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1958年夏天,八月份的倒数第二个星期六。凌晨三点左右,风向由西南转为东北,昏暗的卧室中,埃迪·奥哈尔没有再听到海浪的声音,只有偏南风才能把波涛声吹送到离岸较远的帕森尼奇路一带。埃迪明白现在刮的是东北风,因为他觉得冷。暑期工作本就应该结束于秋凉时节,所以,离开长岛前的最后一夜,这股寒意来得理所应当。但埃迪睡得迷迷糊糊,懒得爬起来关上卧室窗户,只是裹紧了单薄的被子,缩成一团,两手捂着嘴巴,对着手掌哈气,想睡得踏实一点。
不知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他梦见玛丽恩仍然睡在自己身旁,而且恍惚觉得她起身去关窗户。他伸出胳膊,想要感受她躺过的地方留下的温暖,却发现床是冷的。可他不仅听到了关窗的声音,还有拉上窗帘的声音,他从来不拉窗帘,也说服玛丽恩不拉窗帘。他喜欢端详她在晓色熹微中熟睡的模样。
即便在夜深人静、暗沉死寂的凌晨三点,埃迪的卧室里平时也会有些许微弱的光线,至少隐约分辨得出紧凑地摆在一起的那些家具的轮廓。床头柜上的鹅颈灯在床头板上投下暗影,卧室的门总是半掩着——好让玛丽恩听到露丝的呼唤,一道深灰色的光钻进门缝,别看它一点都不耀眼,却来自遥远的主浴室的夜明灯,这道光硬是穿过漫长的走廊,顽强地抵达这个最偏远的角落,因为露丝房间的门总是开着的。
然而,今晚有人关掉了窗户,拉起了窗帘,埃迪睁开眼睛,见到的是异于往常的一片漆黑——这个人把他卧室的门也给关了。埃迪屏住呼吸,然后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很多人十六岁的时候,只看到事物的阴暗面,他们眼中的阴霾永远不散,埃迪·奥哈尔却倾向于寻找事物的光明面,哪怕现在卧室里黑成一团,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玛丽恩回来找我了。
“玛丽恩?”小埃迪低声说。
“我的天……你还真是乐观!”特德·科尔说,“我差点以为你睡死过去了。”他的声音弥漫在暗影之中,埃迪听不出它从哪边来。他坐起身子,摸索床头灯,但不习惯在半点光都没有的环境里找灯,所以根本摸不到。“别开灯了,埃迪,”特德告诉他,“这个故事还是在黑暗中讲比较好。”
“什么故事?”埃迪问。
“你想听的故事。”特德说,“你说你让玛丽恩给你讲,可她没法讲,哪怕想到这件事,她都会变成石头,还记得你提了一个问题就把她变成石头那一次吗——埃迪?”
“是的,我记得。”埃迪说。原来是那个故事啊。特德想给他讲讲那次事故。
埃迪本想让玛丽恩亲自告诉他,但如此高难度的要求,十六岁的孩子应该怎么开口去提?可他又的确需要知道这个故事,尽管并不想从特德的口中听到。
“那就说说吧。”小埃迪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他看不见特德在哪儿,不知道他是站还是坐——但这些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是特德讲的故事,在黑暗中听就必定没错,黑暗会无限放大他的叙述的感染力。
就风格而论,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车祸的故事与《老鼠爬墙缝》和《地板上的门》(更不用说埃迪誊写过多次的《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了)有许多共同点,换言之,它们都是特德·科尔式的故事,他讲起来最得心应口,如果让玛丽恩以她的方式处理这种类型的故事,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首先——埃迪马上察觉到——特德加工过这个故事,要是玛丽恩也像他那样把亲生儿子的死亡经过详细考究出来,一定痛不欲生;其次,假如玛丽恩讲起这个故事,绝对不会添油加醋,只恨不得越简单越好。与她相反,特德却要刻意把故事复杂化,甚至加以捏造,否则他就讲不出来。
特德·科尔的大部分故事编排得相当巧妙。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车祸经过是以第三人称讲述的,但旁白者并不是特德。特德·科尔不是故事中的“我”,而是里面的“特德”和“他”,更不是什么关键角色,只是个配角而已。
假如讲故事的人换成玛丽恩,她一定会过于身临其境,越讲精神越失常,最后变得比致使她抛弃自己唯一活着的孩子的那种疯狂还要疯狂。
“好吧,故事是这样的,”特德说,“托马斯有驾照,可蒂莫西没有。汤米十七岁——已经开了一年车,蒂米十五岁,刚开始跟他父亲学车。特德以前教过托马斯开车,他觉得蒂莫西比托马斯学得更用心,但这并不是说托马斯车开得不好,他警觉自信,反应异常敏捷,而且经验丰富,甚至在蹩脚的司机做决定之前,他就已经预见到他们会怎么做。‘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其他司机当成蹩脚司机’,特德告诉他,托马斯很相信这句话。
“特德认为,蒂莫西的车技在一个重要的方面超过了托马斯,他有潜力成为更好的司机。这个方面就是耐心,蒂莫西更有耐心。比如,他有耐心认真观察后视镜,汤米却不屑一顾。又比如,左转弯对司机耐心的考验最微妙也最特殊——当你停车准备左转,对面却有车开来的话,千万不要提前左打方向盘,万万不能——永远不行!
