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一大早上,莘野就打电话来了。
他详细地说了一遍颁奖典礼的过程。在说到“最佳女演员”的部分时,莘野轻道:“是柳摇。”
谢兰生:“……啊!”
莘野又说:“在领奖时,我只谢了咱们剧组。我说,柳摇知道银熊到手后一定会非常开心。‘李芳芳’这一角色是柳摇的毕生凝结。希望大家可以记住她曾经的全力奉献。”
“……谢谢,说的真好。”谢兰生道。
接着莘野继续回忆:“最佳男演员是xxx·xxx,最佳导演给了《审判》,最佳影片则是《圆满》。谢导,你知道吗,嘉宾公布《圆满》以后全场鼓掌了六分钟。过道两边的电影人都站起来跟我拥抱。我是用了五六分钟才走到了台子前的。我说,这部片子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晶,导演自己亲身上阵,女主柳摇全力奉献,摄影祁勇从美国来,录音岑晨……”
“嗯,”谢兰生低低地说,“真想马上看到奖杯。”
“下个星期会看到的。”
“好。我等它……也等你。”说完,谢兰生又不好意思,赶紧问,“对了,评审团奖呢?”
“哦,刚漏了。”莘野补充,“瑞典片子《教室别恋》。”
“……”谢兰生挺不敢相信,“所以,李贤一无所获?”
莘野声音斩钉截铁:“一无所获,颗粒无收。我听他们的翻译说,环球影业一个主管跟《审判》的美国导演说金熊是中国片子,而银熊会落到《审判》,李贤他们无意听到,以为自己是拿定了,还在柏林的大酒店订了一桌庆功宴呢。”
兰生首次露出微笑。
莘野又说:“谢导,我刚跟组委会要了一份颁奖录像,他们答应会在下周给你寄去三张VCD盘,注意查收。”
“啊,”谢兰生说,“莘野,谢谢,你真细心。”
莘野那边嗤地一笑:“这不难想。”
…………
挂断电话是七点钟。
谢兰生去花卉市场买了一束庆祝花束。主要的花是紫丁香,那个卖花的姑娘说它象征着光荣、不灭,寓意很好。
谢兰生如承诺的般,八点开园就到墓前跟柳摇分享好消息了。他把花束摆在墓前,说:“柳摇,恭喜,《圆满》拿到最佳影片了,你也拿到最佳女演员。”
依然只有风静静吹。
可是,却不再是寒彻入骨,而是带着一丝温柔。
春天真的就要来了。
兰生这回没站太久,大约9点就回家了。他在下车的公交站买了当天所有报纸,包括《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人民日报》《环球时报》《参考消息》《光明日报》《中国妇女报》《中国青年报》《中国少年报》……带回家里一顿翻看。
而后发现,主流大报都没报道《圆满》擒熊的消息,就几份小报给了一个豆腐块大的版面。绝大多数新闻媒体完全没提柏林影展,只有少数主流记者写了一句“李贤失熊”。
“……”谢兰生忍不住想:各大媒体都不报道,盗版商人消息灵吗?会不会不知道呢?
算了算了,忙完卖片去看看好了。
盗版商人不盗的话,就逼他们盗。
谢兰生想到这里,呲了呲牙。
…………
莘野因为还要卖片在柏林又待了一周,最后卖出125万美元的销量来。
谢兰生被数字震到了。
过去,他能卖到欧美的片只有《生根》《美丽的海》。《美丽的海》最为金贵,给他赚了45万美元,其中美国20万,英国15万,日本10万,而这回,莘野竟把美国版权给卖到了50万美元,合同里还要求对方再出50万的宣传费,帮谢兰生打开市场。欧洲版权也是50万,日本则是25万。
这时汇率已经单轨,差不多是一比八,不再分为官方汇率和真正的黑市汇率了,已被统一以及规范,125万美元是1000万RMB。而且,中央已经发文,自1996年的4月1日起,取消所有经常性国际支付、转移的限制,实现人民币经常项目可兑换,也就是说,谢兰生也不用再请香港朋友帮着兑了,自己就能去大银行用美元来换人民币。
莘野对此竟还不满,说,等他回国再接着卖。
从没见过太多钞票的谢兰生都不敢卖了,怕电影局找他算账。
——3月3号是莘野要回到北京的日子。
柏林时间早上8点,北京时间下午3点,十分出乎兰生意料,莘大影帝打电话来了。谢兰生本以为,莘野会在去机场前再跟自己沟通见面的。
“谢导,”那边,莘野声音带磁,“飞机会在晚上离开。我现在在柏林闲逛。”
“可是,”谢兰生困惑道,“凭借《流浪》拿影帝后,你不已经逛过了吗?”
