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然很早就开始制订前往新伦敦的计划——与玛丽恩一样,奥哈尔父子一大早就赶到码头,结果等了很长时间轮渡才来——埃迪的父亲还是在普罗维登斯附近迷路了。
“是司机的错还是向导的错?”薄荷问,他的心情似乎挺不赖。其实两人都有错,“司机”——埃迪的父亲话太多,没怎么注意看路;“向导”埃迪则被父亲唠叨得昏昏欲睡,忘记看地图。“幸好我们出门早。”他父亲补充道。
他们停在一个加油站,乔·奥哈尔费劲地和那里的一位服务员套近乎。“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呀?”老奥哈尔对服务员(埃迪觉得这人看上去脑子有点不灵光)说,“我们是埃克塞特的,想去新伦敦乘轮渡到奥连特岬角,结果迷路啦。”
每当听到父亲和陌生人搭话,埃迪都有想死的感觉。(除了埃克塞特的人,谁还知道埃克塞特是什么东西?)薄荷说完,加油站服务员就如同突然中风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薄荷右脚边人行道上的一块油渍发起了呆。“现在你们在罗德岛”——这个倒霉蛋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你能告诉我们去新伦敦的路吗?”埃迪问他。
回到车里,薄荷继续给埃迪上课,大谈低水平的中学教育为什么会让人的性情变得阴郁沉闷。“心灵的迟钝,是非常可怕的,爱德华。”他父亲教训道。
抵达新伦敦之后,他们发现时间足够,埃迪可以从容地搭上较早一班的轮渡。“可这样你就得在奥连特岬角一个人等着了!”薄荷说,因为科尔夫妇以为埃迪会搭下一班轮渡。待埃迪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宁愿一个人在奥连特岬角等着的时候,早一班的轮渡已经起航了。
“这是我儿子第一次坐船出海,”薄荷对卖票给埃迪的那个粗胳膊女人说,“船虽说不是什么‘伊丽莎白女王号’或者‘玛丽皇后号’,不需要七天横渡大西洋,目的地也不是英国的南安普顿或者法国的瑟堡,可是,他才十六岁,去个奥连特岬角已经够远的啦。”女人满脸的肥肉颤了颤,挤出一个笑来,虽然笑容很浅,但还是能看出她嘴巴里少了几颗牙齿。
买好票,两人来到岸边,埃迪的父亲又开始谴责低水平的中学教育也是导致过量饮食行为的罪魁祸首。他的结论无非如此:从埃克塞特过来的这短短一路上,他们遇到的那些人,如果以前能够有幸进入埃克塞特读书,现在一定活得更开心、身材更苗条!
长篇大论之余,薄荷还时不时地给埃迪的暑期工作提几句建议。“别因为他是名人你就紧张,”老奥哈尔突然来了一句,“他不算什么文学大家,你能跟他学多少就学多少。留心他的工作习惯,看看他那些怪癖里面是否有什么窍门——就这样。”望着埃迪要搭的轮渡缓缓驶近,薄荷却突然担心起儿子的工作来。
货车先上船,排在第一的是辆“可能”(它的车厢也许是空的,正准备去哪里装蛤蜊)满载新鲜蛤蜊的卡车。无论是否满载,这车闻起来都有一股不太新鲜的蛤蜊味。轮渡靠岸时,蛤蜊车的司机正倚在苍蝇横尸无数的卡车护栅上抽烟,自然成了乔·奥哈尔即兴演讲的下一个受害者。
“我儿子要去接手他的第一份工作了。”薄荷对司机宣布。听到父亲开口,埃迪又有点想死。
“啊,是吗?”蛤蜊车司机说。
“他要给一个作家当助手。”埃迪的父亲说,“老实说,我们不清楚具体干什么工作,但肯定比削铅笔、换打字机色带、帮作家从字典里查那些连他都不会拼的单词高级!无论结果如何,我认为这孩子都能学到经验。”
闻言,蛤蜊车司机忽然对自己的工作心生满足,他说:“祝你好运,小伙子。”
埃迪登上轮渡之前的最后一分钟,他父亲跑到车上,又跑回来。“我差点忘了!”他叫道,说着递给埃迪一只缠着橡皮筋的大信封,还有一个像一条面包那么大那么软的包裹。
从包装样式看,包裹里应该装着礼物,但这件礼物放在后座上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压扁了,现在看上去没人愿意要。“这是给小孩的——你妈妈和我准备的。”薄荷说。
