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飞机抵达波士顿时,前巡警胡克斯特拉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海洋拉开一定的距离。他在一个低于海平面的国家生活了一辈子,很想到佛蒙特的山区换换环境。
一个星期前,哈利和露丝在巴黎分别。作为畅销书作家,露丝当然负担得起十几次跨大西洋的长途通话,但他们两人太能说了,时间一长,这种交往方式对露丝而言也显得相当奢侈。哈利虽然只从荷兰给佛蒙特的露丝打过六次电话,但长此以往势必会让他破产,至少会让他担心退休后的生活质量。所以,来波士顿之前,他已经向露丝求过了婚——以他惯有的平淡方式,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求婚,此前没有经验。
“我想我们应该结婚,”他告诉她,“在我破产之前。”
“好吧——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露丝说,“不过别卖掉你的公寓,以防万一。”
哈利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想法,而且他可以把公寓租给同事。作为即将出远门的房东,前巡警胡克斯特拉相信,警察要比其他行业的租客可靠。
哈利在波士顿进了海关,一个星期没见露丝,加上还要参与这种进入异国的仪式,他第一次产生了疑虑。即使年轻情侣也不会在贪婪地做了四五天爱、互相思念了一星期之后就决定结婚的!而且,如果连他都有疑虑,那么露丝又会怎么想?
然后他的护照被盖了章,他看到机场有条通知说自动门坏了,但不知怎么门还是开了,放他进入了新世界——露丝在那里等着他。一看到她,他就打消了疑虑,在车上,她对他说:“我差点就后悔了,直到我看见了你。”
她穿着一件合身的橄榄绿色衬衫,像长袖马球衫一样衬托身材,但领口更大,哈利可以看到她戴着他送的洛林十字架——两条横杠在灿烂的秋阳下闪闪发光。
他们驱车向西,走了近三个小时,穿过了大半个马萨诸塞,然后向北前往佛蒙特。十月中旬的马萨诸塞州落叶缤纷,但越往北走落叶的色彩越暗淡——已经过了最艳丽的时候。哈利惊奇地发现,树木繁茂的远山反映着季节变换的悲哀。褪去的色彩预示着光裸的棕色树枝将成为主要景观,很快,只有常绿植物才能与鼠灰色的天空对抗。不出六个星期,多变的秋天会再次改变——雪即将落下,大地变白之前,只会穿着那件深浅不一灰色外衣,偶尔被天光映照成青紫色或深蓝色。
“我已经等不及要看这里的冬天了。”哈利告诉露丝。
“你很快就会看到的,”她说,“这里的冬天感觉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说。
“你只要别死在我前面就行,哈利。”露丝对他说。
因为汉娜·格兰特讨厌开车,而且同时和好几个男人来往,她也不喜欢独自过周末。这意味着她会经常周末时离开曼哈顿,到佛蒙特找露丝,带着其中一个虽然坏但是愿意开车的男朋友。
现在汉娜恰好没有男朋友,她很难忍受这种情况,因此她指定埃迪·奥哈尔开车送她去佛蒙特度周末——哪怕他需要先去曼哈顿接她。汉娜相信她有权利要求埃迪这样做——既然露丝邀请了他们两个共度周末,(她坚持认为)埃迪当然可以绕路来接她,她也从不相信太远或者不方便之类的借口。
埃迪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她觉得有些意外,但埃迪另有打算,他觉得与汉娜同车四个小时对他而言是个好机会,这两个朋友(如果他们的关系算朋友的话)可以互相交流他们早就想要交流的意见——对露丝再婚的看法。露丝突然宣布她和一个荷兰人相爱,而且要和她结婚,埃迪和汉娜着实吓了一跳——而且那个荷兰人还是个警察,和露丝认识还不到一个月!
