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见钟情》(五)

次日,谢兰生醒过来,脑子还是有点儿晕。

莘野又是用手扶床,笑问:“又要被抱着去吃早餐?”

谢兰生也乐了,掀被起床:“今儿不用。”

“嗯。”

早餐还是比较西化。谢兰生对他的莘总详细说了开会经过,莘野点头,他其实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最后,兰生说到领导的话“以后,你们不会被电影局抛弃,可你们会被市场抛弃”,有些惆怅,道:“我一方面非常高兴,另一方面又非常担心。最早,制片厂拍文艺电影,中影负责推广发行,可现在……电影完全市场化了,一切一切都变化了。观众会看文艺片吗?资本会投文艺片吗?文艺导演在市场上真的可以立足吗?”

莘野说:“兰生,你……”

谢兰生把莘野打断,因为知道对方想的话:“对,我应该是不用愁的,毕竟两个金熊在手。可其他年轻的导演呢?电影市场刚刚放开,资本逐利是必然的。电影公司还非常少,电影作品也非常少,资本没到欧美那个市场细分的程度,不会想,与其争到头破血流、可能血本无归,不如关注小众群体。大约未来一段时间,甚至很长时间……只要出个大片就能赚。而且!中国这个‘商业’‘文艺’的说法儿非常讨厌。欧美可没‘商业’‘文艺’,只分喜剧片、动作片、浪漫片、科幻片等等。我们这呢?电影一旦比较现实,就被打上‘文艺’的tag,没地方要,太碍事了。此前,电影公司基本没人想要出个文艺电影。”

莘野知道谢兰生有他想要说的东西,便只是聆听。

“莘野,”兰生晃晃莘野手腕,“欧美、日本这些地方都有一些电影基金,支持鼓励好的电影。我想了想,我是不是也能搞个电影基金?让没资金的好导演可以摄制他的电影。我这些年卖的版权应该足够撑一阵子。”

莘野闻言笑了:“好不容易有俩钢镚,就这样儿全扔出去?”

“一部分了……一部分。”谢兰生的眼睛清亮,“我想问问宝贝儿你啊,知不知道咋开基金?”

莘野嘴角依然含笑:“还真知道。”

“那……”

莘野吃完,十指交叉:“创立基金会,原始资金必须到账。你把资金梳理梳理,我将材料准备出来。”

谢兰生点头:“好的。”

顿顿,他又道:“莘野,我昨天跟王先进还有个电影的策展人在开会后聊了会儿。我们都觉得,这些年轻的导演们还是需要一些观众——喜欢他们、支持他们的真正的电影观众,光能拍片并不足够。莘野,你这个人比较聪明,你觉得,如果学习欧美那边,开个文艺影院,那这个文艺影院有没有可能运营下去?甚至赚一点儿?放映放映没地放的文艺电影、实验电影,有经典的老片子,也有动人的新片子。”

莘野抬眸看谢兰生,说:“没有可能运营下去。”

谢兰生:“…………”

“中国现在根本没有文艺电影的受众群。欧美那边,文艺电影一直有着一批拥趸。有人喜欢某个大师,有人喜欢某个新人,他们会在杂志、网站等等地方筛新电影,搜寻感兴趣的题材或者感兴趣的内容,主动去看。Landmark Theaters这样的文艺影院更是有着固定顾客,他们每周查看片单,对影院的忠诚极高。这边呢?你看看吧,今年,能进影院的大导演票房也才几百万,没有过千的,它们还有明星加盟,有资本助阵,全国上了600块屏幕。别说那些冷门的了。一部电影赚三五万,这不可能cover成本。别被论坛给蒙蔽了,受众可能全在上面了。”

谢兰生:“……”

他真希望中国也能诞生、拥有文艺影院。

可是莘野说的没错。

欧美那些文艺影院不是慈善,而是能赚的。虽然受众十分小众,但他们能撑起运营。比如,美国最大文艺影院Landmark Theaters 1974年成立,是连锁的,有50家影院,200块屏幕,日本也有早稻田松竹等影院,1954年就有了。

可……

他扁扁嘴,沮丧地道:“哦……”

莘野盯着谢兰生,突然开口问:“非常想开文艺影院?”

“嗯,”谢兰生把眸子垂下,“我问过了。若电影院规模不大,几百万块就能开了,4个小厅,400个座儿。然后每月支付成本,包括水电、设备、房租。不过……一直赔着也是不好,运营费用太吞资金了。”

莘野眼珠一瞬不瞬,好半晌后突然开口:“那就开吧。”

“……啊?”谢兰生不明白了,“不是不能覆盖成本吗?”

“要是只靠文艺电影那当然是覆盖不了,不过可以想想办法,从别处想想办法,用其他的营业收入补影院的账面亏空。”谢兰生想要的,他都给。即使听着天马行空,他也会想方设法给。

“同时放映商业电影吗?我不大想这样做……”谢兰生说,“文艺影迷一向高傲,甚至可说自以为是,他们会进文艺影院,自己觉得挺special的,但未必想进商业影院的某个厅看文艺片。”

“是单纯的文艺影院。”莘野回答,“你别管了。文艺影院被建起来你再参与一些工作。”

“哦……”

“也别租了。”莘野说,“直接买吧。”

“啊???”

