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连着花了几天的时间,季思才把衙门文册审核完,感觉整个人都瘦了几斤,用朱砂红笔标注好,也顾不上再检查一遍,直接递给了主事就散值回家。

大晋是六日一朝一休沐,他不用去户部衙门当值,又没心思出去瞎溜达,正巧连着阴了好几日的天气今日放晴,橘黄色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把身上的霉气都给驱散开来,他便索性在留在府中,逛了逛卧房库房,从身上摸出把贴身的钥匙,顺道还去了原先这个季大人的书房,借着府里需要透气的借口,打算核算一番他的金库,心中也好一点数。

不盘算不知道,一盘算是真正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季大人为官这些年头,没少敛财,古董书画,金银器具,珠宝玉石,还有地契屋契,统统归纳整齐的堆放在书房后头的小密室里,一进去眼睛都快给人亮瞎。

季思也没叫人,自个儿进来的,就背着手一处一处的看过来,顿时都有些惊了,里面甚至还有一副苏东白的《冬日咏梅图》真迹,怪不得祁然说朝廷每年派下来分发给前线将士的银子到手的没多少,合着都被这些人给分了用于享乐。

里面的东西大多价值连城,唯有一个放在正中央锦盒里的扇子显得普通了些,这扇子是市面上常见的绢布款式,虽说瞧着讲究了一些,但用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普通之及,几两银子便可买到,还不如装他的这个盒子来的昂贵。

可原季大人这人猜忌心重,重要的钥匙都是随身携带,许是小时受苦没见过世面,也不怕招贼,什么好东西都得放在自个儿看的见的地方,心中方才安心,因而屋里堆放的都是他的心头宝,这么个东西放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

季思心中越发好奇,走上前去将之取了出来,入手还能感觉到扇柄粗糙的做工,缓缓打开,只见白色的扇面上画了一片水墨群山,群山之后白云皑皑,一轮红日破云初升,色彩浓艳分明,右下角还有一首题诗,“斜日云端远山横,此景与共掩愁容,来日携马啸西风,纵月同舟水向东。”

这诗看私写景实则写情,季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却明白能放在这儿估计是对原来季大人意义不同,许是哪位故人相赠,亦或者是亲人之物,再或者是他意中人的东西,便又给小心翼翼放了回去,一一把每个东西都看了一遍,出去关上了密室,把钥匙紧紧放在里衣中。

刚抬脚准备离开书房,余光就瞥见放置在书架上的一把纸伞,不知为何瞧着有些眼熟,便走了过去。

正巧这时听雪上来奉茶,看见他这样,将茶杯放下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季思听见声音头也没回问道:“这把伞一直在这儿?”

闻言听雪抬头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答道:“从奴婢进府时就已经在了,大人以前也常常看着这把伞发呆。”

听见她这回答,季思越发觉得这个季大人奇怪,这锦衣玉食的,还留着把破伞破扇子干嘛,这人也不像念旧的性子,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于是他便也懒得去想了,绕着府里慰问了一圈,一天便这么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鸡还未鸣,外头静逸无声,飘着点毛毛春雨,周遭雾气弥漫,凉意袭人,只余几盏灯火,于夜里还留有一丝暖意。

季思正于睡梦中,还未等这梦境展开,就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间被人从床上摇醒,困的今夕不知是何夕的任由他们收拾,穿好官服坐上轿子还眯着眼睛打了几个哈欠,眼角的困意挡都挡不住,就这样一路到了宫门口,掀开轿帘望向外头时才发现自己来的不算早,宫外空地哪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正三五成群的交谈着。

他立马收了困意,弯腰出了轿,揉了揉打算的肩膀,眯着眼睛打量四周,左右都扫视了一遍。

其实除了开始那几天较忙,这几日户部没多少公务,一堆人无事的时候就会聊上几句,他也大概对朝中局势有了些了解。

承德帝大病了一场之后这几年身子不如从前,太医进寝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各方势力像是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明争暗斗时常便有,细细分来,大概可以分成几方势力。

