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隐约听到了轻微的裂帛声。
珍贵的锦缎承受不住他下坠的重量,瑰臻临时裁制的衣裳虽然美丽,可终究凡品。瑰臻心疼衣裳,也心疼刚撒出去的钱,迟疑了一下,回握了男孩的手腕。
肌理间煦热的体温,血脉里汹涌的鼓动,令瑰臻冰凉的指尖不受控的微微瑟缩。
他们在法印的拉扯下,纠缠着彼此,升起至半空。
瑰臻眨了一下眼,盘算着时间,心想:到了。
在陆斯言等人惊恐的目光下,鬼门上的漩涡发出嗡鸣,缓缓降下。子时到,怨煞之气森然涌动,裹挟着风霜冲出鬼门。
寒雨萧瑟,陆斯言有生之年第一次直面鬼门,震撼之余,难以用言语形容那森凉的感觉。
首先是无边的冷意,几乎要将人的血液都冻住,紧接着,意识和视线也变得模糊,神魂似要陷入沉眠,绝望淹过心头,他毫不怀疑自己死定了。
少年鲜衣怒马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他终于懂得反思此行的莽撞,可这代价未免太惨烈。
瑰臻置身于高处,身体几乎变成了虚影,她回望一眼,脱下了腕上的血玉镯子。
辉润的玉环急速坠落,落地碎裂并溅起了无数闪着晶莹的残片,它们像种子那样深扎进地下,于刹那之间破土而出,生根抽芽,枝头绽开了万千绯红,铺满了鬼门内外,继而攀上两侧的壁立千仞。
怒放的桃花漫卷山野。
陆斯言忽觉眼前的模糊和痛苦都消弥不见。
斜飞的细雨也有了回春的迹象,似甘霖天降,桃瓣纷飞,美得摄人。
地官准时打开了一条往生之路,一线天光泄下,他仰起头,找到了通往人间的门。
顾不上去找已经消失不见的瑰臻,陆斯言与同门相互扶持着,混迹在游荡的鬼魂中,奋力逃生。
而此时的瑰臻也同样顾不上关照那些狼狈奔窜的倒霉孩子。
黑锁和法印仅起到一个传送的作用,将她放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消失了,瑰臻打量四周,一片昏昏,直觉是一处比较宽敞的房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她自带的破烂“小孩”。
瑰臻还牵着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总不能一直破烂破烂的叫,是人是鬼都得有个称呼。
他停了有好一会儿,在瑰臻不悦的瞥过来时,才开口道:“是在问我?”
瑰臻:“难道此处还有第三个人?”
他的帽檐压得更低了,完全挡住了双眼,也阻隔了任何情绪的外露。
他回答:“霈川,我叫霈川。”
名字起的倒是真像个人。
瑰臻攥着他的手腕,探进了他的袖口,得寸进尺地往更深处摸。
霈川一惊,缩了一下,没挣开,瑰臻却握得更紧了。霈川抬了一下眼,仍能保持平和:“你摸什么?”
瑰臻一本正经道:“摸你的骨龄。”
霈川的身体陡然僵住了。
一个人的寸口命脉能摸到很多东西,比如说性别,根骨,年龄……甚至修为的深浅也能略探出一二。
瑰臻从他身上摸出了一种旗鼓相当的神威。
这意味着,他的修为可能已至元婴。
瑰臻心情复杂地松手,不再拿他当小孩看待,问:“你这具身体早已成年,为何扮做孩童模样?”
霈川在她松手的瞬间就拉开距离,躲远了。
他身上藏着秘密。
瑰臻想了想,释然了,世道艰难,难言之苦诸多,谁又保证不藏秘密呢。她妥协道:“算了,我不问,你也别躲了。同上一条贼船,我们一起想办法离开。”
霈川顿了一下,又用他那双幽深的眼珠盯着她看,似乎在判断她的话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瑰臻道:“萍水相逢,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阴差阳错当了同路人,等此事一完,你有你该回的家,我有我该做的事,此生都未必能再见第二回,我刺探你的秘密有何用?”
仔细一想,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霈川慢慢的放下戒备:“你说的对。”
他靠在一张桌子上,顺手摸到了一盏灯烛,低头送了口气便将其点燃。
屋子里亮堂了起来。
瑰臻打量屋内陈设,觉得此处格外眼熟,前不久才刚刚见过。
——纸房客栈。
又回来了?
那对鬼母女呢?