“什么小孩?”埃迪问,他用下巴压住礼物和信封,因为沉重的旅行袋和一只相对轻巧一点的箱子已经把他的双手占满了。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蹒跚着往船上走。
“科尔家有个小女儿——我猜她应该四岁了!”薄荷扯起嗓子喊道,他的声音夹杂在铁链的哐啷声、轮船引擎的突突声、汽笛断断续续的鸣叫声之间,当然还有其他人道别的叫嚷声。“他们又生了个孩子,代替死了的那两个!”埃迪的父亲叫着。这句话似乎把蛤蜊车司机的注意力都引过来了,他已经把车在船上停好,这时又从上层甲板的栏杆里探出身子来。
“哦,”埃迪说,“再见!”他喊道。
“我爱你,爱德华!”他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接着就哭了,埃迪从来没见过他父亲哭,可他以前也没离开过家。这一次他母亲很可能也哭过,但他没注意。“保重!”薄荷哀号着。趴在上层甲板栏杆上的乘客们现在齐齐盯着他看。“要小心她!”他父亲又吼了一声。
“谁?”埃迪喊道。
“她!科尔太太!”老奥哈尔喊道。
“为什么?”埃迪再次提高音量。船开动了,码头向后退去,汽笛声震耳欲聋。
“听说她一直没想通!”薄荷咆哮,“她现在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太好了——你到现在才告诉我!埃迪心想,但他还是抬起手来挥了挥。他根本不知道传说中的“行尸走肉”会去奥连特岬角的码头接他,甚至不知道科尔先生没法开车。来新伦敦的路上,父亲不让他开车,理由是路上的交通情况“和埃克塞特不一样”,埃迪觉得很气恼。现在他仍然能看到逐渐后退的康涅狄格海岸上的父亲——薄荷·奥哈尔已经转过身去,手捧着头——还在哭。
他的话什么意思?行尸走肉?埃迪原以为科尔太太可能像他母亲一样,或者像许多教工的妻子那样平凡,他只见过这样的女人。埃迪觉得,如果科尔太太能带点他母亲所谓的“玩世不恭”的味道,就已经算他走运,但他实在不敢指望她会像哈夫洛克太太那样充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
1958年的时候,埃迪·奥哈尔只要一想到女人,眼前必然跳出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窝和摇曳的胸脯。至于与他同龄的女孩,埃迪一直不善于和她们相处,她们也让他觉得害怕。因为是教师的儿子,埃迪仅有的几次约会的对象都是埃克塞特镇当地的姑娘,也是他从初中就认识的连见面都尴尬的熟人。这些小镇姑娘现在更成熟了,对于在埃克塞特上学的同镇男孩的追求,她们变得更加警惕——这也难怪,因为她们希望找到出身更好的对象。
埃克塞特的周末舞会上,外地来的女孩让埃迪觉得难以亲近。她们乘火车或公交车过来,大多来自其他寄宿学校或者波士顿和纽约等城市,衣着打扮比大部分教工的妻子好得多,也更女性化——当然,这些女孩一般比不过哈夫洛克太太。
离开埃克塞特前,埃迪在1953年的埃克塞特年鉴里寻找过托马斯和蒂莫西·科尔的照片——那是最后一本有他们照片的年鉴——结果很是震惊:那两个男孩虽然不属于任何一个校园社团,但托马斯和本校足球队以及冰球队都合过影,蒂莫西也不差,他出现在足球预备队和冰球预备队的合影中。埃迪惊讶的原因并非兄弟俩的球技和溜冰技术多么高超,而是有他们出现的照片的数量——几乎整本年鉴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而且他们总在所有学生都玩得非常开心的照片里露脸,显然和大家一样高兴。他们真快乐啊!埃迪想。
托马斯在学校宿舍的吸烟室和一群男孩摔跤、拄着拐杖扮小丑、拿着雪铲子在镜头前摆姿势、玩牌——帅气的嘴角时常叼着烟卷。学校的周末舞会上,科尔兄弟总是被人抓拍到他们和最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的情景。有一张照片上,蒂莫西没跟舞伴跳舞,而是搂着她;还有张托马斯亲吻一个女孩的照片——他们站在寒冷的雪地里,两个人都穿着驼毛大衣,托马斯拽着女孩脖子上的围巾,把她拉到身边。他们真受欢迎啊!(然后他们就死了。)
