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科尔第三次前往阿姆斯特丹,本来是为了给荷兰语译本的《少儿不宜》做宣传,但她现在觉得,为她新书中的妓女故事搜集素材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新计划告诉荷兰出版商马丁·舒霍顿,她亲切地称呼他“名字里有两个a一个e的马丁”。
露丝第一次来是给《还是那家孤儿院》的荷兰语译本做宣传——虽然她连荷兰语的书名都不会读,那时她住在王子运河旁边的一家破败但迷人的旅馆里,在房间里发现了一个藏有很多大麻的小抽屉,她本想把内裤放进那个抽屉的。大麻很可能属于以前的客人,但初来乍到的露丝却怀疑大麻是坏心眼的记者为了捉弄她而栽赃在这里的。
前面提到的马丁向她保证,在阿姆斯特丹,拥有大麻并不犯法,也没有必要因此尴尬。露丝很快就爱上了这座城市:运河、桥梁、所有的自行车、咖啡馆和餐馆。
第二次来访是为了宣传荷兰语的《西贡陷落前》,这一次露丝终于学会了读荷兰语书名,她觉得很高兴。她住在城市另一个区的水坝广场上,旅馆离红灯区很近,一位记者自告奋勇,带她去看窗户里的妓女,她永远忘不了那些只穿胸罩和内裤的女人在大中午就开始叫嚷着招揽客人的样子,还有成人用品店里展示的“特价SM玩具”。
露丝记得那家商店的天花板上用红色吊袜带挂着橡胶做的仿真女性器官,如果没粘那撮假阴毛的话,很像一只吊起来的煎蛋饼,还有鞭子、用皮绳拴在假阳具上的铃铛、各种尺寸的灌肠器和橡胶拳头。
但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露丝尚不确定这里是否有所变化,她现在住在另外一家酒店里,既不时髦,服务也不到位,比如,露丝所在的楼层有一间客人使用的早餐室,但里面的咖啡是冷的,橙汁却是温的,羊角包一碰就碎,只适合拿到附近的运河旁边喂鸭子。
酒店在一楼和地下室设有健身房,有氧健身操教室播放的音乐,楼上几层的客房都能听到——浴室管道的传音效果很好,还能跟着超重低音发出震动。露丝估计,荷兰人在运动的时候大概很喜欢听吵闹而缺乏变化的摇滚乐,她将其归类为无节奏说唱乐,歌手通常是欧洲男性,讲英语时外国口音浓重,不停地重复着某个短句,比如有一首歌就反复唱道:“我想和你碎。”另外一首歌则强调:“我想碎你。”
看了一眼健身房之后,露丝健身的兴趣全无,那里简直是个打着健身旗号的单身酒吧,她也不喜欢那种有意识的枯燥健身方式:动感单车、跑步机、爬楼梯机。对面就是有氧健身教室,无论你在哪里,都能看到跳有氧操的人在镜子的包围中上蹿下跳,让你不由得幸灾乐祸地期待他们最好扭伤脚踝或者心脏病发作。
露丝决定去散个步。酒店周围的区域对她来说很新奇,她实际上比想象中更接近红灯区,然而她散步的方向与红灯区相反,先是穿过了第一条水道,然后转到一条漂亮的小街上——科西普街——在那里,她惊奇地发现了好几个妓女。
在一个看上去很整洁的住宅区里,敞着五六扇窗户,窗子里站着只穿内衣的性工作者,全是白人女性,虽然不都是美女,但她们看上去日子过得还不错,大多数比露丝年轻,可能其中的两个和她年龄差不多,露丝呆愣地站在那里,一位妓女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时已经快到中午了,露丝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女性行人,另外三个男人都在各自打量着他们感兴趣的妓女,露丝没想到她会在一个不像红灯区那么肮脏下流卑鄙的地方邂逅妓女,这个发现鼓励了她。
她又来到贝尔格街,再一次出乎意料地见到了更多妓女,那条街非常安静整洁,最初的四个女孩年轻漂亮,根本不在意她。露丝注意到一辆缓缓行驶的汽车,司机在专心打量窗户里的妓女,然而露丝这次并非唯一的女性行人,她前面还有一个女人,穿得和她差不多:黑色牛仔裤、黑色坡跟麂皮鞋,她也和露丝一样穿着男性化的皮夹克,不过夹克是深棕色的,还戴着一条真丝的涡纹围巾。
