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圆满》被展映以后,各项活动也开始了。
莘野签的媒体公关确确实实尽职尽责,它们请了几乎所有重量级的记者观影,又根据题材还有内容,凭多年的经验积累请了他们认为会很喜欢《圆满》的影评人,重点是大影评人,也有小影评人——这些人在专栏、博客等等地方发表文章,会影响到读者受众,进而影响到评审团。而对于那些极大可能对《圆满》并不感冒的,公关也没自取其辱。
于是,展映的第二天,因为策略十分得当,同时电影质量过硬,《圆满》成了大热门,而开幕影片成大热门在过去是非常少的。
莘野还办记者会、party,还是,媒体公关负责邀人。能在欧洲当记者的肯定英文都过关了,而莘野的英文通顺,交流起来毫无障碍。翻译经常不懂电影,也未必能表达完全,而且隔着一个翻译也说不了太多的话。莘野说了不少可以让记者们大写一番的。
莘野还在官方场刊上面买了两个广告。两个广告都不便宜,莘野自己填了成本,但谢兰生一无所知。
对“造话题”媒体公关也还感到挺新奇的,但是赞同。于是,一波一波地放出去,不同媒体分类讨论,持续造势,不让《圆满》遭遇降温。
而在宣传的同时,莘野还要负责卖片。他弄了个试片间,喝着咖啡,西装革履地等片商在试片间看完片子,再讨论。而后,不管对方出什么价,莘野全都只摇摇头,说要看过其他片商开的条件后才能定。各大片商都觉惊讶,因为中文的电影能到掉欧美的非常少,莘野竟然如此自信,《圆满》似乎非常抢手。这样一来,各方报价越来越高。
谢兰生觉得,莘野真是一个奸商。
…………
在宣传的过程当中谢兰生也不是没事。
莘野毕竟只是主演,他谢兰生才是导演,因此,对于几个大的报纸、杂志的专访,莘野安排隔空做了。谢兰生把可能问到的问题都准备了下,还让莘野在电话里修改句子、纠正发音,花了好几天。
其实,谢兰生的英语水平在国人里是非常好的。他本身是全校前三,分数都能上科大了,他还生在首都北京,很早就有收音机了,自己学《许国璋英语》。而那时候中国学生普遍不行的口语,他居然还好。他常常去北京公园的“英语角”跟人聊天,每回准备一个话题,那儿总有一些“老外”,他就听听人家说的。他也经常看内参片,每周一次甚至两次,琢磨剧本、琢磨台词,发音要比别人地道些。四年前拍《生根》那会又跟莘野也学了些,后来为了参加比赛还更努力地报班练习,比在当年在学校时又进步了。1995年,北京也有外教了。
莘野把相对小的专访放在前面,把几个大的专访放在后头,谢兰生则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聊过去。
这天,兰生做了参赛以来最重要的一个专访。
对方是在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来电话的。记者去了莘野房间,莘野直接拨通号码,并且坐在记者旁边随时准备充当翻译。谢兰生的水平他知道,可能会突然卡壳,也可能不会。
电话接通,记者Leon问:“您好,是谢导吗?”
谢兰生说:“您好,对,谢兰生。”
那边Leon说:“我是德国《xxxx》的记者Leon……”
介绍过去,进入正题。
第一part是关于《圆满》的。
Leon问了不少问题出来,比如:“您最初是如何想到把同志当主角的呢?”
“嗯,”谢兰生说,“我知道,同志权益这个话题正在欧美受到关注,其实,在中国也是一样。今年‘世界妇女大会’刚在北京成功举办,同志权益这些东西在大会上被讨论了。北京组织中国彩虹刚发布了公开信。我在北京王府井也见过同志做活动,虽然……立刻就被扫摊了。我注意到,在中国的这个群体与欧美的现状不同,他们需要结婚生子,会面临家庭压力……另外,事实上,同志只是一面镜子,我想讲的还要更多。如同‘郎英’说的那样,在东亚文化里,集体主义、集体荣辱的重要的一个部分。人都要为集体买单,于是形成集体压迫……”
说完,又道:“当然,从同志的角度入手,也是因为……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爱的坦荡,让我开始思考这些了。最终,我是认同他想法的。”
Leon追问:“这个朋友喜欢男人?”