暂时没有男友的时候,汉娜的衣着比较“随便”——这是她自己说的,意思是她几乎会和露丝一样朴素。露丝从来不会认为汉娜的衣着随便,但这次埃迪注意到,汉娜的头发反常地有些油腻,显然没有洗,她也没化妆,一看就是处于空窗期。埃迪知道,但凡汉娜有男友,绝对不会给他打电话,要求坐他的车。
四十岁的汉娜对性的兴趣并未减少,那双疲惫的眼睛更让人产生这种印象。她原来的琥珀色头发现在变成了灰金色(她染过色),突出的颧骨下方苍白的凹陷充分体现出她掠食者的饥渴特质。肯定是性的饥渴,埃迪瞥了一眼副驾上的汉娜,心想。她粗糙的上嘴唇很久没涂润唇膏,显得很性感。她喜欢用舌尖轻舔嘴唇上的那层金色绒毛,这个习惯赋予了她野兽般的魅力,埃迪竟然出乎意料地觉得有些兴奋。
埃迪·奥哈尔从未被汉娜·格兰特的肉体吸引过,他也不曾吸引过她,但当汉娜对自己的外表不那么注意时,她的性能量反而更强。她天生腰身细长,乳房高耸小巧,形状匀称,当她不修边幅的时候,她最不引以为傲的那一面就会显露出来:那就是,她仿佛天生就是一台性爱机器,注定要睡过一个又一个男人(总而言之,埃迪觉得很恐惧——处于空窗期的汉娜尤其让他害怕)。
“一个他妈的荷兰警察!你能想象吗?”汉娜问埃迪。
露丝只告诉他们,她和哈利是在她的签售会上见到的,他后来又跑到酒店大堂去找她。汉娜愤怒的是,露丝根本不在乎哈利只是个退休的警察(她喜欢强调哈利是她的读者),他在红灯区的街头巡逻了四十年,然后露丝就把他据为己有,称他为她的警察了。
“像这样的男人,难道不会和妓女有一腿吗?”汉娜问埃迪,他只是沉默地开车,因为他经常忍不住偷瞄汉娜。“我讨厌露丝对我撒谎,或者只说出一部分真相,因为她很擅长撒谎。”汉娜说,“她的职业不就是撒谎吗,对不对?”
埃迪偷偷看了她一眼,但在她生气时,他永远不会打断她,他喜欢看汉娜生气。
汉娜瘫坐在座椅上,胸部被安全带一分为二,右边的乳房被压平了,仿佛不存在一样。再次看着她的侧影,埃迪发现汉娜没穿胸罩,她穿了一件柔软贴身的真丝套衫,袖口已经磨旧了,高领也失去了弹性,松松垮垮地堆在喉咙口,更显得她格外瘦削,她左乳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安全带把套衫紧扣在她的乳房上。
“露丝从来没听起来这么快乐过。”埃迪不高兴地说,想起她在电话中欣喜若狂的语气,他难过地几乎要闭上眼睛,但他没有忘记自己在开车。对他来说,落叶的赭色是一种病态的提醒:枝繁叶茂的季节已经结束,他对露丝的爱也会随之消亡吗?
“这么说,她爱惨了那个家伙——太他妈明显了,”汉娜说,“可我们又怎么会了解他?露丝又对他了解多少?”
“他可能是来傍富婆的?”埃迪试探道。
“没错!”汉娜叫道,“当然有可能!警察要是不受贿,根本没什么钱!”
“他和艾伦一样老。”埃迪说,听到露丝愉快的声音,他有点怀疑自己并没有爱上她,或者已经不爱她了。真是搞不懂。直到看见露丝和那个荷兰人在一起,他才会明白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从来不会和叫哈利的男人约会,”汉娜说,“我也是有原则的。”
“露丝说,哈利和格雷厄姆相处得非常好,”埃迪反驳道,“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埃迪知道自己没能和格雷厄姆好好相处,觉得有愧于露丝,这个教父当得有名无实。(自从他在露丝小时候陪伴了她一天开始,加上那天露丝的母亲离开了,埃迪面对小孩时总觉得不知所措。)
“露丝可以被任何一个‘和格雷厄姆相处得非常好’的男人诱惑。”汉娜说,但埃迪怀疑即便自己做到了这一点,恐怕也吸引不了露丝。
“我听说哈利教会了格雷厄姆踢球。”埃迪虚情假意地赞美道。
“美国小孩应该学扔球,”汉娜说,“该死的欧洲人才踢球。”
“露丝说,哈利很喜欢读书。”埃迪提醒她。
“我知道,”汉娜说,“那他也不过是个书迷,她这个年纪的人早就不应该吃这一套了!”
