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几个年轻人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困了至少半月,哪里还数得清时辰。
“我倒是能算得清天数,至于时辰……”
“不晓得,总之,未到子时。”
子时不到,鬼门不开,又是一句废话。
少年人总是有数不清的废话,且乐此不疲的嘟囔。
瑰臻头痛,想起了掌门信中对他们的称赏。
资质上佳、可造之材?
瑰臻怀疑是自己睡得太久,已经对当今的临仙道失去了正常认知。
正当她唏嘘不已的时候,一个声音坚定地回答她:“亥时,二刻。”
嗓音地沉冷静,不似少年的聒噪,显得尤为清耳悦心。
瑰臻猜是位性格沉稳的晚辈,寻着声音望去,却没见着说话的人。
疑惑间,其他几个人靠边挪动了一下,推出了一个身量瘦弱的孩子。
又是一个小孩!
他看上去不比外面那个小女孩大多少,裹着不合身的破烂袍子,一顶圆毡帽压着眉沿,漆黑的眼珠迎上瑰臻探究的视线,没有躲闪,也没有畏缩。
瑰臻问道:“刚才是你在说话?”
男孩说:“是。”
果然是他。
分明一副孩童的相貌,却有着成年男子的嗓音。
其他年轻人穿得都是得体的鹤纹袍,唯独他身上破布烂条,格格不入。
瑰臻当下意识到,他就是那多出来的第九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又怎会和这一行仙门后辈们混到一起。
几位少年见瑰臻无视他们,反倒对一个破烂孩子另眼相待,心里有些不爽快,有一人便站了出来,道:“我看姑娘仙姿非凡,莫非也是玄门中人?”
这一点简直是显而易见。
首先,凡人姑娘不会一眼认出鬼门。
其次,也不会在遭难时冷静如斯,甚至还能慢条斯理地问一句时辰。
同行道友之间仿佛自成默契。
瑰臻知道对方开口这一问,意在打听她的出身。
当今的临仙道,往宽了说,有大小玄门上百,随便一个山旮旯里都能刨出一个自成派系的门面,更有一些年深岁久的世家传承,以及不世出高人的散养弟子……名头五花八门。
可往窄了说,正经也就三处地方。
北地的琼州府,西海的神月山,江南的霓霞仙谷。
其中尤以霓霞仙谷根基最为深厚,历来被尊为百家之首。
玄门百家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门派弟子下山历练、行走江湖时,如非必要,需身穿本门统一制式的弟子服,以便与同道通晓彼此的身份,也方便互相帮扶。
比如这些少年们身穿的鹤纹袍,瑰臻便猜他们出身咸阳一带,那里的人最是爱鹤,但具体归于哪门哪派,她睡得太久,早就记不清了。
瑰臻自己在衣着上没有禁忌,霓霞仙谷的衣裳她从来不穿。现在她身上的衣裙是簇新的浮光锦,纹理通透,颜色虽素,却极尽华丽,环佩叮当,连腰间系带都是以珍珠点缀,莹润光彩,大小均等,粗数有百来颗。
一针一线无声地彰显着有钱。
玄门中人无论辈分,通常不会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暴发户。
所以瑰臻在这一身锦绣富贵的修饰下,身份格外像个谜。
他们猜不到,瑰臻也不愿坦诚相见,她略一沉吟,半真半假道:“师从霓霞仙谷,奉师命到纸房镇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想必就是你们了。”
少年们眼睛顿时亮起了神采,又惊又喜,且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肩背。
“原是仙谷的前辈……哦不,师姐……抱歉,冒犯您了,请问我们该如何称呼才合适?”
瑰臻只是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便有一少女开口:“师兄,你瞧她与我们年纪相仿,叫前辈应当不合适,而且我听说,仙谷的三代弟子尚未出师收徒,所以,我猜——这位姐姐只可能是仙谷几位长老的门下。”
他们完全没想过霓霞仙谷里那位名动天下的不老神颜。
毕竟他们太年少了,瑰臻又久不问俗物,对于他们而言,那位东山君更像是话本中的人物,他们就没指望能见着活的。
师兄竖起大拇指:“你说的很有道理!师妹你真独具慧眼!”