“嗯,”莘野笑,“兰生,我现在在柏林墙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呀!”谢兰生还挺惊讶的。
“嗯,”莘野似乎在望远方,“你知道的,柏林墙的一段早在1990年就被推倒了。后来,各国的艺术家在柏林墙上面作画,用以庆祝,非常有名。1316米,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画廊。”
谢兰生说:“是,我读到过。”二战后,因为战败,柏林被一分为四,苏联占据柏林东区,英美占据柏林西区。1989年11月9号,50万人集会以后,苏联放松对东德人前往西德的控制,但是因为传播错误,民众以为“随到随走”,成千上万人到墙下,苏联被迫放开栅栏,而后群众一拥而上,并用工具砍砸墙体。1990年6月,东德正式拆除城墙,10月,两德统一。
“嗯,”莘野说,“东边画廊是现存的三段墙中最长一段。《兄弟之吻》是这里的画作当中最著名的。内容是苏联、东德领导人的亲吻照片,象征合作。另外,Spree河就在附近,非常美。”
谢兰生手拎着话筒,想象莘野说的东西。
“兰生,”莘野又继续说,“我在景点跟你说说都能看到什么东西,就像一起来了一样。”
“……嗯。”此时兰生已经明白莘大影帝的用意了——他们两个本应该在影展之后同游柏林,可是自己去不了,于是莘野到各景点打电话来,说有什么,就和自己到了一样。
谢兰生又心动不已。
这个男人是浪漫的,而自己也是浪漫的。谢兰生出生于1969年,他从来没见过浪漫,除了在电影里或者在电视里,周围的人大多认为爱情就是柴米油盐,可莘野却如此特别,让他心动。
“兰生,”莘野声音再次传来,“我刚拍了不少照片,你拿到后可以再看。”
“嗯,”谢兰生说,“我要看。”
“好了,”莘野又道,“那我前往勃兰登堡了。”
谢兰生没问那是什么,只笑着道:“那我等着下通电话了。”
果然,才一会儿,谢兰生又接到电话,莘野声音依旧低沉:“勃兰登堡在市中心,是柏林墙一道城门。建筑模仿雅典卫城,门顶上是胜利女神……它周围是巴黎广场,很繁华的一个广场。”
谢兰生又继续想象:胜利女神……在马车上吗?
接着莘野又走去了不远处的犹太人纪念碑、犹太人博物馆。一块一块黑色石碑在空地上铺展开来,一共2711块,如同一片墓冢波浪,让人感到十分沉重。各国使馆也在这边,它的意义可想而知。
谢兰生又努力构想。
而后是胜利纪念柱——纪念普丹、普奥、普法三次战争,纪念1870年统一德国、建立德意志。再然后是柏林大教堂,金碧辉煌气势宏伟,还有最大的管风琴,再而后是国会大厦,最后则是博物馆岛,有历史,有艺术。
全部逛完,莘野又到一家餐厅喝了啤酒、吃了香肠,他一边喝一边说,谢兰生只低低地笑,觉得自己也品尝了。
像这样的“一起游览”还当真是挺特别的,甚至可以记一辈子。
最后,柏林时间下午5点,北京时间半夜12点,莘野打算回酒店check out而后出发去机场了。
在电话里,他问:“兰生,去接机吗?”
谢兰生说:“不去。”
莘野:“…………”
“莘野,”然而紧接着,谢兰生就轻声道,“你回北京那天晚上咱们两个在景山见,好吗?我有一些重要的话说。”
莘野一愣。
景山。
1991年12月21号,他在那里说他爱他。
谢兰生又自顾自地:“如果一切全都顺利……下来咱们去吃‘顺峰’。”1991年,他就说要去吃顺峰,可两人在景山分道扬镳,莘野当时转头下山,黑色风衣飘了一下。
谢兰生想郑重告白。
平心而论,虽然《圆满》杀青宴后他就决定“试一试”了,知道自己喜欢莘野,也知道莘野喜欢自己,可是当时,在这年代,对跟男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他还是有一些困惑。
这一条路布满荆棘,他们真能走到最后吗?自己不会娶“李芳芳”,他们可能会分开的。反叛固执如谢兰生也不敢说一定能happy ending。
那时,他想的是,不会后悔,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有决心。
柳摇因为没人陪她甚至痛苦到了自杀,而他自己有莘影帝始终如一,幸运至此,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
莘野的爱是他至今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他不撒手,死也不撒手。
想到这里,他又追问:“莘野,明天我不接机。晚上6点,在景山的夕阳当中直接见面,行吗?”
“嗯。”莘野喉间发出轻笑,“明天晚上6点,在景山的夕阳当中直接见面,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