“这个年景该直接买。”

“好……”谢兰生并没概念,但他感觉要大资金。

“不过,”莘野此时话锋一转,“兰生,你也不是20几岁了,筹备电影、摄制电影需要消耗大量心思,现在还要管理论坛、开电影节、办交流会、管理基金、管理影院……太累了。”

去年,因为深感没厂标的DV导演们需要观众,只自己人聚在一起观看讨论远远不够,谢兰生跟一个叫作周维维的老艺术家打擦边球,在北大的人文社会学院搞了一个“社会观察影像展”,可说白了,在实质上,它就是个独立电影展。DV导演们把纪录片和一点点现实影片带到影展给观众看、听人评价、与人讨论。谢兰生负责选片,他同时也是主席。这独立电影展是打着“人文社会学术交流”的旗号才拿到资质的,谢兰生在这些年中对与官方打太极已颇有心得,成了专家。这首届的独立影展便吸引了1000多人次。

“还好。”谢兰生把他两只脚都拿到了坐的凳子上,盘着腿,两手摸着两只脚踝,说,“论坛都是小版主管了。电影节是一年一次,而且,主要还是周维维做,电影节在举办以后交流会也开的少了。至于那个文艺影院肯定还是‘深蓝’管理。我可能就看看基金,看看投资,没了。”

莘野轻轻叹了口气。

“莘野,”谢兰生说,“文艺导演比较孤独,而在中国尤其如此。可是,我不累,我很高兴。”

莘野:“……”

“昨天下午开完会后那十几个导演都说,这个时代并不需要深刻的东西。我没办法这样认为。我觉得,任何时代都很需要深刻的东西。”

“……”

“他们还说,文化就是娱乐大众,这个世界娱乐至死。同样,我没办法这样认为。文化有它一生下来就必须承担的使命。镜头里的人被关注,镜头外的开始思考。有些题材是可以在商业、文艺中求平衡的,我很支持,但有些题材、有些故事却没办法变商业化,它们也需要生存空间。有时候,电影、小说比新闻要更加艺术、更有力量,它们不能被淹没了。当然,目前,中国这些文艺电影还基本上比较幼稚,甚至莫名,但,它们需要空间来好好发展呀。”

“我知道。”莘野说,“我全力支持。”

“宝贝儿,”谢兰生又哈哈笑了,“你可真好。”

莘野眼神一动:“你第一天知道这个?”

谢兰生说:“不是。我知道了八年多了。”

莘野两脚左右一分,把盘腿的谢兰生的木凳子给拉过一截,卡在自己膝盖之间,凑过去,而后右手拇指食指捏着谢兰生的下巴,一扽,扬起脖子吻上对方挺饱满的两片嘴唇。

阳光照在他们两个长长的眼睫毛上。

…………

莘野办事一向迅速。

两个月后,春节刚过,“深蓝影业”宣布改组,搞出一个分公司来。

这分公司还购买了某广场里的一栋商业用房,房屋单价每平米8000,建筑面积25000平方米,合同总金额为20,000万元,整整两亿,卖方叫“嘉美置业公司”。

合同上写,签订合同10日以内,深蓝支付其中一半,其余房款办理按揭,中国工商银行同意最高提供一亿按揭。

莘野本来打算收购一家地产的子公司,包括全部股权以及债权,这样,他就可以在市场上独立拿地、自己开发,不过后来他又觉得现在没有太多精力,于是退而求其次,直接购买商业用房了。

不过,这个商业房屋的应付款付完之后,深蓝资金基本没了,账上只剩3500万元。

这还多亏2003年十一深蓝上了一部片子,2004年春节又上了一部片子,一共净收6000来万。

谢兰生被数字吓着了。

他知道,这是用来开影院的。

可,两亿也太夸张了!

而且房屋建筑面积远远大于影院需要!谢兰生想,莘野是打算用其他的那些地方养电影院吗?

抱着一点歉疚、一点担心,一瞬间,谢兰生想摄制一个商业电影试试看了,反正现在正筹备的文艺电影进展迟缓。被禁的这些年里,他肯定会冒出一些商业片的点子来,但迫于无法公映也只能按兵不动。

他想自己掏腰包拍,但让深蓝当出品方,拿分成,帮莘野与深蓝影业尽早填平账上亏空。

另一方面,他也想用公映机会宣传推广“文艺影院”,要知道,“解禁后的首部电影”+“商业片”两个噱头才能引发最大效果,让更多人好奇、关注。再有就是打打名声,培养观众,让部分人愿意去看他未来的文艺电影,看他的“闷片”。何况故事他也喜欢。

谢兰生把自己想法跟莘野一一说了,莘野又与平常一样支持他,百分百地。

“好。”谢兰生说,“那,莘野,我马上又进剧组了,咱们好久不能见了。

“嗯。”这状况也经常发生。

谢兰生手搂对方腰,用胸膛去贴莘野的,抬眸,对视:“别忘了,平时天天都要通话,每两小时发个短信。”

“当然。”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你可千万不能漏了。”谢兰生笑,踮脚去吻对方下巴,学着那部港中合拍的电影的经典台词,“说好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