少女向瑰臻寻求肯定:“姐姐,我说的对吗?”
瑰臻噙着笑,嗓音凉凉的:“我猜——你们可能是忘了当下的处境,打算坐守鬼门直到天荒地老是吗?”
……
几次三番的冷脸,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出异样。
少年们纷纷失落,看样子……这位师姐不怎么好相处啊!
他们难得安静了片刻,瑰臻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一身破烂的小孩身上。
他独自站在人群之外,冷冷清清地望着她。
瑰臻只对他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个孩子,又是什么来头呢?
好奇的念头在瑰臻心里一闪而过,瑰臻没有去探究,她当然比一群孩子要知轻重。
瑰臻耐着性子,询问几位少年事情的始末。
幸亏他们讲述得很有条理,瑰臻终于摸清了情况。
他们的确出身咸阳,是战乱中幸存的孩子,幼年失怙,受当地一小山门的照拂,跟随师父入道后,勤恳修炼。
然而,那山门太小太弱,师长们的修行也一般,几个少年的长进早已超越了长辈们的估量,掌门不忍见良才埋没,于是求告曾经的仙友,想为弟子们寻一青云梯。
师长们各显神通,尽心尽力,一腔苦心终于没白费,有一位蓬莱散仙前辈愿举荐他们到霓霞仙谷一试。
怀揣鸿鹄之志的少年们便结伴上路了。
至于为何会被困于此——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说:“惭愧,六月末时,我们一行人途径纸房镇附近,正巧遇上几位少女惊惶外迁,一打听,才知晓,纸房镇连年有少女被生祭给伥鬼,已经惨死数条人命了。我们原本想除恶扬善,却学艺不精,将自己也搭了进来。”
瑰臻道:“你们捡了街上的铜板。”
少年点头,道:“想必你也是。”
瑰臻从锦囊里摸出铜板,放在拇指上旋了一圈。
听少年叹息道:“往年被生祭的少女每人都会在颈上挂一枚铜钱……铜钱其实是钥匙,天行有道人鬼殊途,按道理鬼不能轻易害人的。可人若是主动触碰了这伥鬼留下的钥匙,即可两界通行,鬼再害你便没了忌讳,甚至可以为所欲为。”
瑰臻抬眼瞧他,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拱手道:“姑娘见谅,在下陆斯言。”他张了张嘴,似是想问瑰臻的名姓,却拘于礼,开不了口。
便听一少女直接替他开口:“姐姐,我见你与我们年纪大差不差,今年几岁啦?家在何处?如何称呼?”
瑰臻道:“便称师姐吧,家住江南,今年十八。”
前两个答案还好,大家都笑眯眯的,甚是友好。
可当瑰臻说道十八时,四周一静。先是陆斯言猝然起身,一脸惊惶,紧接着,那位少女也变了脸色,几步抢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
瑰臻目露疑问。
陆斯言焦急追问:“你……你可有将年龄告知纸房镇的其他人。”
所谓的“其他人”指的应当就是客栈里的那对母女。
瑰臻点头:“说了。”
陆斯言:“不妙。”
面对他们的惶然无措,瑰臻不能理解,尝试着问:“怎的?”
