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第4章

找到男人方才藏身的那间屋里,里头陈设已一片稀烂。

瑰臻提着裙摆,绕过地上横架的桌椅,摇摇欲坠的柜门只一碰,便哗啦散架了。

陈旧廉价的柜子是困不住这样一个男人的,瑰臻将灯台送了进去,照在柜子的内壁上,果不其然,发现了密密麻麻的猩红恶咒。

这才是正经有用的东西。

可惜柜子碎裂得惨不忍睹,难以拼凑成完整的咒文。

霈川似乎是觉得自己没办好事情,守在门口一言不发。

有道是人活得太久,便与妖怪无异。别看瑰臻现在闲人一枚,曾经她也是峥嵘过的。凭借早些年刻在骨子里的见识,瑰臻一眼认出此咒的前世今生。

是伏魔咒。

顾名思义,伏魔咒,自是用来降服妖魔之类的秽物。考虑到当今临仙道的平均水平,此法术相对高深了,很考验下咒者的修为,使用时稍有差池便极易遭到反噬。

可以说,这是一把不怎么温驯的利刃。

但眼下刻在柜壁上的咒文,歪歪扭扭地勾缠着,邪气阴森,浑然失去了伏魔咒应有的磊落筋骨。虽然能看出是由伏魔咒衍变而成,但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东西了。

其差别就如同前世的人投胎成今生的狗,看似是它又不是它。

瑰臻沉吟的时间太久了,霈川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认识这咒文?”

瑰臻干脆利落地回答:“不认识。”

吹灭了灯,屋内没有之前那么黑了,卯时,窗外的天光透进来,驱赶着残余的夜雾。瑰臻推开窗,外面街上依然铺着纸钱和铜板,一尘不染,没有行人。

瑰臻轻轻地说:“你猜这镇子上还有活人么?”

霈川道:“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瑰臻点头,看了一眼地上被缚住的人,掏出一张符,往他脑门上一贴,放心大胆道:“走。”

霈川跟在她身后下楼,像一条安静的尾巴,他占了孩童体型的便宜,总给人一种十分乖巧的感觉。

瑰臻刚一出门就又踩了一枚铜板,顺势一踢,铜板弹到对面铺子的门上,径直将门给撞了开。

对面的铺子没挂门头,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瑰臻一只脚踏进去,环顾四周,只见靠墙的旧木架子上,摆满了一摞摞黄澄澄的纸钱。

瑰臻紧蹙的眉头透着说不出的嫌弃,多晦气啊。

霈川在柜面上摸了一手厚厚的灰尘,说:“这家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瑰臻退出门外,道:“再去看看别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顺着街道两侧的商铺,不请自入踢了好几道门,终是一个活人也没见到。

一座死镇。

瑰臻站在空茫茫的街头,厚重的云挡住了晨光,天色依旧阴沉沉的,他们没有必要再继续探下去了。

瑰臻俯身将面前的铜板一一捡起,攒了一捧,细端详,每个铜板上都刻了着“圣和通宝”的字纹。

瑰臻轻轻的念出声:“圣和?”

记得十个甲子前,她闭关时,正是圣和帝当朝。

具体是圣和几年来着?

她记不大清了。

可六百年都过去了,圣和老儿怎么可能还□□着?

瑰臻递了一枚铜板给霈川,示意他看上面的字,问:“你听说过圣和年吗?”

霈川接了铜板,回答:“听说过,那是好几百年前了。”

瑰臻:“可这里的通宝仍是圣和年间所制。”

也就是说,这里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圣和年。

圣和年之后,便已与世隔绝了。

瑰臻想起了陆斯言所说,他们在附近山间巧遇了几位外迁的少女……

镇子早八百年前就死空了,还哪来的少女往外迁?

他们到底是遇上了什么玩意儿?

令瑰臻觉得不爽的是,这并不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一场有预谋的算计坑害。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来一趟也不能白来。

沉默了许久的霈川开口道:“半个月前,我路经此地时,察觉到镇子里鬼氛弥漫,杀机四伏,所以远远的绕开了,并未靠近。可还没等过越过前头那座山,便见陆公子他们一行人闹哄哄地往这边来,扬言要铲除此地作乱的伥鬼。我好奇心重,想留下凑个热闹,刻意和他们混到了一起。”

难得他坦诚。

但又没完全坦诚。

既然好奇心重,一开始为何要绕开?

既然已经绕开,又何苦折回来多揽一身麻烦?

瑰臻心里门清,却不戳破。

此时,诡秘寂静的街道前方忽然有了脚步声,急促,细碎,听在耳朵里有些乱,但能给人一种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的感觉。

瑰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十步之外的街道拐角处,正好是纸房客栈的所在,脚步声从客栈后头绕过来,现出身形,是一男一女持剑而来。

他们眉头紧锁,漫无目的,东张西望,在抬眼见到瑰臻的那一瞬间,眼神一定,甚为欢欣的朝着她跑来。

瑰臻:“陆斯言,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陆斯言带着他的师妹,张口便唤:“师姐!”

瑰臻顿觉牙疼。

一声“师姐”不合时宜的唤起了瑰臻的一些回忆,曾经唤过她“师姐”那一批故人多数都死绝了。

寥寥几个仍然在世的,也都黄土埋到眉毛上了,暮气沉沉,将死之人。“师姐”这个称呼按在她身上,似乎罩了层晦气,显得不怎么吉利。

陆斯言道:“我们听从您的指引,顺利逃出生天,但我们不能扔下您一人不管,所以我命师弟们先行一步,向仙谷求援,我和师妹回来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师姐,那伥鬼可有难为你?”