她这个年纪?埃迪·奥哈尔想,五十三岁的他比实际年龄显老,问题一部分出在他的驼背上,因为他个子高。还有,他眼角的鱼尾纹延伸到了苍白的太阳穴,虽然发际线没退后,但头发已经全是银灰色的了。
几年后,埃迪的头发就会变白。
汉娜扭头看着他和他的鱼尾纹,鱼尾纹让人猜想埃迪喜欢眯着眼睛。他一直很瘦,但他的瘦让他显得更老,那是一种神经质的、不健康的瘦,他看上去像个得了厌食症的人。他也不喝酒,汉娜认为埃迪简直是乏味无聊的典型代表。
当然,如果他能偶尔勾搭她一下,汉娜也会喜欢,从而不会认为他是性冷淡。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埃迪爱上了露丝!汉娜想,也许这个倒霉蛋只是喜欢“老”这个词本身,他对露丝的老妈可真是一往情深。
“玛丽恩现在多大年纪?”汉娜突然问埃迪。
“七十六岁。”埃迪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可能死了。”汉娜残忍地猜测道。
“当然没有!”埃迪说,带着罕见的激动。
“一个该死的荷兰警察!”汉娜又叫了一声,“露丝为什么不先和他同居一阵?为什么一上来就和他结婚?”
“我怎么知道?”埃迪说,“也许她是为了格雷厄姆才结婚的。”
露丝等了近两周——哈利来到佛蒙特的房子之后——才允许他在她床上睡觉。她一直担心格雷厄姆早晨发现哈利在她床上时的反应,她希望孩子先和哈利熟识,可当格雷厄姆最终发现哈利在他母亲床上时,他理所当然地爬到了两人之间。
“嗨!妈咪和哈利!”格雷厄姆说。(露丝的心碎了,因为她当然记得儿子曾经说过:“嗨,妈咪和爸爸!”)然后,格雷厄姆碰了碰哈利,对露丝说:“哈利不冷,妈咪。”
听说哈利赢得了格雷厄姆的欢心,汉娜早就开始嫉妒了,但她也擅长以自己的方式和格雷厄姆玩。她除了不相信荷兰人,与生俱来的竞争心理还让她觉得这个警察夺走了她教子的信任和感情。“上帝,这段路怎么这么长!”汉娜叫道。
因为他们是从汉普顿出发的,埃迪很想告诉她,这段两个半小时的漫长行程对他来说更难熬,可他只是说:“我刚才在想事情。”他说得也没错——
埃迪一直想要买下露丝在萨加波纳克的房子。特德·科尔住在那里的时候,他始终避免经过牧师巷,更不曾开车经过房子的大门口,它象征着他人生中最刺激的那个夏天。自从科尔家的房子挂牌出售,露丝在佛蒙特的幼儿园给格雷厄姆报了名后,埃迪就经常开车拐进牧师巷,放慢车速,像蜗牛一样磨蹭着开过去,有时他还会骑自行车从房子门口经过。
房子虽然还没卖掉,但他不敢抱什么希望,那里的房产价格贵得吓人,蒙托克高速公路靠海那边的房子对他来说太贵,他只能买得起公路另一边的房子。更糟的是,埃迪在枫树路的两层灰色小楼距离布里奇汉普顿火车站的旧址只有几百码(火车虽然还运行,但车站只剩地基了)。
从埃迪家只能看到邻居家的门廊和枯黄的草坪、各种户外烧烤派对和孩子们的自行车,根本没有海景。枫树路离海岸太远,埃迪也听不到波涛拍岸的声音,只能听见纱门突然关上,孩子打架和父母的责骂声,还有狗吠声(埃迪觉得布里奇汉普顿的狗太多了),但他听得最多的还是火车声。
火车贴着枫树路的北侧通过,迫使埃迪放弃使用他那小小的后院,只在前廊烧烤,结果把一部分房檐和门廊上的灯都熏黑了。火车如此之近,以至于埃迪的床会在他熟睡时震动,而他很少睡熟,他在放酒杯的柜子上安了门,因为火车导致的震动会把架子上的酒杯摇晃下来(虽然只喝健怡可乐,埃迪更喜欢用酒杯喝它)。枫树路一带的狗经常被火车撞死,然而死去的狗会被更吵闹、更凶猛的狗取代,它们会朝火车尖声吠叫,比死去的同类还要愤恨不平。
