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那天的下午,我从午睡中醒来,睡的时间很短,却让人精神抖擞,醒来便一直在想某种海贝——近乎橙色的贝壳上夹杂小斑点。是不是在梦中见到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一枚。我已准备好上楼去练画,还想让那种橙色斑贝落在墨西哥海湾夕阳图的正中央,再恰当不过了。
我顺着沙滩往南,开始翻找贝壳,只有我的影子陪着我,还有三两群小鸟永不停歇地在水岸边觅食——伊瑟管它们叫“小鹬鸟”。远处,有几只鹈鹕列队滑翔,又收起翅膀,像石头一样落在水面。那天下午我没想着锻炼,没去监管臀部的疼痛,也没有数步子。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思绪就如还未在身下永不消逝的翡翠汤里找大餐的滑翔鹈鹕。其结果便不难想象,当我最终找到心仪的那种海贝,再回头看到浓粉屋变成了那么—个小点儿时,我是多么震惊。
我站在那里,贝壳抛起又落在手掌里,猛然间感到臀部犹如碎玻璃扎似的疼。疼痛始于胯骨,又如脉冲跳动着向下延伸到大腿。但回首来途,通往住所的脚步几乎都看不见了。我恍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照顾自己——或少或多。我和我那愚蠢的数步子小把戏。今天,我忘了要让自己每五分钟就保持一次紧张的小型体能训练。我只是……出来散了次步。像所有正常人那样。
所以,我有—个选择。我可以在回程时依然那样照顾自己,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做—套卡迪·格林推荐的体侧伸展动作,那能疼得吓死人,然后就没心思干别的了;也可以光走路,不做操,像所有没有受伤的正常人那样。
我决定光走路,但起步前,我朝身后瞥了一眼,往南更远处有一张条纹沙滩椅。旁边还支着一把遮阳伞,把椅子完全遮在阴影里,伞和椅子有一样的条纹花样。椅子上坐着—个人。从浓粉屋望过来时,那只是一个小黑点,现在则变成了—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袖管卷到胳膊肘,他的头发很长,在海风中微扬。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我们还离得太远。他看到我在看他,便挥臂招呼。我也扬扬手,再转身沿着自己的足印开始漫长的归家跋涉。这就是我初遇怀尔曼的情景。
那天夜里我上床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新年第二天恐怕要蹒跚慢步了,臀腿肯定会酸得没法走。但结果没那么糟,我开心极了,一场热水浴似乎就把肌肉里残留的僵硬感都解决了。
所以,第二天下午我自然又去散步了。不设目标;没有新年计划,也不玩数数游戏。只是一个人慢慢走在沙滩上,有时,我和温和卷来的浪花走得太近,便会惊得一群鹬鸟飞上天,活像一团脏云。有时,我会捡起一枚贝壳,放进口袋里(一星期之内,我就会自带塑科袋,以便攒下更多宝贝)。等我走到足以看清魁梧男子身容细节时——今天穿了蓝衬衫,卡其裤,几乎是赤脚——我便再掉头往浓粉屋走。掉头前没忘朝他挥挥手,他也回了礼。
那便是“了不起的沙滩漫步”的真正开始。每天下午,走得更远一点,我就能把条纹沙滩椅里的魁梧男子看得更清楚些。在我看来,他显然有一套例行规律;早上他陪着老妇人,推着她的轮椅从木栈道走到沙滩,但我从浓粉屋看不见那条栈道。下午,他就独自出来。他从没脱去衬衫,但手臂和脸孔都晒黑了,黑得像上等人家里的老家具。在他身旁的小桌上,有一只高脚玻璃杯和大水罐,里面恐怕是装着冰块、柠檬或是杜松子酒、奎宁水。他总是挥挥手;我也总是照样回应。
一月下旬的一天,我走得更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顶多不足两百米,沙滩上出现了第二把条纹椅。桌上还有一只玻璃杯,是空的(高脚杯亭亭玉立,着实有诱惑力)。等我挥手时,他先是挥手回应我,接着指了指空椅子。
“谢谢,但还不行!”我喊道。
“得了吧,快过来!”他也喊过来,“我会用高尔夫车送你回去。”
听了这话,我笑了。伊瑟一直钟情于高尔夫小车,那能让我在沙滩上尽情驰骋,把小鹬鸟们一次次惊飞。“不能打破游戏规则,”我喊道,“但我会如期走到那里的!不管水桶里有什么货色——记得要为我冰镇!”