……那伥鬼吓得躲起来了。

紧接着,陆斯言看见了她身后的霈川,笑道:“你也在啊,我们刚刚清点人数时,四处找你,提心吊胆怕你出什么意外,原来你和师姐在一起。”

他们竟还有心思关心这个关心那个?

陆斯言又对瑰臻道:“师姐,看到你没事可太好了,快与我们一起离开吧。”

离开……说得容易!

瑰臻叹息一声,话还未说出口,便听一阵咯咯的媚笑,辨不清是从何处飘来,仿佛环绕在四面八方。

陆斯言魂都要炸了,第一反应拔剑出鞘,做出戒备的架势。

瑰臻看不过眼:“你说来就来,你想走就走,你以为这是你家?伥鬼不收拾你才怪!”

陆斯言的手按在剑柄上,青筋怒张。瑰臻则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的剑送回了鞘中。

陆斯言十分挫败。

他自小的修养不允许他将烂摊子扔给别人一走了之。

隔岸观火、作壁上观,那就更做不到了。

所以,即便凶险未卜,他仍义无反顾回头扑进了镇子。

可这位师姐从见面起就一直冷着脸,一副很不待见他的样子,他错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那妩媚的女人笑了一阵又没声儿了。

瑰臻听出来是那个老板娘的嗓音。

她们还在镇子上,只是躲了起来,不想被找到。

瑰臻稍一沉吟,道:“我不相信有破不了的死局,走吧,回客栈,该好好审一审那位大兄弟了。”

陆斯言来都来了,赶又赶不走,只好带着。

一行人瑰臻走在最前,霈川落后一步,陆斯言带着他的同门师妹坠在末尾,沉默着拉长了队形,拖拖沓沓的回到纸房客栈。

瑰臻径直上了二楼,刚转过拐角,便听陆斯言的那位师妹嗡嗡嗡的开始嘀咕——“师兄,别理她,你根本没做错什么,像她这种出身正统的仙家大小姐,脾气古怪是常有的,那是她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瑰臻脚步一停。

霈川也跟着一停。

陆斯言低声训斥:“慎言,不许背后说人闲话搬弄是非。”

师妹乖巧道:“听师兄的,我不说了,但师兄你也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没再听着陆斯言的答复,料想是点了头。

瑰臻觉出了有趣儿,一转身,霈川正挨在她身后。瑰臻招了招手,示意他更靠近一些。

霈川听话地上前一步。

瑰臻直接用了一手传音入耳:“你也觉得我脾气古怪?”

陆斯言他们还未学习过传音入耳的法术,但霈川早已熟练掌握其中技巧,他稳稳地回答:“不,我没觉得。”

瑰臻顺手拍了下他的帽子,夸赞:“你是个好孩子。”

霈川的帽子被拍歪了,他煞有介事地整理好,抬眼不声不吭地看着瑰臻。

瑰臻说了声“走吧”。

回到那间已经碎了一半的屋子里,那男人脑门上顶着符纸,肢体僵硬的躺在地上,离开时是什么姿势,现在仍是什么姿势。

瑰臻上手揭开符,男人蠕动了一下身体,一只手迟钝地伸到腰间,做了个摸刀的动作。摸了空,便又僵住了。

他的刀在霈川的手上。

霈川将刀横在眼前,认真抚摸着刀身,掌心运气将其弹出鞘,刀光露出一截,如秋水长虹般潋滟。

“好刀。”

他说着,将刀递到了瑰臻面前,道:“刀身上有字。”

瑰臻接刀,用目光抚摸着刀身,在刀锷处雕有一遒劲的“琼”字。

瑰臻眼睫一颤,认出了刀的来历:“是琼州府的刀。”

琼州府,当世正统的三大仙门之一,他们家刀上功夫了得,门下弟子惜刀如命。

瑰臻有一种不太妙的猜想:“莫非此人出身琼州府?”

她脸上很快蒙了一层阴郁,道:“守住门,我要问鬼。”

霈川见识也许并不广博,但一颗心却足够通透敏锐。他不知道问鬼是什么,却感觉到了一股凛凛杀气从瑰臻的身上透出。他没有多问,退至门外,听着屋里动静。

瑰臻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男人,半天没有动作。

一般来说,鬼是不会老老实实受审的,尤其是一个已神志不清的痴傻鬼。

瑰臻有办法驱其身上的怨气,涤荡神魂,让他获得暂时的清明,真正以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以回答她的问题。

但这份清明维持不了太久,在此之后,等待他的是神魂的消散,他将彻底灰飞烟灭,消失在世间。

瑰臻探手伸进袖中,摸出了一根桃枝,扬手在男人身上抽了第一下。

简朴的桃树枝在瑰臻的手中甩出了闪着灵光的虚影,下一刻,男人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震得整个屋顶都在颤。

陆斯言几乎是冲上楼的,霈川在门前拦下了他。

屋内,第二鞭,第三鞭……

男人的身体在挣扎中变得明澈,惨叫声也不复刚开始的凄厉,直到最后一鞭落下,只传来一声闷哼,男人攥拳,撑着地砖跪坐起来,仰头直视瑰臻。

瑰臻垂下手中的桃枝,正欲问点什么,谁料,男人却先一步开口,嗓音嘶哑道:“多谢仙友渡我。”

他竟还屈身跪行了一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