轮渡经过一处貌似造船厂的地方,几艘军舰停在干船坞里,另外几艘浮在水上。轮渡驶离陆地,越过一两座灯塔,远处的海湾中帆影依稀。尽管内陆天气炎热,薄雾笼罩——埃迪清早离开埃克塞特时就是这样——海面上吹拂的东北风却很凉,太阳在云层中忽隐忽现。
埃迪一直在上层甲板收拾他沉重的旅行袋和相对轻巧的手提箱——当然还有压扁了的送给小孩的礼物——准备重新打包。他把礼物塞进旅行袋底部的时候,包装纸再遭重创,但至少不用拿下巴夹着它了。他还需要把袜子找出来,出门时他穿的是便鞋,没穿袜子,现在觉得脚冷。他又找出一件运动衫套在T恤外面。今天,第一次离开埃克塞特,埃迪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学校的T恤和运动衫,感觉这种到处宣扬自己出身名校的行为很不要脸,所以他是把运动衫反过来套在身上的。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一些高年级学生习惯把戴校徽的埃克塞特的运动衫反过来穿,这种对流行时尚更上一层楼的全新认识,使埃迪觉得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所谓的“真实世界”——假如真的存在一个需要埃克塞特人把他们的埃克塞特经验抛在脑后(或者需要他们把自己从里到外翻个面)的世界的话。
埃迪更欣慰的是,尽管母亲认为卡其裤更“得体”,他还是穿了牛仔裤。虽然特德·科尔写信告诉薄荷,埃迪不需要正式的上衣或领带(这份暑期工作不要求他穿特德所谓的“埃克塞特制服”),老奥哈尔还是坚持让儿子带了几件正式的衬衣和领带,还有一件他认为“万能适用”的运动夹克。
在上层甲板重新打包时,埃迪才注意到父亲没解释就塞给他的大信封,爱唠叨的薄荷竟然忘了提——这本身就很奇怪——他父亲不管做什么都要详加说明。信封外面以浮凸字体压印着菲利普-埃克塞特高中的回信地址,还有他父亲工整的手书“奥哈尔”。信封里面是汉普顿地区每一个还活着的埃克塞特校友的姓名和地址。老奥哈尔认为,遇到紧急情况,你永远可以向埃克塞特的校友求助!
埃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其中六位住在南汉普顿,大部分是三四十年代毕业的,有位老先生竟然毕业于1919年,多半已经退休,而且很可能老得已经忘记自己曾在埃克塞特念过书。(其实这位先生现在才五十七岁。)
另外三四名校友住在东汉普顿,布里奇汉普顿和萨格港只有两人,其余几位分布在阿默甘西特、沃特米尔和萨加波纳克——科尔家就在萨加波纳克,埃迪知道。看到这份通信录,他惊得目瞪口呆——父亲竟然这么不了解他?无论情况多么紧急,埃迪做梦都不愿意拜访这些陌生人。埃克塞特人!他差点一嗓子喊出来。
埃迪认识很多埃克塞特的教工家庭,其中多数人并不会高看自己的学校一眼,更不至于吹嘘埃克塞特人地位优越,而他竟然因为父亲无缘无故地恨起埃克塞特来,似乎有失公平。其实,埃迪知道自己能进入这所学校已是幸运,怀疑如果自己不是教师子女,可能没有资格入学,而且他觉得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对一个不喜欢运动却进入男校的孩子而言,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加之对同龄女孩的恐惧,他甚至庆幸学校里没有女生。
比方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垫着自己的手巾或浴巾自慰,然后洗干净挂回家里的浴室,也不会弄皱提供视觉刺激的素材——母亲的商品邮购目录上各式女性内衣模特的照片(最吸引他的是穿紧身束腹衣的年纪比较大的女性)。即使找不到邮购目录,他也不介意黑灯瞎火地自摸,乐趣并不会打折扣:舌尖仿佛能尝到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窝咸滋滋的汗味儿——柔软起伏的枕头恍惚之间变成她波涛荡漾的胸脯,托着他的脑袋,摇晃他进入梦乡,他还经常在梦中与她相会。(毫无疑问,凡在哈夫洛克太太青春鼎盛时期入学的埃克塞特人,都享受过她提供的这项宝贵服务。)