瑰臻与霈川一个站在厅堂中央,一个靠在楼梯旁侧,他们几乎是同时有动作,瑰臻奔向了客栈的后院,霈川则冲上楼搜查客房。
然而,客栈中真的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那对鬼母女都没了踪迹。
瑰臻查探了柜台、后院和后厨等地方,一无所获,正打算回厅堂,却猛然听见异动。
咚、咚、咚——
是重物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瑰臻折身掀帘,便见一道敏捷的身影从二楼长廊翻身而下,轻盈落地飘出了十尺远,正是霈川。
而他头顶紧咬着追下来一人,持一把长刀冲着他就是一阵狂砍。
瑰臻见他应付自如,便不急出手,旁观了一会,发现霈川的身法路数并没有章程,一招一式随心所欲,不像是有正经师从的人,而且他习惯于躲闪回避,反击却总显得犹疑。
瑰臻顺手拎起一酒坛子,在耳边晃了晃,听着里面震荡的水音,露出笑,脱手甩了过去。
那人听见破空声,回身便将酒坛劈了个稀烂。
酒坛子碎了,攻势疲软,但坛中的酒液没有被劈散。刀将酒液断成了两股,但却没有削减丝毫去势,两股水柱锋不可当,直刺那人的双眼。
他手里的刀当啷落地,捂着眼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才叫真正的快狠准。
霈川停在几步之外,看了看地上的酒坛碎片,目光便在瑰臻身上打转。
瑰臻问:“怎么回事?”
霈川指着地上打滚的人说:“二层只这么一个……东西,他不是人。”
却长了个人模样。
要么以前是人,现在不是人。
要么是披了张人皮,内里揣着肮脏的瓤子。
瑰臻有点嫌弃,捞了一根筷子,俯身拨开他捂眼的双手。
是个男人,意料之外,此人的五官生得竟还算不错。
他一双眼睛刚被瑰臻重创,抑制不住的痛苦。
瑰臻打量了许久,下了定论:“是人。”
霈川靠近一步:“他不可能是人。”
瑰臻丢掉筷子,起身说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是由人化鬼。他是在有生命、有思想、有情感的时候,被活生生炼化成这副鬼样子。他那些舍不去的思想和情感,会在他化鬼之后变成枷锁和烙印,牢牢的束缚着他,带给他无尽的折磨和痛苦……我一向将这种人仍称之为人。”
霈川:“有思想、有情感,就配当人么?”
他似乎是极认真地在问,不掺任何讽刺和挖苦。
瑰臻诧异:“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霈川一副固执的表情,显然是在期待一个答案。
瑰臻只好回答他:“好吧,是……话说你在哪里找到的他,他又为何攻击你?”
她有几分刻意地将话题引开,人不人这回事太复杂了,浅谈一下即可,瑰臻不愿意往深了聊。
霈川道:“在一间客房的柜子里,我听到他挣扎撞击柜门的响动,刚一打开柜子,他就扑了出来。我猜不到他攻击我的意图,许是本能?”
瑰臻:“因为你打开了柜子,所以他才能出来。”
霈川说是。
因果关系非常重要。
这说明那个柜子十分有玄机。
此鬼双眼挨了戳之后,倒是显得听话极了,等那阵痛楚缓过去,依然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霈川缴了他的刀,也不怕他作乱,抽出绳索将他手脚捆了个结实。
瑰臻执起一盏灯烛,道:“他藏身的柜子在哪,你带我去瞧瞧。”
霈川倒提着他的脚,把他一起拖上楼。
瑰臻跟在霈川的身后,看他以一个瘦小单薄的身躯,吭哧吭哧拉着一个成年男子,费力劳心,也不说累,有几分憨劲在身上。
瑰臻觉得有趣,笑了笑,片刻后,表情又忽然凝住了。
霈川只顾低头拖人、带路。
他听见一声轻轻的笑。
他不晓得瑰臻在笑什么,却觉得那笑声柔软缱绻,真是好听。
那笑刚停了不久,便又听瑰臻用她那好听的嗓音道:“霈川,你并非自愿扮做孩童模样,我猜的对吗?”
嗓音是好听,可说出来的话有点不讨喜了。
霈川闷道:“你刚才说了,不问我的事。”
瑰臻:“我能管得住嘴,可我管不住脑子,是一不小心猜出来的嘛……好了,你别恼,我不问。”
她也是真的喜怒无常。
冷脸的时候,能把人冻得抖下冰渣。
一旦温和起来,又如同涓涓的春水。
霈川不曾回头,当然也不可能看见,瑰臻那一双眼睛与春水可没有半个子儿的关系。
她有一双和他一样黑的眼睛,清澈剔透,能清晰的映出一切。
面前是什么,眼底就是什么,没有情绪做底色,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荒芜。
那里头是不盛任何东西的,你说温柔就温柔,你说残忍就残忍。
瑰臻注视着他的身影,百十个猜测绕过心头。
——若非自愿,那么是谁,将他困在孩童的形态中?又是谁,以怎样的威势和手段迫使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