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于帅朗是一个无比熟悉、又极度陌生的字眼。
成人之后,很多儿时的事是无法忘记的,比如记得小时候一家三口骑一辆破自行车,老爸蹬车,后面带着老妈,前面带着儿子,一家三口到黄河边上钓鱼,那时候的阳光明媚和欢快笑语,几乎定格在帅朗的记忆中成为永久的幸福画面。其实帅朗一直标榜自己很纯洁,这是千真万确的,自己小时候是蛮纯洁的,最起码在那个幸福的环境中,永远是无忧无虑的纯洁。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懵懂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会疏远,于是记忆就变成严峻肃穆的乘警父亲经常拉着未懂事的儿子,来往在铁路线上,幸福的记忆被锁在心底最深处,换成了冷冰冰四面玻璃的乘警室,经常所见的是暴怒的父亲把在车上偷抢拐骗的嫌疑人铐回来,有很多呼天抢地或者血淋淋的场面,是被偷被抢的无辜者、是作案被抓的嫌疑人、是执法受阻的乘警,幼小的帅朗过早地目睹了善与恶最激烈的角逐。
再后来,父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儿时的幸福也走到了尽头。
都说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可一个扔下家庭的母亲和一个日渐消沉的父亲,让帅朗再也体会不到曾经的幸福和温暖,在乡下爷爷奶奶家断断续续住着,很有限的印象,只剩下风尘仆仆出车归来的父亲,偶尔回家、也是一屋子酒瓶和不出工就喝红眼的父亲,再或者就是抱着自己,眼睛里含着泪,叹着气抚摸儿子,让儿子总也看不懂的父亲。
我恨他吗?
帅朗经常恨得咬牙切齿,初中寄宿、高中寄宿,当奔波在外的父亲无意中发现儿子已经会逃课了、会喝酒了、会抽烟了、会打架了、会进派出所了,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手铐、就是皮带、就是暴怒之下拳打脚踢,很多次打哭了、打跑了儿子,再找回来,关起门来,又一个人抹泪,孤独地哭泣。
见父亲悄悄流泪很多次,就是想恨,帅朗也恨不起来。甚至唯一怨恨的,是那个让父亲的脸上再有了笑容,让父亲的生命里再有了记挂的后妈,尽管帅朗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总免不了要生出一份怨恨,怨恨这个女人,夺走了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父爱,哪怕这点父爱是以皮带和身上的疼痛为代价的。
那么我和父亲之间还有爱吗?
帅朗忽然间眼睛发酸,忍不住想捂着脸号啕大哭,举目无亲地走出家门,被人轻视过,被人侮辱过,被人殴打过,被人欺骗过,挣扎着生活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里,苦过、累过、伤过、痛过,同样像父亲那样悄悄地哭过,躲起来悄悄舔着伤口。这些都不算什么,唯有在年节合家团聚的时候,那份冷清和孤独的煎熬,每每总让帅朗喝得酩酊大醉,在醉里抹一掬泪,把忘不了的,强行忘却。
可这些东西,忘得了吗?
毕竟是他抚我、育我、顾我,毕竟是到现在仍会来看我的父亲,我忘得了吗?
车行到了市内,一路上方卉婷注意到了帅朗的怪异表现,隐隐地知道这对父子关系不好,有意地放缓了车速。此时,繁华的街市、耀眼的霓虹、如织的行人、似流的车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西杨树发生的事完全是两个场景,帅朗无言地看着车窗外世界,心里满满当当充斥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很多次,在过年团聚的时候,帅朗忍不住想回家,忍不住想见那位恨儿不成龙的父亲,忍不住想把自己这两年的苦楚痛痛快快地倒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最终他忍住了,忍住了回家的渴望,不想再去破坏那个新的家庭,不想再把失望带给刚刚从消沉中挺过来的父亲。
唏嘘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帅朗用袖子擦着泪水,过去太久了,那种感觉虽然清晰,却不像刚开始那么强烈了,或许时间真会冲淡一切,就像他已经快忘了母亲的样子。
蓦地,眼前一晃,帅朗一惊,是方姐伸手过来了,手上捻着一包纸巾,要递给帅朗,估计是听到了声音,预防措施就先来了,帅朗没好气了,不耐烦地道了句:“你给我这干吗?”
“未雨绸缪呗,我听说你和你父亲两年多没见面,能告诉我因为什么吗?”方卉婷问道。
“不能。”帅朗坚决拒绝了。
前面的方卉婷缩回了手,哧哧笑了,剩下俩人独处了,又变回了那个知情达意的方姐,或许是在西杨树现场对帅朗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她笑了笑,驾着车,很慢,找着话题道:“帅朗,别闷着呀,我给你讲个笑话,想不想听?”
“随便。”帅朗以从来没有的干脆利索回答道。
“话说呀,有一位美女……”方卉婷用揶揄的口吻说上了,停顿了一下,见没有引起帅朗的兴趣,话锋一转直达主题:“嗯,这个美女呢,结了婚、又离了婚,她觉得自己很郁闷,很难过,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啊?你已经二婚了?”帅朗突来一问,惊讶道。
“不是我,我说的是别的美女……听笑话你都能想到我身上,真可以啊你?”方卉婷斥了句,接着讲故事道:“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上帝,上帝要满足她两个愿望,于是这个美女告诉上帝,把负我的前夫狠狠揍一顿,然后再把我最爱的男人带到我面前……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吗?”
“这女人呀,心真毒,都离婚了还打人干什么?”帅朗看到另一个侧面,方卉婷笑了笑道:“错了,你这人很没趣啊……故事是这样发展的,上帝满足了她的愿望,然后这美女发现,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鼻青脸肿被上帝揍了一顿的前夫。”
“……你想告诉我,其实爱和恨都是一体的?”帅朗一下子捕捉到了方卉婷的心思,暗赞这妞倒也不愧是学心理学的,恐怕已经窥破了自己此时的心态。
“对呀,爱之深、恨之切嘛,童副组长托我劝劝你,这事其实和我无关啊,这次的防抢反骗铁路是个重点,免不了地方公安和他们协同办案,卢副局长也有点私心,想让你父亲这个反骗专家给我们地方反骗组指导指导……所以呢,童辉副政委就想了这么个切入点,其他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你父亲一知道这事,大老远就赶来了……”方卉婷说道,帅朗心里没来由一跳,不知道哪股血有点往头上涌,惊讶地离座凑到驾驶位置旁,紧张、结巴地问着:“真……真的?没骗我吧?”
回头瞥了一眼帅朗,方卉婷笑了笑:“当然是真的……看来你也想他?”
“哼,不想。”帅朗瞬间发现自己失态了,摇摇头,又回身坐下了。
“我没骗你,是你自己在骗自己……”
方卉婷悻然说了句,这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恐怕是自己帮不上忙了……
当方卉婷走进工作组办公室时,稍稍吃了一惊。同组从市局、刑侦、治安方面来的几位年轻小警察,正围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在观摩着一份什么录像,一看,又稍稍吃了一惊,是疑似女魈的录像,从老中州烩面馆提取到的,其实放起来,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那两位嫌疑人到现在都说不清自己的钱怎么丢了。
录像放了两遍,几位初涉此道的警察看着居中而坐的帅世才,方卉婷也悄悄地注意着这位凝神观察、一言未发的前辈,传奇中的人物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鬓间发白,额上的皱纹很深,皮肤很黑,眼睛很亮,人很消瘦很精神,对比着帅朗,觉得这爷俩挺像,不过表情上差异太多,帅世才是一脸正气,而儿子帅朗是痞气一身。
“这个……小刘,这个让我发言合适不合适?毕竟我家这臭小子涉案,按理应该回避,你们这几个年轻人,不通过领导就把我拽上了?”帅世才笑了笑,笑容倒和他儿子蛮像,很亲切,带着狡黠的亲切。
“没事,帅前辈,我们组长还要请您来给我们讲课呢。”一位小警察说。
“对,帅朗早解除嫌疑了,您儿子怎么会是嫌疑人?”另一位附和着。
还有两位也在劝着,骗子的案例不少,但真正能抓到、能定罪的占总案例的比重那是太小了,特别是从各大队调回来的资料,加上中州饭店这份清晰的视频,就放在眼前看着,都说不准是怎么骗的人,有这么一位专家来了,自然是要请教了。
“这是调包,同伙有三到四个,录像里看到的人,最少有她的同伙两个……你们看。”
众人一讶,这是一个全新的论点,都提高注意力了,帅世才很正色地解释,倒着视频指点着:“让兑汇的看完真钞之后,此时有一位女人起身离开,你们看,她走的方向,正好背对着监控,再看她的包……她穿的是一件宽大的披肩,正好遮住了……再看这个细微的动作,虽然没有看到她换包,不过你们看她的右肩动了动……是换走了,手法很利索,是个老手。”
仔细、仔细,再仔细,屏幕上的人影来回动了几次,哦声四起,四五个警察这才恍然大悟,是同伙把真钞换成假钞了,都向这位一眼窥破玄机的专家投之以羡慕的眼神,帅世才笑了笑,继续道:“第二次,继续换……你们看,此时进来一位警察,两位兑汇的回头看了一眼……看这儿,女嫌疑人用餐巾纸掩护,做了个手脚,把百元换成一元的了……这个警察是假的。”
“假的?”众人吓了一跳,技侦的人放大的画面实在看不太清,既然看不清,怎么可能判断是假的?大家有点不太相信。帅世才指指画面问大家:“我问你一句,这样一大碗烩面,你们把碗端到面前,要吃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拿筷子。”一位小警察道,众人呵呵一笑。
“不对,脱帽……你们看,警帽的檐很低,要像这样埋头吃面,不但不方便,而且容易沾碗里,烩面碗有多大你们知道的,再说,正常警察别说吃烩面,上饭桌的第一件事,都是脱帽……你看他,自始至终都压着帽檐,连面部表情都没有拍清……”帅世才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了疑点,脱了自己的帽子比划着,一想确实如此,谁吃饭还穿得这么正式。
“哦,对对对……”调屏的技侦恍然大悟,知道答案,找疑点就容易了,把录像往回退,退,直退到门口,有点失望,还是看不到面部,不过看到个发光的亮点,一看自己胸前,灵机一动,把小亮点放大了,去着马赛克,虽然模糊,可足够这位拍案而起了,啪声一拍桌子:“厉害,假的,你们看,他胸前的警号,虽然看不清,可位数不对……”
“哇,冒充警察作案?”几个小警察大跌眼镜,凑上来一看,面面相觑。
“这有什么稀罕的,骗子最会揣度心理。”帅世才笑着释疑道,“他们最喜欢扮演的就是警察、医生、公务员或者那些容易取信于人的职业,比如在这个案例里,其实假警察根本不需要动手,只需要现身一下,然后让兑汇的俩人心神稍稍疏忽,为调包的赢得哪怕几秒钟的时间就够了。”
“几秒钟就够?”一位诧异道,有点匪夷所思了。
“是呀,屏幕上都看不到这女骗子怎么动的手。”另一位看了半天,反应迟钝了。
“这样吧,我给你们当回骗子演示一下……谁身上钱多,拿出来,用一下马上还。”帅世才笑着,要实战了,今天没来由的心情格外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臭小子的缘故。一说这个,年轻人都有劲了,掏着衣袋,技侦那位身上钱不少,拿了一摞百元大钞,数了数,十六张,一千六,笑着递给帅世才。此时知道帅前辈要玩把戏,大家都瞪着大眼盯着,连方卉婷也忘了此时的目的了,凑在人群中看着这位童心大起的老同志逗大家玩。
一张、两张、三张……数了十六张,帅世才提醒着:“一千六,十六张啊,别一会儿问我多要啊。”
小警察们呵呵一笑,帅世才问:“你们看清了,我捣鬼了没有?没看清,咱们再数一遍。”
一张、两张、三张……数了十六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都看到了帅世才的动作,和自己数钱根本没有什么两样,数完了,大家正不知道这怎么玩的呢,帅世才呵呵一笑递还了钱,那人机械地接过,就听帅世才为难地说:“哟哟哟,同志们,好长时间不练了,手生……要不咱们改天再来一个。您先拿着钱,十六张啊,您的钱。”
“那怎么行?”
