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兰加,1960年9月
我在灶间像个奴隶似的伺候着滚烫的炉子,其他人则在周围跑来跑去。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们和跟在后面的他们的母亲都在一个劲儿地嚷嚷:“塔塔·比迪比迪!塔塔·比迪比迪!”意思是“鸟儿先生”,利娅是这么说的,她已经跑出去加入了他们。如果鸟儿先生——不管是谁——出现哪怕一会儿,利娅也肯定不会错过。他们说他驾着某种老旧的船逆流而来,正在那儿卸下他的家人和其他东西。
成为普莱斯家的新任“男厨”后,我根本就没时间找乐子。我若是想要了解基兰加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途径取决于那些事会不会从我们家灶间的门口经过。
好吧,没承想我也不用等上很长时间,因为它们直接来到了我家门口!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门廊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白人。那人年纪很大,骨瘦如柴,穿了件很旧的牛仔布衬衫,薄得几乎能看透,一只小小的木质十字架用皮绳悬在脖子上,就像刚果人戴的恶眼护身符一样。他胡子花白,蓝眼睛闪闪发光。总而言之,要是圣诞老人改信了基督教,而且从去年圣诞节至今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那就应该是这副模样了。这就是他给人的印象。我走出灶间来到门廊上的时候,他已经在和母亲握手,介绍他的妻子——一个个子高高的刚果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们年龄肤色各异,但大多都躲在鸟儿太太色彩缤纷的长裙后面。母亲一脸困惑,但她总是很有礼貌,即便对全然陌生的人,也会加以款待,所以她就让他们进了屋,让我快去榨点橙汁。于是,奴隶蕾切尔又回到了灶间!
我端着一大罐滴滴答答的橙汁回来,倒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一切剧情。我还不清楚他们是何方神圣,但母亲这会儿正对着他们喋喋不休,好像是在招待许久未见的家乡人。他们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问村民们都怎么样,似乎对这儿还挺熟的。“玛玛·姆万扎,哎哟,她怎么样啦?玛玛·洛还在给人理发、榨棕榈油吗?愿她一切安好,她都有一百一十岁了吧,从来没结过婚——很了不起吧。玛玛·塔塔巴呢,她去哪儿了?啊,还有阿纳托尔!我们最好马上去看看他。”都是这一类的闲话。圣诞老人大人似乎是个和蔼的老头。他说话的腔调既像扬基佬,又像外国人,就像老电影里那些和善的爱尔兰警察那样说话:“哎哟,看着点啦!”
露丝·梅已经下床好几天了,似乎正在好起来,她正听他说话听得入迷。她坐在他身边,脑袋几乎是仰着靠在他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上。老头将一只手搁在露丝·梅的头上,极其认真地听着母亲说的每一个词,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显得很是恭敬。他妻子差不多比他年轻一百岁,有她自身的魅力,而且几乎一直很安静。但她的英语说得相当棒。他们问教会的事进展得怎么样。父亲此时还在外面,一如往常地到处惹麻烦,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母亲说:“嗯,很艰难。拿单很苦恼。但他很清楚耶稣之言会使他们的生命充满仁慈。只是,这儿村民的行事和我们的习惯有着极其不同的侧重点。”
“尽管如此,但他们都是很虔诚的人,你知道的。”老头说。
“这是什么意思?”母亲问。
“他们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一只眼睛总是望向神灵。他们栽种甘薯和木薯的时候,会祈祷。收获的时候,会祈祷。甚至怀孩子的时候,我想他们也会祈祷。”
母亲对这话似乎很感兴趣。但利娅抱着胳膊问:“你的意思是向他们自己的异教神祈祷吗?”
圣诞老人大人笑着对利娅说:“你觉得我们的上帝会怎么看待他造物之中的这个小小的角落呢:森林里盛开鲜花的树木,鸟儿,泛滥成灾的倾盆大雨,灼人的阳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哦,知道。”利娅说,一如既往是那个全优学生。
“你难道不觉得上帝看到这些事情也很开心吗?”
