是那几个凡人孩子把他的脸按在泥塘里快憋死了,他迫于无奈出手反抗,却也没要对方的性命。”
难怪能通过入门试炼。
品行是不错。
瑰臻想前些日子在纸房镇,他应当也是为了救人才出手管了闲事,结果遇上了她,招惹了个大麻烦。
他身体里的魔气瑰臻曾见过,很干净纯粹,没有害过人。
只听李桂继续道:“人魔之战过去一千年了,人间还是谈魔色变,我当时确实想过一杀了之,永绝后患,可是他太像人了,一念之差,我对着他那双眼睛,没能下得了狠手。但我给他种下的封印里藏了个关窍,一旦他恶从心起,害人性命,封印便会使他的血脉爆裂,诛杀魔子。”
髓芝道:“但是他活到现在,平平安安,证明他不曾害人,听他剖白心意,他一心向善,想走正途,求到了我们霓霞仙谷的门下。你怎么看?”
霓霞仙谷曾收容过精怪,也帮助过幽魂冤鬼,但魔这东西不一样。
魔与人是累世的怨仇,隔着千年的时光,一场大战,几千上万的同门将性命都填了进去。
经历过那一战的人还有活着的。
他们怎么能收容一个魔。
李桂说:“我当年该狠狠心杀了他的。”
髓芝叹了口气:“当真棘手,掌门,请您决断吧。”
掌门在此事上也没那么容易决断,他目光往瑰臻身上瞟了一眼,瑰臻一只脚已经迈出了草茅,明显不想掺和。
他叹气:“既然他要跪,暂且由着他吧。”
也许跪一会儿他就放弃了呢。
瑰臻准备离开时,髓芝喊住了她,道:“你见过那些孩子了吗,拜师大典定于亥时,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瑰臻低头想了想,道:“有个从咸阳来的叫陆令仪的女孩,你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去东山。她若愿意我就带了走,不愿意就算了。”
髓芝感到惊讶:“你竟然看中了她?”
那个女孩,无论资质还是修为都不是很出挑,髓芝琢磨不透瑰臻是看上了她哪一点。
髓芝点头答应:“好,我问问。”
她遣了个跑腿的弟子,去将陆令仪单独叫了出来,在草茅外一处僻静的地方,温和问:“好孩子,别怕,我只问问你,有没有特别心仪的心法?或者是一心想拜入哪位尊长的门下?”
陆令仪刚跟人吵过一架,脸上的血气还没消下去,听髓芝这么一问,立刻果断答道:“髓芝前辈,我想拜入您的门下。听说您那一手‘一阳回春’的疗愈之术可堪比起死回生,晚辈神往不已,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有此造诣。”
这还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髓芝感觉到难办,瑰臻铁树开花难得开口要个人,她正想再说点什么,耳中忽然收到了瑰臻的传音:“髓芝,别勉强。”
原来她都听着呢。
陆令仪一无所觉,正期待的望着髓芝。
髓芝微微颔首:“好,我知晓了,你回去吧。”
草茅中李桂瞥了瑰臻一眼:“奇了,依你的臭脾气,也有想收徒的一天。”
睚眦必报李老桂,原封不动把她刚才阴阳怪气的话奉还回来。
瑰臻哼笑:“年年师门大比都让你桂花洲拔得头筹,你未免太得意了,今年就把你赶下去,看你还笑不笑。”
李桂揽袖品一口仙茗:“拭目以待。”
他一点也不慌,反正她连个徒弟都收不到。
李桂搁下茶杯,又道:“每一届弟子甄选到最后,总有那么几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性子古怪分到哪也不合适,你不如再等等?”
瑰臻气得甩袖就走:“我不吃挑剩的,祝你觅得良才。”
李桂的笑隔着三里地都能传出来,瑰臻折身去了一趟他的桂花洲,把河畔上的金桂全摘了一包袱兜走,打算做成名副其实的桂花粥。
霓霞仙谷的拜师大典很热闹,也很美。
但瑰臻完全没参与。
夜里,山门外的石阶反上了寒气。霈川并不觉得有何难堪,冷待和冷眼他受的太多了,尤其是在这些仙门修士面前。
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学会了如何龟缩着活下去,此后上百年的时光都是在不见光的地方躲着行走。
像阴沟里的老鼠,一上街就被人人喊打。
霓霞仙谷里的热闹从亥时起,到子时前才渐渐平息,守山门的弟子换了一轮,有人走下石阶,蹲在他面前,劝道:“走吧。”
走?
继续去过躲躲藏藏的日子,维持着十四岁稚子的身体,直到那遥不可及的死亡降临?
