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竟还是有雪。雪花落在大街小巷,静谧美好。
谢兰生与莘野早早离开酒店游览都灵。在电影节举办期间他们展映电影、参加活动,没有一天是闲着的,现在终于可以看看这座美丽的城市了。
两个人先登上了Antonelliana,尖塔里面是意大利国家电影博物馆。因为今晚就要回国,谢兰生想抓紧时间先把重要的东西看了。
一进尖塔谢兰生就被博物馆吸引住了。大显示屏到处都是,而显示屏的周围是经典道具、经典场景。大厅放着电影配乐,谢兰生只觉得熟悉。
这博物馆共有五层,很大。一楼展示摄制原理,并且详细地介绍了意大利的电影史和全世界的电影史。它从光学原理、照相机原理和摄影原理开始不疾不徐地讲,用一代代的摄影机、洗片机和放映机来展示电影的发展。整个展厅都是机器,其中有些还十分珍贵——在“默片”的那个区域谢兰生就看到了卓别林的电影样片。
博物馆的三层则是经典电影的展映厅。从环形的楼梯上去,谢兰生发现,楼梯两边全部都是经典片的原版海报,他看到了《乱世佳人》,也看到了《星球大战》……还看到了演员照片墙。
三楼大厅有几十张整齐排列的红色躺椅,而大屏幕此时正在放映的是《乱世佳人》。大厅两边还有几个小厅在放特定主题,谢兰生去看了看,感觉还行,便决定先逛四楼五楼,等回来后再专心品味。
四楼有海报馆还有道具馆,后者集中摆放珍贵道具。有一个区游人挺多,谢兰生钻进去,发现该区正陈列的是梦露的黑色内衣以及她的化妆工具。谢兰生叹了口气,这是世界上最性感的人,可谢兰生却也记得《彗星美人》导演说的,“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这个馆中还有很多其他电影的道具,比如“劳伦斯”的白色长袍。与其他人完全不同,谢兰生在每个展台前都细细地观摩。
五楼则是电影制作馆。它是一个互动区域,游客可以自己在这实现“演员”的梦想,被摄影机捕捉、拍摄,被做效果,被放映在大屏幕上。
谢兰生只觉得,他也正在电影世界当中。
扶着扶手重回三楼,《乱世佳人》刚好播完。这部电影谢兰生在北电曾经看过多次,于是并未驻足停留,而是直接走向大厅左右两边的小展厅。
最后一个展厅十分与众不同。
人要躺着观看电影。
正圆形的“床”在最里面,是红色的,软绵绵的。凹凸起伏波浪样的红色床帐直直垂下,也拢成圆,遮着里面,非常漂亮。而游客若是伸手挑起红色床帐便能发现这块床帐竟是遮光帘——它里面,一块圆形的大屏幕正在播放电影主题。大屏幕被钉在天花板上,与下面的床一般大小一般形状,都是圆的,游客仰面就能看到,而因为在床帐里看也能暂时“与世隔绝”,完全处在电影世界中。谢兰生能明白这些小展厅的设计意图——告诉人们,无论何时都可以看电影。这个展厅是躺着看,前面几个展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姿势。
也许因为今天有雪,整个厅里竟然只有谢兰生与莘野两人。
谢兰生说:“进去看吧?”
莘野点头。
谢兰生便钻了进去。
红色床帐的高度只有整个房间的一半,没垂到床面,于是,谢兰生人虽在床上,膝盖却是支了出去,小腿竖着,脚丫踩地,没脱鞋。他与莘野睡成60度角,一个从左边看屏幕,一个从右边看,两人头发轻轻挨着,莘野的短些,谢兰生的长些,莘野的硬些,谢兰生的软些。莘野人高腿长,一条小腿支在地上,左脚搭在右膝上,动作随意,有些懒散。
谢兰生在床帐当中睁大眼睛,说:“莘野,开始了。”
莘野随口应:“嗯。”
这个展厅这一天的电影主题竟然是……吻。
它把世界著名电影的经典吻戏做成合集了。
谢兰生的呼吸变急。
他依然是那样矫情——当第一个接吻镜头被放映在屏幕上时,谢兰生就掉下泪来了。
《卡萨布兰卡》。
全片唯一的亲吻。
英格丽·褒曼在这部片子当中美到不可方物,让人觉得,若她能给一个亲吻自己愿意赴汤蹈火。
她饰演的Ilsa在卡萨布兰卡再次见到Rick,无法自拔。此时二战正到中期,德国铁蹄踏破欧洲,而Rick手里有着一张能去美国的过境证。Ilsa决定与丈夫分手,于是,她到酒吧寻到了Rick,对他说,她希望与他在一起。他们两个商量好了,他们两人留在这里,让作为反纳粹领袖的丈夫Victor用过境证逃去美国。
他们两人在这接吻。Ilsa说,希望Rick能感受得到自己始终在爱着他,“How much I still you。”
谢兰生在床上看着,眼泪宛如珠子一样。他想起了片中台词:“世界上的咖啡馆有那么多,你却偏偏要走进我这一个。”