与露丝的房子相比,埃迪家简直是铁路旁边的狗屋,而现在露丝搬走,他青年时代的重要纪念物也即将出售,这让他更加痛苦,但他永远不会利用自己和露丝之间的友谊去说服她把房子低价卖给他。
埃迪最大的梦想——他清醒时也念念不忘——也只是能和汉娜合伙买下这座房子。幻想与绝望——这种危险的组合,不幸正是埃迪的天性。他不喜欢汉娜,她也不喜欢他,然而埃迪太想要那套房子,以至于不介意与她共享。
可怜的埃迪。他知道汉娜是条懒虫,而他最讨厌脏乱,以至于要求清洁女工在每周打扫他的破房子之外,如果看到锅垫脏了就直接换掉,无须清洗。清洁女工还要洗净熨平他家的毛巾。埃迪讨厌汉娜的那些男朋友——比汉娜难以避免地开始讨厌他们早得多。
他仿佛已经看到汉娜的衣服(更不用说她的内衣)散落在房子各处,汉娜会在泳池中裸泳、开着门使用户外淋浴间、扔掉或吃掉埃迪留在冰箱中的剩菜——而她自己的剩菜会长出绿毛,直到埃迪亲自扔掉它们。汉娜的电话费会多到骇人听闻,埃迪将不得不替她付账,因为账单寄到之前,她会突然跑到迪拜(或者类似的地方)出差(而且汉娜的支票会跳票)。
汉娜还会和埃迪争抢主卧室的使用权,并且取得胜利——理由是她和男朋友们需要特大号床,还需要巨大的衣橱存放她的许多衣服。但埃迪觉得他不会介意睡在二楼尽头的那间较大的客卧(他毕竟和玛丽恩在那里睡过)。
鉴于埃迪的大部分女性朋友年龄都偏大,他认为自己可能必须把特德·科尔曾经的工作室(艾伦后来的办公室)改成一楼的卧室——因为埃迪认识的那批更老更羸弱的女士爬不动楼梯。
埃迪觉得汉娜会允许他把谷仓里的壁球场旧址当作他的办公室,那里曾是露丝的办公室——这点很吸引他。特德在壁球场自杀后,汉娜就再也没到谷仓去,不是因为良心不安,而是迷信。而且她只会在周末或者夏天使用这座房子,埃迪却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他希望汉娜可以经常不在家,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觉得房子是完全属于他的,然而他却忘记了这样做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我说,我刚才在想事情。”埃迪又说,但汉娜没在听。
望着沿途的风景,汉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冷漠逐渐变成明显的愤怒。他们进入佛蒙特时,她愤恨地想起自己在米德尔伯里上大学的经历,好像佛蒙特州和学院都亏欠了她——而露丝认为,汉娜四年痛苦的大学生活只能怪她乱搞男女关系。
“该死的佛蒙特!”汉娜说。
“我一直在想事情。”埃迪重复道。
“我也是,”汉娜告诉他,“难道你觉得我在睡午觉?”
埃迪还没回应,本宁顿战争纪念碑出现在视野之中,就像一根倒置的钉子,俯瞰周边的城镇建筑物和山丘。它纪念的是青山军击败英军的历史,汉娜一直讨厌它。
“谁还会住在这个该死的镇上?”她问埃迪,“每当你转过身,都会看到一根巨大的鸡巴!这里的男人肯定都有大鸡巴情结。”
大鸡巴情结?埃迪想。汉娜愚蠢粗俗的评论冒犯了他,他怎么会打算和她住在一座房子里?