“哦,我认为他为此而喜悦!”她迫不及待地说,“我觉得他对刚果肯定要比对他创造出来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骄傲。”
“我也这么想。”他说,“我认为刚果人的生命充满了上帝的仁慈,当然还有一些要人命的困难。我倒是认为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怎么发出快乐的声音,好让上帝听到。”
利娅往后靠到椅背上,八成是在琢磨父亲对此会怎么说吧。就好像我们都不知道似的。他会说众所周知爱尔兰人是天主教徒,而那些人是错误偶像的崇拜者。花啊鸟啊这类玩意儿可算是让他们臭味相投了。
“你听过基兰加人唱歌吗?”他问,“那些歌都饱含虔诚之情。当雨水滋润了甘薯的种子,就唱一首刚果语的圣歌,这也是开始一场礼拜的极好的方法。从那儿很容易就能说到芥菜种子的比喻。圣经里的很多内容在这儿都能讲得通,只要对一两个字稍加改动就行。”他哈哈笑道,“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章节,你就全都扔掉吧。”
“每一句话都是上帝之言,不是吗?”利娅说。
“上帝之言,是很久很久以前一群来自环境严酷的沙漠文化的浪漫理想主义者说给你听的,后来的两千年里又出现了一连串的阐释者。”
利娅凝视着他。
“亲爱的,你难道认为是上帝本人用英语写下了整本的钦定版圣经吗?”
“没有,我觉得不是。”
“想想看吧,所有那些对古老的阿拉伯沙漠里的保罗或马太来说极其明显的义务,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都是胡说八道。比如说,洗脚。那真的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还是只不过为了避免将沙子带进屋里?”
利娅眯着眼坐在椅子里,终于有一次被正确答案给难住了。
“哦,还有骆驼。骆驼真的能比一个有钱人更容易穿过针眼吗?或许其实他说的是一截粗糙的纱线呢?在希伯来文中这两个意思是用同一个词表达的,但它指的到底是哪一种意思呢?如果是骆驼,那有钱人干脆就别试了。但如果是纱线,花一番大力气,他倒是有可能成功的,明白吗?”他身子凑向利娅,双手搁在膝上,“哎哟,你父亲在外面菜园里忙活的时候,我真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搅乱你的思绪。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当我试图准确地理解上帝之言时,我就望向窗外,看看他的造物。因为,亲爱的,那才是他每天为我们展示的勃勃生气,并不需要一大批可疑的中间人在那儿指手画脚。”
利娅并没有急于下结论。“你的意思是说,花朵和鸟儿之类的就是你的福音书。”
“啊,你们肯定在想我就是个发了疯的异端老头。”年老的塔塔·鸟儿由衷地哈哈大笑起来,手指抚摸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天主教教皇信奉者的又一个警示标志),听上去毫无悔过之意。
“没有,我都能理解。”母亲若有所思地说道。她显然理解得颇为透彻,所以愿意接纳他,将他的混血家庭迎入屋内。
“请你们谅解我。我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已经爱上了这儿的人和他们的思考方式。”
那还用说,我心里想,看看他的婚姻状况不就知道了。
“好啦,你们肯定饿坏了!”母亲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说道,“至少留下来吃晚饭吧。拿单应该很快就回家了。你们真的住在那艘小船上?”
