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总是不定,也就两日的工夫,又齐齐下了雪,且势头愈来愈猛,不仅是山尖,连茶舍酒肆的房上都积了一尺多厚的白。
成阳侯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回了京。
“侯爷,这……现在是先回府还是?”
阮晔勒住马,乌发已然落了一层雪粒儿,沉思不过一会儿,便定了主意。
“回府。”
“是。”
一众随从并着阮晔皆停在侯府外,他递的信儿是明日才到,就是路上加快了些,故而现下无人出府迎接,即便是看门的小厮也在大门里的角房护守着,随从只得上前叩门。
阮晔凝着心思看向成阳侯府的匾额,不禁有些出神,他离开京城有好一段时日,不知府内是否安好,他的女儿回京也没能亲自去接……
“快些打开门,侯爷回来了。”
两个小厮本还不信,管事可没这般吩咐过,半信半疑打开大门一瞧。
外头马上的可不就是他们侯爷?
一人迅速跑去报信儿,另个则是快快迎了人进来,安顿车马物什。
阮晔将缰绳放到随从手中,掸了掸衣袍,快步走到大堂,等着下人端来一杯热茶。才拿到手上浅啜了一口,便听着一阵有些急切的脚步声。
“怎的突然就到了?”
“母亲慢些。”
阮晔连忙起身,搀着老夫人入座,看了眼跟在一旁的静和郡主,而后者也只是站着淡淡一笑行礼,阮晔面上不显,颔首示意她一并坐下。
“早点回来也好,总不得到时候雪大了路不好赶。”
“也是,外出公干这么久,你也瘦了。”
阮晔轻拍了拍老夫人的手,是自己不好,身为人子却未在亲辈身旁尽孝。只是他左右看了看……
“嗯……阿稚呢?我怎没见着?”
阮晔瞧不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还是没忍住轻声询问道。
“消息刚到,阿稚这会子估计在赶来的路上,等着罢,那孩子还担心你不喜她呢。”
老夫人不由打趣,自己这儿子惯是正经,有读书人的耿硬,当时先帝下旨赐婚虽也应承了,但多年来她看在眼里,大房夫妻俩相敬如宾,且好些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合该是他们阮家对不住郡主……
现在这般寻找模样,倒是少见。
“姑娘,姑娘您慢些,别摔着。”
伴着丫鬟们的喊声,阮晔转眼看去,便看到一个小姑娘在门口,看着屋里似是不敢进来。
是他的阿稚。
虽许久未见,但这脸长得极像自己和阿婉,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阮晔站起身,走到繁枝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感觉到掌下的瑟缩,不由有些苦涩,还是生疏了啊。
“阿稚,我是爹爹,方才怎的不进来?”
繁枝看着自己面前虽已三十出头却依旧俊美儒雅的男人,不难看出兄长更像父亲一些,都是生得一样的凤眼,只是兄长的更凌厉,父亲的更斯文些。
“爹爹。”
“嗯,是爹爹,还担心阿稚认不出爹爹了。”
阮晔对着自个儿娇娇软软的闺女,不由地挂着笑,生怕吓着人,唤了侍从将他给买的玩意儿都拿过来,就这样一件一件打开,展示给繁枝。
“这个是江南那带特有的一品酥,爹爹吃过,味道不错;这个是东珠,个儿不大,拿在手中玩玩就好;这个玉镯成色不错,水头也是上乘;这个钗子我看着也极好,不过阿稚大些戴上更适合些,便先放置妆匣罢……”
阮晔一扫方才那正经模样,话都变得多了起来,倒是让静和郡主都看笑了。
“好了侯爷,阿稚冒着雪过来,让她坐下先罢。”
见着小姑娘的脸色还泛着些苍白,阮晔这才堪堪意识到不合适,领了繁枝落座,斟酌了几瞬还是开口问道。
“阿稚这几年在西华寺过得如何?爹爹无法去看你,也不知你是否欢喜舒愉。”
繁枝也是,刚从那阵子晃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双含着愧疚和怜爱的眼眸,忽而有些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嗯,大师和一众沙弥对我极好,也曾请人来教了我很多。”
“我省得爹爹有事务在身,无妨的。”
话毕,繁枝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春思吓得急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可也并没好多少。
“快,将姑娘好生带回去,怕是着凉了,李嬷嬷去把大夫请来。”
阮晔心里很不好受,当时若不是他没布置好,他的孩子如今怎会是这样。
他背着手看着几个嬷嬷丫鬟随着繁枝离开,方才那股子高兴劲儿一下就消散了,屋里三人也是沉默无言。
当初的那个传闻还是常常萦绕在心间,阮氏嫡女活不过十六,如今阿稚十四的生辰已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即使再不愿,还是得把这话当一回事。