埃迪目前交往的那个老女人——和他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但他不知道这样的关系会持续多久——是亚瑟·巴斯克夫人。虽然她的丈夫、慈善家亚瑟·巴斯克已经去世多年,曼哈顿的人仍然称呼她亚瑟·巴斯克夫人。埃迪和她最亲密的朋友(他们接过了她亡夫的慈善事业)叫她“麦吉”,在慈善募捐的场合,她的身边每次都会出现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未婚男性。
最近几个月,埃迪成为巴斯克夫人的陪伴者。他以为自己被选中的原因是对性缺乏兴趣,但他越来越不确定,也许正是他的性能力吸引了巴斯克夫人,因为——尤其是在他上一本书《难对付的女人》里——埃迪曾经详细描写年轻男人是如何周到体贴地与老女人做爱的(麦吉·巴斯克八十一岁了)。
无论巴斯克夫人为什么对埃迪感兴趣,他都无法想象自己邀请她到他和汉娜的房子里去的情景——如果汉娜在那里的话。汉娜不仅会裸泳,还很可能让客人发现她灰金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的阴毛的色彩差异——汉娜一直没给阴毛染色。
“我想我应该也染染阴毛。”埃迪觉得汉娜会这样告诉巴斯克夫人。
可他在想什么呢?他喜欢跟年纪大的女人交往,当然主要是因为她们比他的同龄女人——更不用说汉娜那个年龄段的女人了——更有教养。(根据埃迪的标准,连露丝都不够有教养。)
“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汉娜终于问他了,不出半个小时,他们就会见到露丝和她的警察了。
也许我该再好好考虑一下,埃迪想,毕竟周末结束时他还会开车四个小时把汉娜送回曼哈顿,有足够的时间和她讨论房子问题。
“我忘记刚才在想什么了,”埃迪告诉汉娜,“我会想起来的,放心。”
“该不会是你胡思乱想的毛病又发作了吧。”汉娜嘲笑他,她不知道这是埃迪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胡思乱想。
“也有可能再也想不起来。”埃迪补充道。
“你可能在构思新小说,”汉娜提示他,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绒毛,“比如年轻男人和老女人……”
“真有意思。”埃迪说。
“别紧张,埃迪,”汉娜说,“我们可以暂时忘记你对老女人的兴趣……”
“随便你怎么说,我无所谓。”埃迪说。
“我对其中的一个方面感兴趣,”汉娜继续道,“我想知道,和你交往的女人——我是说那些七老八十的人——是不是还能做爱,她们还有想法吗?”
“有些人能,有些只是有想法。”埃迪谨慎地回答。
“我就怕你这么说——因为我还是不明白!”汉娜说。
“你觉得当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就不能做爱了吗?”埃迪问。
“我可没想过,”汉娜说,“我们回到你的兴趣上来吧,你和她们做爱的时候——比如亚瑟·巴斯克夫人……”
“我没和巴斯克夫人上过床!”埃迪打断她。
“好吧,好吧——暂时还没有,没有,”汉娜说,“但我假设你们上过床了,或者说即将上床,或者假设你跟另一位老太太上床。我想问问你,你会怎么想?看着她的时候,你真的会觉得对方有吸引力吗?还是说和她在一起时你心里想着别人?”
埃迪的手指疼,他无意识地紧握方向盘,想起巴斯克夫人在第三大道和九十三街交叉处的公寓,想起她所有的照片——童年时期、少女时代、年轻的新娘、年轻母亲、不那么年轻的新娘(她结过三次婚),还有看上去年轻的祖母。每次看到麦吉·巴斯克,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浮现在他面前。
“我试图看到一个完整的女人,”埃迪告诉汉娜,“我当然知道她年纪大了,但她还有照片——就算没有照片,我也可以想象她的人生——整个的人生,想象她比我年轻许多的时候——因为她的表情与姿态中总包含着根深蒂固、永恒不变的东西。一个老妇人并不总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老妇人,我也同样如此,我努力去看她的整个人生,总能从中找到非常动人的东西。”
他闭上嘴,因为自己觉得尴尬,也因为汉娜在哭。“永远不会有人这样看我。”汉娜说。
这种时刻,埃迪通常会本能地撒个谎,但他说不出话来。永远不会有人这样看汉娜。埃迪试着想象她六十岁时,甚至七八十岁时——当她蓬勃的性欲被……被什么取代呢?汉娜的性欲永远都会生机蓬勃!