露丝走得很快,差点超过那个女人。女人挎着一只帆布购物袋,里面有一只大号矿泉水瓶和一条面包,她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露丝一眼,温和地直视她的眼睛。这个女人没有化妆,甚至也没涂口红,大约不到五十岁的样子,经过妓女们的窗口时,她朝每一个人挥手微笑,快要走到贝尔格街尽头时,那儿有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女人突然站住,打开了窗户旁边的门,进去之前,她本能地看看身后,好像已经习惯被人跟着了,这时她又看了露丝一眼——这次的眼神更好奇,甚至还带着一丝嘲弄和挑逗,这个女人也是妓女!看来她要工作了。
露丝又回到科西普街的妓女那边,她发现街上的男人多了起来,但没有人看她,他们也不会互相看,其中的两个她竟然还认识:他们也是从贝尔格街兜回来的,露丝想知道他们会这样来回挑选多少次,这也是她需要收集的信息。
虽然在这样一条令人愉快、没有威胁的街上单独采访妓女对她来说更容易,露丝还是觉得她小说中的人物——那个女小说家和她的坏男朋友——最好还是到红灯区的破房子里找妓女,毕竟只有那种可怕的经历才会让她觉得堕落和羞耻,这样的事发生在肮脏龌龊的地方才更有气氛。
这一次,科西普街的妓女们记住了露丝,有人甚至朝她微微点头,方才取笑过露丝的那个女人向她投来不友好的冷酷目光,但只有一个妓女朝她做出指责的手势,她的年纪和露丝差不多,但胖了不少,金发是染的,她伸出食指指点着露丝,凶巴巴地眯着眼睛,有点像生气的小学女老师,但这个胖女人的假笑里还有些揶揄的成分——她可能以为露丝是个女同性恋。
再次转回贝尔格街,露丝慢慢向前走着,希望那个老一点的妓女能有时间打扮好——或者干脆脱掉碍眼的衣服,就像其他只穿内衣裤的妓女那样,在窗户里摆好姿势。一个比较年轻漂亮的妓女公开朝露丝抛了个媚眼,这种嘲弄的招呼方式让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以至于走到那个老妓女眼前时都没能认出她来,这也难怪,那个女人已经完全换上了工作时的行头,与几分钟前那个挎着购物袋的普通妇女判若两人。
只见她站在敞开的房门里面,一头红发,神色快活,酒红色的唇膏搭配着深紫色的胸罩和内裤,手上戴着一只金表,脚蹬三英寸的黑色细带高跟鞋,现在她显得比露丝高了。
窗帘是拉开的,露出屋里的一只黄铜底座的老式吧台凳,底座擦得光灿灿的,但妓女却没有坐在上面,反而在搞卫生,她刚刚扫走门口的一片黄叶,继续拿着扫帚寻找更多的落叶,见露丝过来,妓女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仿佛露丝才是贝尔格街的站街女,而她是个衣着保守、忙于家务的家庭主妇,这时露丝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住了脚步,眼前的红发妓女正在朝她点头,露出欢迎的微笑,然而由于露丝一直没有勇气开口,妓女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
“你会说英语吗?”露丝不假思索地问。
妓女似乎被她逗乐了。“说英语没问题,”她说,“同性恋也没问题。”
“我不是同性恋。”露丝告诉她。
“那也没关系,”妓女说,“这是你第一次和女人做吗?我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想做,”露丝连忙澄清,“我只想和你谈谈。”
妓女变得不自在起来——仿佛“谈谈”属于一种极端变态的行为,她必须和这种行径划清界限。“你必须多付钱,”红头发女人说,“谈话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看来性行为比谈话更受欢迎,露丝有些不知所措,“噢,我当然会为你的时间付钱。”她告诉红头发,红头发小心翼翼地研究着露丝,不过不是评估她的身材,而是在猜测她的衣服值多少钱。
“每五分钟七十五荷兰盾。”红头发说,她已经确定,露丝的衣服虽然单调乏味,但价值不菲。
露丝拉开提包,拿出她不熟悉的钞票,七十五荷兰盾是不是大约等于五十美元?谈五分钟就要花这么多钱!(可是就妓女通常情况下提供的服务而言——和谈话的耗时一样多——这些钱似乎也不算多。)