“帅前辈,你不能逗我们玩呀?好容易来一次。”
“就是……给我们来一把,都说您是反骗奇人……”
几个小警察追着帅老头不放了,不料帅世才爽朗一笑,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此时方卉婷两眼一亮,想到一种可能了,笑着一指拿钱的那位喊着:“小乌,你的钱够不够?”
“啊……”小技侦赶紧把已经装回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张口结舌地看着帅世才,惊讶道:“少了五张。”
“在这儿。”帅世才反手一亮,钞票正夹在小指和无名指间,明明就看着数够了的十六张,可不知道有五张早被藏起来了,一干警察大眼瞪小眼,这才知道把戏在数钱时早耍完了。惊讶之极又佩服之至,要不是穿着警服,没准儿当成个玩魔术的。
“拿来拿来……我教你们这一招,不过不许乱用啊,这是换汇的,也就是绰号牵金马人常用的手法……”
帅世才又重新全部把钱拿到了一起,一张、两张、三张,放慢了动作数着,此时大家凑一块儿才看清了,数的时候已经把几张叠回来了,上面数下面塞,在背后能看清,可面对面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当面数的还有这么大猫腻,嘻嘻哈哈学了一招,帅世才递还了钱笑道:“江湖上的奇闻秘术可多了,未必咱们没见过就不是真的……前两年我见报纸上报道有宗嫌疑人脱逃案子,咱们警察出的消息是嫌疑人打开手铐脱逃,社会上很置疑这个说法,不过事实确实如此,老式的黄铜手铐,齿、锁之间的间隙,用纸币塞进去在它们之间搭个坡使劲抽,还真能打开手铐……其实骗术和其他一样,越是大师的手法越简单,华尔街最大的骗局,和咱们民间集资的手法一样,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补不起来的时候,就是案发的时候。搞诈骗案一定要细心,看穿了,什么都不神秘。”
说得有理有据,都是这帮坐办公室基层的警察闻所未闻的事,这下子群情更热烈了,端茶倒水的,递烟打火的,都缠着帅前辈讲讲乘警大队刚破的那个列车诈骗案。据刚刚接到的通报,在京广线列车上专门勾引单身女青年或者少妇,尔后用迷魂药迷倒,劫走随身行李和贵重首饰的一伙嫌疑人落网,省厅发通报表彰,不料提及此事,帅世才却摇摇手不说了:“同志们,甭提这事,一提起来我都觉得反胃,江湖讲盗亦有道,骗亦有道,要是设个局别人看不穿,这种骗子很让人服气,就是被骗的人都自认倒霉;不过用迷药、逮谁骗谁、骗不成就偷就抢,还危害事主的性命,这就下作了,这种人根本上不了台面。”
嗯?又是一个奇谈怪论,骗亦有道的奇谈,众警察随即笑了笑,没有往下追问,不过明显兴致来了,又要问什么,被方卉婷挡住了,笑着劝大家,马上西杨树现场解押的人回来了,要准备预审和其他工作,众人一听各自准备着东西,方卉婷笑吟吟地请着帅世才道:“帅叔叔,跟我来……”
“您是……”帅世才眼生,皱了皱眉看着方卉婷,不过依言起身了,方卉婷边走边道:“我叫方卉婷,卢副局长安排我把帅朗带回来了。”
“他在哪儿?”帅世才问道,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开朗乐呵了。
“在对面的公安招待所……203房,我带您去……”方卉婷道。
在前面踱着步趋行着,方卉婷不时回头看着,这爷俩的表现好像一样,都是在一瞬间讷言了,严肃了。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一样,几次看到帅世才皱眉,抿嘴,和他儿子一样揉揉鼻子的细微动作,那是无计可施的表现,方卉婷莫名地感到有点可笑,这父子俩相互都是无计可施,真不知道这对父子俩怎么了。
“帅叔叔,能……请教您个问题吗?”方卉婷轻声道,回头看帅世才盯过来,没等问出口,帅世才自嘲地笑道:“您是问我们父子俩有点奇怪吧,不像父子俩?”
“呵呵……”方卉婷笑笑,不吭声,这老警察和他儿子,眼光一般锐利。
“哎……怨我了,这事怨我呀,对他有点太狠了,两年多了不闻不问……啧,可这小子实在是没出息得厉害呀,上学就打架、酗酒、抽烟、偷东西,我真不知道哪辈子造孽养了这么个坏种,我辛辛苦苦供他上大学,上了大学还是打架,差点被开除,还没拿回毕业证来……哎……”帅世才再提儿子,还是一肚子气,两年了,怒发冲冠成了唉声叹气。
方卉婷笑了笑,要这么说,应该契合帅朗的性格了,不过还是有点不理解地问了句:“那……那您把他赶出家门了?”