“嗯。”
“那他现在是幸福的?”
谢兰生顿了顿,听着对面一片沉默,说:“现在还没,马上了。他们就要在一起了。”说完,他似乎能想象莘野在那边的一声轻笑,自己心里也甜滋滋的。
“好,”Leon抛出第二个问题,“这部电影的资金是从哪来的?演员呢?”
“嗯……”这个问题谢兰生也准备过。
15分钟后,10个问题全部问完了,Leon把话题从电影上直接切到兰生身上。
几个问题后,他又问了让谢兰生很像异类的那个问题:“您有什么兴趣爱好?”
“……”谢兰生又只好回答,“看电影、拍电影。”
“我意思是,除了电影。”
“没了。”谢兰生说,“我几乎把所有时间全都放在电影上了,从来没有别的事情让我觉得更加有趣。”
“Wow……That’s crazy。”Leon似乎被震住了。
专访最后一个部分是关于中国电影业的,谢兰生也针对问题一个一个认真答了。
然而,没有想到,就在专访要结束前,Leon他突然语气一变,极具进攻性地说:“谢导,我这里有一组数据。1995年,中国卖出60万台VCD,预计1996年,数字会是600万台。中国人在各级城市疯狂抢购盗版电影,他们看的比谁都多,花钱比谁都少。我这里有一些照片……莘野先生可以看到,中国人在购买盗版,一个一个喜笑颜开。这完全是变相盗窃。电影人们付出一切却得不到任何报酬。谢导,我想问,你们难道不羞耻吗?”
谢兰生呆了。
Leon在刚刚用了“ashamed of”,这个问题带着恶意。
谢兰生也不太知道Leon问题的真正用意。
他是听说这件事后想要知道为什么吗?想要知道买家想法?
还是说,他有白人“种族优越”,今天只是借题发挥?自己如果说“羞耻”,就是在跟他一道儿强力谴责中国人,而自己如果说“不羞耻”,就也变成了Leon口中那不要脸的中国人。
莘野似乎想要说话,被谢兰生给拦住了。
谢兰生沉默几秒,紧接着又缓缓地道:“Leon先生您可能不知,中国现在每一年只引进10部世界影片,包括香港还有台湾。而且今年是头一年引进、放映世界影片。中国城市人均收入只有3893块人民币,可《真实的谎言》票房破亿,《红番区》9500万,将近一亿,《狮子王》有4100万,《虎胆龙威3》4700万,《生死时速》3780万,《阿甘正传》1960万。10部片都票房极高,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嗯?”
“中国正在逐步放开,相信还会继续放开,可现在的10部电影的的确确太少太少了。我们想要多看电影,我们想要了解外面,我们希望能够知道另部分人是怎样的,包括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情感。而电影能突破空间,让中国人可以听到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不再对人感到陌生,也不再对人充满敌意。”
Leon:“……”
谢兰生又说:“Leon,你知道吗,在中国的盗版市场,有人爱看美国大片,有人爱看经典老片,也有些人,喜欢日本唯美电影,或是欧洲文艺电影。我也去过盗版市场,发现……碟片上的有些导演竟然连我都不认识,可是它们在商贩那肯定还是有市场的。这个现象说明什么?说明,居然有人在喜欢看非常冷门的电影。”
“……”
顿顿,谢兰生又继续说了:“是的,中国人还没有受到这方面的正确教育,根本不懂正版盗版,更不明白知识产权。他们从来没产生过任何版权的意识。我相信,因为他们在一开始对内容是免费获取的,他们在未来也很难成为正版顾客,我们以后肯定会花很长时间、很大努力才能让他们明白这是‘羞耻’的,是不值得提倡的。”
Leon:“……”
“好了。东拉西扯了这么多,用一句话回答问题。‘你们难道不羞耻吗?’我的答案是,买盗版和看盗版,羞耻,非常羞耻。”谢兰生的声音不大,却一字字掷地有声,“但是,中国人想看电影的心,不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