梁王李弘烨,其母为端妃,本是承德帝当太子时的侍妾,后头母凭子贵也被封了妃,李弘烨的梁王妃乃是兵部尚书之女,礼部也多是他的人,虽折了一个周铭,不过新上任的礼部侍郎也是经他提携的,他握着礼部有了人脉,握着兵部有了权,越发不愿藏锋,想是觉得长兄为尊,这几年没少和几个弟弟对着干,虽在朝中挂了个温良恭俭的美名,实际上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勾当。

太子李弘炀,其母当今皇后,外公为原已逝御史大夫曹关,其舅为户部尚书曹为远,掌控天下土地,赋税,财政收支,吏部尚书之子是他少时伴读,关系亲厚,大晋虽无必立嫡子的规矩,但于大多数人,嫡子才更是正统血脉。

瑞王李弘煊,其母为已逝容妃,独占盛宠多年,承德帝甚至还曾说出“容儿已逝,吾心已死”这般话语,因而爱屋及乌,四皇子自幼便得承德帝喜爱,虽有宠爱却不足同李弘炀他们相争,能够互相制衡的原因之一便是大将军郭敬义之母是他嫡亲姨娘,他身后立着的是平北将军府,虽然手中握着实权较弱的刑部和工部,却依旧未让人小觑。

至于秦王李弘煜,其母淑嫔原本为皇后栖凤宫掌灯宫女,承德帝酒气上头一夜荒唐,未曾想一击必中,无奈便下旨封了个嫔位,谁知秦王自生下来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淑嫔多年来居于自己寝宫,诵经念佛为秦王天下苍生祈福,以此希望自己儿子能够一辈子幸福安康,李弘煜出宫有了封地后便常居封地,京中住处反倒没怎么待,为人谦和有礼,性子比较淡然。

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大多的都提前站好,除却三公的祁相,方太傅和镇国候严时正,直属于皇上的尚书省和又称“天子私人”的翰林院以外,三方势力各自泾渭分明分庭抗衡互相制约,谁也不让谁,半点不让对方讨的好处。

以至于季思从下了轿看到的就是这么个三足鼎立的场景,也不知这些个大人是许久未见他想念的紧,还是听到了什么市井传闻,他一出现,各个把视线投了过来,倒弄的人怪不好意思的。

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真理,他对着众人露齿一笑,诡异的是,他笑后众人的表情更是奇怪,有不屑的,有藐视的,有讨好的,甚至还居然有翻白眼的,这让他更不自在了,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往去哪边。

其实按道理说,他现在这个身份是个人都知道那是李弘炀那一派的,可他实在是烦透了曹为远那老匹夫,前日还被单独喊过去痛骂了一顿,也没个正当理由,官阶没老匹夫高他还不能怼回去,只能垂着头受着。

就在他犹豫迟疑的时候,祁府的轿子到了。

祁家的家徽是一截劲竹,取自翠竹坚韧不拔风骨之意,为了告诫族中弟子,为人当正直挺拔虚心自持,因而所用器具皆印有竹叶标识,一眼望去瞧得清楚。

果不其然,祁相先从轿里出来,后面跟着的便是祁然,季思挑了挑眉顿时不纠结了,笑眯着眼睛迎了上去。

在他心中与祁然相比,什么太子,什么曹尚书,通通狗屁不是,毫无存在感!

他弯着腰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语气带着尊敬道:“祁相安好!”

祁匡善出了轿子刚走了几步就受了一个礼,更何况行礼的这人是户部季思,那个名声大噪的季大人,两人同朝为官,却并无交际,顿时有些疑惑,呆愣在原地。

不仅他愣住了,其他人也都懵了,以往也没见这季大人对着祁相这般恭敬啊,今日这演的是哪出?莫不是太子殿下终于要开始下手,打算拉拢丞相府?也不是不无道理,丞相府地位摆在这儿,拉拢之后百利而无一害,亦或者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是不是要同瑞王/梁王说一声,到时候还能得个首功?可这没头没尾的,又怎么说开头?说季思今天对着祁相笑的特别猥琐无耻?万一是自己猜错了,毕竟季思这厮阴险极了,许是他使得诈,还是再看看?