“啊,基本算是吧,我没赶,不过话说得难听了点,他没脸回来,我也不找他,不过活了这么多年,就那回我倒觉得这小子挺有志气,愣是没再回来向我要钱,愣是摸爬滚打混下来了……有种,我现在才发现我看错他了,这小子有种……”帅世才眼睛亮了亮,很赞成而且有点自豪地说。
老头一自豪,方卉婷更看不懂了,皱了皱眉喃喃道:“这……”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我也不期待我儿子理解,不过当爹的苦心我想总有一天他会理解的,他是男人,总得成家、总得立业,总得自己活吧,他爸这个穷警察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他一世,活好活赖还得靠他自己……他这次要是犯案被你们抓了,我看都不来看他。”
帅世才说着,有点黯然,黯然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欣喜,欣喜之后又有几分遗憾,甚至那破碎家庭和父子之间的尴尬又多少让他有点难堪,说了句,摇着头。方卉婷笑笑,没有再说话了,她领着帅世才出了监控中心的大门,迎着微微夜风,忽然涌起个很怪异的想法:
溺爱是爱、严厉是爱、慈爱是爱,其实这个把儿子赶出家门的举动,恐怕也是一种爱……
“在二层,203房间……这边走,帅叔叔……”
方卉婷带着帅世才进了公安招待所,在前面指引着方向,从帅世才越来越不确定的神色和越来越放慢的脚步里,同样看到了和帅朗一样的踌躇,她引着路先行,背过身暗笑了,愈发觉得这父子俩不但模样像,连性格也像,刚刚帅朗也是这个样子,原本准备直接领到监控中心的,不过帅朗死活不进单位,坚决强调就不想见他,不过方卉婷给了这个缓冲之后,帅朗转眼又听从安排了,敢情是怕人多难为情呢。
会发生什么呢?方卉婷上楼的工夫,揣度着这一对奇特的父子,忍不住要从自己心理学专业的角度来揣测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彼此思念,两年未见,说不定会相见泪眼涟涟,说不定会一见恩怨尽泯,说不定彼此无言,说不定会和好如初……不管怎么样,方卉婷觉得童辉副政委安排这件事,倒是蛮有意义的,对于这位一直身在基层的前辈,很有几分尊重,对于即将见到的那位,让方卉婷又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两个人的亲密发生得那么突然,以至于她现在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会那么有激情,虽然说不清真正的感觉是什么,不过肯定不是厌恶,如果厌恶,没准儿情急之下真敢把他推下楼。
其实不光这父子俩复杂,方卉婷的心情也很复杂,特别是看到帅世才那双火眼金睛时,有点做贼的感觉,生怕随时会被帅世才窥破一般。
笃……笃……笃……轻敲着门,没人应门,房间号203,普通的老式旧木门,这个招待所的条件不怎么好,主要目标客户群体就是嫌疑人家属和来公安局办事的各地同行,方卉婷抬头确认是自己刚开的房间,诧异了一下,不是跑了吧?一惊一推,门应声自开,根本没有上锁,一开门,放心了,帅朗正坐着,拿着个冰袋敷着脸和眼角。看到父亲和方卉婷同时进来,他默默地、缓缓地、很艰难地站起来了,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绝对不是单纯的喜悦或者忧伤、欣喜或者黯然能表述得清楚的。
全泪行即将上演,方卉婷笑着道了句:“帅朗,看谁来了?”说着一回头,看到了笔直挺着的帅世才表情肃穆,像站在党旗下宣誓的表情,浑然不似刚才和警队那帮年轻人开玩笑的轻松样子。
不对,好像戏份不对,方卉婷看父子俩的表现,觉得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刚刚自己是以常情揣度,而这俩人都是特例,帅朗看着父亲的眼睛定格着眨也不眨,而帅世才看到儿子时,同样是不动声色,就像要接受任务一般,还不忘整整警容,一时间让方卉婷也看愣了。
片刻的三角互愣,帅世才有动作了,几步上前,仔细地看看帅朗脸上、眼角上的伤,那眼神里倒不缺关切之情,这下子让方卉婷反倒觉得有点心虚,毕竟那是自己的手笔。
“怎么搞成这样,谁打的?”帅世才开口了,口气严厉,咬字短促,像……像审讯。方卉婷心里一跳,想回避,又觉得似乎挪不开步子,只是一个瞬间,更让她诧异的,帅朗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传销那帮人打的。”
“这是女人打的……手印小,面积不大,指甲的抓痕这么清楚……你不会又干什么坏事了吧?”帅世才瞪着眼,一刹那就从专业的角度驳斥了儿子撒谎的疑点,背后站着的方卉婷霎时间心跳加速,可没想帅世才的眼睛能锐利到这种程度。她看了帅朗一眼,不料帅朗像没事人一样随口应着:“那传销只能男的做呀?女传销多了……你又不是没接触过那帮人,早被洗脑了,一急火就不要命了。”
方卉婷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落肚子里了,不过眨眼又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帅朗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和正常人谈话一样,敢情……敢情这是撒谎成性,张口就来呀?敢情……那这两天的询问要是他隐瞒了什么,没准儿自己还真是什么都没发现。
“不能吧?”帅世才一听儿子解释,冷着眼拉着椅子坐下了,好像也不是警察打的,没有警察会蠢到往脸上招呼的程度,不过他再聪明也想不到打人者就站在屋里,只是对儿子置疑着:“你好歹也身经百战了,我就不相信几个女传销分子能把你打成这样?还专打脸?你跑得不比谁快?”
“那我说是警察打的,你信不?你给我找回面子来?”帅朗故意说了句,瞟了眼方卉婷,方卉婷没来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更不可能。”帅世才驳斥道,“哪个警察会笨到专往脸上招呼的程度,找不自在呀?”
“那不就得了……还是传销分子打的,你都相信干吗问我?”帅朗翻了个白眼,呛了老爸一句。帅世才明显全身一凛,有要生气的迹象。
这工夫方卉婷站不安生了,没料到父子俩会是这么个见面方式,赶紧上前劝帅世才道:“帅叔叔,您消消气,帅朗这次协助我们捣毁了一个传销窝点,在行动中受伤了……这个我们有责任,您就别责怪他了……这个,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谢谢您,小方……”帅世才对这位温文有礼的姑娘很有好感,起身握着手,方卉婷笑着和父子俩示意了一下,蹙着脚步,轻轻掩上门,然后抚着胸口,喘了一口大气。
得,看来理论指导不了实际,自己的猜测哪一种都不是,这父子俩一个榔头一个钢,碰到一块儿,恐怕要梆梆响了。
屋里没有外人了,而且外人又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总算让帅世才不再追问儿子脸上的伤了。不过他对于儿子这次表现并不嘉奖,反而投之以一种不太确信的审视眼光。电话里童政委和卢副局长把帅朗都夸成花了,让帅世才实在不敢相信那见义勇为、协助警方端掉传销窝点的会是自己的儿子。
方卉婷一走,坐下来的帅世才无言地掏出烟,点了一支,没外人了,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父子俩已经习惯了这种火药味颇浓的对话,这是以前两个人惯用的方式,不过此时帅世才觉得有点别扭了,毕竟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见面,看着尴尬低着头敷冰袋的儿子,半晌才憋了句:“要不是这次的事童政委打电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还不准备联系我?你能了啊,还交了骗子当女友,大庭广众下耍流氓。”
“我没犯事,就是犯了,现在也没有流氓罪这一说了。”帅朗不服气地扭着脑袋,不看老爸。
“你要真犯了事,有人教育你,我都不会来见你了……别跟我犟嘴,那份监控我看了,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下,这个疑似女魈的女人到底是谁?你和她真有什么关系?”帅世才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回到了若干年前的样子,他这个样子最容易激起儿子的逆反心理,而帅朗在思绪中仿佛又回到了父子俩相依的时光,那个心态让他几乎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很坚决的反驳、很呛的语气:“别人看不出来,你还看不出来?我真不认识她,她不过使了个障眼法,找我当替死鬼。”
“那你为什么不如实反映?还编一套什么一夜情的故事,就改不了你瞎扯的毛病。”帅世才训道。
帅朗不以为然道:“我要说我不认识大庭广众上来亲了我一口的女人,谁信呀?他们追着我不放怎么办?”
“所以你就撒出个传销窝点,给警察找点事干,转移视线,对不对?”帅世才证实了自己的一个想法。
“嗯……”帅朗点点头,不应声了。
“呵呵……臭小子。”知子莫如父,听到此处帅世才看儿子郑重点头,不知道是被逗笑了,还是被气笑了,伸手大巴掌扫过儿子脑袋,笑骂了一句,看儿子表情也轻松了几分,帅世才突然省悟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讶声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
知父莫如子的帅朗吓了一跳,生怕被父亲揪着不放,这里头的猫腻大了,别的不怕,就怕这个当乘警的父亲,他从小到大闯了祸办了坏事,稍有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他赶紧解释了一句:“又有什么不对了,我真不认识……”
“不是这个……”帅世才伸手制止了他,诧异地看着儿子,很犀利的眼神盯过来,突然间出声问:“我是说你从进门,一直称呼我什么,‘你’!?就这么直接和我说话?”
帅朗可不料有此一问,一怔,果真还真是如此,看着父亲质问、生气、瞪眼、示威那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帅朗觉得有点幸福、有点可笑,然后有点羞赧地轻声说了句:“进门就审嫌疑人,我还没来得及叫呢。”
儿子一笑,灿烂中的温馨让帅世才的脸虎不下去了,撇着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后帅朗也笑了笑,父亲又跟着笑了笑……父子俩从未如此谦和对笑。
这一笑的温暖,直让一切恩怨尽泯,直让一切思念如愿,直让帅朗觉得状如孤船的心,靠近了伟岸如山的父亲。
笑着,帅世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对儿子这么谦和、这么慈祥地笑过,从上学开始就是打、打、揍、揍……每一次不是从学校保卫科领人就是从派出所领人,每次都气得暴跳如雷,每次都把儿子打到求饶不已才会罢手……直到有一天发现棍棒教育不出成果来,自己连动手的心思也没了,儿子走了没回来,那时心想着容他、凭他、随他、尽他、任他、混到什么地步都算他,却不料没过两年,再看到儿子,最先涌起的不是思念,而是自责。
“抽吧……”帅世才掏了根烟,递给儿子,帅朗猛地想起第一次抽烟被老爸逮着挨的那几个耳光,他摇摇头,不抽,不料父亲并不是测试,笑了笑指指帅朗的手道:“看看你的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烟的部位皮肤色暗,抽吧,知道你戒不了……”
帅朗愣着接过了烟,怪怪的,边看父亲边点火,点了几次才点着,重重抽了一口,父子俩在吞云吐雾中,弥漫着淡淡的亲情……帅朗看着手里的烟,十块钱的黄金叶,和几年前比提了点档次,那时候供着个消费巨大的儿子,父亲甚至一度戒烟,可和儿子一样,毛病还是没改了……帅朗悄悄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父亲,看得出有家的男人变化还是明显的,以往总是郁结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总是邋遢的父亲现在里外整整齐齐,衬衣的领子干干净净,光滑的脸颊一点也不胡子拉碴,甚至让帅朗有了那么点错觉,觉得父亲好像比以往年轻了几岁。
看来和后妈过得挺幸福……帅朗心里酸酸地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被重重刺了一下,亲切和幸福之后难受的感觉格外强烈。
“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帅世才轻声问着。职业性的不动声色早渗透到生活中,只有儿子能感觉到淡淡一句之中的关心,帅朗勉力地笑了笑道:“挺好。”
“挺好?”
“嗯,挺好。”
“那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没有。”
“没有?”
