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科尔的童书是无法根据受众的年龄归类的。虽然《老鼠爬墙缝》的销售定位是“读给四到六岁的儿童听的书”,并且和他后来的作品一样,在这个年龄段的市场取得了成功,但有些年长的读者——比如十多岁的孩子——在重读特德的书之后,常会生出新的感想。这类年纪更大的读者经常给他写信,说他们原以为他的书只是给小孩看的,后来却发现书中暗含更深层次的意义。这些书法与拼写水平参差不齐的信件贴满了他的“作坊”墙壁,俨然有取代墙纸的势头。
特德·科尔称他工作的房间为“作坊”。露丝后来猜想,比起她小时候观察得出的结论,这个词或许更能准确地反映父亲对他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早就不把自己的书视为艺术品,所以,那个房间从来不叫“工作室”,而且“工作室”听起来比“办公室”做作,但特德也不叫那里“办公室”,因为他对自己的创造力颇为得意,讨厌外界将他写书的目的总结为赚钱。露丝后来意识到,相较写作能力,父亲更自得于他的绘画能力,尽管没人说过《老鼠爬墙缝》或特德·科尔的其他童书作品是因为插图画得好才成功或者出名的。
无论故事本身有什么魔力——比如文字简洁、情节惊悚——在任何出版商看来,书中的插画水平都不算高明,数量也太少,然而特德的读者——几百万四到十四岁的儿童(以及那些年纪更大的读者,不包括另外几百万身为主力买家的年轻母亲)——却毫无怨言,他们也不会想到,他画图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写作的时间,书里的每幅插图都打过数百遍草稿。至于他赖以成名的叙事能力……反正露丝只在晚上听到过打字机的声音。
所以,埃迪·奥哈尔实在有点可怜。1958年那个暑气蒸腾的六月早晨,他站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佩科特大街的码头附近,等候开往长岛奥连特岬角的轮渡。他一心想当作家助理,却不清楚这份工作跟写字没有多大关系(而且他也从来没考虑过绘画方面的职业)。
据说,当年特德·科尔从哈佛退学,去读了一所不太有名的艺术学校——那所设计学院的多数学生才能平庸,只想从事普通的商业艺术。特德没有尝试过铜版画或石版画,唯独钟爱纯绘画。他常说,暗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露丝老是把父亲的身体跟铅笔和橡皮联系起来,他的手上有黑色和灰色的墨水渍,衣服上总沾着橡皮灰,但更持久的识别标志——即使刚洗完澡,换过衣服——是他墨迹斑斑的手指。每作一本书的插图,他都选择不同颜色的墨水,露丝会问:“这一本是黑色的还是棕色的,爸爸?”
《老鼠爬墙缝》是一本黑色的书——画插图的原稿时,墨水颜色选的是印度黑,特德最喜欢这种黑色。《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是本棕色的书,也是1958年夏天他们家满是怪味的原因——特德最喜欢的棕色墨水是新鲜的墨鱼汁调制的,但它比棕色偏黑,色调上更像乌贼墨,而且(在一定的条件下)有一股鱼腥味。
为了保持墨鱼汁的新鲜,特德做了些实验,结果让他和玛丽恩原本就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也让玛丽恩学会了避开储存在冰箱冷藏室里的黑色颜料罐,而且冷冻室里也有这玩意儿,就放在制冰盒旁边。(夏天还没结束,特德就已经开始尝试直接用制冰盒保存墨水——最后搞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复杂效果。)
埃迪·奥哈尔——特德·科尔的专职司机,而不是作家助理——最早的职责之一是驱车来回蒙托克,仅单程就需要四十五分钟,因为只有蒙托克的鱼店才会为著名童书作家暨插画家特德保留墨鱼汁。(鱼店老板娘已经多次趁鱼店老板不注意,偷偷告诉埃迪她是特德的“最忠实的书迷”。)
只有“作坊”的墙上没挂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露丝觉得,这也许是因为父亲看到过世的儿子的照片,会无心工作和思考。
如果父亲不在作坊里,露丝就不能踏进这间屋子,而家里的其他房间对她则没有这种限制。难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可能伤害她吗?比方说有很多锋利的工具?确实,作坊里摆着不计其数(而且吞咽方便)的钢笔尖,但露丝不是那种见到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喜欢塞进嘴里的小孩。即便特德的作坊里的确“危险重重”——我们只是假设——也没有必要禁止四岁的孩子进入或是给门上锁,而且,单是墨鱼汁的气味就能把孩子熏走。
玛丽恩从来不踏进“作坊”一步。露丝直到二十多岁才明白,母亲想要回避的不仅是墨鱼汁,她也不想见到特德的模特——虽然他们是些孩子,但一般都有母亲陪同,这些小孩在做过六七次(至少)模特之后,他们的母亲才会单独过来做模特。露丝小的时候从未想过,为什么父亲的书里面只有寥寥几幅表现母亲和孩子的画。虽然特德的书是给孩子看的,不能出现裸体,但特德画过不少裸体。那些年轻的母亲就是他数百张裸体画的模特儿。