“的确如此。在船上安家方便开展工作——做做收藏、自然研究、传教、公共健康之类的事情,有时候也分发一些奎宁。我们大些的孩子全年多数时候都待在利奥波德维尔上学,但放假的时候,他们会和我们一起来拜访亲戚。”他瞥了眼他的妻子,他妻子笑了笑。
她平静地解释道:“塔塔·福尔斯对鸟类特别感兴趣。他已经给这个地区许多欧洲人闻所未闻的鸟类做好了分类。”
塔塔·福——尔——斯?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我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而母亲则与这位夫人展开了那番客套,讨论这一家子是否应该留下来吃晚饭。母亲显然忘了我们根本拿不出哪怕一种像样的东西来吃,而那家人也懵然不知如果留下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塔塔·福尔斯,我反复琢磨着。与此同时,艾达把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打开了一本她在这栋房子里找到的发霉的鸟类图书,她就喜欢带着这本书跑东跑西。
“哎哟,”他开心地叫了起来,“我把这些书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能用到这些书,实在是太棒了。但你要知道,我的船上还有好多本比这更棒的书。”
艾达那副样子像是恨不得马上跑去那儿,立刻从尾到头读一遍似的。她指着嘎嘎乱叫的长尾松鸦的不同图片,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或许他根本没发现艾达没法说话。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福尔斯修士!是那个福尔斯修士!就是在我们之前来的那名传教士,由于和当地人走得太近而被踢出局了。哈,肯定没错!现在,总算把每件事都弄明白了。但太晚了,我插不上话,我当了女仆,已经错过了引荐。我只是坐在那儿。而艾达听着鸟儿课,利娅则哄着福尔斯害羞的小孩子们,让他们走过门廊,进来同她和露丝·梅一起坐在地上看漫画书。
然后突然之间,房间就暗了下来,因为父亲出现在了门口。我们都愣住了。只有福尔斯修士跳了起来,向父亲伸出右手,并用左手紧握着自己的右臂,这是刚果人秘密的握手方式。
“普莱斯牧师,”他说,“我一直在为你祈祷,现在终于有幸见到你可爱的家人。我是福尔斯修士,你的前任。这是我妻子赛琳。这是我们的孩子。”
父亲没有伸出手。他打量着福尔斯修士脖子上挂的那个硕大的天主教式十字架,也许正在心里反复掂量着有关他已经癫狂的传闻,或许还回想着那只鹦鹉说的每一句骂人话。最终,他还是和他握了握手,但是美国式的,显得很冷淡。“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啊,我们正好从这儿经过!我们的很多工作都在下游的克瓦进行,但我妻子的父母都住在甘达。我们想也许可以来看看你们和基兰加的其他朋友。当然,我们也会去向塔塔·恩杜表示问候。”
你可以看见父亲听见自己的头号劲敌酋长的名字后,脸色变得极差。而且,他那一口扬基腔也让父亲愈发不快。但父亲强装镇定,以避免承认自己迄今为止在使人皈依基督这桩营生上遭到惨败的事实。“我们过得还不错,谢谢。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强调的是现在,好像在说,我们很清楚你是被踢出局的,再也没法宣讲福音了。
“我很高兴从事主的事功。”福尔斯修士说,“我刚才还告诉了你的妻子,我在做些传教的工作,还研究动物,把它们归类。我做了大量的观察记录,总的来说也许只有很少的时间做拯救工作了。”
“太可惜了。”父亲宣称,“拯救是道路、真理、光明。因为凡求告主名的,就必得救。然而人未曾信他,怎能求他呢?未曾听见他,怎能信他呢?没有传道的,怎能听见呢?……就像书上所写:‘报福音传喜信的人,他们的脚踪何等佳美!’”