“挣钱呗,啥挣钱干啥。”
“那立业呢?成家呢?总得有个固定职业吧?”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工作多难找,公务员就甭想了,效益好的国企想也白想,现在大部分毕业生还不都在民营私营里混?饿不着就不错了。”
帅朗说着,很无奈。父亲一听笑了笑,这倒是实情,现在打破铁饭碗,打得很彻底,彻底到谁也不会对哪一个职业有归宿感。而且也未必是能力至上,就是有能力都未必能碰到合适的机会,更何况帅世才知道自己儿子就不是那块料。
还以为父亲又要斥自己几句上学不学好、工作没处找之类的老生常谈,不料此时让帅朗发现父亲真的有点变了,即便听儿子这样的话也没有责怪,笑了笑,又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儿子脑袋,这摸得让帅朗有点怪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已经很久远了,记忆中总是揍的比摸的次数多,抚摸过了,帅世才舒了口气,解着上衣的口袋,掏着一份叠着的纸张,一看那东西帅朗心跳了跳,是自己寄回家的,在拿到毕业证的时候复印了一份,连带着两年攒的钱都寄回了家……此时再见到在父亲手里出现,让帅朗没来由地为那份含金量不怎么高的毕业证多少有点自豪,不管怎么说,总算毕业了,总算为父亲完成了那个要培养出个大学生的夙愿了不是?
打开了,果真是,白纸复印的毕业证和红色的存折,用父亲的名字存的,两年攒了三万,帅世才同样有几分自豪地看着复印件,又看着存折本上那不多的金额,笑了笑问道:“光把东西寄回去,人不见面……什么意思?”
“我……”帅朗一看父亲笑了,反而语结,难为地说:“不好意思回去。”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你走的事,你兰姨责怪了我好多次,认识的知道你不成材,不认识的还以为后妈把亲儿子逼走了……我就奇怪了啊,我以前抽你揍你,都没见你走,那年我只是说了句重话,你就两年多没回家,脾气什么时候长了?什么也别说了,跟我回家……”帅世才下着命令。不料这个命令不奏效了,他抬头看儿子,一瞪眼,帅朗为难地嗫嚅道:“爸,还是别回去,多难为情呀,我知道你们过得很幸福就行了,天天看着我,你不添堵呀?再说兰姨那么年轻,屋外屋内一大小伙住家里,多不方便……我,我还是别回去了……再说工区也没地方打工呀?”
“呵呵……大了,真的长大了,不过你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吧?”
“我有时间回家去看看不就行了。”
“那好,不勉强你,这个呢?”
“这个……这个给您的,我糟蹋家里的钱不少,我那个……就给您攒了点,那个……要不给英子吧,上学用……”
英子叫帅英,是父亲和后妈爱情的结晶,帅朗上大学那年生的,现在算算有六岁了,说起来那家已经成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不过不包括帅朗,说到此处,帅朗心里有点酸酸的。
知道这是个借口,帅世才举着那本存折,不多的钱,沉甸甸的,看着儿子有几分羞赧地说不清楚,当父亲的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复杂,是难以言表的复杂,不过儿子这样,让帅世才多少有点感动,他默默地摩挲着凸凹的存折本,叹了句:
“父母给儿子都是无怨无悔,谁又会在乎从儿女身上索取点什么。别怪爸,虽然爸对你狠了点,可那是怕你成不了材,养活不了自己,爸一个小警察,给不了你一世的财,也管不了你一世的事。你走了,我想了很多,子不教,父之过,我知道我和你妈妈的离婚对你伤害很大,我的工作又特殊,生生把我个好儿子给毁了……这些不是你的错,爸不该那么打你,那么铐着你,现在一想起你被打哭的样子,就让爸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不管你怨、不管你恨,爸都不怪你。”
“爸……没事,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您还想着……”帅朗有点手足无措,他从未见父亲如此动情、如此慈祥地说话。
帅世才无言地把存折塞到了儿子的口袋里,很鼓励地拍拍肩膀道:“好,不想了,有种,我儿子有种,比窝家里啃老的崽子有种,知道心疼爸不容易……不过爸可不忍心花你的辛苦钱,等你成家时候,爸和兰姨还准备再给你攒一笔……”
“爸,你又来了,管那么多干吗?我又不是混不下去向你要钱来了。”帅朗别扭着,有点不能听到兰姨的名字,有点不能看到老爸说兰姨时那么欣喜的表情。
帅世才笑了笑,不以为忤,摆着手说:“好好,不说了……需要的时候跟爸开口,只要是正事,爸都会支持你的。”
“嗯……谢谢爸。”帅朗说,抽着口袋里那本存折,想给父亲,不过又有点拿不出手的感觉。这不拿还好,一拿让帅世才又想起个事来了,推拒了儿子的钱,又开始以警察的职业眼光审视了儿子一眼,问道:“帅朗,你给爸说实话,你这钱怎么来的?”
“我打工挣的。”帅朗道。
“不能吧?现在打工一个月挣三两千撑死了,你租房、吃住都在外面,这得多少开销,还有你往回弄毕业证也花了不少钱吧?对了,还有你交女朋友,这肯定要花钱的吧?你跟爸说实话,没干什么坏事吧?”
“我……我干什么坏事啦?”
“那没干你能攒下这么多钱呀?你从小学习不动脑,干其他事小脑忒发达,高中就和一帮子弟偷道轨钢卖,你不回家别的我倒不担心,就怕你在外头坑人害人……”
“我……我这也错啦?”帅朗张口结舌,拿着给父亲的存折目瞪口呆,要说这些钱,当然有辛苦钱在内,也有小脑发达钻空子顺来的,虽然拿得不一定都心安理得,不过肯定也不至于疑神疑鬼。被父亲这么一怀疑,帅朗有点生气了,揣进兜里不服气地说:“又来了,审问是不是?证据呢?你证明不了我是非法的,那就是合法收入,早知道不给你寄了,还落埋怨。”
“你怎么成这样了?爸不是担心你,怕你学坏吗?”帅世才气愤道。
帅朗被激,反驳道:“担心也没见你找我……你怀疑我的收入非法,我还怀疑你的收入非法呢。”
“什么?”帅世才吓了一跳。
“瞪什么眼,我现在不求你也不靠你,就是讲法律我也独立责任了……我就不相信你那时候供我这个三本生、再娶个后妈、再生个闺女,这收入都合法,没有一点灰色收入……”帅朗呛着。
“你,小兔崽子……反了你……”帅世才乍听此言,伸着大巴掌扬起来就要揍人。不料手直直地僵在空中落不下去,迎着自己的,是儿子有点委屈、有点不服的目光,目光像刺一样直刺着自己,帅世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默默地放下了,尴尬地站在原地。帅朗在父亲的目光中却坐不住了,干脆拉开被子蒙头一盖,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爸,你走吧,我一个人过得挺好,你和兰姨一家过得也挺好,干吗非要找不自在……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声音不重,很沉、很闷,让僵住的帅世才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逆转此时的尴尬。破碎的家庭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即便人在一起,心也如破镜,再难重圆,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在亲子和续弦之间的帅世才尴尬,而在后母和亲父之间帅朗更尴尬。
婚姻破碎伤害最深的不是夫妻,而是儿女,站着的帅世才有点自责不该这样,每每想起儿子孤身一人,他总会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尽管他对付什么样的嫌疑人都不缺手段,可在对待儿子的事上,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甚至此时的关心,他也没料到能激起儿子如此的逆反。
尴尬,保持在父子之间,帅世才不知道说什么,帅朗蒙着被子不吭声。
电话铃声响了,半晌帅世才反应过来,机械地接着电话,应了几声,是工作组的几位回来了,要见个面,他答应了几声,转身要走的时候,又不忍了,站在床前,看着一动不动的被子,停了半晌才说:
“帅朗,收到寄回来的东西,爸很高兴,本来想七月份再找你的,这次碰上了,那就直接告诉你……七月份中州铁路局有一批招工指标,有一部分照顾职工子弟,其他好的工作爸也没那本事给你找……要是你愿意,到时候爸通知你,你回来报名吧……”
儿子没吱声,一动不动。
停了很久,帅世才转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掩上门。
又过了很久,帅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空荡荡的屋子人已去,他唏嘘地抹了一把,被子湿湿的,很大的一片。
西杨小区的巨大收获让工作组开始连夜转了,而且足足忙碌了一夜都没有结束。直到第二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方卉婷兴冲冲地来到招待所,那个从管道上下来被擒的嫌疑人果真是传销的骨干分子,这一窝逮了112个人,大早上就轰动全市了。只不过兴冲冲来的方卉婷敲了半天没人应门,再问服务台,才得知人昨天晚上就走了。
走了,是无声无息地走了,那一刻,方卉婷呆了呆,有种很失落的感觉涌上心头……
上午,刚起床,伦敦时间……
光明里小区某幢五层,租住户平果、田园、韩同港三位排队在卫生间门口,提着裤子、捂着肚子。即便最重形象的韩同港也被憋得龇牙咧嘴的,指指卫生间问另外俩人:“老三,敲门、敲门,看你二哥是不是淹马桶里了……”
提裤子的田园早憋不住了,嘭嘭乱敲一通,喊着:“快点……快点……吃一顿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憋着,让你们都睡懒觉……”里面的人叱喝着,正是帅朗。
外面仨人火急火燎,又无计可施,一到早上这个时间,兄弟几个都是不到最后一刻不起床,恰恰起来的时候,都凑一块儿挤这儿了,于是这会儿就成了四个人排队的“轮蹲”,所以叫伦敦时间,平时倒也不算紧张,不过今天帅朗钻进卫生间十几分钟没出来,成功地造成拥堵了。
“忽悠哥,你不是便秘了吧?出来先整点菊花油,别让我们光等着呀?”小平果喊着。
“不会有难言之隐了吧?出来让兄弟看看……”田园拍着门,刺激上了。
“帅朗,再不出来我们仨冲进去拍照了啊……老三,把我的相机拿过来……”韩同港也在催着。
“嘭”一声门开了,平果和田园抢着,一瞬间把帅朗挤过一边,俩人卡在门上,还是田园人肥力大,生生把平果挤过一边自己先进去了。平果气愤地朝着田园的肥臀踹了一脚,骂了一句,不过突然闻到了什么香味,一转身,韩老大正直勾勾地盯着帅朗,就凑上去了,敢情香味在帅朗身上。拽着忽悠哥一瞧,“咦”了一声眼亮了,帅朗小脸刮得甭干净,口气刷得甭清新、头发刚洗还没准儿用了多少洗发液这么大味道、穿的衬衫雪白雪白,没准儿帅朗还喷了什么东西,平果伸着鼻子嗅了嗅,讶声道:“我猜猜,这是准备泡妞去?”