“不管怎么说,”特德继续讲,“托马斯都是那种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等待左转弯时,车还没动,方向盘却已经打好了,他的父亲、母亲——甚至弟弟——磨破了嘴皮子劝他都不管用。你知道为什么不能提前向左打方向盘吗,埃迪?”特德问。
“如果方向盘是正的,一旦你后面的车来不及刹车,与你的车追尾,你的车也不至于窜到左边车道撞上对面的车,”埃迪回答,“只会沿着原来的车道往前冲。”
“谁教你开车的,埃迪?”特德问道。
“我爸爸。”埃迪说。
“很好!替我告诉他,他教得很好。”特德说。
“好吧,”埃迪在黑暗中说,“接着讲……”
“嗯。刚刚讲到哪儿了?噢,当时我们在西部。放春假时,东部的人总喜欢跑到西部滑雪,因为东部的雪不够多,如果你想在三四月份滑雪,最好去西部。所以……一群东部人来到陌生的西部,当时不只埃克塞特放春假,还有无数的大中小学都放春假,很多来滑雪的外地人不仅不熟悉西部的山区和道路,连自己开的车都不熟悉——车是租来的。科尔一家就租了一辆车。”
“我能想象出来。”埃迪说,他明白,特德要让他有时光倒流、身临其境的感觉,既早有预料,又仿佛措手不及地真切目睹了那场事故。
“这一天,他们滑了一天的雪,潮湿沉重的雪也下了一整天,如果气温再高一两度,”特德说,“雪就会变成雨。特德和玛丽恩并非铁杆滑雪迷,他们的两个儿子却是,可以一直滑个不停。如果和父母比试滑雪,十七岁的托马斯和十六岁的蒂莫西能让四十岁的老爸和三十四岁的老妈输得脱裤子。所以父母经常比他们早退场。那一天,特德和玛丽恩就早早离开,跑到景区的酒吧里坐着,等他们滑完最后一轮,两人(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兄弟俩却滑完最后一轮再来一轮,男孩子一般都这样——总是玩不够,父母只好等着……”
“我知道——你那时肯定喝醉了。”埃迪说。
“跟特德和玛丽恩吵的那一架比起来,喝醉了其实不算什么。”特德告诉埃迪,“玛丽恩说特德醉了,特德说他没醉。玛丽恩虽然没醉,喝得却比平时多。托马斯和蒂莫西在酒吧里找到了父母,立刻看出他们眼下没法开车——尤其是租来的车。况且,托马斯有驾照,没喝酒,司机非他莫属。”
“所以,托马斯开车。”埃迪插嘴道。
“打虎捉贼亲兄弟,蒂莫西自然坐在托马斯旁边,至于特德和玛丽恩,只能和多数父母一样,永远占据后排,永远都在吵架,吵架的原因永远是鸡毛蒜皮——比方说,特德只清理了挡风玻璃上的雪,没管后窗上的,玛丽恩就坚持要他清理后窗。特德反驳说,车子开动后,温度一高,雪会自己滑下来。虽然事实如此——车还没达到高速公路最低时速,后窗的雪就掉了——玛丽恩和特德还是继续争吵,只是话题换成了别的鸡毛蒜皮。
“他们待在一个缺乏特色的城镇,这里唯一的特点就是属于滑雪区,主干道是一条三车道公路,中央车道用于左转弯,可总有不少白痴分不清楚转向车道和超车车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恨三车道公路,埃迪——你呢?”