“我叫露丝。”露丝紧张地说,她伸出手,但红头发只是笑了笑,没和她握手,而是拽着她的夹克袖子,把露丝拉进她的小房间里,两人都进去以后,妓女锁上门,拉好窗帘,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和她近乎全裸的身体一样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房间里的装饰全是红色的,厚重的窗帘是红褐色的,宽幅地毯是血红色,还有淡淡的地毯清洁剂的气味,单人床上整齐地铺着印有玫瑰花瓣图案的老式床罩,唯一的枕头套着粉红色的枕套,一条和枕套深浅不同的粉红色浴巾对折铺在床中央,显然是为了保护床罩的,床边的椅子上摆着一叠这样的浴巾,看起来很干净,也有点破旧——就像这个房间一样。
红色小房间里挂了一圈镜子,像酒店的健身俱乐部一样讨人嫌,屋里灯光昏暗,以至于露丝迈步的时候都无法通过影子看出自己是向前走还是向后退。(当然,镜子里面也有红发妓女的无数个倒影。)
红头发妓女看也没看就一屁股坐在床上,恰好落在那条浴巾中央,她交叉着脚踝,拿高跟鞋的鞋跟支撑着双脚,双手搁在大腿上,身体前倾,这个姿势一看就很老道,可以凸显她形状漂亮的乳房,让客人顺着紫色的低胸胸罩边缘瞥见她的乳沟和小小的紫色乳头,她的比基尼式内裤在她的胯部勾勒出一个狭长的V形轮廓,露出她小腹上的妊娠纹,她显然生过孩子,至少生过一个。
红头发指了指一张表面凹凸不平的安乐椅,示意露丝坐下,然而椅子太软,露丝几乎陷在里面,向前倾身的时候,膝盖会碰到胸部,她需要双手紧握扶手才能不掉进坐垫里面。
“这张椅子很适合干口活,”妓女告诉她,“我叫德洛丽丝,”她又补充道,“但朋友们都叫我罗伊。”
“罗伊?”露丝重复道,试着不去琢磨红头发在这张表面开裂的椅子上究竟干过多少次口活。
“就是‘红色’的意思。”罗伊说。
“我明白了,”露丝说,慢慢移到口活椅的边缘,“其实我是想写一部小说。”她刚开始表明意图,妓女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没说你是记者,”罗伊-德洛丽丝说,“我不和记者说话。”
“我不是记者!”露丝叫道,(这样的指控让她很伤心。)“我是小说家,我写书,就是那种编造出来的故事书,我需要考察一些细节。”
“什么细节?”罗伊问,她不打算坐回床上,而是在屋子里踱步,她的动作让小说家有更多的机会看清楚妓女工作场所的布置:里间的墙上有个小洗手池,旁边是个坐浴盆,(当然,镜子里有许多个坐浴盆的倒影。)坐浴盆和床之间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盒纸巾,还有一卷手纸,一只貌似医疗用具的白色搪瓷托盘里摆着各种或熟悉或陌生的润滑剂,还有一只超大号的假阳具,旁边有个白色的垃圾桶,盖子是通过踩踏板打开的,也很像医院用的东西,透过一扇虚掩的门,露丝看到黑乎乎的厕所,马桶上安着木头垫圈,拉动铁链冲水。口活椅和顶着猩红色灯罩的落地灯旁边有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干净的空烟灰缸和盛满安全套的柳条筐。
这些都是露丝需要了解的细节,还有房间里那个没装满的衣橱:里面歪斜地挂着几件连衣裙和睡袍、一件皮背心,衣架胡乱搭在一起,仿佛它们也是以各种姿势吸引客人的妓女。
连衣裙和睡袍——更不用说那件皮背心——显然更适合比罗伊年轻的女人,但露丝根本看不出来,因为她本人很少穿连衣裙,睡觉时喜欢穿内裤和超大号的T恤。(至于皮背心,她永远不会考虑穿这种东西。)
露丝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假设一男一女来找你,他们想付钱看你接客,你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过吗?”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罗伊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我当然会同意——当然也做过,你怎么不把男朋友带来呀?”
“不,不——我没和男朋友一起来。”露丝说,“我不想看你接客——我能想象出来。我只想知道你会怎么安排这种事,还有这种事常不常见,我是说,有多少人向你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猜单身男人比情侣更有可能要求你这么做,至于单身女人就更……更少见了。”
“没错,”罗伊说,“大部分是男人,一个人来的,也有情侣——每年只有一两对。”
“单身女人呢?”