“啊,对呀……”帅朗整整衬衫,斜了一眼,很拽。在家里待了三四天,他的脸上伤迹已淡,能见人了,而让老大不理解的就在这里了,老大拽着帅朗问:“哎,帅朗,你不找工作啦?”
“我得好好犒赏犒赏自己,好好休息休息,辛苦两年多了,还没好好玩几天呢,我得学会享受生活……今天我约雪娜妹妹去中岳庙玩,成了正式女友再请兄弟们啊……”帅朗得意地白话着,一脸喜色,兴高采烈,见到父亲之后,多年的心结解开了大半,次日查了查银行卡,程拐倒老实,余额全部到账了,还催着帅朗把中原街上的小书市给办了。不过他哪知道帅朗这半吊子水平根本就是胡吹大气,得了余款根本没下文。而帅朗细细数数,过了年,这两个月虽然没怎么正经干,可好像收入比往年多了几倍不止,心情大好之下,工作的事扔一边了,一心一意地要追个妞。
田园一脸惬意地出来了,平果顾不上和帅朗扯淡,赶紧往里钻,韩同港又落后了,后悔不该看帅朗。这俩人刚说完,田园也注意到了帅朗的打扮,跟着帅朗回房间,咦哟……套上刚熨过的牛仔裤、绑好旅游鞋带、起身再站到门后看看自己的打扮,往嘴里塞一块口香糖,得意洋洋地极度自恋着,看得提着裤子的田园大眼瞪小眼问道:“哎二哥,真认真上了?我记得你是御姐控来着,不是喜欢熟女片么?”
“其实哥的隐藏属性是萝莉情结啊……去去,别瞅着我看,我嗝应。”帅朗推着田园,把他赶出卧室了。
门一关,上卫生间出来的仨人断断续续听到了屋里的口哨声,像是放羊调子,很欢快,一会儿又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恐怕还在收拾打扮。泡方便面的田园回头看了正打开水的平果一眼,两个人此时的心思一样,相视笑了,春天要来、哥要发骚,这丫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果儿,你觉出来没有,二哥这次回来性情大变啊,从开朗成功发展到发骚的地步了,工作都不找了,专职泡妞去了。”田园笑着说道。
平果却找着原因了,说道:“见到老爷子高兴了呗,没听二哥说吗,老爷子要给他找份铁路工作,看把他给乐的。”
“来来……我先吃,今天我的事忙……”韩同港趁俩人说话的工夫得了便宜,端着田园刚煮好的方便面就跑,一下子把田园气着了,张口结舌大叫着:“这……这……这老大不能这么当吧,上厕所跟兄弟抢,吃饭抢兄弟的……”
一喊,平果觉得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蛮有乐子,哈哈笑着,韩同港呼啦啦拨拉着面,顾不上理会,田园骂骂咧咧地又煮了一份。不一会儿煮好了,三个人各端一份,吸吸溜溜地快速拨拉着,连话也顾不上说了。
早饭是胡乱吃的,太迟了就不吃了;午饭在单位凑合吃,晚饭才有时间好好吃一顿,紧紧张张的一天就这么过的。前几天帅朗被警察带走,着实让兄弟们都着急了一阵子,不过事一过,又回复到这种日常生活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帅朗的变化很大。这不,正吃着的工夫,帅朗开门出来了,白衬衫估计不舒服,又换了身格子衬衫,笑吟吟地一招手道:“回见啊,兄弟们……晚上回来让你们看我和雪娜妹的亲密照啊……”
“不吃了啊,二哥?”平果关心了一句。
“路上吃……光吃方便面没营养。”帅朗说了一句,走了。
留下三个人互望,又来了个奇也怪哉,都是一个意思,这货骚包得连方便面也吃不下去了。仨人一愣,又埋头吃着,胡乱吃完,扔下碗,各自上班去了……
对于城市里忙碌的很多人,这是紧张的一天,而对于逍遥的帅朗,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快到中午的光景,背着四五个大包,气喘吁吁的帅朗终于站到了中岳庙中华门口,倚着门大喘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刷刷往下流的汗,心里暗道:上当了、上当了,大爷的,被这群妞给涮了……
那群妞呢?身前四位、身后三位,前面是花花绿绿一簇、后面是姹紫嫣红一群,身着红色小坎肩和牛仔裤的雪娜妹就在后面,偶尔几个姑娘掩着嘴,笑靥如花地看着帅朗,忍不住让帅朗觉得没准儿是在讨论自己。而讨论肯定没啥好话,前一天送雪娜妹回家,一听说雪娜和一群女同学要到中岳庙游玩,帅朗自然是自告奋勇护花来了,本来雪娜妹拒绝了,可不料回头电话又来,勉强答应了,把帅朗给乐得……
等今天上午到了校门口,一起走挺高兴,确实就自己一个男的,本来他在车上和雪娜坐一块儿聊得还挺乐呵,谁知道到下车时才发现问题了,这七个妞一人背个包,一会儿就有人叫苦了,帅朗乐颠颠地替姑娘们背包,得,一会儿包不知道怎么着全到自己背上了,走到半山腰,从那些促狭的眼神中帅朗恍然大悟,这不是给他当情夫的机会,而是给他当脚夫的机会……
“给你……累不累?”
正喘着气的帅朗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瓶果汁,跟着是一只小手掏着纸巾在给他拭额头的汗,是雪娜妹,帅朗乐了,打肿脸充胖子,摇摇头道:“不累不累,一点都不累……”
说着他拧开瓶盖使劲灌了一口,王雪娜看着帅朗这个充好汉的傻样每次总是那么乐呵,呵呵笑着也不揭破,只看着帅朗喝完喘了口气,笑了笑,继续往里走。
王雪娜促狭似的问:“怎么样?帅朗?”
“什么怎么样?”
“我同学呗,喜欢哪一位,我给你介绍?”
“嗯,都介绍给我得了,呵呵……”
“那位怎么样,高个子,叫冬梅;和她一起的叫杨爽,荆湘妹子……后面和妍慧一起的叫茜子,还有前面那位特文静的叫杜小艺……”
王雪娜不知所为何来,笑吟吟地介绍着自己这几位同学,一介绍,帅朗里里外外一看,好话出来了:“你这都是些什么同学呀,那冬梅瘦得跟豆荚棍棍样,那杨爽看谁都傻乐,整个一傻妞,妍慧我不敢评价啊,小艺净会装深沉了,茜子还不错吧,但不能开口说话,一张口就是多层次户型……”
“什么多层次户型?”
“这儿呗……你没发现呀?”帅朗呲笑着,做了个咬牙的鬼脸动作,王雪娜瞬间明白帅朗是说这位女同学的牙不整齐,笑着啐了一句,小拳头重重地在帅朗肩膀上擂了几下,不料她一擂帅朗更来劲了,瞅着雪娜妹正色道:“对呀,你自我介绍介绍算了……你把你介绍给我不行呀?”
“不……行……”王雪娜笑嗔道,扬了扬头,不屑帅朗了。
“哎哎,问你个私人问题行不?”帅朗凑了凑,笑着小声问道:“你理想中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子?”
“嗯?”王雪娜侧头见帅朗笑眯眯不怀好意的样子,很正色地摇摇头叹气道:“好像……不是你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呢?”
“嗯,有点才华,但不要超过我太多;不要太有钱,有钱的男人容易变坏;可也不能太穷,太穷了人缺志气;他得懂人心意,会疼人、会迁就人……”
“嗨、嗨,我怎么觉得你是说我呢?”
“有吗?”
“有啊,比如我就没才,肯定超不过你;也没有足够让我变坏的钱,而且我很懂你的心意……”
“切切切……”
帅朗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往雪娜妹择偶标准里套,听得王雪娜闭着眼嘴里直迸“切……”字,一位是脸皮太厚,一位是脸皮太薄,却不料这太厚和太薄互补型的,有时候蛮能说到一块儿,怎么说呢,两个人打情骂俏,总得有个不害臊的吧?
