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锦一路沉默着回到厨房,将水倒入了缸中,听着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停后,她双手扶着水缸边缘,呆呆看着波动起伏的水面,思绪万千。
前世,她就是在这年春天被陆太后送给了皇帝。
重来一世,她本以为不住去姐夫官舍就能不再重蹈覆辙,可不想借住到宝光寺,竟也能遇上陆怿。
即便她不想再跟前世那些人有任何瓜葛,可命运的轨迹还是在冥冥中与前世重合。
一切似乎都无法避免。
她有一种预感,元彻、陆太后这些人,她早晚还是要遇见。
他们之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断。
水面的波纹平息。
崔之锦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少女的容颜是那般鲜活,不愧是连见多识广的陆太后都要惊叹的美貌。
美貌,对于贵人来说,是锦上添花,可对于平民女子,却是一种致命的灾难。
前世,因为这份美貌,她死在了十六岁那年。
而今,不知还有多少如她一般可怜的女子,要步上她前世的后尘。
崔之锦看着水中的自己,苦笑了一下,水中人,也对她笑了一下。
千里之外的邺城。
洛州使者一路快马加鞭,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洛阳的急风,很快吹入了邺城宫。
内监脚步匆匆,踏碎落花,带着洛州急报,快步前往陆太后宫中。
长春殿。
帘幔轻扬,炉香袅袅。
陆太后斜倚凭几,眼眸半阖,一手支头,一手持珠,姿态慵懒,虽已是不惑之年,依旧风采不减。
魏宫一品大内司王迎儿,朗声念着各地奏上的公文,声音回荡在殿中,清脆响亮。
内监脚步匆匆,穿过回廊,趋步至殿外,禀奏女官,女官接过急报,侍立殿外等候。
一炷香后,殿内的读奏声停下。
女官入内。
王迎儿接过急报,打开扫了一遍内容后,眉峰微蹙,看向榻上的陆太后,沉声道:“洛州刺史遇刺了。”
话音落,陆太后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怎么回事?”
“是魏风存。”
陆太后面色一沉,佛珠自腕上被狠狠掷入殿中,珠串断裂,佛珠轱辘辘滚落一地。
“又是他!”
满殿宫人瞬间跪倒一片,个个面色煞白,抖若筛糠。
王迎儿合上急报,摆了摆手,内监和宫人们立刻惶恐匍匐着退离了长春殿。
众人都退去后,陆太后揉了揉眉心,刚刚还盛怒的模样,此刻却已恢复如常。
王迎儿目光看向陆太后,面无表情。
这个女人,有其让人如沐春风,和顺可亲的一面,亦有在朝堂玩弄权术,狠心毒辣的一面。
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王迎儿跟了她二十余年,陆太后之心性,唯她领之最深。
“洛州刺史死了,你该高兴不是吗?”
陆太后凤眸微抬,嘴角微扬,提醒道:“这可是令人震怒的大事。”
王迎儿心中翻了翻白眼,洛州刺史死了,本是能引起朝堂震动大事,可她们却莫名觉得轻松了几分。
陆太后临朝称制,这些勋贵老臣出了大力,可这些年他们仗势功劳,忝居高位,倚老卖老,却对朝政无所俾益。
即便朝廷有心提拔年轻士子上位,可这老人不退,新人如何出头?
陆太后早就对这群老东西不耐烦了,她不是不知道洛州刺史劣迹斑斑,可若处置了他,难免会被人诟病是鸟尽弓藏,寒了其他老臣的心。
如今人死了,刚好解决了她一个忧虑,她还可以顺势安排更听话的人去洛州重镇。
“这次,你想派谁去洛州?”
陆太后手指轻点额角,若有所思道:“汉人世家不能掌兵,胡人勋贵不好掌控,是得好好考虑一下人选。”
说完,又眉梢一挑,“还有,之前让你教规矩的宫人,准备送过来吧。”
王迎儿眼神一动。
翌日,陆太后请皇帝至长春殿用膳。
“洛州刺史遇刺,令人震怒,可洛州也不可无主,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元彻恭敬道:“儿臣都听母后的意思。”
陆太后淡笑道:“穆司空举荐太原王,太原王亲则君弟,身份尊贵,我有意派他出镇洛州,陛下觉得如何?”