静和郡主也是满脸愁容,阿稚回来后看似好了许多,可她知道,这是孩子不想让她们担心。
“母亲,夫人,我在江南听过那里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范老夫人便是这位治好的,我相信只要找到他,我们阿稚就……一定会没事的。”
阮晔口中的范老夫人曾被宫中的太医断言药石无医,范府本以为没了希望可却被一个路过的游医救好了。
不得不说,他说的话让其余两人都松了口气,老夫人也随即发话。
“既是如此,咱们多派些人手去江南那一带多问问,早些找到才是。”
“儿子明白。”
……
“皇上,成阳侯到了,正在外头候着。”
崇明帝在奏折上勾画的朱笔一顿,随即放至笔架。
“宣。”
“是。”
高才垂首弯背慢慢地退出去,走到御书房外。
“成阳侯请进去吧。”
“劳烦高公公了。”
“不敢。”
高才作为皇上身边的大总管,平常也不会这样,巴结讨好他的人可海了去了,可成阳侯与崇明帝那是自幼的交情,对此他可不敢含糊。
阮晔对着高才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大步迈进去。
“臣参见皇上。”
崇明帝拿过刚上的一盏茶,浅酌了一口,放下时发出一声轻微的磕响。
“无需多礼,来详细说说罢。”
“皇上,臣查过发现已有人将手伸到了江南那一带,且有卖官之事,绩效考核多为作假,税收也有好些并未充公流入国库。”
他得崇明帝信重,这一趟过去才知道,有人仗着势捞了不少的油水,而买卖官职更是对皇权的大不敬,兹事体大,还会牵出不少官员,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哦?便依你所言,那人是谁?”
阮晔面上无波,只是拱手见礼无话。
见此,崇明帝眼里闪过愤怒,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在桌上。
“年纪不大,倒是打的一手好主意,朕还在这位子上坐着就这般迫不及待了?”
也亏得没旁人伺候着,不若定当会胆战心惊。
阮晔躬身递上一封早已写好的折子,等待上首的人阅完,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神色变化。
他知晓,即便是皇室,但再怎么说还是父子,不可能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准了,便这么办吧。”
崇明帝放下折子,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阮晔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你这次出京也是好长一段时日,朕听闻繁枝这丫头回来后身子还是不好,这太医啊如之前一样,任凭你们驱使。”
“要什么药材难寻的,也尽管开口便是。”
“等繁枝好些了,让静和带她进宫转转。”
“谢过皇上了。”
崇明帝与阮晔相识多年,知晓他的性子,当初也是看过繁枝的,自是喜爱得紧。
可怜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这么些年过去还是这样,看着偏偏让人不忍,而这孩子出生便身子不好,皇室也有缘由,必得是多顾着。
“你也有个好儿子,跟你差不离,阿修这才学实在不错,往后啊不靠着你也定能做出番成绩。”
“皇上不必多赞,这孩子自小喜欢读书,也就读得好些罢了,谈不上旁的,六皇子同样不遑多让。”
“恒儿确实让朕省心些。说来阿修及至弱冠,还不给相看人家定个亲事?”
说到儿女,两人都少了些上位者的锋芒和气势,倒还真像寻常人家的父亲闲谈。
“他一贯有自己的主意,这婚事他不急,内子不急,我急也无用,且看罢。”
趁着高公公进来奉茶,崇明帝又想起一桩事。
“既望那小子自前不久打完仗回京后,整日不是待在军营练武跑马,就是去吃酒,朕是他舅舅,想见他一面还得下旨。”
“你这寻着闲儿让阿修点点他,朕也不想用皇上的身份压着他,小辈间说几句即可,没得日日不着调,跟各家公子打架闹事,闹到朕这里来,又有太后护着,朕也不能下手惩戒,头疼得紧。”
阮晔听了这话倒是笑了,元祈他也是从小看到大的,不怕惹事的一个主儿,小时候还硬绑着阿修跟他玩。
“成,回去说说,我见既望也这般大了,不至于胡闹。”
崇明帝靠在龙椅上,谈起这些也是带着笑。
元祈自小算是半养在宫里的,长得又与他有些相像,且不涉及皇位权势,说起来崇明帝与这外甥还更亲些。
“孩子们都大了,有的让人不省心又骄傲,有的却让人心寒哪。”
阮晔刮了刮茶盏,看向上座,二人皆是神色莫测。
“儿孙运势不可见,皇上不必太责全,就瞧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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