可再万一太子一派真打算拉拢祁府,那自己若是没说,那岂不是弄巧成拙误了大事。

这季不言许久未上朝,怎的一来就玩这么一招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招式,十足的阴险狡诈,果然此人不能留。

在场的各党官员都是这么个想法,就连太子党的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也没搞明白季大人这是在干嘛,没听太子说要去同丞相府交好啊,他怎么就上赶着去了呢。

众人在那边胡思乱想,这边季思依旧笑眯着眼睛轻声道:“几日不见,祁相面色越发的好了,看着比上次一见又要精神不少。”

听着这番话祁匡善这才反应过来,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客气有礼,让人挑不出毛病,“季大人过誉了,听闻前几日季大人受了伤,不知身体可还有碍。”

“有劳祁相惦记,已无大碍,前些日子季思身体不适,以至于子珩来我府中探望怠慢了,待过几日下官定当备上薄礼去府上拜谢。”

子珩?

祁匡善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自家小儿子,只见这些年越发喜怒不言于色的人此时嘴唇紧抿,眉头一皱,浑身透着火气,一副十分不悦险些就要爆发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

心中笑了笑,表面却收回视线继续道:“季大人客气了,我竟不知季大人何时同小儿交好了。”

季思抬头望向祁然,正好后者也望了过来,两人视线就这么对上了,他对人儿子心怀不轨,满脑子龌蹉想法,均是些无法放在台面上启齿的内容,当着人老父亲面,饶是脸皮再厚也知晓羞耻,季思猛地一下就有些心虚,急慌慌收回视线,眼神漂浮不定,语气矫揉扭捏,“以前不知,前几日聊了几句,这才发现,我同子珩一见如故互为知己。”

祁然死死盯着这人,恨不得在他头顶烧出几个洞来,这人怎就如此厚颜无耻,自己何时同他一见如故,何地同他互为知己,难不成是梦中吗!

他这些年性子变了不少,今日因为一个季不言,又被一招打回原形,盛怒之中却还记着这是宫门口,一会儿还得上朝,这才堪堪把火气压下去,继续维持着自己的面无表情,大不了当做浮云视而不见。

后面那些个大人只能看见季思背影,离得又远了些,自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双方之间的氛围极其和谐,丝毫没有该有的剑拔弩张,心中猜测更盛,更甚者已经开始合计三公中剩下的另外两位,谁更好拉拢一些,好早些先下手,莫要让对方抢了先机。

祁匡善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听见季思这番话语,连表情都未变,继续道:“马上卯时,宫门就要开了,咱们还是莫要误了时辰的好。”

此时城楼上的钟声响起,百官中发出各种声音,季思心中了然,侧了侧身,“祁相请。”

“季大人请。”祁匡善也客套道,说完便直直往前走去。

他走在前,季思故意放慢脚步用祁然并肩,轻笑道:“子珩今日安否?”

祁然连眼神都没看他一眼,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

大清早就碰了一鼻子灰,季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只道自己情路坎坷,倒也不继续追上去惹人烦,乖巧的寻了自个位置,跟着一众文官进了乾清殿。

说来可惜,他之前活了十八载,倒是第一次来这地方,瞧着每处都有些好奇,却不敢光明正大的去看,只能垂着头用余光左右瞥一瞥。

没过多久一个手持静鞭的老太监走了上来,季思立马收回了眼神,听着那声又尖又刺耳的“上朝~”,他跟着众官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声势浩大。

话音一落,头顶传来一道威严却略显中气不足的声音,还伴随着咳嗽声,“咳咳咳,众爱卿平身。”