“你知道就好,朋友!”他随手假装敬了个礼。“趁这功夫,成全每一天,也让每天成全你。”
怀尔曼说的话我都记得,但我相信是这句话最能让我和他维系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还没和他握过手就听到了这句话。成全每一天,也让每天成全你。
那年冬天,弗里曼特并非只顾着散步;弗里曼特是重新开始了生活。那感觉太他妈棒了。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里,大浪重重落下,海贝们不再是悄声细语,而是狂躁争论,就在那时,我作出了一个决定:等我确定这种崭新的感觉真实无误时,我就要带上制怒娃娃瑞芭去沙滩,把她浸在炭火燃料里,然后付之一炬。用地道的维京葬礼葬送我的上辈子。妈的,为什么不呢?
冬天里,弗里曼特还在画画,就像鹬鸟和鹈鹕泡在水里那样,我也泡在画里。一周后,我便后悔自己在彩色铅笔画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给伊瑟写了电邮,感谢她的威逼利诱,她给我的回信中则说,她在那方面无师自通,几乎无需怂恿,她还告诉我,蜂鸟福音团在罗德岛的鲍尔塔克教堂里完成了一次首演——有点像巡回布道前的热身赛,信徒们都乐疯了,又是拍手又是高喊,哈利路亚。“教堂走道里有好多人摇摇摆摆,”她写道,“那是浸信会教友们代替跳舞的方式。”
那个冬天,我还频繁利用互联网,尤其和Google成了密友,哪怕只能用一只手敲击键盘。查杜马岛的资料时,我搜到的无非是一张地图。我本可以再深入挖掘一点,再使点儿劲,但心中似有某种暗示,告诉我可以暂时放下此事。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有何关于失去部分肢体后的奇闻异事,于是,我挖到了一座宝藏的母矿。
我该事先声明,任凭Google让这些故事令我浮想联翩时,就算再离奇、再疯狂,我都没有抗拒心,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奇特经历和车祸有关——布罗卡区所受的损伤,截去的右臂,或二者加起来。我想什么时候看穿着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琼斯的速写就什么时候看,我也很肯定琼斯先生是在赞莉斯珠宝店里给伊瑟买的订婚戒指。超现实的绘画在我笔下越来越多,虽不能给出确切的涵义,但同样能让我信服,过去在电话随记本上的涂鸦根本不能解释我如今画出的夕阳为何总有神出鬼没的味道。
我不是第—个失去肢体、却别有所得的人。在美国纽约州弗雷东尼亚的森林里,伐木机砍掉了—个男人的手,又烧焦了喷血不止的手腕,因而保住了他的命。他把那只手带回家,浸在—罐酒精里,收进了地窖,三年后,那只手虽然已不在他手腕下了,他却感觉到寒冷。他走下地窖,发现有扇窗户破了,冬季的寒风径直吹在那个罐子上,那只手还完好无缺地浮在里面。前伐木工把罐子挪到靠近壁炉的地方,寒冷的感觉便消失了。
西伯利亚深处的图拉有一个俄罗斯农夫,从手到肘都被农机吞噬后,余生便以探物为职。当他站在曾经有水源的某个地方,左手和小臂——也就是不存在的那部分肢体——会有冰凉感,还伴有湿漉漉的水感。根据我读到的这些文章(共有三则),他的探物技能屡试不爽。
还有一人在内布拉斯加州,能预言龙卷风的到来,因为他失去的脚会告诉他——脚趾间会有谷物屑。英格兰的某位无腿航海家被同伴当作“人工寻鱼雷达”来用。一个日本人做了两次截肢手术后,变成了一位备受推崇的诗人——在火车事故中失去双臂时,他还是文盲呢,这天赋来得真不赖。
所有这些轶闻中,最离奇的大概当属新泽西州的卡尼·贾佛兹,他出生时就没有双臂,十三岁生日过后不久,这个打小就适应残疾人生活的孩子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死活对他的父母坚称:他的双臂“在疼,埋在一个农场里”。他说他可以把方位指点给他们看。他们开车上路两天,终于开到了爱荷华州的一条土路,东西南北都是无名之地。那孩子把他们带到一片玉米地,附近有一座谷仓,他看到谷仓屋顶上着“邮袋”香烟的广告画,便硬要他们挖地。父母挖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指望能找到什么,只是想要平息孩子的身心困扰。挖到三英尺下,他们发现了两具骸骨。—个是小女孩,年龄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另一具是男性,年龄无法判定。阿代尔郡的验尸官估计这两具尸体埋在这儿差不多有十二年了……当然,也可能是十三年,也就是卡尼·贾佛兹此生的年纪。两具尸体的身份都无法追查。小女孩尸骸中的臂骨都断了。那些骨头都和身份未知的男性的骸骨混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匪夷所思,但另外两则更让我感兴趣,尤其当我想到自己是如何在女儿的手袋里翻找东西时。