与单纯的游客不同,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他知道这电影的结局——Rick在说谎,他知道Ilsa对Victor有多么重要,他不能因他的爱让反纳粹领袖失去妻子,他们需要打赢战争,只是,如果不先说谎Ilsa是不会去美国的。在电影的最后五分钟,只有一张过境证的Rick把警长骗到警局,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叫对方安排飞机。他让Ilsa与丈夫离开,那么深情地看着她,说:“我们都知道,你属于Victor。你是Victor的精神支柱,如果飞机离开这里而你不在飞机上面,你一定会后悔的。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不过肯定会是某天,而且必定后悔一生。”面对Ilsa“那我们呢”的问题,Rick的回答是“我们永远拥有巴黎,我们昨晚重拾了它。”Ilsa陪丈夫上了飞机,而Rick则是开枪打死追过来的德国上校,独自一人承担一切,目送着他这一辈子最爱的人奔向自由。
战火中的一场爱情。而它之所以能够成为最经典的爱情电影,却是因为男女主角并没有选择爱情。作为1942年的片子,它的逻辑是自由高于爱情高于一切。
这合集的第二场是《魂断蓝桥》,费雯丽在这部片中的美同样可以穿越漫长时光。
Robert与Myra坠入爱河。在盛大的舞会之后,Myra发现Robert在暴雨中等了一夜,立刻拔足跑入庭院,于是有了“雨中接吻”,深情至极。
谢兰生的泪愈加汹涌,他知道,此后剧情急转直下——Robert突然被派上战场,Myra担心是最后一面,不顾自己芭蕾舞团的规定到车站送别,却未料到芭蕾舞团因此将她永久除名。Myra在战乱的岁月里无法找到新的工作,又得知Robert已经战死,连遭打击,一病不起,而在仅仅几个月后,Myra发现,原来她的好友在当妓女照顾自己。Myra当然无法心安理得,于是,美丽的Myra也成了妓女。
在影片的最后,Robert回来了,原来,他只是被俘,并未死去,可看着Robert和他的父母,Myra还是无法让“不光彩”的过去为Robert家族蒙羞,便在婚礼的前一夜,对Robert母亲说出实情,从大桥上一跃而下。
有时代的不得已。
谢兰生想起来北电老师王先进说过,看这片子能不哭的全部都是铁石心肠。
合集的第三场是《罗马假日》。
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公主与乔拥抱、接吻,转身离开,结束了她这一天来作为“平民”的生活,回去继续她的职责。这个亲吻缠绵悱恻,带着珍惜以及不舍。
谢兰生也知道结尾——在公主的记者会上深爱的人再次见面,然而他们不能说话,只能无声地告别,结束只有一天的爱恋。
经典的吻一个一个被合集给放映出来,谢兰生便无声流泪。因为姿势,他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到黑发当中,接着消失。
他会猜测还有哪些电影片段可能出现,而后,只要是他认为该有的,全部都在后边出场了。
各种亲吻,各种爱情。
谢兰生目不转睛。
最后一个亲吻镜头是去年的《人鬼情未了》。
在影片的最后一幕,Carl被玻璃刺穿胸膛,因车祸而变成幽灵的男孩Sam保护了Molly,完成心愿,即将去天堂。Molly终于能看见Sam,她哭着与Sam交换了没有实感的亲吻,背景音乐是经典的《Unchained Melody》。
整个短片播放完毕后,谢兰生还沉浸其中,有些怔然,有些恍惚。他还是在默默流泪,连发丝都湿了一片,因为仰面而且在哭,他呼吸困难,一抽抽的。
然而,在怔然和恍惚之间,他听见了莘野的声音:“乖……别哭了。”
谢兰生凝神望去,发现莘野不知哪时竟撑在了自己上方,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谢兰生说不出话,又抽了下。
莘野轻笑。他站在地上,人高腿长,夹着谢兰生的膝盖,一手撑在谢兰生的左耳旁边,另一只手拇指指腹轻轻抹掉他的眼泪,从眼角,到鬓角。而后他又换了只手,小心地拭掉了另一边的泪。
谢兰生看着他的眼睛,有些发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莘野此刻的眼神与刚才电影里的有些重合,让人沉溺,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无端出现“柔情”这个词来。
“行了。”莘野伸出双手,谢兰生也没想太多,便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在对方的手掌中,被莘野一把攥住并从床上拉了起来。
“哈……呼!!!”谢兰生也觉得自己十年一日地矫情,吐了几个气音出来,用手掌把脸上抹干,又用袖子头发把也抹了抹,整理发型,穿上大衣,道:“莘野,咱们上塔顶吧!只有塔顶还没去了!”