埃迪拒绝回答他。这是个特德·科尔式故事:总会提示你应该在什么地方害怕,让你知道可怕的东西越来越近。可问题是,你不知道别的东西什么时候来。
“不管怎么说,”特德继续讲下去,“尽管路况恶劣,但托马斯处理得很好。雪仍在下,现在天也黑了——他们觉得本来就不熟悉的地方更陌生了。特德和玛丽恩开始争论回酒店的最佳路线,这很蠢,因为没有什么最佳路线,整个城区就分布在三车道公路两侧,所有的酒店、汽车旅馆、加油站、饭店和酒吧都在公路两旁,只要确定他们住的地方是在公路这边还是公路那边就够了。托马斯心中有数,他知道酒店在公路那边,应该左转弯,早转晚转都没有关系,可他的父母非要亲自决定在哪里转弯。比方说,托马斯可以到了酒店门口直接左转——特德就同意这个办法,也可以经过酒店之后,到下一组红绿灯前,当绿灯亮起就向左掉头,顺向驶到酒店门口,玛丽恩觉得这样更安全,因为有红绿灯,而酒店门口没有红绿灯。”
“好啦!好啦!”埃迪在黑暗中尖叫道,“我明白!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泰德对他喊道,“故事不讲完,你永远都不明白!难道你想让我闭嘴吗?”
“不,请你继续讲。”埃迪回答。
“所以……托马斯移动到中央车道,就是转向车道——不是超车用的,他打开了左转向灯,却不知道两组尾灯上都覆盖着又湿又黏的雪,因为他父亲没走到车后清理后窗的雪,所以没发现尾灯上也有雪,后面的车看不到他的左转信号,连倒车灯和刹车灯都看不见。对从后面开过来的车而言,这辆车几乎隐形——只有在撞到它的前一秒才会看到它。
“这时候,玛丽恩说:‘别在这里转弯,汤米——在前面转更安全,到红绿灯那里去。’
“‘你想让他违规掉头吃罚单吗,玛丽恩?’特德问妻子。
“‘我不在乎他挨不挨罚,特德——在红绿灯底下转弯更安全。’玛丽恩说。
“‘别吵了,你们两个,’托马斯说,‘我不想吃罚单,妈妈。’他补充了一句。
“‘好吧——那就在这里转弯吧。’玛丽恩告诉他。
“‘快点儿,汤米——别等了。’特德说。
“‘你们坐后排的指挥得真不错。’蒂莫西评论说。然后,蒂米发现他哥哥在停车等待转弯机会的时候就向左打了方向盘,‘方向盘打早了。’蒂姆告诉他。
“‘这是因为我本来想转,可又不能转了,混蛋!’托马斯说。
“‘汤米,不许叫你弟弟混蛋,拜托。’玛丽恩告诉她儿子。
“‘至少别当着你妈的面叫。’特德补充。
“‘不——那可不是我的意思,特德,’玛丽恩告诉她丈夫,‘我的意思是,他不应该叫他弟弟混蛋,什么时候都不能。’
“‘听见没有,混蛋?’蒂莫西问他哥哥。
“‘蒂莫西,拜托……’玛丽恩说。
“‘你可以在那辆扫雪车后面转。’特德告诉他儿子。
“‘爸爸,我知道。我是司机。’十七岁的托马斯说。
“突然之间,车厢里被照得雪亮——后面上来的车开了大灯,那是新泽西大学的学生们乘坐的旅游大巴,他们第一次来科罗拉多,从大巴跑在路上的那副德行来看,新泽西州的转向车道和超车车道显然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总之,大学生们以为他们是在超车道,不知道(直到撞上的前一秒才知道)前面的车实际上在等候左转——等迎面而来的扫雪车开过去就转。就这样,托马斯的车被大巴追尾了,因为他提前左打了方向盘,车被顺势推到了左侧车道上,以大约四十五英里的时速,直冲着庞然大物般的扫雪车撞上去。后来,大学生们说,他们估计旅游大巴那会儿的时速是五十英里左右。”
“老天爷……”埃迪说。
“扫雪车几乎把托马斯的车切成两半,”特德继续道,“托马斯被方向盘挤死了——胸腔都挤碎了,当场死亡。特德在后座上困了二十分钟,他坐在托马斯的后面,看不到托马斯,但他知道汤米死了,因为玛丽恩能看见他,虽然她绝对不会用‘死’这个字,但她不停地对丈夫重复:‘噢,特德——汤米走了,汤米走了,你能看见蒂米吗?蒂米没走,对吗?你能看见他走了没有吗?’