我是在《美国北部超心理学季刊》的一篇文章找到这两个故事的,文章标题为《他们能用失去的肢体探明真相》。文章用编年史的方法记载了两位特异功能者的故事,—位是来自凤凰城的女士,另一位是阿根廷里奥加耶戈斯市的男子。女子失去了右手;男子失去了整条右臂。两人都数次成功协助警方找到了失踪者(或许也有失败的记录,但这篇文章没有提及)。
根据这篇论文,两位截肢特异功能者用的是同—种能力。失踪者的片缕衣衫或手写字迹都能激发这种能力。他们可以闭起双眼,凭借被截去的那只手(此处附有一段密密麻麻的注脚,称之为“荣光之手”,亦即魔咒之手)触摸那些物件,完成视觉化的超能力。凤凰城女士会“看到一帧影像”,继而转述给与她对谈的人。但是,阿根廷人是用剩余的那只手自动涂写出一堆简短、粗暴的符号,来记录这种沟通,在我看来,这个过程和我的绘画有类似之处。
如我所言,互联网搜索出的这些奇闻异事,我对偶然看到的几宗特别离谱的案例或许有所怀疑,但我从没怀疑过自身:我必定经历了某种异象。就算没有卡森·琼斯的那幅画,我想我也会相信的。很可能,是因为这里万簸俱寂。除了杰克的短暂造访,或是怀尔曼——他是更近的邻居——挥手高呼“日安,朋友”!我看不到任何人,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话,除了自言自语。外部世界几乎完全撤退远离,这种情况下,你会开始清楚地听见自己,不同的自我之间有清晰的交流——表面的自我和深层的自我,我是说,那就是自我怀疑的劲敌,那能置迷惑于死地。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决意把我对自己说的这些视为一种实验。
EFree19致 Pamorama667
1月24日9:15am
亲爱的帕姆:
我有一项不同寻常的遗嘱要对你说。我一直在画画,画的主题都有点怪,但挺有趣的(至少我这么认为)。眼见为实,更容易让你明白,所以我在附件里贴了一两张JPGJ的图。我一直在想你以前用的那些团艺手套,一面写着“手”、另一面写着“拿开”的那种。我很想把它们画在一幅夕阳画上。别问我为什么,这些念头只是凭空而至。你还有那种手套吗?要是有,可以寄给我吗?我会很乐意用完后寄还给你,只要你需要。
我只希望你没把这些图片给任何“老朋友”看。尤其是博兹,如果他真的看到这些东西,恐怕会大笑一筒。
埃迪
又及:如果你不想寄手套给我,也完全没问题。我不过是一时风起。
E回复是当天晚上来的,也就是回到圣保罗家中的帕姆寄来的。
Pamorama667致 EFree19
1月24日5:00pm
伊瑟当然跟我说过你在画画。它们确实是与众不同。希望这种癖好能比你车祸后的康复期维持得更久些。要不是给了eBay,我想,那辆野马车依然停在我们房子后头的。你说得对,要求有点古怪,但看了你的图后,我似乎能明白你的用意(汇总截然不同的物事,以便让人们用崭新的角度审视它们,对极了),反正我可以有一副新手套了,那就让你心满意足吧。我会用UPS快递给你,只要求一点:但凡有“成品”,要给我寄一张JPG小图看看:)
伊瑟说她在那儿度了个好假。我希望她给你寄了感谢卡、而不是一封电邮,可我太了解她了。
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埃迪,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把你的电邮和JPG附件转寄给了赞大·卡曼,你肯定还记得他是谁吧。我想他可能想看看这些画,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他读读你的信,看看有什么需要留意的,因为你在信里把“要求”拼写成了“遗嘱”,又把“大笑一通”拼成了“大笑一筒”。最后你写“一时风起”,我看不明白,但卡曼医生说或许是“一时兴起”的意思。
我很关心你。
帕姆
又及,我父亲的病况有所好转,手术后恢复得还不错(医生们说大概把肿块都“拿干净了”,但我肯定那只是他们的口头禅罢了)。他好像也适应化疗了,现在在家休养,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谢谢你的关心。
