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北京(二)

4月29号,谢兰生的《一见钟情》全国首映,地点在某会展中心。

早上,莘野给谢兰生穿上新定制的西装、马甲,又帮他打好刚到货的细长领带。白色衬衫是扣领的,莘野用一根领带棒穿过两边的扣眼儿,把领带压在衬衫上,领带棒的两端垂下一根细细的金链。莘野又让谢兰生把两只手都平举出来,垂眸检查他前几日亲自选的Jacob&Co的一对袖扣。

“莘野,”谢兰生说,“你直接喷你的香水……呃,我不适合这个味道,太强势了,太压人了。”

“不会,”莘野说,“Frederic Malle刚出的香根草。一开始的成分里边是有柠檬还有胡椒,又酸又辛的,但中调是接近自然的香根草和公丁香,这款不带泥土的味道,更接近本源的味道,很干净,很踏实,这个才是持续存在的。最后就是檀香木了,还有雪松和橡木苔。”

“哦哦……”

“兰生,”莘野吹吹他的耳珠,“重要时刻,我想你带我的味道。”

“……”谢兰生还挺燥的。

时时刻刻想起他吗?即使看不见、听不到,也能感受到他。

莘野又说:“这香被喷在脉搏上面,随着你的心跳挥发,很好。”

“……嗯。”莘野说过,香水擦在有脉搏处更易挥发,比如耳后、手腕、手肘、膝弯。

是很好。

随着他的心跳,味道挥发到半空中,他越紧张,或越想莘野,心跳越快,这股味道越包裹他,让他安心,让他平静。

“行了。”莘野看看腕上手表,“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好。”

…………

按照惯例,所有嘉宾要在外场签上名字、供人拍照,而后一起移步内场等待活动正式开始。

走红毯时,一个姑娘突然对着谢兰生“嗷”了一声,手里举着一串腊肉,嬉皮笑脸,喊,“谢导谢导!我妈妈说她是看了您的《生根》才离婚的!她现在可开心了!她想谢谢您!这个是她做的腊肉!特别好吃!哈哈哈哈!”中年女性经常觉得她的吃的天下第一,想到处送。

“哎,”谢兰生笑,“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

他把腊肉提溜过来,望望,工作人员不在身边,于是只好提着腊肉走上台子签名去了,在现场的所有记者都拍下了这一幕,发出哄笑。

照片上,他身后的“谢兰生”三个字,龙飞凤舞,似能冲天。

首映大约八点开始。

在首映前,在内场的后台里,莘野抱着谢兰生,说:“谢导,我想在所有人之前对你说声‘恭喜’。恭喜首映。”

“嗯,”谢兰生的眼睛明亮,“谢谢莘总。我收下了。而且永远都会记得。”

他们两人互相注视,而后,也不知谁先主动的,一对恋人再次拥吻,唇瓣紧贴,舌尖厮磨。

谢兰生竟有些心动。

莘野自然注意到了,低笑了声儿,说:“小色魔。”

“……”谢兰生说,“一个男人对爱的人没了性欲,那就像是一个创作者对这世界失去灵感。”

“好了。”莘野把谢兰生抱起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分开对方两只膝盖,半跪下来,隔着西裤,在对方的……上面吻了吻,“冷静一下,首映活动马上开始了。”

“嗯。”

首映式的舞台布置非常切合电影主题。舞台并未铺设红毯,而是采用水纹波LED,人在其中宛如正被汪洋大海逐渐吞噬。

8点整,主题曲的两位演唱者从两边走向中央,一边唱,一边走,现场立即鸦雀无声。而当歌词到最后几句时,两个人又背对着背,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接着,大屏幕上放出预告片。在屏幕上,最后芊芊流着泪说“Thank you,I love you”,还更加震撼人心。

而后水纹波LED缓缓熄灭,舞台上的灯光亮起。主持人着一袭长裙款款走到舞台中央,致欢迎辞。

谢兰生只默默等着。

终于,主创主演该上台了。

谢兰生长吸了口气,让杜受田和孙芊芊两个主演走在前边,他自己则带着制片还有监制跟在后头。几人到了台上转身,导演就在正中间了。

谢兰生向下头看看,黑压压的全都是人,一瞬间,他的鼻子又发酸了——在中国,他几时被这样注目过。人人都知道“谢兰生”,人人都听说过《圆满》《星河》,其中电影爱好者们更是喜欢收藏他的DVD,可是没谁见过他本人。

“好,”主持人介绍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一见钟情》的总导演谢兰生。”

谢兰生也举起麦克,打招呼:“大家好。”

“这位呢是……”

主持人在介绍过后,问:“现在大家都很好奇《一见钟情》这部电影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谢导能否透露一二?”