埃迪拿下方向盘上的一只手,碰了碰汉娜正在用力绞扭的双手。被埃迪碰到时,她说:“握住他妈的方向盘,埃迪,我现在只是空窗期……”
有时同情心会让埃迪陷入麻烦,他发自内心却又愚不可及地相信,汉娜真正需要的不是男朋友,而是知心朋友。
“我一直在想,我们能不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埃迪提议道,(幸好开车的是他,不是汉娜——听到这句话,她绝对会把车开到路外面。)“我是说,我们可以合伙买下露丝在萨加波纳克的房子,当然,我猜我们在那里待的时间不会……不会经常重叠。”
汉娜自然不知道埃迪到底想要干什么,以她脆弱的心理状态,当然会觉得埃迪在勾引她,不只是勾引——甚至还想向她求婚,但埃迪说得越多,汉娜就越困惑。
“重叠?”汉娜问,“重叠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发现她没听懂,埃迪恐慌起来。“你可以用主卧室!”他咕哝道,“我愿意在那间大客房里住,就是走廊尽头那间。至于特德的工作室和艾伦的办公室,如果可以改造成底楼的卧室,我会很高兴的。”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咕哝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谷仓和以前的壁球场,我可以在那里工作,当成我的办公室。至于房子的其他部分,我们可以共享。当然,夏天的时候我们得招待周末来的客人——你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但如果你想在汉普顿有座房子,我觉得我们两个合伙的话就能负担得起,露丝也会很高兴。”他现在开始喋喋不休了,“起码她可以和格雷厄姆去看我们,对她而言也不必完全放弃这座房子,露丝和格雷厄姆和警察,我是说。”埃迪补充道,因为他无法从汉娜震惊的表情中看出她是听明白了他的建议,还是觉得晕车。
“你是说,我们两个成为该死的室友?”汉娜问。
“平等均分!”埃迪叫道。
“但你会一直待在那里,对不对?”汉娜问,埃迪没料到她会如此精明,“如果我只在夏天和有时候的周末过去,你却一直待在那里,还叫什么他妈的平等均分?”
我早就应该料到的!埃迪想。他把汉娜当朋友,她却开始和他谈判了!这办法行不通!还不如不说出来!但他只是说:“如果我们两个不合伙,我自己负担不起,但我们两个很可能就买得起了。”
“那座破房子不可能值那么多钱!”汉娜说,“要价多少?”
“很高。”埃迪回答,但他也不知道确切数字,反正远超他的购买能力。
“你想买它,却不知道具体多少钱?”汉娜问。
至少她不哭了。汉娜赚的钱可能比他多,没错,埃迪想。她是个成功的记者,虽然不太有名,她的许多报道的题材毫无价值,不会带来名气。她最近为一本重要杂志(但埃迪认为任何杂志都当不起“重要”这个词)写了一篇封面故事,谈的是美国各处的州立监狱和联邦监狱改造不了罪犯的问题,不仅文章本身引起了许多争议,汉娜本人还和一个有前科的男人勾搭了一阵,他正是汉娜的上一个坏男友,这家伙很可能应该为汉娜现在的颓废状态负责。
“你很可能自己就能买得起这座房子。”埃迪愁眉苦脸地告诉汉娜。
“我为什么想要那座房子?”她问他,“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该死的美好回忆的宝库!”
我永远不会得到那座房子,但起码我不会被迫和她住在一起!埃迪想。
“老天,你真是个怪人,埃迪。”汉娜说。
现在只是11月的第一个周末,但经过凯文·莫顿的农场、通向露丝的房子的那条上山的土路两侧的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浅灰色的枫树和白骨色的桦树那光秃的树枝似乎预感到雪的到来,吓得发起了抖。天已经很冷了。他们在露丝家的车道上下了车,汉娜双臂交叉,等着埃迪打开后备厢,他们的皮箱和外套都在后备厢里,在纽约时还不需要外套。
“该死的佛蒙特!”汉娜又说,她的牙齿咯咯打战。
有人劈木头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院子里的厨房门口堆着两三垛没劈的硬木,旁边是一摞摆放整齐的、劈好的小柴堆,起初埃迪以为站在那里劈木头和堆木柴的男人是露丝的管家凯文·莫顿——汉娜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她发现那个劈木头的男人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干活时专心致志,根本没注意埃迪的车开过来。他只穿着牛仔裤和T恤,卖力工作让他不觉得冷,甚至出了汗。他有条不紊地劈柴堆柴,如果原木不够粗,他就把它竖直放在砧板上,劈成条状,如果木头太粗——他看一眼就有数——他就搁在砧板上,用楔子和大锤斫成小块。虽然看起来他对这些工具驾驭得相当熟练,但哈利·胡克斯特拉不过才劈了一两个星期的木头,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活。
哈利爱上了劈木头。他的每一斧和每一锤都沉稳有力,让他想起即将点燃的温暖炉火。在汉娜和埃迪看来,他既强壮又专注,好像劈上一整天木头都不会疲倦。他看上去什么事都能做上一整天——甚至一整夜,汉娜想,她突然后悔没涂润唇膏,起码也该洗洗头发,化一点妆,戴上胸罩,穿一身像样的衣服。
“他肯定就是那个荷兰人,露丝的警察!”埃迪对汉娜耳语。
“那当然。”汉娜小声回应,她一时忘记了埃迪并不知道她和露丝的暗号——“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她问埃迪,埃迪像往常一样看起来很迷茫。“我的内裤滑到地上的声音。”汉娜告诉他。
“哦。”埃迪说。真是个粗俗的女人!感谢上帝,他才不要和她住在一座房子里!