从这段“又及”,可以见得我前妻不讨人喜欢的那一面:歇着……歇着……歇着……然后咬你一口,“闪身撤退”。但她说得对。我应该告诉她,请在电话里代表民主党人士向病榻上的老人家致以慰问和祝福。该死的癌症就是臭婊子。
整封信就是一组怒气交响曲,先提及我一直没时间帮她修好的野马,再以关心的口吻一一列举我拼错的词,对我如此关怀备至的女人却以为亚历山大名叫赞大。
把因此而来的小脾气发泄之后(如果你要刨根问底,那我就告诉你,发泄的意思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说话,用很大的吼声),我确实把发给她的电邮又看了一遍,是的,我有点担心,但也只有一点。
从—个角度看,说不定只是一时风起的小错罢了。
第二把条纹沙滩椅已成魁梧男子的桌边的固定摆设了,我再走近一点后,我们经常扯着嗓子喊上几句寒暄之词。这种结识新友的办法堪称古怪,但很让人愉悦。帕姆发来电邮——表面是关心,潜台词却深埋不露(你本该和我父亲一样病重在床,埃迪,搞不好更惨)——的第二天,沙滩那头的伙计高声喊道:“你到这儿还要多久,你觉得呢?”
“四天!”我喊着作答,“说不定三天就够了!”
“难道你还打算走个来回?”
“没错!”我说,“你叫什么?”
他晒黑的脸虽已有点赘肉,却依然堪称英俊。现在呢,还有白色的牙齿在闪亮,咧嘴一笑时双下巴就不见了。“等你到这儿了就告诉你!那你叫啥?”
“自个儿到信箱上瞧吧!”我又喊。
“要我屈尊低头看信箱,那得等我死翘翘的那天!”
我朝他一挥手,他也朝我—挥手,用西班牙语高喊“早上见”!然后转头,又去望海面和巡游的海鸟。
等我走回浓粉屋,我的电脑信箱上标志新到邮件的小旗正在飘扬,我看到的是:
KamenDoc致EFreel9
1月25日2:49 pm
埃德加:帕姆把你的最近一封信转蛤我了,还有你的画。请允许我先挑重点说:你如此迅速地成长为艺术家,实在令我大为震惊!我知道你会用特有的插科打诨回避赞赏之词,那就废话少说,只有一句:万万不可停笔!
至于她的担忧,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做次MRI(核磁共振成像)会是个好主意。你在那里有医生吗?你该做次体检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我的朋友。
卡曼
EFree19致 KamenDoc
1月25日3:58pm
卡曼: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如果你想称我为艺术家(或甚而是“手艺人”),我还能和谁去争呢?目前在佛罗里达,我没有联系过外科医生。你能否推荐一位?还是说,我得通过陶德·贾米春去找?——贾米森医生的手指头最近基本上只在我脑袋里泡。
埃德加
我以为他会认真回复,而我也说不定就此和医生约定时间,但那时候,几个错词之类的语言学偏异还不具有优先权。散步是需优先考虑的事之一,走到条纹沙滩椅便是既定目标,也有某种被优先考虑的地位,但趋近一月下旬时,我的主要任务是互联网搜索和画画。前一天晚上我刚刚画到《海贝和夕阳№16》。
一月二十七日,从羞答答等待我的沙滩椅前不足两百多米的终点折回浓粉屋后,我看到一只UPS包裹放在门前。里面是两双园艺手套,手背上印着“手”的红字已经褪色,掌心里的“拿开”也褪色不少。多年园艺劳作让它们吃尽了苦头,但依然很干净——我早就猜到,她会把它们清洗过再给我。事实上,我也希望如此。我感兴趣的并非是在我们漫长的婚姻里戴着这副手套的帕姆,甚至不是去年秋天在梦多塔高地的家中戴着这副手套的帕坶——那时候我已经搬到法伦湖去了。那个帕姆是已知的恒量。但是……我跟你说点别的事,既成事实的事,我的“如果如此女孩”曾说过,并压根儿没意识到她那么说话时和她母亲是多么相像,像得近乎诡谲,她已经出街无数次,只为了见那个家伙。
那个帕姆才是我感兴趣的——和那个家伙出街无数次的帕姆。那家伙叫马科斯。那个帕姆的手曾戴过这副手套,再捡起来放进UPS的白盒子里。
那个帕姆就是我的实验对象……不过我同时也告诫自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简直能以此为生了。那是怀尔曼说的,他经常一言中的。或许不止是经常,甚至现在也是。