可科尔太太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尸走肉”呢?埃迪看着蛤蜊车司机就着啤酒吃掉一只热狗,虽然他也觉得饿——早餐后就没吃过东西——但轻微摇晃的轮渡和汽油味让他无心饮食。上层甲板还会不时颤动一阵,然后整个轮渡都左右摇摆。他坐的地方更妙:恰好在烟囱的下风口。他的脸色有点发青,就站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这才感觉好一点,后来他找到一只垃圾桶,一股脑儿地把父亲给他的信封——连同里面的每位现居汉普顿的埃克塞特校友的姓名地址——丢进去之后,才终于完全恢复了精神。
接着埃迪做了一件他不怎么感到羞愧的事:走到坐在那里全神贯注消化食物的蛤蜊车司机面前,大胆地替父亲道了歉。蛤蜊车司机压下一个饱嗝,说:
“没事儿,小伙子,当爸的都这样。”
“没错。”埃迪说。
“还有,”蛤蜊车司机若有所思地说,“他可能只是担心你。给作家当助手,我觉得不容易,我根本想不出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想不出。”埃迪老实承认。
“喝啤酒吗?”司机问,埃迪礼貌地拒绝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不想再脸色发青了。
上层甲板没有值得一看的女人或女孩,埃迪想。但蛤蜊车司机显然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他在船上四处溜达,不放过欣赏每个女人和女孩的机会。有两个女孩开车上的船,看上去比埃迪大不了一两岁,却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们很可能嫌埃迪年纪太小,不是自己的菜。埃迪只看了她们一眼就没再看。
一对欧洲来的夫妇凑到埃迪身边,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他,能否给他们拍一张站在船头的合照——他们正在度蜜月。埃迪欣然同意,拍完照他才想到,作为欧洲人,那个女的可能也不会剃腋毛,但她穿着长袖外套,没露腋窝,埃迪也看不出她穿没穿胸罩。
他回到沉重的旅行袋和小提箱旁边,箱子里只装着他的“万能适用”运动夹克、正装衬衫和领带,几乎没什么重量,但他母亲说,他的“好”衣服一定要放在单独的箱子里,才不会弄皱。(箱子是母亲帮他收拾的。)别的行李都在旅行袋里——包括他想穿的衣服、笔记本、贝内特老师(迄今为止他最喜欢的英语老师)推荐他看的书。
埃迪没带特德·科尔的作品全集,他都已经读过了,带着还有什么用呢?但他带上了奥哈尔家收藏的那本《老鼠爬墙缝》——埃迪的父亲坚持要他请科尔先生在书上签名,在特德的童书里面,这本也是埃迪喜欢的。另外,与露丝一样,除了墙缝里的老鼠,他有一本心头最爱——《地板上的门》,老实说,这本书吓得他差点拉裤子,他没注意这书的出版时间,所以并不知道它是特德·科尔在儿子死后写出来的——写作过程想必十分艰难,而且书的内容恐怕多少反映了特德那段日子的痛苦经历。
假如特德的出版商同情过——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他儿子的悲剧,也不会同意出版此书,批评家对这本书的态度更是如出一辙地冷漠,然而它和特德的其他作品一样畅销,他的人气似乎坚不可摧。连多事西·奥哈尔也说,单是大声读这本书给孩子听,都相当于犯下猥亵儿童罪。但《地板上的门》就是会让埃迪兴奋,甚至还在大学校园里受到狂热的崇拜——因为内容实在应受谴责。
埃迪在轮渡上翻开《老鼠爬墙缝》,由于读过许多遍,他已经厌倦了看字,就看看插图——他比大多数评论家对它们更有好感。评论家们充其量会说,插图“提升了感染力”或者“设置合理”,他们更喜欢批评插图,不过批判的力度不大,属于轻描淡写。(比方这样说:“书中的插图虽不至于让读者分心,但对讲故事无甚帮助,希望下次改进。”)尽管如此,埃迪还是喜欢这些插图。