莘野看着他,点点头:“走吧。”
Antonelliana尖塔有167.5米高,可以在博物馆一楼乘坐电梯直接上去。在塔顶,人能看到都灵全景,还能看到阿尔卑斯山。
他们一路“嗖”地上去,谢兰生还有点超重感,只觉自己头晕眼花——他在中国还没坐过这个速度的电梯呢。
到了塔尖,天空依然在飘雪花。纷纷扬扬,缓缓飘落。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塔尖上的游客不多,某侧甚至空无之一,谢兰生便走了过去。
他走到栏杆边,把手腕搭在栏杆上,眯起眼睛,看着这座在小雪中模糊不清的欧洲城市,轻轻发出一声喟叹。
旁边莘野见谢兰生刚才开始就没说话,过去与他并肩站着,也把小臂搭在栏杆上,与他一起看雪景。塔尖栏杆设计高度正好到谢兰生的腰,谢兰生能直直站着,莘野却要微躬起腰。
过了会儿,莘野问:“还在想着那个合集?”
“嗯……有点儿走不出来。”谢兰生的眼神飘远,“亲吻嘴唇……好美啊。”一对恋人寻求对方,好美啊。
莘野没说话。
“莘野,”谢兰生换了个姿势,正对莘野,一手手肘搭着栏杆,另只手则放了下来,没看莘野,脸还对着踏外雪景,语调有些羡慕地问,“你跟别人接吻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莘野笑出一个气音:“没。”
“……啊???”
谢兰生真不敢相信。
正常来说,莘野在洛杉矶长大,应该十分开放才对……而且,他这个人英俊富有,实在不像没经历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头转了回来,面对面地打量莘野,想,这睫毛真长,鼻梁真挺,嘴唇真薄,下颌弧线也真漂亮。
发现对方在看自己,莘野把手揣进兜里,也转过身看谢兰生:“很奇怪吗。没喜欢的。没意思。”他确实是总被表白,华人朋友不无羡慕,常夸张地说:“Yves,你是不是哪有毛病,学校这么多这么美的白妞儿主动告白,你竟然都不感兴趣?!”
莘野还真不感兴趣,只觉她们千篇一律,虽然他也非常清楚不少人在羡慕自己。在他遇到谢兰生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如此深沉的渴求,有如此强烈的欲望。
“好吧,其实还是还没碰到过顶喜欢的。”谢兰生的两道目光再次望向塔外城市,叹,“哎……刚才看片都在想了……kiss是个什么感觉?看电影也看不出来……真有那么无法忘怀吗?有点希望将来某天……自己也能跟爱的人如那般……亲吻。”那样温柔缱绻、入骨缠绵。谢兰生的眼神游离,话到最后几不可闻,语调当中带着一些显而易见的羡慕、向往、憧憬。
莘野正对着谢兰生,于是垂眸看他的眼,一瞬不瞬,半晌道:“会有的。”
“嗯?”谢兰生也转回颈子,望向莘野,一手握住栏杆:“什么?”
“会有的。”说话间,莘野目光缓缓向下,看谢兰生微张的唇。那个唇色红而漂亮,还润,上唇带着一颗唇珠,下唇形状十分饱满,像水蜜桃,仿佛一咬能咬出水来。
“是吗……”谢兰生可不敢指望。以前总想给他介绍对象的邻居都不提这茬了。
“真的。”在都灵的雪景当中,莘野垂眼盯着,从衣袋中抽出右手。他手指很长,捧着谢兰生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下唇,从中间到嘴角,一遍一遍,又重复道:“会有的。”
谢兰生:“……啊。”在雪中,莘野手指温温热热。
嘴唇感觉非常奇怪,像被一群蜜蜂蛰了,又麻又痒,他的嘴唇颤了颤,而后,宛如是被蛊惑了,隔着雪,也看向莘野的嘴唇。
薄薄两片,有完美的形状,十分性感,很有魅力。
谢兰生:“……”
而此时,那两片唇再次张开,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磁:“兰生,会有一个人……爱你,珍惜你,尊重你。”
谢兰生的呼吸急促。
而莘野却还在继续:“这个人会万分珍惜地捧起你的脸,吮上你的嘴唇,拨动你的舌头,探索你的喉咙……汲取你的味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莘野用这种目光看着,用这种声音说着,用这种动作摩挲着,谢兰生突然间只觉一股电流蹿遍全身,赶紧握着莘野手腕装作没事地甩开了,而后咬住下唇,还咬住不少,把整个下唇都藏起来,偷偷用力,希望赶走那股酥痒,再次面向尖塔外头,半晌后才好了一些,说:“希望如此吧。”
不过,虽然说着“希望如此”,谢兰生却还挺奇怪的:莘野中文不够好吗?为什么是别人亲我?难道不是我亲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