我没有等夕阳西下,因为我起码不想自欺欺人地以为真的对画一幅画感兴趣,我的兴趣点在于画出信息。我把我太太特意清洗过的园艺手套(她准是在漂白剂里狠搓了一把)拿到小粉红,在画架前坐下。面前有一张雪白无痕的画布,静静等待着。左手边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铺陈我的数码相片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另一张桌子下垫了一小块绿色防水油布,布上摆放着二十来罐颜料,几罐半满的松节油,还有几瓶微风牌矿泉水,是我用来洗笔的。杂乱得很,倒有点忙忙碌碌的艺术工作室味道。
我把手套搭在膝头,闭上眼睛,假装我正在用右手触摸它们。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疼痛,没有奇痒,也没有手指在抚摩粗糙的旧织物的幻觉。我枯坐那里,希望会有感觉——且不管会是怎样的感觉,但一无所获。好像不需要的时候我却偏偏命令身体去拉屎撒尿。过了漫长的五分钟,我再睁开眼,低头去看膝头的手套:手……拿开。
没用的东西,天杀的废物。
别发火,保持平静,我心想。接着又想到:太晚了,我已经火了。对这双手套和使用它们的女人先火了,还要保持平静?
“要平静也太晚了,”我说,看着我的残肢断臂,“我再也没法天堂(heaven)了。”
说错了。总是说错字错句,而且还会天杀的永远这样下去。我真想一掌挥去愚蠢的该死的玩具桌上的零碎,全他蚂的撸到地上去。
“平静(even)。”我说,故意压低声音,故意细语慢声。“我再也不能平——静了。我是怪怪的独臂人。”那一点儿也不滑稽(甚至也不太理性),但怒火终究开始消退了。听到自己把话说对是很有帮助的。通常都有用。
我把思绪从断臂转向我妻子的手套:手……拿开,说得没错。
伴着一声叹息—一或许其中有点释怀的口吻,我记不清了,但很可能是——我把它们放在我摆放模特物件的桌上,从松节油罐里取出一支笔,用抹布擦干净,用清水涮一涮,然后瞪着空白画布发呆。难道,我真打算画一副手套吗?为什么,凭他妈的什么理由呢?为什么?
突然之间,想到我一直在画画,我竟自觉荒谬之极。不知为何,这想法似乎能赢来满堂喝彩。如果我把这支笔蘸上黑色,在禁区般的白色空间里落笔,搞不好就能妙笔生花,接连不断绘出干巴巴的小人:十个印第安小小人,为了吃饭出门去,一个自己淹死了,那就只剩九个啦。九个印第安小小人,深夜不寐——
太神经质了。我起身离座,巴不得更快点。突然间我不想逗留在此,不想在小粉红,也不想在浓粉屋。不想在杜马岛,更不想留恋在我愚蠢无用、瘸腿又白痴的退休生活中。我说了多少谎话?说我是个艺术家?荒唐!卡曼可以用他专有的电邮文体里的粗体字高呼口号,“大为震惊!”、“不能停笔!”但卡曼最擅长拿恶性事故受害者开玩笑,让他们相信自己过的苍白黯淡、尽力模仿生活的生活就像真实生活—样美好。要说积极鼓舞废人,卡曼和康复中心女王卡迪·格林是旗鼓相当,联袂出手便所向披靡。他们实在太他妈聪明了,他们用来高呼“不能停笔!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无尽耐心让人多么感恩戴德啊。我还自说自话,说自己有特异功能?拥有—条幻觉中的臂膀就能看到不可知的神秘事物?那不算荒唐,而是可悲可怜又疯癫。
诺科米斯有家二十四小时超市。我决定练练驾驶技术,去买一两包六罐装的啤酒,然后喝个大醉。明天在宿醉的晕眩中醒来,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不觉得宿醉会让我显得更糟。我伸手去摸手杖,我的脚——左脚,好的那只脚,上帝啊——却还绕在椅腿下。我就这么绊倒了。右腿的力量不够大,没法撑住我,整个人就要跌出去的时候,我伸出右臂撑住了。
当然,只是本能反应……但它确实撑住了。撑住了,我没有看到它——我的双眼死死紧闭,只有当你决定牺牲自己时才会那样死死紧闭——但如果毫无支撑地跌倒,我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受重伤。不管有没有地毯垫着,可能会扭伤脖子,甚至可能折断颈骨。
我在那儿躺了—会儿,确定自己还活着,然后跪起来,臀部疼得火烧火燎,并将悸动的右臂平举到眼前。没有手臂。我把椅子立好,再用左前臂撑住椅子……然后将头猛地冲上前去,咬了一口我的右臂。
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肘窝下留下新月形的咬痕,深深陷进皮肉里,那种疼啊。
还有别的感觉。我感到前臂的肌肉抵在我的唇间。我退回身,喘着粗气。“上帝!上帝啊!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算什么?”