“嗯,”谢兰生说,“这是一个犯罪片子,也是一个爱情片子。它说了‘堕落’,也说了‘救赎’。电影女主陆一止对平凡男人一见钟情,可交往时却是用了双胞姐姐的名字。她伤害了无辜的人,可这个人拯救了她。最后他们发现一切都是命运的闭环,女主角在多年前也曾将对方带出沼泽。可以说,是女主角人性中的神性部分拯救了她人性中的魔性部分,它象征着自我救赎。相信大家看完片子能体会到这一点。”

主持人:“那它讲了什么主题呢?”

谢兰生笑着回答:“是个体的挣扎、堕落、麻木、反思。女主角是真实个体,人们可以感同身受。但归根究底,在遇到了不公正时,只有他的神性部分能拯救出魔性部分。”

“我明白了。”主持人又问,“那,这片子与以往作品最大区别是什么呢?”

谢兰生说:“《一见钟情》是我首次进行商业化的尝试。在电影中,我使用了很多商业化的手法,比如过去,为了追求真实效果我会尽量用自然光,很少用人造光,但这次呢,为了让男主角更帅,女主角更美,我使用了大量灯光。”

主持人也笑了起来:“我们知道谢导过去拍的全是文艺片,那为什么这次会想尝试尝试商业片呢?”

“几个原因。”谢兰生说,“首先,《一见钟情》这个本子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也一直暗暗盼望有朝一日能被看见。其次,我希望借这部片让影院观众认识我、了解我,这样,我以后再拍‘闷片’时大家也能买买帐,从拍摄的顺序上讲这样安排比较合理,对不对?第三,我希望让出品方的深蓝影业也赚赚钱。双方关系要建立好,这叫放长线钓大鱼嘛。最后呢……‘谢兰生工作室’还有深蓝影业合作建的文艺影院‘深蓝影院’刚开张了,在建国门,我想要借这个机会宣传宣传深蓝影院。深蓝影院自开业起片单全是我亲手选的,我也写了很多评价、很多分析、很多阐述,每场电影被放映后深蓝都会组织讨论,相信电影爱好者们可以学到一些东西。”

文艺影院是谢兰生很重视的一项事业,他并不想全部丢给莘野来做宣传推广,他要尽力,那无疑,“解禁后的首部作品”加“商业片”噱头最大。今天开始到电影下映,他会参加不少节目,也都会提文艺影院,这样,因为喜欢《一见钟情》而注意到报道的人便会看到“深蓝影院”的名字,可能,也会走进深蓝影院。

几分钟后,关于电影内容、电影内核等方面的问题问完,主持人又转向主演,问杜授田:“我们知道杜大帅哥演过很多经典电影,比如去年的……那,这一次的拍摄经历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有。”杜授田的香港腔极重,他的片子都要用配音,“就是谢导太难搞了!!!”

“啊?”主持人大笑起来,“具体说说?”

“有次拿过金棕榈的导演南明过来探班。”杜授田的语速很慢,很费劲,“他问谢导,你对演员会要求到什么程度?还说,他自己对他的演员其实没有太多期待,他会提要求,演员们能做到最好,但NG三次还做不到的话,也就算了,他不强迫别人去做非常困难的工作。当时谢导沉默几秒,说,‘我也是。’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因为谢导根本不是!”

“对。”孙芊芊此时插话,“谢导要求所有演员必须达到他的要求,必须演出他要的感觉,不管主角还是配角。一个镜头谢导能拍一百次,甚至二百次!”

谢兰生说:“哪有那么夸张呢?”

“好了好了,这样来问。”主持人说,“请问谢导目前为止最多一镜拍过几条?”

谢兰生呆了呆,回想了下,回答:“应该是拍《星河》那年,第33镜拍了106条。”

台下人都笑了起来——杜授田和孙芊芊等说的就是大实话。

主持人又问起谢导对演员的“点石成金”:“孙芊芊,听说你在试镜现场曾经开口拒绝角色,因为感觉自己作为超模不懂电影不会演戏。”

“对,”孙芊芊说,“当时谢导指着我说,‘我让你从此会演戏’。”

“那你现在会演了吗?”