哈利·胡克斯特拉听到了两人的声音,他放下斧子走过来。他们像孩子一样胆怯地站着,不敢离汽车太远,前警察从汉娜颤抖的手中接过她的手提箱。
“你好,哈利。”埃迪说。
“你们一定是埃迪和汉娜。”哈利对他们说。
“没错。”汉娜说,但她的声音有点反常,像个小女孩。
“露丝说过你会这样说话的!”哈利告诉她。
好了,我明白了——谁都会明白,汉娜想,要是我先遇到他就好了!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个喜欢破坏她的自信的声音,它告诉她,就算她先遇见哈利,他也不会对她感兴趣——顶多感兴趣一个晚上。
“很高兴见到你,哈利。”汉娜只能说出这一句。
埃迪看到露丝出来迎接他们,因为觉得冷,她抱着手臂,牛仔裤上撒了一些面粉,露丝拨开前额的头发时,她的额头上也沾了几点。
“嗨!”露丝招呼他们。
汉娜从来没见过露丝这个样子——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了。
这就是爱情,埃迪意识到,他从未感到如此郁闷过。看着露丝,他根本不觉得她哪里像玛丽恩,他怎么可能以为自己爱上了她?
汉娜来回看着他们,先是贪婪地望着哈利——然后妒忌地盯着露丝,他们两个互相爱上了!她自我厌憎地想。
“你的额头上有面粉,宝贝。”汉娜对露丝说,亲吻了她,“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汉娜低声问她的老朋友,“我的内裤滑到地上——不对,是砸在地上了!”
“我的也是。”露丝告诉她,她的脸红了。
露丝成功了,汉娜想——她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她成功了。但汉娜只对露丝说:“我得洗洗头了,宝贝,说不定还需要化个妆。”(汉娜已经不再去看哈利了,只是看着他都会让她无法忍受。)
然后,格雷厄姆从厨房里冲出来,跑到他们跟前。他抱住汉娜的臀部,差点把她撞倒,这是个令人愉快的转折。“这个小淘气是谁呀?”汉娜叫道,“不会是我的教子吧——他怎么长这么大了?这个小淘气是谁?”
“是我!格雷厄姆!”孩子喊道。
“你不可能是格雷厄姆——你块头太大了!”汉娜告诉他,抱起他来亲了亲。
“不对,是我——我是格雷厄姆!”孩子叫道。
“要说‘没错,是我’,宝贝。”汉娜轻声告诉他。
“没错,是我——格雷厄姆!”男孩重复道。
“带我去看我的房间吧,格雷厄姆,”汉娜对他说,“帮我打开淋浴或者浴缸——我得洗洗头。”
“你哭了吗,汉娜?”男孩问。露丝看着汉娜,汉娜看向一边。哈利和埃迪站在厨房门口,欣赏哈利劈好的柴堆。
“你还好吗?”露丝问她的朋友。
“是啊。埃迪刚才让我和他一起住,但他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让我和他做室友。”汉娜说。
“真奇怪。”露丝说。
“噢,说来话长!”汉娜告诉她,又亲了亲格雷厄姆。
格雷厄姆抱着挺沉——汉娜还不习惯抱着四岁的孩子。她准备进屋去看她的房间,打开淋浴,让自己沉浸在她对爱情的最新鲜的记忆之中,以防某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一定会发生的,汉娜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