我几乎在期待,期待能亲眼看到一条胳膊在漩涡中浮现。但它没有,但它就在那儿,好吧,我探起身,把它伸到椅子对面去够一支画笔。我能感觉到五指在抓取,但画笔纹丝未动。我心想:就是说,它像幽灵一样。
我撑起身子,再次坐上椅子。臀部如有万般纠结,但那种疼痛似乎深埋在体内,我用左手抓起刚刚清洗过的画笔,夹在左耳上,再洗了一支,放进画架下的笔槽里。接着洗了第三支,也放在笔槽里。本想洗出第四支,但我决定不再耗时间了。饥饿感,那种高烧般的热浪又将我卷走了。就像我暴烈的怒火那样倏忽即至、又凶猛异常。如果此刻楼下的烟探测器轰鸣而起,宣布房子着了火,我也不会去管的。我撕去一支崭新画笔上的塑料纸,蘸满黑色颜料,开始作画。
和《游戏结束》那幅画一样,我不记得《福利之友》的真正作画过程。我只知道,那是在一番暴力冲动中完成的,和夕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画面上主要是黑色和篮色,瘀伤的颜色,画完后,我的左臂累到酸痛。手上溅满了颜料,手腕上也是。
画完后的画布让我想起小时候读的平装本通俗小说,尽说些没头脑的浪荡夫人们是如何沉沦的。在那些封面上,这些少妇总是一头金发,青春貌美。但在我的画里,她一头黑发,足有四十多岁,这位夫人分明就是我的前妻。
她坐在床上,床单揉得乱七八糟,除了一条蓝色内裤,周身上下一丝不挂。配套的蓝色胸罩肩带挂在一条腿上。她的头微倾,但毫无疑问能看出她的五官,虽只有寥寥数笔,我竟能用粗犷写意、如同中国象形文字般的几笔黑色传神地刻画出她的神色。画面上惟一的、真正的亮点落在凸起的前胸上:一朵玫瑰文饰。我在想,她什么时候去文的?又是为什么呢?有文身的帕姆对我来说非常奇怪,就和她去米逊山参加自行车比赛一样难以置信,但我丝毫没有怀疑这不是真的;画上所言就是真相,就和穿着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琼斯一样。
画中还有两个男人,都是赤裸的。一个站在窗前,半转身去,他的身材属于典型的五十岁中产阶级白人男性,我猜想,你随便挑家黄金健身房就能在更衣室里见到一两个:小肚腩,扁屁股,松垮的胸肌。他像文化人,挺有教养,但现在的神态却悲伤之极,恍如大势已去,伊人不再。一副听天由命、无可补救的神情。那就是棕榈滩的马科斯。好像他脸上也有名字似的。去年丧父的马科斯,先给帕姆送咖啡,又送别的。她接受了他的咖啡,别的也笑纳,但不会强求得到他的所有。这些都明摆在他脸上呢。你不能一眼洞穿,但能看到的也绝不止光屁股那么简单。
另—个男人靠在门口,脚踝交叉地站立着,那令他的两条大腿压叠起来,阴囊也就自然而然地前凸而露。他似乎要比窗前的男子年长十岁,但身材保持得更好,没有肚腩,没有救生圈,大腿肌修长紧实。双臂抱合在胸脯下。他正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帕姆。我很熟稔这种微笑,因为汤姆·赖利当我的会计——也是朋友——已有三十五年了。要不是我们家有邀请父亲当伴郎的传统,我肯定会问汤姆愿不愿意。
我看着他赤身棵体站在门道上,看着我妻子在床上,我记起他曾帮我从法伦湖里搬出来。也记得他说“你不能就这么放弃豪宅呀。你怎么能在主场获利的决胜局里弃权呢?”