“‘传喜信’的确是很宝贵的工作。”福尔斯修士说,“《罗马书》,第十章,十五节。”
哇。这扬基佬很懂圣经嘛。父亲一听那话,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当然在尽己所能。”父亲很快说道,掩饰着自己的震惊,“我始终将受祝福的话记在心里,‘当信主耶稣,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他们就把主的道,讲给他和他全家的人听。’”
福尔斯修士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天使用大地震把牢中囚犯全救出来之后,保罗和西拉没有逃走,而是讲道给禁卒和他的家人听。《使徒行传》,第十六章,对不对?我总是对接下来那一节有点小困惑,‘当夜,就在那时候,禁卒把他们带去,洗他们的条纹衣。’”
“美国译本会为你答疑解惑,那上面说的是‘洗他们的伤’。”听上去父亲就像个课堂上的万事通小孩,你会恨不能把他给掐死。
“确实是这样。”福尔斯修士缓缓答道,“可我还是在想,这句话是谁翻译的?我在刚果待的这些年里,听说了许多翻译上的错误,有些甚至十分滑稽。所以,如果我有所质疑,还要请你谅解,普莱斯牧师。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那所谓的条纹衣也根本不是伤,而是其他东西,该怎么办?他是个狱卒,也许他就是穿了件条纹衣,就像仲裁员那样呢?保罗和西拉替他洗衣服,是为了展示谦卑的美德吗?又或许这里的意思还要更有隐喻性:保罗和西拉纾解了那人的疑虑?他对他们突然加之其身的新宗教感到不安,他们是否倾听了他的感受呢?”
小女孩和露丝·梅一起坐在地上,用她们自己的语言聊着天。露丝·梅悄声说:“唐老鸭和白雪公主,他俩结婚了。”
父亲跨过孩子们,拉了把椅子过来,椅背朝前,坐了下去——无论何时他要和人争论基督教义,他都喜欢这么干。他将胳膊交叉着搁在椅背上,假笑了几声,以示不同意福尔斯修士的观点。“先生,我要向你表示慰问。就我个人来讲,我从未因为这种对上帝之言的理解障碍而感到困扰。”
“的确,我也看出来了。”福尔斯修士说,“但我向你保证,这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困扰。这完全是一种消遣下午时光的好方法,真的。就举你说的《罗马书》第十章为例。我们再回到那上面去。如果你喜欢,就用美国译本。再往后一点,我们发现有这样一个承诺:‘所献的新面,若是圣洁,全团也就圣洁了。树根若是圣洁,树枝也就圣洁了。若有几根枝子被折下来,你这野橄榄得接在其中,一同得着橄榄根的肥汁。你就不可向旧枝子夸口,若是夸口,当知道不是你托着根,乃是根托着你。’”
父亲就坐在那儿眨巴着眼,听着根啊枝啊这席话。
但圣诞老人的眼睛闪着光,他正说到兴头上。“普莱斯牧师,”他说,“当你和你的刚果弟兄分享食物,因他们的歌声而内心喜乐时,难道你就没有一次想过这一点吗?你是否明白我们就是嫁接在此的树枝,分享着这些非洲树根的肥汁?”
父亲回答道:“你可以看看第二十八节,先生。‘就着福音说,他们为你们的缘故是仇敌。’”
“当然,接下来还有:‘就着拣选说,他们为列祖的缘故是蒙爱的。’”
“别傻了!”父亲喊道,“那一节指的是以色列的子孙。”
“也许是吧。但橄榄树的意象确实很微妙,你不觉得吗?”
父亲只是斜着眼瞟他,像是眼前就有棵树,他正想着怎么把它劈成柴火。
不过,福尔斯修士一点都没生气。他说:“在圣经里描述的那些自然形象面前,我就是个傻瓜,普莱斯牧师。我就是喜欢。我发现它们在这里尤其好用,这里的人都很智慧,对周围的生灵世界有着了不起的感受。蒙受着自然的恩泽,他们对此都很谦逊。你知道为甘薯祈雨的那首圣歌吗,普莱斯牧师?”
“唱给异教神和错误偶像的圣歌?恐怕我没时间去掺和那档子事儿。”
“好吧,我知道你很忙。但那种事也很有意思啊。和你所引用的《罗马书》并行不悖。你还记得第十二章第三节吧?”
父亲回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我凭着所赐我的恩,对你们各人说:不要看自己过于所当看的……”
“……正如我们一个身子上有好些肢体,肢体也不都是一样的用处。我们这许多人,在基督里成为一身……”
“在基督里!”父亲吼了起来,好像在说:“瞧!这才对!”