“如果你希望这样,我当然同意,”罗伊说,“我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女人,但不经常,大多数男人不在乎是否有别的女人参观,倒是参观的那个女人不希望被人看见。”
房间里又热又闷,露丝想脱掉皮夹克,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只穿一件黑色真丝T恤似乎有些无耻,所以她只拉开了夹克的拉链。
罗伊走到衣橱前,衣橱没有门,木钉上挂着一块印花棉布帘子——图案是秋天的红叶。罗伊拉上帘子,挡住里面的衣服,只有鞋子露出来:她摆了六双高跟鞋,尖头全部朝外。
“你可以站在衣橱里,鞋尖朝外,和这些鞋一样。”罗伊说,她躲到门帘后面,露丝只能看到她脚上的鞋,很难看出它们和衣橱里的其他鞋子有什么区别,必须找到罗伊的脚踝才能分辨得出。
“我明白了。”露丝说,她想站到衣橱里,试试能不能看见床,透过门帘的窄缝,也许很难看到床。
罗伊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她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你过来试试。”
露丝不得不擦着红头发的身体走过去,钻到帘子后面,房间太小了,两个人同时移动时,根本无法避免身体接触。
露丝站在两双高跟鞋中间,透过门帘的窄缝,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床铺中央的粉色浴巾,从正对这边的镜子里,露丝还能看见衣橱,她必须仔细端详才能辨认出自己的鞋子,而且根本看不到她自己——连门帘缝隙里的眼睛都看不见,更不用说她的脸了,除非她活动,就算是活动了,外面的人也看不出衣橱里有动静。
不用扭头,只需转动眼珠,露丝就能看到水池和坐浴盆,还有医用托盘里的假阳具(以及各种润滑剂),但口活椅的扶手和靠背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线。
“有观众在场的时候,如果客人想口交,我可以在床上给他做,”罗伊说,“你是在想这个问题吧……”
露丝在衣橱里待了还不到一分钟,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也没觉得旁边衣架上的那件金色连衣裙搔得她脖子发痒,她只知道喉咙有点不舒服——大概是想咳嗽,或者感冒了。当一件珍珠灰色的睡衣从衣架上滑下来的时候,她吓得心跳差点停了,甚至觉得自己从小的想象成了真:死在衣橱里。
“要是你愿意继续待在里面,”罗伊说,“我就拉开窗帘,坐在窗户前面,但现在这个时候的客人比较少,大概需要半小时才能招来一个,也许最多需要四十五分钟,当然,你还得另外付我七十五荷兰盾,刚才已经占用了我很多时间了。”
露丝踉踉跄跄地钻出衣橱,急忙叫道:“不!我不想看!我只想写个故事!是关于一对情侣的。女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男的说服她来做这种事——她交了个坏男朋友。”
露丝尴尬地发现,她把红头发的一只鞋子踢到了房间对面,罗伊捡回那只鞋,跪在衣橱前面,把六双鞋子依次摆好,尖头朝外。
“你真是个怪人。”妓女说。两人尴尬地站在衣橱旁边,仿佛在欣赏刚刚摆好的鞋子。“你的五分钟结束了。”罗伊指着手腕上的金表说。
露丝再次拉开提包,从钱夹里拿出三张二十五盾的钞票,但罗伊站得很近,足以看清露丝的钱夹内层,她眼疾手快地抽出一张五十盾的纸钞。“另外五分钟只收你五十盾好了,”红头发说,“省着你的小票吧,”她告诉露丝,“你说不定还想回来……你可以考虑考虑。”
罗伊的动作很快,露丝始料不及,只见红发妓女迅速挨近,在露丝的脖子上撮了一口,露丝还没来得及反应,罗伊又轻轻地握了一下露丝的一边乳房,然后转过身去,坐回床中央的浴巾上。“香水很好,就是味道太淡,”她评价道,“奶子不错,挺大的。”
露丝红着脸缩进口活椅,但没有松开椅子扶手,“在我的故事里……”小说家开口道。
“你的故事的问题在于什么都没发生,”罗伊说,“就算那对情侣付钱给我做那个,那又怎么样?这有什么新鲜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是说故事就这么简单?”