正说着,后头关妍慧和茜子追上来了,招呼着众人,游玩正式开始了。
这地方也不轻松,粗粗一看介绍,十万多平方米,殿、宫、楼、阁、坊、亭、台、廊庑、门庭等古建筑四百余间,可有的看了,未到节假日人虽不多,可天气这么热,从中华门进了天中阁一段路程,帅朗又是额头见汗,累得够呛。不过每每看到玩得高兴、时不时上来问候几句的雪娜,帅朗的疲和累,霎时就都烟消云散了。
看了魏碑,唐碑;看了宋代的古柏,看了金、明朝代的铁狮;看了中岳名闻天下的木刻,偶尔还听听衣着光鲜的道人讲几句“五斗米道”的典故,以帅朗这水平自然欣赏不了这么有内涵的古建筑,不过可欣赏得了在古迹前流连忘返的雪娜妹。
每每王雪娜驻足,帅朗都会就近倚上某处,托着腮很深沉地思考,眸子的中央永远是王雪娜娇小玲珑的身影,今天雪娜的装束稍变了变,盘着的长辫子周围,又多了几条俏皮的小辫子,水绿色的衬衫、猩红色的小坎、淡蓝的牛仔裤,再配着白色的方口鞋,那叫一个漂亮,走得急了脸变得白里透红,偶尔拭把汗,藕白小胳膊玲珑的巧手,那叫一个撩人。不得不承认情人眼里出西施,现在一群姑娘站在一起,帅朗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雪娜最漂亮,要往回拉一个,绝对不会挑花眼。
就这么看着,让帅朗都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如沐春风的享受,即便众姑娘拉了壮丁,他也觉得这趟挺值,特别看到雪娜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叽叽喳喳讨论听到的典故,听到黄皮仙的传说、山精的故事那等似信而疑,然后再紧张兮兮进庙恭恭敬敬磕个头上炷香的样子,总让帅朗觉得是那么可爱……帅朗可不信这玩意儿,混得久了,连人都信不过了,别说信鬼了。
从日出当午直到日薄西山,喊着累、叫着饿,姑娘们终于踏上返程的路了,出得庙来,气温已经降了不少,山野之地清风和着鸟叫,听着隐约的诵经声,倒也确实让人心里的俗事烦恼消散不少,下山、上车、返城……姑娘们累得不轻,上车互相倚靠着时,关妍慧居然瞌睡了,被众人取笑了一回。
校门口下了车,各自告辞着,今天她们都对帅朗这个脚夫的表现很满意,最起码背了一路没发牢骚,几位女生取着自己的东西笑着谢过帅朗,尔后又做着鬼脸和关妍慧、王雪娜告别,几位的脸上都不乏得意之色。其实都说泡妞泡妞,但最终谁被泡了都不一定,大学里经常贴个“美女出游,诚征男伴”的小广告,还就有些傻乎乎的男生应征,然后乐得屁颠屁颠呼哧呼哧背一路包,这回更简单,小广告都没贴,可不知道雪娜从哪儿找了这么位老实花痴,背了一路包不说,还把门票买了,大家岂能不得意?
众姑娘笑吟吟地走了,关妍慧也颇为得意地小出了一口气,直等帅朗送到教工楼不远,便告辞回家了。离王老师家的单元门只有几十米了,俩人慢慢地走着,不经意间王雪娜的脚步停下了,帅朗回头,“咦”了一声,顺手递着最后一个包:“不让送啦?那就送到这儿吧。”
“对不起哦……”王雪娜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来了一句,有点很难为情地看着帅朗。
“怎么对不起了?”帅朗奇怪道。
“昨天我回家,关妍慧正好在我家,本来不想让你去,可她非逼着我叫上你……其实女生结伴出去的时候经常拉个壮丁,又有脚夫又有保镖……呵呵。”王雪娜说着笑了,不好意思吐吐舌头,看到帅朗不介意,心才放下了。
“那有什么,吃亏就是讨便宜,我觉得挺高兴……下次叫我,我还来。”帅朗得意道。
王雪娜笑着,知道帅朗的心意何在,不过此时她还无法接受这份心意,微微的感动流淌在心间,对于来自这位异性的关心,每每觉得很亲切,就像家人那么亲切,以至于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他身上的缺点。
或者,他的缺点并不是很多……王雪娜笑着和帅朗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五月中旬她就要回学校了,准备毕业论文和其他事,聊了几句,有点不忍,又有点非要如此的感觉,稍稍指着家里的方向:“那我……回家了,累了一天,你早点休息……”
“嗯……回去吧,我可不累,你是真的累了。”帅朗笑道。
帅朗笑着看着雪娜妹轻盈地走了几步,进单元门时回头招手,顺手撩着鬓间的乱发,帅朗瞬间感觉几乎忘了招手再见,蒙蒙的灯光下,轻身而去和羞走、倚门回首的雪娜妹,那份想见不敢见、千言万语而欲言又止的羞怯娇态,除了秀色可餐都无法准确形容,否则帅朗此时怎么会有点馋涎欲滴的感觉?
不过就是觉得小妮子太单纯了,单纯到帅朗不知道如何下手的程度……帅朗自顾自地想着往回走,自从见到父亲之后,他又电话问候了一次,虽然短、虽然淡,不过那个心结解开了不少。这数日的精力全放在王雪娜身上了,送妞回了两次,加上这一次,五天见了三回,这么下工夫,端得是帅朗生活中从未有的事了,虽然还处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在帅朗看来,已经足够了。
其实泡妞享受的就是这个患得患失的过程,享受的是对妞身上的部位一无所知的时候那种懵懂的憧憬,真要是开了房办了事之后,没准儿都没这心劲了……帅朗亦正亦邪地想着,踱步在环境幽静的中大校园。出到校门的时候,帅朗还在揣摩着俩人的关系怎么更进一层。
出了校园帅朗微怔了一下,数日之前在这地方打了三个人……而此时,同样站立着一个人,一看,好心情被破坏了……是古清治,好久不见了,这老头站在灯影下,负手而立,笑吟吟地看着他,也像刚泡了个妞一样那种得意劲道。
“哟,挺得意啊……不认识老朽了?”古清治打趣了一句。
“很陌生啊……还是不认识的好。”帅朗说着又迈脚步,只当路人经过,边走边谢着:“谢谢啊,古大爷,听我兄弟们说,我进去时您来回找人帮忙……”
“别客气,没帮上忙……怎么就走呀,不聊聊?”古清治身形未动,笑着示意。
“咱们没共同语言,聊什么?各忙各的啊。”帅朗道,站到了路口,不理不睬准备拦辆车。
“聊聊女人怎么样?我感觉你和刚才那位姑娘……”古清治一如既往,话只说半截。
有效了,帅朗没转身,倒退着几步,倒着走直倒到古清治身侧,斜眼觑着,只穿了一个大褂子的古老头此时如同饭后出来遛弯的闲人一般。帅朗撇着嘴恶言道:“说完了?你想干吗?和那姑娘没关系啊,古大爷,我敬你年长而且有点义气,你要真玩黑的,咱试试,你招一帮骗子,我能找一帮痞子,谁怕谁呀?”帅朗瞬间火了,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态度。
“误会误会……看来我的说话有问题,你对我个人的成见深,我只是兴趣来了,想和你讨论讨论女人,怎么?你要没时间,咱们改天聊?”古清治温文客气,可比帅朗的态度要好多了。
“好啊,和你聊聊……不过古大爷,我提醒您一句,您知道我对您、对您的钱,兴趣都不大,你既然下工夫了,就应该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了,咱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我给您当了当龙套,您一伙吃肉,我蹭了点汤,至于阴魂不散地追着我吗?”帅朗质问道,很生气,一而再、再而三,让人反感了。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而且我保证就是简单的聊天。帅朗,平心而论,我似乎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老朽恶言相加呢?”古清治笑着,不愠不怒。帅朗想了想,还真是如此,老头从来都是一副温文谦恭从不发火,让你有气都没地方撒,想了想笑着回道:“没有恶言吧,你都知道我就这么个德性……好啊,聊聊女人,只谈风月,不说诈骗啊,您知道我一向遵纪守法,违法的事我可从来不干。”
“聊女人不算违法吧?”古清治道,俩人相视一眼,一老一少,年龄、身份、阅历差异如此之大,却在说这样一个话题,俩人都感觉有点怪异,帅朗一揣度,没准儿人到这年龄还喜欢这调调不成?帅朗一想到这,嘿嘿笑了,古清治不愠不怒,笑着开口了,一开口,还真是这个让帅朗很感兴趣的话题:女人……
女人是什么,谁能说得清。
可以是美的化身,于是有了沉鱼落雁、闭花羞月;可以是恶的本源,于是有了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可以好到极致,于是有了蕙质兰心、璞玉浑金;同样可以差到极致,于是又有了蛇蝎美人、毒辣心肠。
可以罗列出很多美好到华丽的字眼都和女人相关,比如明眸皓齿、比如秀外慧中、比如善解人意、比如天生丽质、比如倾城国色,即便眼前没有比喻的本体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可同样能罗列出恶毒的字眼与女人也有甩不开的联系,比如冶容诲淫、比如水性杨花、比如河东狮吼、比如残花败柳、比如红杏出墙,即便仅仅是想象,也想得出那又是怎样一个淫娃恶妇?
虽然圣贤书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同样有圣人在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五千年只出了一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剩下的人恐怕都在美目顾盼兮留恋过,在缈缈倩影兮徘徊过,在玉体横陈兮沉迷过,未必能说得清色之一途的真谛。
帅朗肯定不行,顶多在生理上勉强了解。
古清治行不?这也是帅朗觉得有兴趣的地方,他每每和同龄的狼友谈论带色的话题,总能说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而和古清治这么老的狼友谈女人可没有尝试过,难不成这老家伙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物?
好像是……帅朗几次瞥目观察,老头的身体还算硬朗,估计俯卧撑做十个八个没什么问题;要是去掉皱纹和白发,老头勉强也能算个老帅哥了,没准儿到广场练舞场勾引个扭秧歌的大婶不是什么大问题;要加上身家不菲……哟,还别说,真找个二十郎当的小妞暖床好像也非常有可能,现在老少配那叫时尚。
古清治即便窥通阴阳,恐怕也想不到帅朗这等阴暗的揣度,负手前行着说:“秀色可餐的美女,是世界上最靓丽的风景,也是赏心悦目的由来。可能我的观点和你的要有点出入,不过我是从欣赏角度来看的,知道历史上的一笑可倾城、红颜足乱国的美女吗?”