“不敢说会。”孙芊芊道,“但有自信让期待着《一见钟情》和双胞胎的观众们不会失望。”

“那我们拭目以待了。”说完,主持人又主动提起欧阳囡囡说谢兰生“又是导演又是导师,如父如兄”的话来,因为兰生拍《生根》时曾教会她读书写字。谢兰生在这15年中捧红无数男女演员,他的主角拍完电影基本上都发展很好。欧阳囡囡演完《生根》后在北京一度一边当保姆一边当演员,偶尔有点小的角色,不过,1996年,谢兰生把欧阳囡囡推荐给了一个大导,从此囡囡顺利起来。

“对,”谢兰生说,“不过那个主要因为欧阳囡囡自己聪明。”

“嗯,”主持人说,“欧阳囡囡曾经说过谢导肯定有福报的。”

谢兰生勾勾唇,没说话。

最后话题又转到了深蓝影业这出品方。主持人问谢兰生:“为什么选深蓝影业作为电影的出品方?我们知道,深蓝影业的莘总是《生根》《圆满》的男主演。《圆满》之后的这9年二位一直有联系吗?我听说是私交甚笃?那这回选深蓝影业和私交有关系吗?”

“……有。”被冲动推着搡着,谢兰生缓缓地道,“莘野……他是我的贵人。14年前,拍《生根》时,他几次在我走投无路时帮了我,出演角色、拿回设备、筹措资金、出售版权……10年前,也是莘野使得《圆满》柏林擒熊,真正地‘圆满’。这回呢,莘野又是亲自做了《一见钟情》的发行策略。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可以说,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哇哦,”主持人道,“差不多是生死之交了。”

“嗯,对。”谢兰生点头了。

他无条件信任莘野。这些年来,也有不少其他的人为了出品他的电影捏造谎言挑拨离间,希望他们渐行渐远,可谢兰生从来没有任何一秒怀疑过什么,他甚至懒得去问莘野。

想想,谢兰生又把麦克风重新放在嘴唇下面,道:“主持人刚才说,欧阳囡囡曾经讲过我一定有福报是吗?那,大概,莘野就是我的福报了。”

“哇。”听谢兰生用这种话形容二人的友情,主持人也颇受震动。

谢兰生只觉得自己现在真是黏黏糊糊的。只要提及到莘野,他就变得不得章法,枝枝蔓蔓,无法控制。

真是……

接着,《一见钟情》的首映式又进行了一些流程,比如和观众的互动,包括问答、抽奖、游戏,抽奖奖品颇为丰厚,有签名海报,还有iPod等。

最后,眼见时间差不多了,美丽的女主持人又道:“好,现在是8点59了,时间只剩一点点了。咱们会在9点钟整开始放映《一见钟情》,相信大家全都已经非常非常期待了!那么,导演最后再跟首映的观众们说点什么吧。”

“好。”谢兰生把话筒接过,说,“我……我不指望大家都能喜欢《一见钟情》,可,我真希望……你们可以认真观看这部片子,因为……它的出现并不容易,今天对我意义重大。”

这个时候,观众席上的灯光带渐渐暗了,这象征着《一见钟情》中国首映即将开始。

望着幽暗的观众席、一排排期待的目光,和已经被启动了的放映机和其他设备,谢兰生的眼前蓦地涌上来了一层白雾。

收尾词是准备好的,谢兰生坚持着说:“我当导演15年了……”

“咔”的一声,两束白光从放映机被打到了大屏幕上。舞台的灯还没有灭,可是马上就要熄了。

下面的人黑发黑眼,兰生终究没控制住。

他又想起了在咖啡馆上蹿下跳挂白布的那些年,还有在租碟社左右不支求盗版的那些年。在前面的那些年,观众总说看不分明,而在后面的那些年观众又说不够“带劲”。那时的他总是在问,“什么时候,我的观众也可以在黑暗当中清清楚楚观看画面呢?”“什么时候,我的观众也可以在电影院里全神贯注欣赏电影呢?”

一个眨眼,两滴泪从他的眼眶争先恐后地掉出来。而后,眼泪就像出闸一般,谢兰生竟无能为力了。

他用指尖抹掉眼泪,可是眼泪越来越多,他低着头,十分狼狈地抹了几下,抹不干净,每回抹完泪又出来,再次抹完泪还出来,于是兰生只有强忍着把收尾的话说完。

“我当导演15年了……”谁也没想到,今年已经36岁、两夺金熊的世界级大导演谢兰生竟在他第9部 电影的首映式上泣不成声,他拿着麦克,哽咽道:“我拍电影15年了,今天,我的电影终于能在这片土地上公开放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