想象中的妖怪藏在墙缝里,就在那里面,没有胳膊也没有腿,用牙齿拉着自己,皮毛贴着地板向前滑……更妙的是妈妈衣柜里的“恐怖连衣裙”的插图,连衣裙活了,想从衣架上爬下来,它只有一只脚,光着的脚,从裙子的褶边下面露出来;它只有一只手,连着手腕,没有胳膊,从袖口里扭动着伸出来。最吓人的是,连衣裙的胸部出现了一只凸起的乳房,仿佛有一个女人(可能还有几处女人的身体部位)正在衣服下面逐渐显形。
插图里所谓的“躲在墙缝里的老鼠”跟现实中的老鼠完全不一样。最后一幅画的是两个男孩中小的那个,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因为听到有声音接近自己而簌簌发抖,他的一只小手正在捶墙——想把老鼠吓跑,可老鼠不仅没跑,身体看上去还显得格外地大,比两个孩子加起来都大,超过了床头板——超过了整张床外加床头板。
趁轮渡尚未靠岸,埃迪从旅行袋里拿出他最喜欢的特德·科尔的作品《地板上的门》,又读了一遍。但露丝从来没喜欢过这本书,父亲没给她讲过书里的故事,再过几年,露丝才能到读懂这本书的年龄,可到了那时,她恨它都来不及呢。
书中有一幅绘制精美却令人反感的插图,画的是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待在母亲的子宫里。“有一个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出生,”书的开头写道,“他的妈妈也不清楚该不该把他生下来。
“这是因为,他们住在树林中的一座小木屋里,树林在一个岛上,岛在一个湖里——除了他们家,周围没住别的人。小木屋里的地板上,有一扇门。
“小男孩害怕地板上的门下面的东西,他妈妈也很害怕。很久以前,有一次过圣诞节的时候,一群孩子来小木屋玩,他们打开了地板上的门,钻进小木屋底下的地洞里不见了,他们带来的礼物也跟着不见了。
“妈妈想把这群孩子找回来,可是,刚打开地板上的门,她就听到了可怕的声音,吓得她头发一下子变白了,像鬼的头发一样。她还闻到了可怕的味道,味道一钻进鼻孔,她身上的皮就全都起了皱,像葡萄干一样。过了整整一年,妈妈的皮肤才重新变光滑,头发才不再是白的。还有,打开地板上的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再也不想看到它。这东西像一条蛇,身体可以变得很小,小到能钻进门板和地板之间的小缝里——关着门的时候也能钻,钻过去之后,它的身体又能变回原来那么大——非常大,大到能把整个小木屋驮在背上,它就像一只大蜗牛,小木屋好像它的壳一样。”(正是这幅插图让埃迪做了个噩梦——而且是十六岁以后才做的梦,早就不是小孩了!)
“地板上的门下面还有别的东西,它们要多可怕有多可怕,究竟有多吓人,我都不敢说出来,你们自己想想就好了。”(这段话的旁边也有一幅描绘着难以形容的恐怖暗影的插图。)
“妈妈想,她到底该不该把肚子里的小男孩生在这座小木屋里——小木屋在树林中,树林在一个岛上,岛在一个湖里,周围没住别的人,只有他们家——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她最害怕的是地板上的那扇门底下的东西。后来她又想:为什么不生呢?我只要别让他打开地板上的那个门不就可以啦!
“可是,妈妈想得太简单,她知道那个小男孩是怎么看的吗?他还没想好愿不愿意生下来——生在这个只有地板上的一扇门,周围没有邻居的世界上呢。但树林中、小岛上和湖里面也有些美丽的东西。(这一段旁边画了一只猫头鹰,一群鸭子在小岛的岸边游泳,一对潜鸟依偎在静谧的湖水中。)
“为什么不生到那个世界上试一试呢?小男孩想。于是他出生了,他过得非常快乐,他妈妈也变得和以前一样快乐了,但她每天起码要对小男孩说一遍这句话:‘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打开地板上的门!’可他不过是个小孩儿,又怎么能忍得住呢?如果你是这个小男孩,难道就不想打开地板上的门吗?”