“说西施呢?”帅朗随口应道。
“算一个吧……始作俑者应该是商朝的苏妲己,据说此女有妩媚摄魂的容貌,而心肠却阴毒残忍,‘炮烙’之刑自她而出。纣王一世枭雄,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之后是烽烟戏诸侯的女主角褒姒,据说她倾国倾城、晶莹剔透,幽王为博佳人一笑不惜赔上了江山;西施你就知道了,据说她体态轻盈,身着素衣,清如芙蓉出水,恰似幽兰含羞,其美足以颠覆两国之势;昭君知道吧,史书形容美艳绝伦,如花似玉,眉如轻烟,口似樱桃,云鬓高耸,兰偑低缀,腰细款款,投足如风摆细柳,举手似雏燕凌空,一曲昭君出塞名传千古……知道环肥燕瘦吧?其中燕瘦这位赵飞燕,据说此女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瘦削玲珑、身如轻燕,而且舞技绝伦,翩翩如风……还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张丽华,再有香消玉殒、魂断马嵬的杨贵妃……还有沙枣香飘宝月楼的香妃,传说体带异香,能令人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等等……”帅朗听了几句,打断了,正兴致盎然说美的古清治怔了一下,这已经是穷思殚虑投其所好了,可不知帅朗到底想听什么。
帅朗倒不是不想听,而是有点听不下去这等文绉绉的话,哪有和哥们儿讨论深喉、口爆、内射、千人斩之类的刺激话题,一打断就不屑了:“太抽象了吧?说的都是我没见过的美女,让我怎么相信……都说咱们没共同话题了。”
“谁说没有?通古而晓今,从我刚才讲的美女身上,你没发现我要说的她们的共同点?”
“漂亮?”
“错了,美貌只是表象。”
“那是什么?淫荡?”
“什么?”古清治听呆了。
“淫荡听不懂呀?对,就是淫荡,你看啊,西施有好几个男人,最后跟陶朱公私奔了不是?杨贵妃更猛,嫁了儿子嫁老子,还什么千古佳话,整个就是乱搞,还是重口味的……还有王昭君,老公一死,后妈直接嫁给儿子了……我记得还个什么来着?蔡文姬,才女啊,被匈奴人抢走了,小孩都生了才被曹操赎回来。历史你以为我不懂呀?鲁迅说的二十四家史,其实就是这些二十四家姓抢地盘抢权抢女人的故事,对吧……”
帅朗以自己独特的眼光解析着同样的事,说完了侧头看着古清治,古清治却愣了,可不料凄婉的美人故事在帅朗这里能理解得如此乱七八糟,本来以为帅朗是故意开玩笑,可再看帅朗的眼神却很正色,敢情还就是这样理解的,愣是让满腹经纶的古清治接不上下文了。
帅朗却不以为然道:“不对呀?秦统一六国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诸侯美人钟鼓,全弄到阿房宫自己玩去了。贞观之治的李世民杀了兄弟,抢了兄弟媳妇呢,不都是史实……还不就那么回事吗,至于说长篇大论么?”
古清治一愣,这倒是硬邦邦的史实,再一咂摸,猛地仰头哈哈大笑了,笑得爽朗之极、笑得开心之极,帅朗也笑了,感觉这老头倒也不是一味地假道学充大爷,能听进去自己这种荤素不忌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共同语言。
两个人走着,身后被大学路的路灯拖了两道长长的身影,天黑了,进进出出校园的学生不少,都对这位爽朗大笑的老头投之惊讶的目光,不过都是匆匆过客,纵有诧异也是一笑而过。
人行道上走了几步,终于忍住了笑声,古清治笑着道:“说得对,对极了……其实咱们殊途同归,我要表达的意思和你要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
“一样吗?我怎么没觉得。”
“一样,我要表达的是,自古美人都是依附于强势的存在,你说的还不是一样,谁厉害谁就把美女抢走据为己有,其实社会的丛林法则直到今天都没有变化,就单纯从性资源来讲,这个字眼很时髦啊……年轻一点的,穷一点的,恐怕你连一个女人也养不起、娶不起,可强势一点的呢,比如当权的、有财的,养十个八个甚至更多都不在话下,不管你怎样谴责这些人腐化堕落,性资源的流向是不会改变的。”
“这个很正常,大家都理解,谁不想过舒服点。”
“这就是我刚才第一句要说的话,既然你理解何必还跟我龇牙?我只是以现行的价值观判断,你和这位姑娘最终的发展已经明朗化了……”
“什么?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我和她什么发展?”帅朗奇怪了,绕了一圈回来了。
古清治解释道:“悲剧呀,这就是发展结果……你一无所有,即便倾你所有,恐怕连辆像样的车也买不起,更别说现在高昂的房价了,更何况,我觉得你也没帅到让她死心塌地的地步,没准儿想发展个短期朋友都存在一定问题……我说得对吗?”
又是一句锥心出血的话,一句锥得帅朗哑口无言,这榔头敲到心坎上了,其实刚刚他也在揣度这事呢,除了吭哧吭哧费点傻力气花点小钱献献殷勤,还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现在也就这种没经事的小姑娘还吃这一套,要在社会上,人家妞要见你没房没车没钱啥都没有,没准儿你得个正眼瞧的机会都难。
蓦地,帅朗停下了,驻足在街边,古清治注意到变化,前行了两步回过头来,两个人面对面了。古清治以女人入题绕古到今终于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或者仅仅是为了解释帅朗对自己的误解,不过可让帅朗郁闷了,翻着白眼瞪着老头不客气了,手一指叱道:“趁我现在还对你留有一点尊敬,叫您一声大爷,您赶紧走啊,别惹得我火起话里带把啊……我心情好好的,怎么一遇着你就郁闷得不行?纯粹给我找不自在是吧?”
“哈哈……表面上自傲、骨子里自卑;对现实明明有很重的无力感,为什么要否认呢?你一直在失业边缘徘徊,难道不是在期待改变?”古清治道,微微地伸伸头,加重了“改变”的语气。
不料此话一出,帅朗呵呵笑了,贼忒忒盯了古清治一眼,像瞬间调整了这种郁闷心情一般笑着挖苦道:“别费心机了老头,你想利用我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拉我一把上船对吧?可你难道没注意到我对现实生活很满意?有小钱挣着、有小妞追着、有小酒喝着,有什么不满的,你真把四大美女都拉到我眼前,我都不知道该挑哪个回家呢……”
“还用拉吗?你已经在船上了……”古清治猝来一句,看着帅朗微微诧异了,就指摘道:“我不过是想办法抬高了墓地价格,你说下作……你把两万多瓶劣酒都卖给人下肚子里,这就不下作了?还有啊,卖小厂饮料,不是不合格就是没检疫;卖盗版书,坑了多少学生?听说你还卖过药是不是?你敢说你是童叟无欺,药里没问题?”
“咦?你……”帅朗一愣被问住了,本来质问这货怎么知道,不过一想肯定是自己进去时,田老屁和平果给老头漏的馅,被老头问住了,帅朗正正了身子理直气壮地说:“我那是没办法,我得混下去,我得吃饭呀,为生存而战,都是可以原谅的,再说我就想干点正经,这也找不着不是?”
“哎,这就对了,环境如此,不是说谁非要当骗子……”
古清治就着帅朗的思维顺着说:“如果要说骗子,那我们生活就剩下骗和被骗的关系……比如你上学,交了高价学费学的是无用知识或者根本不学,是不是学校和老师在骗你?工作了,中州大大小小的公司成千上万,真正货真价实的产品有多少?公司无底线逐利,你作为员工站在公司的角度把虚高的东西卖给别人,是不是在骗人?再往大处扩一扩,书本上教育你的是遵纪守法、勤劳致富,但现实……”
就像对古清治的话来一个反证似的,正在帅朗听着这话似是而非的时候,街边的两位上年纪的小商贩推着辆麻辣烫的手推车,吃力地走着,喊着让帅朗和古清治让一让,估计是趁着晚上时间到大学门口挣俩糊口的小钱,古清治和帅朗侧立到了一旁让着路。这是一对夫妻,男的暴露着青筋虬结的大手,花白的头发,烟熏火燎的脸色,旁边一同推车的老伴系着油污的围裙,只是漠然地看了这两位路人一眼,又吃力地前行了。
帅朗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掩不住沧桑的脸和挺不直佝偻的腰就是辛勤的代价,甭说劳动最光荣啊,甭说消灭阶级差别啊,就这个阶级干的这活谁会觉得光荣?要是大白天,没准儿会被城管追着满街乱跑。
“算了,古大爷,咱甭聊了,走,我请你喝酒……喝迷瞪了,回家睡吧,好过赖过都是瞎过,咱扯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帅朗抬步走着,一摇三晃荡,朝着大学城旁边的夜市走去,古清治笑了,跟着来了……
帅朗给姑娘们献了一天殷勤,看样子确实累了,也饿了,几十串羊肉串抓了一把,就坐在街边捋着吃着,偶尔就着啤酒和古老头干一下。那几句话实在触动他的心弦了,其实很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谁毕业出来进公司,即便知道了公司的猫腻谁又吭声了,还不都为那俩薪水瞎混着。帅朗此时暂时忘了古清治的骗子身份了,其实真没什么,说起来,自己也是骗子行列里小有成就的一员。
古清治细嚼慢咽着,好像年轻了几岁似的,喝得蛮高兴,只待帅朗两瓶啤酒下肚,烤羊肉串的又送过来一把,这才委婉地转着话题问:“帅朗,我三番五次找你,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拉我入伙呗……现在想拉我入伙的人多了啊,卖盗版的,哥们儿有门路走货呀;卖饮料的,哥们儿在铁路上能说上话,他们那货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别人查不着……好多家拉我呢。”帅朗边吃着边摆活着,其实没几家,不过肯定也不是一家也没有,一听这个,古清治诧异道:“那你还愁工作呀?还到人才市场找?”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那活儿能常干呀?不出事是不出事,出个事麻烦着呢,还是捞一把换个地方安全,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卖……”帅朗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一听这话古清治笑了,没错,这个顺手牵羊的根本不认为自己也是个骗子。帅朗压低声音说:“古大爷,我知道您是个人物,可咱俩不是一路,要说不眼红您弄那么多钱是假的,可您那活儿咱干不了不是?各走各的,甭费心了啊……”
“哎……”古清治听着不悦地叹了一声,很正色地说:“你对我一直有误解,包括我的来意,我只是发现你天生异禀,想指出来让你发展发展,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甚至于可以成为你将来的职业……都说了,不谈骗子啊,和骗无关。”
“优点?有吗?”帅朗被啤酒噎了一下,瞪着古清治,不相信地问。
“当然有,你没发现而已……”古清治道,看引起了帅朗重视,这就开播了,右手放下酒瓶,一指帅朗的脑袋道:“你这儿,异于常人。”
“胡说,我不瞒你啊,我前两天去什么猎头公司,人家给我做智商测试,89分。我靠,白痴水平呀,把我给气得……”帅朗悻悻然道着,猛灌了一大口啤酒,对那次的智商测试怨念不浅。
“呵呵……那是他们不识货而已……你真的不知道你身上这个特长?”