再想起他热泪盈眶,“老板,看到你这样,我真不习惯。”
那时候他已经和她上床了吗?我想,还没有吧。但是——
我要给你一个建议,你回头转告给她。那是我亲口说的,他也转告了。只不过,他做的事情可能不止是口头转告。
我没用拐杖。跛足走到窗前。夕阳还有几个小时才会沉落,但阳光已然大幅西斜,由西向东地在海面上投下红影。我强迫自己直视那耀眼的光迹,几次三番抹去眼角的湿润。
我试图劝自己相信,这幅面可能只是臆造之景,毕竟我的神智仍在努力自愈。但这种劝说只是徒劳,心中的两个自我对峙不下,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条理分明,我明白自己知悉了什么。帕姆在棕榈滩和马科斯上床,当他提出要更长久深入地交往时,她拒绝了他。帕姆也和我最老的老朋友、也是生意上的拍档有染,或许和他的性关系仍未结束。惟一缺失答案的问题就是:在这两人之中,是谁说服她在乳房上文了一朵玫瑰。
“我得忘记这事儿。”我说着,把血管怦怦直跳的额头抵在玻璃上。在我身后,火红夕阳在墨西哥湾里燃亮。“我真的需要忘记。”
那就打个响指,心里的我说。
我用右手打了个响指,也听到了声音——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好,干完了就完了!”我兴致高昂地对自己说。但当我再次闭上双眼,却又看到帕姆坐在床上——某些床——只穿着内裤,胸罩的肩带搭在—条腿上,像条死蛇。
福利之友。
他妈的朋友,有他妈的福利。
那天晚上我没在小粉红赏夕照。我把拐杖靠在屋角,一瘸一拐地走下沙滩,径直走向海水,直到膝头被浸没,水很冷,飓风季节已过去几个月,海的热量也渐渐退去,但我几乎没注意到那究竟有多冷。现在,水波中跃动的光带已成了酷烈的橘色,那便是我盯着看的对象。
“屁股注意,实验开始。”我说,任海水在我身边涌动,我不能靠残腿站稳,便伸出左臂以求平衡。“该死的屁股。”
头顶上,有只苍鹭从渐沉渐黑的天空里滑翔而过,长颈悄无声息地划出抛物线。
“这就是偷窥,纯粹就是窥探私事,而我也付出了代价。”
确实。如果我又想把她掐死,那只能怪罪于自己,不可能再是别人的罪过。别凑到锁眼前偷看,免得让你心烦意乱,我亲爱的老妈以前就这么说过。我偷看了,也心烦意乱了,故事讲完了。现在,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她的事。我的事则是放手,不要去管人家。问题是,我能不能做到。那比打个响指难多了,甚至比用不存在的那只手打响指都要难。
—个浪头涌来,力道大到足以将我拍倒。顷刻间,海水淹过我的头顶,只能在水里呼吸。我挺起身,手忙脚乱。波浪撤回时,又想把我从沙地和贝壳间拖出去。我用那条好腿把自己往岸边拽,就连坏腿也在虚弱无力地踢水,总算没让自己随波逐流。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我很困扰,但绝对不想自溺于墨西哥湾。对此决不含糊。头发湿湿的搭在眼前,我一边吐出混着海水的唾沫一边咳嗽,连爬带走地趟出海水,拖着我的右腿就像拖着一只浸饱水的行李箱。
终于走到干沙地,我翻身仰躺在地,望着天空,一轮饱满的新月悬浮在黑丝绒般的天幕,就在浓粉屋屋脊上。远远望去,月亮如此平静。而在它之下,却有个男人丝毫无法平静:他浑身颤抖,又悲又愤。我扭头去看自己的断肢,再仰头看月亮。
“不再偷看了,”我说,“今晚启动最新指令。不许再偷看,不能再实验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恰如我先前说的(在我之前,怀尔曼也说过),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简直能以此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