就这样,埃迪·奥哈尔想,故事讲完了——他从来没有联想出,那个小男孩其实是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露丝,她的妈妈不快乐。埃迪也不知道,地板上还有另外一种门——但只是暂时不知道而已。
轮渡驶过普拉姆峡湾,奥连特岬角清晰地映入视野。
埃迪仔细看了一下书封上特德·科尔的照片。《地板上的门》封面的作者照片比《老鼠爬墙缝》上的照得晚,两张照片里的科尔先生都很英俊,十六岁的埃迪隐约觉得,四十五岁的老男人仍然有能力打动女士的芳心,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奥连特岬角的任何一群人中,都会非常显眼——却不知道他下船后该找的是玛丽恩。
轮渡在码头边停稳,埃迪居高临下,从上层甲板扫视聚集在岸边的毫无特色的人群,没有人与书封上的那个优雅的人物相像。他忘记我了!埃迪想。不知怎的,埃迪对他的父亲心生鄙夷——埃克塞特人不过如此!
但他从上甲板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正朝船上的什么人挥手,她的容貌极为出众,埃迪甚至不愿去看她在招呼哪个男人。(他觉得那人一定是个男的。)这个女人实在太美,埃迪心不在焉地搜寻着特德,频频回眸看她——好像她挥挥手就掀起了一场风暴似的。(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把车开下轮渡,突然方向一偏,拐上了砾石遍布的沙滩,汽车顿时卡住不动了。)
埃迪跟着最后一批零散拖拉的乘客下了船,一手提着沉重的旅行袋,另一手是相对轻巧的提箱。他目瞪口呆地发现,那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女的还站在原地挥手,就在他的正前方——好像是朝他挥手。他担心自己会和她撞个满怀,因为她离他很近,触手可及——他能闻到她的味道,她的味道很好闻——突然她胳膊一伸,从他手中接过那个相对轻巧的提箱。
“你好,埃迪。”她说。
如果说每次听到父亲讲话,埃迪都会想死,那他现在终于知道真的死了是什么感觉:他的呼吸消失了,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怎么都看不见我呢!”美丽的女人说。
从那一刻开始,他永远不会不看她——她的形象已经在他的心上打下了烙印,即便闭上眼睛睡觉,她也总在他的脑海中。
“科尔太太?”他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叫我玛丽恩。”她说。
他说不出她的名字。他拖着沉重的旅行袋,费力地跟着她向汽车走去。他已经观察过她的胸部——就算她戴了胸罩又如何?她穿着柔顺光亮的长袖毛衣,看不出是否剃腋毛。即便剃了又怎样?曾使他热血沸腾的哈夫洛克太太蓬勃的腋毛——更不用说那对松软摆荡的乳房——已经退入遥远的过去,想到哈夫洛克太太这样平凡的女人竟然激起过他的欲念,埃迪只觉得羞愧。
他们来到汽车(深番茄红色的奔驰)旁,玛丽恩给他钥匙。
“你会开车,对吗?”她问,“我了解你这个年龄的男孩——一有机会就想开车,是吧?”
“是,太太。”他回答。
“叫我玛丽恩。”她又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科尔先生会来。”他说。
“你可以叫他特德。”玛丽恩说。
这不符合埃克塞特的校规。在埃克塞特——甚至连埃迪家里也是如此,因为他就是在学校的环境中长大的——只能称呼别人“先生”或者“女士”,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不存在“××先生”或“××太太”,只有“特德”和“玛丽恩”。
他坐上驾驶座,座位与油门、刹车和离合踏板的距离调整得恰到好处,完全适合他的身长,这说明他和玛丽恩一样高。然而,这一发现带来的快意却消失于转瞬之间——因为他接着又发现,自己的下身极度兴奋,已经撑起帐篷,顶到了方向盘。与此同时,蛤蜊车司机慢悠悠地开着蛤蜊车经过——他肯定也注意到了玛丽恩。
“工作真棒!但你要干得了啊,小伙子!”司机喊道。
埃迪转动钥匙点火,奔驰车发出愉悦的轰鸣。他偷眼瞧了一下玛丽恩,发现她正在以一种他不熟悉的方式——就像他不熟悉这辆车一样——打量他。
“我不知道路。”他告诉她。
“只管开,”玛丽恩说,“我会给你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