“你觉得这儿有特长呀,你说其他地方倒有可能。”
“这么说吧……呵呵,人在观察事物的时候,是通过大脑中的神经元来完成的,正常的情况下,通过感觉神经元感知,比如听和看;然后通过中间神经元传递;最后通过大脑分析反馈,做出判断……你的感觉神经元异于常人。”古清治正色道。
一说这个帅朗乐了,摸摸自己的脑袋,惊异地问道:“照您这么说,我是个有异能的人?”
“呵呵……这不是异能,而是本能,是通过某种很特殊的长期实践锻炼出来的,比如长期逃亡的人,对危险会产生一种超乎感知的直觉,非常敏感;比如长期从事军警工作的人,对危险的环境或者潜在的危险人物也会有这样一种直觉,就比如你父亲,他对于嫌疑人很可能就有异于常人的直觉,对不对?”
“对呀!哎,我告诉你,我爸那可真叫牛,一节车厢走过去,只要有划包的、下套的、人贩子,他差不多就能看个七七八八。”帅朗懂了。
古清治笑了,和帅朗说话不费劲:“这可能就是你感觉神经元突出的根源所在了……”
“对呀……”帅朗摸着脑袋,有点恍然大悟了。很小的时候,记忆中乘警室外铐着的嫌疑人,那种种目光像在脑海里镌刻一般抹不去,有闪烁不定的、有戾气逼人的、有阴鸷深沉的、有深藏不露的、有狠色外泄的……一双双眼睛像在表达着这个人的所知所想……后来上学,每每打架斗殴,总能让他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屈服、嚣张和危险,于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溜,鲜有吃亏;再后来,在一群人精里混来混去,那些眯着眼打小算盘的、满眼诚实装孙子的、眼里无辜扮好人的、明明心虚装大款的,种种所见就像有心灵感应一般,帅朗会很快对这是个什么货色下个判断。
“对呀……这个方面我确实有长处,谁他妈是个什么货,还真瞒不过我。”帅朗越想越有意思,敢情从小被关在乘警室、上学打架斗殴、出来混吃骗喝,也不完全是一无是处,最起码无意中还修成了个貌似异能的本事,更乐呵了,拽着古老头追问:“哎,古大爷,那您说咱这本事有用么?”
“都说了是个宝藏,当然有用,其实古人讲天生我材必有用很有道理,每个人都有异于其他人的长处,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出来……不过我看在你身上呀,是暴殄天物了……”
古清治说着,没来由地站起身来,帅朗正侧耳听着,眼睛随着古清治的身形往上抬,不料老头神神叨叨说着就要走,咦哟,可把帅朗气着了,借着酒劲站起来拽着老头说:“嗨,说话就说完,哪有这么吊胃口的?活这么多年,好容易发现咱这个长处,你给我说清楚,你怎么发现的?我和其他人确实不同吗?”
“哈哈……这个还用说嘛,你想想,第一次见面,你看我第一眼,眼神就不对,估计一开始你差不多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之所以听完,只是有点好奇,想找证据支持你的判断,对吗?”古清治提起俩人的初见了。
帅朗一笑道:“那是,你说天下有未卜先知的事,鬼才相信。”
古清治再道:“对喽,这是其一。第二次你到寇仲水产公司找工作,其实我早看到你了,你足足在公司门口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你的疑心比别人都大,进门的时候来回看,观察得特别仔细,比普通人办事都小心……”
“那是,我是被骗怕了,刚毕业出来交了好几回培训费、资料费都被骗了。”帅朗一提这个有点无奈。
“呵呵,应该有这种原因,上当多了就学乖了……在祁圪裆村,你居然发现我下山虎风水布局上的问题,可以告诉你,我是有意留下的,这是一个盲点,如果华辰逸发现的话,我准备告诉他对于我寻龙地师而言根本不忌邪物入室之说……不过他根本没发现,那样的话我可以直接判断他是个风水盲,可以大胆地跟他白话……”古清治很嘉赏地说。
“……”帅朗一愣,无语了,这丫老奸巨猾得厉害。
“还有,咱们打赌那次就免提了,再让你多知道哪怕一点线索,通盘估计你就猜得出来了,我唯一失误的地方就是没想到你会窥破我的出身,而且还顺手牵羊蒙走了黄晓的车,接着还用车抵押,又在嘉和超市捞了一笔……呵呵,你不但感觉神经元发达,而且大脑功能特殊,怎么,就满足于这俩小钱?不想堂而皇之、合理合法地挣笔身家?我就告诉你我炒坟了,我违法了么?你敢告诉别人你卖假酒、卖盗版?还把奖池掏了?别奇怪啊,现在的抽奖多数都掏奖池,我想你肯定要用这一招……”古清治指摘着,带着几分质问的语气。
“这……”帅朗愣了愣,似乎自己也很下作。
“我不是骗子……即便骗子,我也没有犯诈骗罪,谁能奈我何?就像你卖盗版、卖假饮料、卖劣质酒,我比你干得还合法。如果非要用骗子定义,那你说说,你身边还有几个不是骗子,或者从来没有撒过谎、骗过人的人?”
帅朗目瞪口呆了,这几句话温文而来,端得是震耳发聩,句句在帅朗听来,好像都无懈可击。是啊,你身上穿的,说不定就是冒牌的山寨货;碗里盛的,说不定就有某种致命的化学成分;寻医问药吧,有白衣天使手术刀和药价在等着你;出行更不用说了,有车的被油价宰、没车的被油价间接宰,但凡出门总得多留个心眼儿,怕被宰、怕被偷、怕被抢、怕被骗。其实说到底,人就像生活在一个大骗局里,有意或者无意扮演着骗子或者被骗的角色。
此时,一直迷懵的帅朗对这种感觉格外清晰,即便有一千种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辩解,也无法回避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事实,可以逃脱法律制裁的人肯定有,无视道德规范的人也不缺,但是能逃脱社会法则的人,恐怕没有。社会法则就是弱肉强食,社会法则也是你在骗与被骗的角色中必须选择其一,而且只有选择,没有回避。
从来没有细究过这些,帅朗愣了,扪心自问着:对呀,好像我就是这么过的,好像我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身边攘熙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两个人,帅朗看着古清治,同样是那双眼睛,以帅朗的识人之能,从这双老态而明亮的眸子里,看不出有阴鸷、恶毒,或者有其他不祥预兆的成分,甚至那目光都不像一个骗子,或者就是个骗子,帅朗也不知道他想骗走自己什么。
半晌,没见帅朗吭声,古清治话锋一转,回到原题了:
“好……再回到原题上,咱们说女人。简单一点,男人喜欢女人在眼里,只要足够漂亮都不介意和她上床;而女人喜欢男人在感觉里,即便不是帅哥没准儿她也会喜欢。刚才我看你和那位小姑娘的样子,两个人若即若离,我能百分之百断定,你恐怕连泡上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不管怎么发展都是悲剧结果。”
“那你说怎么办?其他事我还有点把握,就这事心里没底,感觉她又像喜欢,又像不喜欢,有时候像喜欢,有时候像讨厌,喜欢吧一直和我保持距离,不喜欢吧,她没拒绝我……”帅朗愣着眼,终于开口了,想起手里还提着酒瓶,机械地灌了一口,看着古清治,不无求教的意思。
“好办,改变呀,你不是一直期待着改变吗?从现在开始改变,把你这个唯一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如果你愿意,给我三天时间,我把你从里到外,从言谈到气质变一个样,马上激发出你这个特异之处的功效来。”古清治道。
帅朗一惊,脱口而出道:“你不是教我骗人吧?”
“你就是个小骗子,还用教呀?”
“那你教我干吗?”
“教你如何识破天下骗局;教你如何养成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教你如何培养一种独特的气质。”
“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就是骗我呢?就我这样,培养成痞子还差不多。”
“真假你自己分辨,还有一个特效,人一变之后,气质也跟着大变,说不定三天就会来个大翻盘,让这个小姑娘倒过来追你,或者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追求你喜欢的女人,大多数情况下会达成心愿。你相信吗?”
“不信。”俩人针锋相对,帅朗说不信,其实是半信半疑,这老家伙连蝙蝠都招得来,没准儿还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办法。一句不信帅朗很肯定,不过一说不信,古清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走了好几步。帅朗只当是试探,没吭声,不料老头不是试探,是真走了,走了很远,出手拦着车,上了车关门看样子就要离开。这当会儿帅朗才急了,扔下瓶子奔着拦在出租车前,把车逼停,上前不顾司机骂着什么,敲着车窗问着古老头:“哎,大爷、大爷,我相信……您说完成不?甭这么吊我胃口。”
“爱信不信,想试试明天来找我,不过我不在家……司机,开车,别理他,喝多了。”古清治似乎生气了,扬长就走,车一动帅朗喊着:“你不在家我上哪儿找?”
“找不着不正好,省得你见着我烦。以后我都懒得来烦你了。”古清治撂了一句,摇上车窗,这回真走了。站在街头发癔症的帅朗半天没动,即便他真有古老头所说的那种异能,此时也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