论及裸体画,她的父亲会说:“所有画画的人都必须练习画裸体,露西。”起初她以为父亲对裸体画的态度就像他不怎么画的风景画——虽然不感兴趣,但不得不练习。她觉得,他不喜欢风景画的原因,可能是大地就像一条通往大海的宽敞柏油路,平坦单调,缺少变化,而且,她认为大海本身也是同样平坦单调——至于大海上方那片大而无当、沉闷乏味的天空,则更不值得一提。
不关心风景的特德后来却抱怨那些出现在他们家附近的新房子,称其为“怪物建筑”,这让露丝惊讶不已,新房子不打招呼就冒出来,挡住了曾是科尔家的主要景观的那片平整的马铃薯田。
“这种实验性的建筑实在太丑了,根本没有盖起来的必要。”特德会在饭桌上朝每个人抱怨——如果他们愿意听的话,“现在又没在打仗,不需要这种东西来吓唬伞兵。”但她父亲的抱怨逐渐变成陈词滥调:露丝和特德都觉得,汉普顿地区的这些夏季别墅,远比不上裸体的魅力恒久。
为什么要勾引年轻的已婚女人,还得是年轻的母亲?大学期间,露丝常常这样质问父亲,这是她人生中对他最直言不讳的阶段,提出疑问的同时,她自己也推测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答案:除了这些人,还有谁能给他做模特——或者干脆说给他做情人呢?除了她们,难道他平时还能接触很多别的人?当然不会,只有那些年轻的母亲认可他,愿意靠近他。
“科尔先生?我知道你——你是特德·科尔!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女儿太害羞了,不好意思说——你是她最喜欢的作家,她最喜欢你写的那本……”然后母亲会把不情愿的女儿推到特德面前,逼她和他握手。如果特德看上了这位母亲,就会建议孩子和母亲一起给他做模特——也许他的下一本书用得上。(至于让母亲脱光衣服,独自在他面前摆姿势的要求,可以过一段时间再和她提。)
“可她们都结婚了,爸爸。”露丝说。
“没错……我猜那就是她们不快乐的原因,露西。”
“如果你真想把裸体画好,应该去找职业模特。”露丝对他说,“但我猜你更关心那些女人本身,而不是什么裸体画。”
“我们是父女,这种事我和你解释不清楚,露西。但是……如果必须要表现裸体——我是说赤身露体的感觉,那什么都比不上第一次在某个人面前脱光更让你意识到自己的赤裸。”
“难道说职业模特也达不到你的要求?”露丝说,“老天,爸爸,你非得这样吗?”当然,她那时已经知道特德根本不在乎什么裸体画,也不关心他给那些母亲和孩子画的画,更不打算留着它们,但他也没把这些画私下卖掉或者交给画廊处理。每当结束一段风流事——通常是速战速决——特德·科尔就把积攒下来的画作送给这段时间和他勾搭的年轻母亲。露丝经常自问:如果这些年轻母亲大都不满意自己的婚姻——或者只是单纯的不快乐——那么收到艺术品作为礼物,她们是否曾感到片刻的开心?但她父亲向来不叫他的画“艺术品”,从不自称艺术家,也不以作家自居。
“我就是给小孩子逗乐的,露西。”这是特德常说的一句话。
露丝则会补充:“你还给他们的妈妈当情人,爸爸。”
即使在餐馆里,服务员不由自主地盯着特德沾染墨迹的手指的时候,他也不说“我是个艺术家”或者“我给小孩写书,画插画”,反倒这样解释:“我的工作是跟墨水打交道。”如果服务员向他的手指投去嫌弃的眼神,他就索性说:“我和乌贼一起工作。”
露丝十几岁时——在批判意识特别强的大学时代也有那么一两次——跟着父亲参加过作家会议,与会者都是些所谓的严肃小说作家和诗人,只有特德是童书作家。露丝发现,尽管不修边幅的英俊和墨迹斑斑的手指并没有让她父亲在文学气质方面赶超其他作家,但他们不仅嫉妒特德·科尔的书卖得好,还看他的谦逊不顺眼——“他怎么可能一直都那么谦虚!”
“你最早是写小说的吧?”那些比较不厚道的严肃作家可能这样问特德。
“嘿,可我写得不好。”露丝的父亲会快活地回答,“竟然有那么多评论家喜欢我的第一本书,真是个奇迹,我居然连写三本才发现自己不是当作家的料,我不过是个给小孩逗乐的人,我还喜欢画画。”说到这里,他会举起手指佐证,并且自始至终面带笑容——完全发自内心!
有一次,露丝告诉大学室友(也是她上寄宿学校时的室友):“我发誓,你都能听到那些女人的内裤滑到地上的声音。”
在一次作家会议上,她第一次撞见父亲和一个年轻女人勾搭,那女人的年纪甚至比她还小,是她的大学同学。
“我还以为你会赞同我,露西。”特德说。当她指责他的时候,他就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语气和她说话——似乎她是长辈,他是孩子,其实就某方面而言,他还真是个孩子。
“赞同你,爸爸?”她会气得反问他,“你勾引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女的,还指望我赞同你?”
“可是,露西,她又没结婚,”她父亲说,“也没有孩子。我觉得你会赞同这样的。”
后来,小说家露丝·科尔会这样描述她父亲的职业:和不快乐的母亲打交道——这是他的老本行。
特德当然十分擅长辨别和安抚不快乐的母亲!毕竟——至少在他的儿子去世后的头五年里——他曾经和世界上最不快乐的母亲一起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