陆斯言深吸一口气,道:“听村民们说,那伥鬼挑选祭品,指明了要十八岁的貌美少女。我们……我们都配不上它的条件,所以,我们虽困于此,倒也无恙,你,可你……”
瑰臻:“……”
那少女跺脚,焦急道:“怎么能巧成这种地步,但凡早一年或晚一年,都不至于……”
瑰臻心如止水,心道:且不说没有如果,即便有,早一年她是十八,晚一年她也十八,不可能有变。
无巧不成书,刚破关老天爷就送上这么一份大礼,捞人不成竟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陆斯言:“传言子时生祭,现已亥时二刻,时间要来不及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可在场同伴彼此心里了然,倘若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他们也不会呆坐到现在。
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瑰臻难得开始有礼貌:“劳你们挂心了,我想……”
正此时,乖巧坐在外圈的破烂小孩再次突兀开口:“亥时三刻已到,确实来不及了。”
——“别信口胡来!”少女回身瞪眼斥了一句:“你算的时辰到底准不准,有依据吗?!”
瑰臻惊奇,借机打听:“别吵,怎么,你们不是同行之人?”
陆斯言见她还有心思问不相干的事,焦急无奈之余,也答了:“那孩子确实不与我们同行,他是纸房镇的人,因与家人走散,慌乱间不慎摔倒碰了地上铜板,才一并被抓了。”
合情合理的解释。
无懈可击的谎言。
瑰臻的目光从刚才起就没离开过那小孩。
他有一双黑眼睛,看久了容易使人沉溺,却并不空洞,里面一重一掩的填满了各种悲欢情绪,那是只有人会拥有的特质。
瑰臻下巴轻轻一抬,问他:“你几岁了?”
破烂小孩抿嘴瞧了她一会,答道:“十四。”
瑰臻:“将时辰算得这么准,你怎么做到的?”
小孩说:“我就是知道。”
瑰臻眉目柔和了一瞬,似是笑了。
便听那小孩下一句话意味深长:“你应该也知道。”
瑰臻尚未展颜的笑意一敛,无比犀利的刺了他一眼。
他终于晓得回避躲闪,侧开身低下了头。
这时,一阵咯咯嘻嘻的笑声降了下来,他们四处望去却不见人影。
陆斯言一行人慌忙拔出随身佩剑,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瑰臻竟然发现自己无意中已被他们护在了中间。
少年们彼此交耳:“是那伥鬼么?”
“……所以那伥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好难对付!”
“是我们大意了。”
陆斯言:“都别说了,凝神,聚气!”
鬼门内悬着的漩涡开始不安分的躁动。
可以想见门后夜行万鬼的可怖盛景。
鬼门开的那一瞬间,是怨鬼煞气最重的时刻,多少前辈修士都不敢直挫其锋,几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怎么够看?
瑰臻看着他们艰难设起的简陋剑阵,平静道:“伥鬼,生于人间道,多因横死而化灵,死后为鬼所役,坐守鬼门,不得解脱。”
伥鬼的来历,说白了,就是个看门狗。
瑰臻一句话点破玄机,那小女孩似是怒了,停了笑,变成了凄厉的嘶叫。
陆斯言担忧地看着她。
瑰臻说:“七月十五,鬼门一开,魂归故里。届时,地官会为鬼魂们开一条回乡的路,那也是往生的路,你们便与它们一道回人间去吧,莫要管我。”
陆斯言道:“姑娘,你与我们一起走。”
瑰臻摇头:“恐怕我等不到子时。”
话音刚落,几条长的黑锁从天而降,如同有生命一般,缠上了瑰臻的腰身。
他们都意识到,传言中的伥鬼生祭要开始了。
八位少年剑光舞出了不要命的架势,却连瑰臻的身都近不得,更阻拦不了她足下逐渐成形的血色阵法。
红光绕身而起。
四肢百骸传来被撕扯的感觉。
瑰臻腰间承受着黑索的吊绞,身体悬空,肩背后折,整个人如同一叶轻飘飘的羽毛,而后在某个刹那感觉到一沉,有人抓住了她的袖子。
是那个一身破烂的男孩。
几位正道少年拼尽所有都是徒劳,而他的手却能轻易穿进法阵,阻了她的去路。
瑰臻再次看进了男孩的眼睛里,如此近的距离,一切端倪无处可藏,纤毫毕现。瑰臻一愣之后,舒展了眉眼——
十四岁?
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