“我还不确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故事就是这样的,”露丝回答,“交了坏男朋友的那个女人受到了羞辱,她觉得这段经历很丢人,不是因为她看到的东西,而是因为她男友,他让她觉得丢人。”
“这也没什么新鲜的。”妓女告诉她。
“这个男的可能会在看人做爱的时候自慰。”露丝说。罗伊知道她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这种事也不新鲜,”红头发妓女重申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罗伊说得对。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露丝不知道故事会如何发展,因为她还没确定人物的性格和他们的关系,她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她是第一次当着别人(还是个陌生人和妓女)的面发现这个问题。
“你知道一般会发生什么吗?”罗伊说。
“不,我不知道。”露丝承认。
“看人做爱只是个开始,”妓女告诉她,“尤其是情侣——他们看完后还会有新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露丝问她。
“他们还会回来,这次不想看了——而是打算做点什么。”罗伊说。
“我不觉得我小说里的人物会回来。”露丝说,但她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有时候,看完别人做爱,那些情侣会希望马上做点事——当场开始。”罗伊说。
“做什么事?”露丝问。
“什么事都有,”罗伊说,“有时候男的想看我和女的做——他想看我把女的撩拨起来。更常见的是我先和男的做,女的在一边看。”
“你先和男的……”露丝说。
“然后再和女的。”罗伊说。
“真有这种事?”露丝问。
“什么事都有。”妓女回答。
露丝坐在绯红色的灯光下,整个小房间都被猩红灯罩的落地灯映得红彤彤的,床上的粉红浴巾——罗伊坐着的那条——颜色显得更深了,除了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点日光和临街的门口那盏昏暗的顶灯,没有其他光源。
红发妓女就着灯光俯身靠过来,乳房仿佛要从低胸乳罩里滑出来,露丝紧紧抓住口活椅的扶手,罗伊轻轻地伸手盖住露丝的手,“你回去想想后面的情节,然后再来找我?”
“好的。”露丝说,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而且也不敢把手抽回去,如果这样就彻底陷进口活椅的破坐垫里了。
“别忘了——什么事都有,”罗伊告诉她,“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好的。”露丝再次低声说。她盯着妓女裸露的胸部,因为这样总比盯着对方那双聪明的眼睛安全多了。
“说不定你看过我和别人——我是说你一个人看——你就有灵感了。”罗伊对露丝耳语道。
露丝摇摇头,但她知道这个动作没什么说服力,还不如直接告诉对方:“不,我不这么认为。”
“大多数独自来看我做爱的女人都是些年轻姑娘。”罗伊提高了声音,略带轻蔑地说。
露丝吃惊地看着罗伊。“为什么是年轻姑娘?你是说她们想知道做爱是什么样的吗?她们还是处女?”
罗伊松开露丝的手,坐回床中央,笑道:“她们怎么会是处女?她们是些想当妓女的年轻姑娘——想看看妓女是怎么回事!”
露丝惊呆了,她连发现汉娜睡了她父亲的时候都不曾如此震惊过。
罗伊指指她的手表,几乎和露丝同时站了起来,露丝必须拧着身子才能不碰到她。
红头发妓女敞开前门,正午的阳光射进来,突然的光亮刺激让露丝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刚才房间里的暗度,罗伊转回身,挡住露丝的去路,在露丝脸颊上亲了三下——先是右脸颊,然后是左边,再回到右边。“荷兰人的礼仪——亲三次。”妓女快活地说,仿佛露丝是她的老朋友。
露丝当然曾经被人这么亲过——马丁和马丁的妻子西尔维娅在跟她见面和道别的时候都这么亲她,但罗伊的亲吻时间稍微有点长,还把她温暖的手掌按在露丝的肚子上,露丝本能地收紧了腹肌。“你的肚子怎么会动呀,”妓女问,“你怀孕了吗?”