霈川低低地说:“不肯给我活路,就杀了我。”
那位弟子叹道:“你不曾做过十恶不赦的事,我们也不会杀你,但别的仙门就不一定了,你若是一心求死,可以到琼州府去碰碰运气,他们家是逢魔必杀。”说着,一块黄澄澄的饼子递到了霈川面前。那弟子又道:“但是建议你不要去,琼州府那帮人纠缠不清的,不仅要你的命,还要给你扣一锅脏水。魔在这个世道没有活路,找个山清水秀的没人地方,隐居吧。”
霈川接了饼子,还是软的,热的。
隐居就有活路吗?
纸房镇那位苗芷姑娘倒是想隐居,可世人不肯饶过她。
霈川将饼子揣进怀里,道:“多谢。”但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那位好心的弟子无奈离开。
霓霞仙谷新纳入了一群弟子,事情多得很,年轻人又爱闹腾,瑰臻连续两个晚上没睡个安稳觉了,因为总有人故意来瞻仰禁林的神秘,并蠢蠢欲动地在外围徘徊。
瑰臻所设下的防护已经被人无意中触碰了两回。
有再一再二,无再三再四。
瑰臻独自提灯在禁林里巡查,发誓如果再有人到禁林来挑衅她,当即逐出山门永不接纳,谁的面子也不好使。
禁林里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瑰臻踩着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土地里有潮气,许是要下雨了。
一条黑蟒游走在她的脚边,跟了她一段路,又隐进了密林中。
林子里时不时闪过碧绿的幽光,是狼的眼睛。
瑰臻停下脚步,鞋尖前有一滩干涸的血,旁边落了一颗棕熊的脑袋。
她的东山就是样的。
别人仙山上浮岚暖翠,养小兔小鹿小鸟。
她的东山里怨气冲天,养蟒养狼养熊,它们生性暴虐,干起仗来往死里打。
瑰臻不与畜生置气,心平气和的绕了过去,走到禁林的最深处,一株枯死的老树,盘根错节,横生的根系占了好大一块地方,伸展的枝桠直入云霄。
这是一株桃树。
岫云草茅旁侧有一处相连的庭苑,新入门的弟子们在第三日清晨,由师兄引进了那扇月洞门,他们进了门才知道,这里是供奉先人的祠堂。
霓霞仙谷如今的掌门是第三任。
前两任都已经渡劫飞升成仙了。
第一任掌门是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他于人魔之战结束后,在封印魔尊的遗址上,建了霓霞仙谷,广收门徒。当时他已至大乘期,之后没多久,便突破瓶颈,渡劫飞升。
第二任掌门由他的师弟承接,在几百年之后,修炼有成,也飞升了。
新弟子们很快弄清楚了辈分。
第一、第二任掌门,其实是与李桂、髓芝和瑰臻是同一辈上的人。
第三任掌门,则差了三位长老一辈,是二代弟子,见了几位长老得尊一声师叔。
这么一理解,新弟子们忽然觉得与掌门亲近不少。
毕竟都是二代弟子,同一辈的人嘛!
陆斯言如愿拜进了桂花洲,几日的熟悉之后,见了许多人,却唯独没见过纸房镇的那位师姐。在拜别掌门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找到同门的首席师兄,打听起来。
桂花洲首席弟子听着他的叙述,皱眉道:“女子,很年轻,很漂亮,穿的很有钱,修为至少在结丹以上?”
陆斯言也觉得自己的描述很不着调,但他不知道更多的消息了。
首席弟子道:“谷中女子,很多。很年轻的,也很多。很漂亮的,也很多。修为在结丹以上的,也不算少。但是穿的很有钱的……说实话,我也没见过。如你所见,我们的弟子服都很朴素。”
陆斯言干巴巴道:“她没穿弟子服。”
首席弟子想了想,猜道:“那有可能是在凡俗中历练的同门?”
陆斯言什么也没打听到,心里怅然若失,回到住处,听到有人在窃窃讨论什么,内容传到了耳朵里,竟然是有关第一任掌门的坊间传说。
——“据说一千多年前人魔大战的时候,祖师爷与魔尊极夜交锋,几次败北,苦恼坏了,他老人家打听到当年混沌初开时,人间并没有这么祥和,怨气灵气魔气煞气都纠缠在一起,于是当年的神明便在人间种下了一株神树,用以辟邪驱魔,荡清煞气。祖师爷为了找那棵树,寻访到江南一处密林,还真找到了。他想用此神树炼制法宝,用以克制魔尊极夜。他从神树上折了一截花开得最盛的枝子,带回家插进瓶子里喂了些水,还没想好该如何炼制神器呢,结果第二天一早醒来,便见一粉袄蓝裙的美人活生生的站在他的床榻前……桃花煞,好艳福!”
桂花洲首席弟子砰的一脚踹开门:“你们在作死!”
少年人嗷的一声,作鸟兽状散。
陆斯言老实巴交跑的最慢,被师兄拎着耳朵,扔在了院子里,面壁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