“互相联络作肢体,也是如此。”福尔斯修士继续引用道,“按我们所得的恩赐,各有不同。或说预言,就当照着信心的程度说预言。或作执事。就当专一执事。或作教导的,就当专一教导。施舍的就当诚实……怜悯人的,就当甘心。爱人不可虚假。爱弟兄,要彼此亲热。”
“第十二章,第十节。谢谢你,先生。”父亲明摆着是想叫停这场经文之争。我敢打赌他肯定想让福尔斯修士把圣经好好抄一遍,以示惩罚。可如果那样,那老头只会站在那儿,从记忆里调出经文,再随意加入一些额外的自然形象。
父亲突然记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要忙。反正,长话短说,他们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他们领会到,在我们家他们并不受欢迎,依父亲的谦卑之见,说不定整座村子都不欢迎他们。显然,他们是那样一种人,宁愿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吃,也要想方设法让你不自在。他们告诉我们,他们计划下午去拜访几个老朋友,但夜幕降临前就得溯河而上。
我们都得把自己钉在椅子上,才能免于跟在他们身后跑的冲动。我们都很好奇他们会对塔塔·恩杜那些人说什么。啊哈!我们还一直或多或少地以为自己就是踏足此地的唯一的白人呢。可是长久以来,我们的邻居们竟然和福尔斯修士保持着完整的友谊,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你总是以为自己对他们了解得更多,远超过他们对你的了解,可如今福尔斯修士给了你相反的证明。
太阳落山前,他们回来邀请我们在他们走前去看看他们的船。于是,母亲、妹妹们还有我就浩浩荡荡地往河岸去了。福尔斯修士想要给艾达一些书。这还远不是全部。福尔斯太太拿出了许多礼物要送给母亲:罐头食品、奶粉、咖啡、糖、奎宁片、水果什锦等许许多多东西。看来,他们确实就是圣诞老人夫妇了。然而,他们的船不过是漂浮着的小窝棚,上面盖着亮绿色的马口铁棚顶。不过,舱内倒是各种设施都有:书、椅子、煤气炉,你能想到的都有。他们的孩子跑来跑去,跳到椅子上,玩东玩西,根本没觉得自己住在水上有何特别。
“哦,我的老天!哦,天哪!你们太客气了。”母亲一个劲儿地说,因为赛琳拿出一样又一样东西,放在我们的手上,“哦,真是怎么感激你们都不过分。”
我盘算着要塞一张纸条给他们,就像电影里被俘的女间谍:“救命!快把我弄出去!”但他们那艘负载过重的小船,要是你没看仔细的话,真的像快要沉下去似的。给了我们那些罐头食品之后,也许就能让船浮起来了。
母亲也在琢磨着一些事。她问:“你们怎么能弄到这么多给养?”
“我们有许多朋友。”赛琳说,“卫理公会教团给我们提供奶粉和维他命,让我们分发给沿岸的村落。罐头食品和奎宁片是ABFMS给的。”
“我们和各个教派死命地打交道。”福尔斯修士说着,哈哈笑了起来,“我甚至还从国家地理协会搞到了一小笔津贴。”
“ABFMS?”母亲问。
“就是美国浸信会外国使团服务协会。”他说,“他们在万巴河上有座传教团医院,你没听说过吗?那家小医院做了数不清的好事,治疗麦地那龙线虫,教人识字,各种善行。我得说,他们的作为已经让老利奥波德国王的幽灵羞愧难当,如果说那样的事情是可能的话。那家医院的管理者是你这辈子能遇见的最有智慧的牧师,男的叫韦斯利·格林,妻子叫简。”
然后,福尔斯修士又赶紧加了一句:“当然,没有冒犯你丈夫的意思。”
“可我们也是浸信会教徒。”母亲说道,语调像是很受伤,“而传教联盟在独立前夜把我们的津贴给砍掉了!”