“二弟年长,是该放出去历练历练了,儿臣并无异议。”
陆太后点点头,慈爱地看着元彻道:“陛下长大了,也该早亲政务了。”
元彻知是试探,颔首婉拒道:“儿臣年少无知,不堪亲政,还请母后多多辛劳。”
陆太后笑了笑,心中很是满意,话锋一转道:“今日请陛下过来,除了洛州的事,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陛下。”
元彻神色平静,眸子却微动了一下。
陆太后含笑神秘道:“我给陛下准备了一个惊喜。”
话音落,帘幕轻卷,随着一阵清脆的环佩轻撞之声,一个头戴步摇金冠,身着锦绣华服的女子,莲步轻移,款款下拜。
女子色若朝霞映雪,灼若芙蕖出波,姝艳绝伦,不可迫视。
陆太后满意地看着眼前得体的美人儿,去年选入宫中的良家子,这是最出挑、最漂亮的那一个,调.教了几个月规矩,终于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虽是严正克己,可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着这么个美人儿,不信不为所动。
元彻面无表情,注视着那道缓缓而来的艳色身影,蓦地眼睛一疼。
一张若隐若现的脸,一道似有若无的记忆,随着眼前女子的款步靠近开始慢慢浮现,与眼前女子的身姿重叠在一起。
“奴婢徐氏,叩拜陛下。”
声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
元彻一阵晕眩。
陆太后得意询问天子,“陛下觉得如何?”
元彻视线愈发模糊,他集中心神,定睛看向女子,心口却升起一股难以言述的疼痛。
——陛下。
脑中乍然传来一道空旷而熟悉的呼唤。
元彻心口狠狠一抽,定睛再看,眼前的女子却是如此陌生,那个声音……
“陛下?”陆太后见元彻脸色不对,蹙眉,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元彻却如失神般缓缓起身,脚步刚迈开,便骤然昏倒,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陛下!”
夜色如墨,微风动帐。
元彻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陛下……”
女子悲戚而优美的呼唤在耳边不停萦绕——
“陛下,救我。”
大雨滂沱,宫门在他身后一重重关闭,他拼尽全力在无边雨幕中疯狂奔跑。
他从未如此绝望过,哪怕自幼被陆太后的阴影笼罩,日夜担惊受怕,几度折磨垂死,他也不曾这般绝望恐惧过。
“阿锦!”
女子乌发如蓬,衣衫凌乱,暗红的污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死不瞑目。
他在暴雨泥泞之中往前爬着,绝望对她伸出手,即便贵为帝王,也跨不过那道名为生死的鸿沟。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梦中,女子对他转过身,明艳的面容上泪痕斑驳,眼神怨毒,质问的声音尽是仇恨与不甘。
“陛下,你为什么不救我?”
“陛下,你骗的阿锦好苦啊……”
元彻猛然睁开了双眼。
头痛欲裂,心如刀绞。
她让自己救她。
她,是谁?
阿锦,是谁?
于此同时的洛阳。
做了一天家务的崔之锦,全身疲惫不堪,梳洗之后,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陛下,这样写对吗?”
雕梁画柱,碧瓦朱甍的宫殿中,光线迷蒙,烛火微晃。
崔之锦坐在书案边,声音甜润,傻傻地仰头问身边的男子。
“嗯,阿锦写的很好。”
耳边传来男子温和醇厚的声音,皇帝执起书卷,为她诵读《论语》。
“世人常言女子何用知书?然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才女,北人多不读书,所以野蛮无知。阿锦,你一定要多读书,明理明智。”
崔之锦点点头,脸上带着天真的笑。
纸上的墨色渐渐开始蔓延,直至整个宫殿陷入一片黑暗。
崔之锦看到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中,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脸上、身上都是黑色的血污。
她对着一片虚空伸出了手,痛苦呻.吟——
“陛下,阿锦疼,阿锦好疼啊……”
心口一阵绞痛,崔之锦猛然惊醒。
窗外,月华静静流淌,一地寒霜。
崔之锦摸了摸脸,湿漉漉的一片,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她竟然梦到元彻了。
大约是因为白日里遇见陆怿的缘故,便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吧。
前世,她就是在这一日被陆太后送给了皇帝。
如今她避开了命运,不知又有哪个可怜的女子,将要重蹈她的覆辙,被陆太后杀母夺子。
崔之锦擦了擦眼泪,起身去关上了窗户。
夜色沉沉,她却再难成眠,为了不吵到妹妹,遂点了一盏油灯,披着衣服来到了院子的葡萄架下,借着微弱的烛火,翻读《论语》。
幽微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端丽明艳的面容,在朦胧的灯火下流出一丝难以言述的忧伤。
片刻后,崔之锦无言抬起头,仰望着一弯明月。
星河寂寥,满目苍凉。
少女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有着说不出的悲戚萧索。
他要她读书,明理明智,却又以最无理、最失智的手段要她性命。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言可定万人生死,漠视生命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她死了,他依然可以若无其事的把别的女人送上皇后之位,给孩子找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
好似世间从未有过崔之锦这个人一般。
可是,凭什么?
就因为她长相貌美,她是个女人,她能生孩子,可她偏又家世寒微,身份卑贱?
可她为什么要为别人的荣华富贵献出生命?
出神之际,不知从何处吹来一朵桃花,正落在她打开的书页之上。
崔之锦看着那朵桃花,默默合上了书。
作者有话要说:京城和洛阳的剧情同时展开,皇帝会慢慢想起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