“不,没有。”露丝说,罗伊仍旧堵在门口。
“我生过一个孩子。”罗伊说,她把大拇指伸进内裤裤腰里勾了勾,露出一点肉,“遭了不少罪。”妓女补充道,她给露丝看剖腹产留下的刀疤,露丝并不吃惊,因为她已经注意到罗伊的妊娠纹,但她意外地发现罗伊的阴毛是剃掉了的。
罗伊松开裤腰,松紧带“啪嗒”一声弹了回去。露丝想:要是她知道我宁愿回去写小说也不愿意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不知会怎么想,她毕竟是个妓女,大概宁愿接客也不想和我调情,但她很喜欢让我不安,露丝现在有点烦她,想从罗伊身边挤过去,离开这里。
“你会回来的。”罗伊说,但她放过了露丝,没再触碰她的身体,她朝已经逃到街上的露丝喊道(所以贝尔格街上的行人和邻近的妓女都听见了):“在这种地方,你最好把提包的拉链拉好。”
露丝的包确实开着,但钱夹和护照都在原位,她瞥了一眼,发现其他东西也在:口红、无色唇膏、防晒霜和润唇膏。
露丝还带了一只她母亲的粉盒,粉会让她打喷嚏,盒里的粉扑也早就不见了,然而露丝时常希望能透过粉盒的小镜子看到母亲的面容,她拉上拉链,罗伊嘲弄地对她笑了笑。
当露丝对罗伊回以微笑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让她偏了偏头,罗伊伸出手,碰了碰露丝的脸,十分好奇地盯着露丝的右眼看起来,露丝误以为罗伊发现了她眼睛里面的那块六边形斑点,而不是她眼圈上的伤。
“我天生就……”露丝解释道。
但罗伊说:“谁打的你?”(露丝以为她脸上的瘀青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像一两个星期前受的伤……”红头发妓女猜测道。
“坏男朋友。”露丝承认。
“这么说,真有这样一个男朋友。”罗伊说。
“他没来,我一个人来的。”露丝说。
“下次来找我之前,都不许你找别人哦。”妓女说,她的笑只有两种含义:要么是讥讽,要么是勾引,现在她的笑容绝对是勾引。
露丝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说:“你的英语怎么这么好?”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夸赞对方的效果,反而让罗伊露出复杂的表情。
她不再是刚才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仿佛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变得无精打采。
露丝差点就要向她道歉,但还没等她开口,红发妓女就黯然地说:“我认识一个说英语的人——曾经认识。”然后罗伊-德洛丽丝就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露丝等了一会儿,但那道窗帘始终没再拉开。
除了她,狭窄的贝尔格街上只有一个行人——那是个低眉敛目的老头,他不看任何妓女,却在经过露丝身旁时目光锐利地瞥了她一眼,她也扭头看他,但老头的视线已经回到了石子路面上,只顾低头向前走。
露丝也走开了,她的专业自信还在,但个人信心已经出现了动摇,虽然她相信自己能够想出最有可能发生的好故事,但对于故事的人物尚未考虑周全,她失去的是道德方面的自信,这是她作为女性的核心,无论它该是什么样子的,露丝都感受到了它的缺席。
她会再回去找罗伊,但这件事并不令她烦恼,她不想和妓女有性方面的瓜葛,罗伊虽然刺激了她的想象,但并没有刺激到她的欲望,而且露丝依然相信,无论作为作家还是女人,她都没有必要真的观看妓女接客的过程。
让露丝烦恼的是,她竟然需要再去找罗伊——只是为了看看故事接下来的进展,这意味着罗伊是主导。
小说家快步走回她下榻的酒店,在那里——接受今天的第一个采访前——她简单地在日记中写道:“传统观念认为,卖淫是有偿强奸,实际上,卖淫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占据主导的行业。”
午餐时露丝接受了第二个采访,午餐后是第三个和第四个,此后她本该休息一下,因为傍晚时有一个读书会,然后还有签售会和饭局,她却坐在房间里写了起来,她接连构思了好几段情节,但总觉得可信性不足,如果要让那个女作家在看完妓女接客后觉得耻辱,这段性经历就应该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自己的亲身体验,否则她又怎么会觉得可耻呢?
露丝写得越投入,就越想回避现实,她头一次体会到了书中人物的感觉,不再只是置身事外(却主导一切)的小说家,露丝自己也成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她仿佛看到这个不属于自己笔下的角色重访贝格尔街。
她体验到作为读者的兴奋,期待知道接下来的情节,她知道自己躲不开罗伊,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罗伊会提出什么建议?露丝又会如何容忍她?
即使只是一瞬间,如果小说家不再扮演创造者的角色,她会变成什么?因为她只有故事的创造者和故事中的人物两种选择。露丝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她觉得她完全不想控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交出控制权令她兴奋不已,她很乐意不去扮演小说家,这个故事虽然不是她的作品,却使她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