这回福尔斯先生先想了一会儿,然后圆滑地说:“有件事是肯定的,普莱斯太太,有这样的基督徒,也有那样的基督徒。”
“这次传教要跑多远?你们坐船能到得了吗?”母亲瞅着那艘船,罐头食品,也许还有我们的整个未来。
但福尔斯修士和福尔斯太太一听这话都哈哈笑了起来,摇着头,好像母亲在问他们是不是经常驾船去月亮上取脱脂干酪似的。
“要是往下游走,这艘老掉牙的木桶船在奎卢河上跑不了五十英里。”他解释道,“因为会碰到激流。但从利奥波德维尔出发,穿过万巴,来到基奎特的这条河上,路还是很不错的。有时候,格林牧师会乘他的船逆流而上,再搭卡车,和我们在基奎特碰面。我们也会去马西马宁巴的机场拿包裹。仰赖上帝的仁慈,不管什么东西,我们好像总能搞得到。”
“我们真的都是多亏了那些朋友。”赛琳补充道。
“啊,是的。”她丈夫深表赞同,“而那意味着为了搞好人脉,就得会基图巴语、林加拉语、本贝语、库尼伊语、维利语、恩丁基语,还要能听懂流血的说话的鼓。”
赛琳大笑着说对,那是实话。我们一行人都觉得自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尴尬难受。要是露丝·梅足够健康有精神,那她老早就爬到船上,说不定开始用哪种语言,外加法语和暹罗语,同福尔斯家的孩子唠里唠叨起来了。然后你就会觉得那情景太不真实,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用真正的语言说话,或者还未到达盛年的小孩子,自然而然就能彼此理解?但露丝·梅并不够健康也没有精神,所以她很安静,只是拽着母亲的手不放。
“他们要我们离开,”母亲说,“不管情况如何。我也真的觉得我们应该离开,但拿单决定要留下来。”
“独立之后,当然会有很多人蜂拥离境。”福尔斯修士同意道,“人们离开的理由有无数种:出于常识,出于疯狂,出于脆弱。而我们这些人留下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但绝不是脆弱。没人能对我们说三道四,普莱斯太太,你说对吗?”
“嗯……”母亲犹疑不决起来。我猜她是耻于承认如果由她来做决定,我们就会像兔子一样哧溜一下逃离这儿。我也是,而我才不管谁说我是胆小鬼。救命啊,我想用眼神来和福尔斯太太交流。把我们从这儿弄出去!派艘大点的船过来!
后来,母亲只是叹了口气说:“我们真不想让你们走。”我肯定妹妹们也都同意这一点。在这儿,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就像是地球上最后几个讲英语、用开瓶器的人。一旦那艘小船噗噗噗噗地溯流而上,我们就会再次冒出这种感觉。
“你们在基兰加待几天吧。”利娅提议道,不过她没说他们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也没说,你们得向父亲好好解释解释,因为父亲认为你们就是一群退步分子。她的确不必这么说。在场者心照不宣。
“你们都太客气了。”赛琳说,“我们得去我母亲家。村里刚开了座大豆农场。我们会在雨季结束后原路返回,保证会再来拜访你们的。”
据我们所知,这个“再来”意味着从七月到更加遥遥无期的将来,任何时间皆有可能。我们就站在那儿,越来越伤心,看着他们收拾东西,清点孩子的人头。
“我不想麻烦你们。”母亲说,“但露丝·梅,我这个小家伙——她发高烧一个多月了。现在她勉强有点精神,但我还是很担心。哪儿能很方便地看医生呢?”
赛琳走到船边,把手放在露丝·梅的脑门上,再蹲下身,看了看她的眼睛。“有可能是疟疾,也有可能是伤寒,但不是昏睡症,反正我不这样认为。我给你一点东西,也许能派上用场。”
当她消失在船舱里时,福尔斯修士压低嗓音对母亲说了实话:“但愿我们能再帮到你一点。但使团的飞机根本就不飞了,也完全不知道路好不好走。一切都混乱不堪。我们会想办法将你家小孩子的情况传话给格林牧师,但谁也没法保证他能不能帮上忙,特别是现在。”他看了看露丝·梅,她似乎全然不知他们正在讨论她的命运。他认真地问道:“你觉得情况很急吗?”