季思借着起身看向龙椅上的承德帝,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他能够记得这个掌握天下的君王,会教自己读书识字,会不吝啬他的鼓励和夸奖,会对自己说,“以后临安便是你的家了。”

昔日种种仿佛还在眼前,却已经物是人非。

承德帝大病一场后,时常脸色都带着病态的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每说几句话就会咳嗽几声,丝毫不同于自己记忆中那个英勇无比的帝王,到像个寻常人家的病弱老翁,细细说来,祁相年纪比他还要大上一些,精神风貌却好上不少。

在临安生活将近六年,有三年的时间是在宫里度过,承德帝对他是真真的好,以至于季思忘了,他是个和善的长辈之外,他还是大晋的君主,是所有人的王,手中掌握着每个人的生死,用温柔帮你编织一个梦境,再用这个梦境将你击杀,你甚至不会反抗,还需跪倒在地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就像宛妃娘娘说的,“他是大晋的君主,是整个天下的皇帝,唯独不是一个好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为了身下那个位置做足了一切,做好了一切,其他人于他而言终究不过棋子一枚。”

自古帝王皆无情,这么简单个道理,宛妃娘娘至死才明白。

说起宛妃娘娘,不久便是她的忌日,自己现在不是李汜了,不知道用季思这个身份给她烧纸钱,她在地下能否收到,她生前花钱心里就没个数,自己六年未给她烧纸钱,以前的兴许早就花完,指不定在下面怎么骂自己呢。

季思垂着头胡思乱想,以至于一场朝会下来,他压根没听进去说了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游,等到退朝才一脸茫然的跟着众人除了乾清殿,待清醒过来,下意识伸长了脑袋就在人群中寻找祁然的身影,这人没找到,倒是等来了一个意外之人。

承德帝身旁的大太监,孙海。

“季大人,皇上有请。”

他心中纳闷,不知道皇上寻他所谓何事,却明白不应多问,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那有劳孙公公带路了。”

“季大人客气。”

跟着孙海七拐八绕的到了偏殿,承德帝端坐在中央看折子,孙海放轻了声音道:“陛下,季大人来了。”

“微臣季思参见皇上。”

“嗯,”承德帝头也没头的应了句,“孙海,你去外面守着。”

“是!”

季思微微侧头听着脚步声从自己身旁走过,直至消失,整个大厅只留下承德帝翻动纸张的声音,片刻后,他放下折子,抬头扫了底下的季思,咳嗽了两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

起身后季思依旧低着头站在一旁,他不明白承德帝找自己是因为什么,也不好贸然开口。

“伤如何了?”承德帝先出了声。

季思愣了愣,连忙答道:“这陛下关心,下官已经不碍事了。”

“嗯。”

接着又是长长的安静,季思额头出了些汗,正当他心跳极速时,承德帝又道:“你猜派去杀你的是哪边的人?”

听见他这个问题,季思皱了皱眉,更加不解其意,承德帝既这样问,说明他心中已经有了衡量,觉得那帮“山贼”不是梁王的人,就是瑞王的人,可他为何要问自己,其中原因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季思咽了咽唾沫,衡量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回道:“微臣当时晕了过去,也没瞧仔细,许是周边流民当了山贼吧,那地儿多是这样的。”

他有些紧张,可承德帝像是随口一问一般,没再继续,而是又寻了话题,“大理寺要重审周铭一案,你怎么看?”

这能怎么看!

这问题更加难倒季思了,他总不能说,周铭一案事有蹊跷,理因重审!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此事涉及太广,陛下心中想必已有打算。”

话音一落,头顶传来一阵笑声,“你倒是会避重就轻,罢了,你下去吧。”

季思心中舒了一口气,急忙磕头道:“微臣告退。”

一直出了宫门口,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下。

此时季思算是明白为何李弘炀用他也疑他,原因便是因为承德帝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