“因为玛丽恩被困在蒂莫西后面——困了半个多小时——她看不到坐在自己正前方的蒂莫西,但特德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儿子,蒂莫西的头撞在挡风玻璃上,不省人事,但没有马上送命,特德看到他还在喘气,但他没看到铲雪车把他们的车劈开的时候,也切断了蒂米的左大腿。救护车和救援队艰难地把他们从夹在铲雪车和旅游大巴中间、挤成手风琴一样的汽车中拉出来的时候,蒂莫西·科尔已经因为股动脉切断,失血过多而死。
“特德眼睁睁看着小儿子死去,感觉像过了二十分钟,实际上还不到五分钟。救援队先救出了特德,十分钟后才救出玛丽恩……特德只折断了几根肋骨,别的地方没受伤……他看到医护人员从车上移走蒂米的尸体(但他的左腿不见了)。当救援队终于把玛丽恩从后座上解脱出来时,男孩的断腿还卡在前座那里。玛丽恩只知道她的托马斯走了,还以为她的蒂莫西没死,已经被救出车外,可能送到医院去了,因为她不停地问特德:‘蒂米没走,对吧?你看到他走了吗?’”
“然而,特德是个懦夫,他不敢回答妻子的问题——一直都没敢。他请一位救援者用油布盖住蒂米的腿,不让玛丽恩看到。玛丽恩安全地站在车外面时……她确实是站着的,虽然有些一瘸一拐,后来才发现她的脚踝扭伤了……特德本想告诉妻子,她的小儿子和大儿子一样死了来着,但总是说不出口,在他能开口之前,玛丽恩看到了蒂米的一只鞋,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都想不到——那只鞋还和蒂米的腿连在一起,她以为那只是一只鞋。所以她说:‘噢,特德,看——他会需要这只鞋的。’没人来得及拦她,玛丽恩一瘸一拐地走到汽车残骸旁边,弯腰捡起了鞋子。
“特德当然希望拦住她,可是——他也变成了石头一样,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完全瘫痪了,根本动不了,甚至无法说话,所以,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发现儿子的鞋连在一条腿上,这时玛丽恩才意识到蒂莫西也死了。就这样……”特德·科尔说,完全忠于他的风格,“故事讲完了。”
“你给我出去,”埃迪告诉他,“这是我的房间,至少今天晚上是。”
“已经快天亮了。”特德告诉小埃迪,他拉开窗帘,让埃迪看到低沉的夜幕泛出朦胧的微光。
“你给我出去。”埃迪重复。
“别以为你了解我,或者了解玛丽恩,”特德说,“你不了解我们,尤其不了解玛丽恩。”
“好吧,好吧。”埃迪说。他看到卧室的门开了,熟悉的深灰色光从走廊里钻进来。
“露丝出生后,玛丽恩才和我说话,”特德接着说,“我是说,露丝出生前,关于事故,她没和我说过一个字。但露丝出生后,有一天,玛丽恩走进我的作坊——你知道,她平时连作坊周围都不靠近——对我说:‘你怎么能让我看见蒂米的腿?你怎么能?’我只能告诉她,我当时身体动不了——像瘫了一样,变成了石头。但她只对我重复这四个字:‘你怎么能?’后来我们再也没谈过这件事,我试过,但她不愿说了。”
“请离开这里。”埃迪说。
特德离开时,说:“早晨见,埃迪。”
特德拉开的那片窗帘透进的光线不够,黎明前的天色也过于黯淡,埃迪连几点了都看不清楚,只看到手表和手腕——还有他的胳膊和手——泛起病态的银灰色,像尸体一样。埃迪翻转手背,掌心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和手背没什么两样,其实,他的皮肤、枕头和皱巴巴的床单都是一体的死灰。他清醒地躺在床上,等候真实的晨曦,窗外夜色渐褪,日出前不久,天空短暂地变成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消失的瘀青的那种颜色。
埃迪知道,玛丽恩一定经常像他这样凝视拂晓前的天色,此时此刻极有可能也在看——因为无论她身在何处,必然难以入眠。他终于明白她在清醒的时候总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潮湿的雪在潮湿的黑色公路上融化,路面倒映着灯光;带有食物、饮料和住宿(甚至娱乐)标志的霓虹灯招牌;各种车辆的大灯川流不息,人们开车缓缓靠近,因为大家都想看一眼事故现场;旋转的蓝色警车灯、救援拖车的黄色双闪灯、救护车的红灯。然而,即使在一片混乱中,玛丽恩还是看见了那只鞋!
“噢,特德,看——他会需要这只鞋的。”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跛着脚走到撞毁的汽车旁,弯下腰。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鞋?埃迪想。因为缺少细节,他想象不出那条腿的样子,腿上的鞋是滑雪后穿的保暖靴,还是不怕湿的旧网球鞋?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这个疑问让他思维停滞,无法继续想象蒂莫西的腿。
埃迪是幸运的,玛丽恩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只浸透了血的鞋,鞋的每一处细节都让她更清楚地想起那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