母亲咬着指甲,仔细打量着露丝·梅。“福尔斯修士,我毫无概念。我只是个从佐治亚州过来的家庭主妇。”
恰在这时,塞琳拿了一小玻璃瓶粉色的胶囊出来了。“抗生素,”她说,“如果是伤寒或霍乱之类的,这药能管用。如果是疟疾或昏睡症,恐怕就没用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会为你的露丝祈祷的。”
“你和塔塔·恩杜聊过吗?”福尔斯修士插嘴道,“他的资源极广。”
“拿单和塔塔·恩杜只怕是钉头碰钉子。我不敢肯定他会搭理我们。”
“也许你会有奇遇。”他说。
他们真的要离开了,但母亲似乎只是绝望地想要让谈话继续下去。福尔斯修士解开缆绳,在甲板上忙碌的时候,她问道:“你们真的和塔塔·恩杜关系很好吗?”
他抬起头,有点吃惊。“我很尊敬他,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但作为基督徒,你真的能和他好好相处吗?”
福尔斯修士站起身,挠了挠头,使得白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你越是长时间看这男人做事,他就越是显得年轻。终于,他说:“作为基督徒,我尊重他的判断。他把村子管理得很好,每件事都考虑得很到位。但对于有四个老婆这种事,我们从来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现在不止这个数了。”利娅八卦道。
“啊哈。所以你看,在那方面我没有多大影响力。”他说,“但我能告诉你,他的每个老婆都从耶稣的教义中有所收获。塔塔·恩杜和我一起度过了许多个下午,就我们俩,用葫芦碗喝棕榈酒,讨论好好对待妻子的益处。我在这儿的六年间,能看到打老婆这样的事已经很不受待见了。因此,几乎每座灶间都给塔塔·耶稣设了秘密的小祭坛。”
利娅把解下的缆绳扔给他,帮着他把船从浅泥滩推入深水区。她就这样艰难地蹚进没膝的泥水,蓝色牛仔裤一塌糊涂,但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艾达把讲蝴蝶扑翼的新书紧紧地抱在怀里,露丝·梅则弱弱地喊道:“温达姆博蒂!温达姆博蒂!”
“你觉得像你这样做就足够了吗?”母亲问福尔斯修士,仿佛她根本不明白我们已经说过再见,这场谈话已经彻底结束了。
福尔斯修士站于甲板上,回望着母亲,好像他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最后他耸了耸肩。“我们都是嫁接到这棵大树上的枝条,普莱斯太太。非洲这根了不起的根茎滋养着我们。我希望你能获得智慧和上帝的仁慈。”
“真诚地感谢你。”她说。
他们在水上已经走了很远了,他突然活跃起来,大喊道:“哦,鹦鹉!玛土撒拉!它怎么样啦?”
我们面面相觑,很不情愿以这样不愉快的气氛结束这次拜访。露丝·梅用她微不足道的小嗓音喊道:“鸟的天堂!它去鸟的天堂了,福尔斯先生!”
“哈!那是它最好的归宿,可怜的小家伙!”福尔斯修士哭着叫道,这场面自然让我们震惊得要命。
与此同时,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了过来,跳进河岸的烂泥里。他们也都得到礼物了,我能看出来:一包包奶粉之类的。但他们都在特别开心地大喊大叫,看来他们之所以爱福尔斯修士,并不仅仅是因为奶粉。就像圣诞节虽然只拿到袜子,但孩子们仍旧全心全意地相信圣诞老人一样。
只有母亲没有挥手。她站在没过脚踝的烂泥里,好似她的工作就是见证那艘船越缩越小,变成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的一个小点。她一动不动地坚守着岗位,直到船完全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