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汜这病他自个儿心里最清楚,从内里就坏死了,别说常山苁莲了,来个神医都不一定能妙手回春,等到把身后事都一股脑交代完了,就闭上眼睛安心等死了。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做不到看破红尘生死不在意,起初刚知道自己得了个莫名其妙的绝症时,心中的确是难受绝望,恨不得整天闭门不见人,借酒消愁以泪洗面,毕竟自己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夸张点说临安那些风月楼里,提起他李汜的名字,哪个姑娘不得夸一句小王爷风流无双英俊潇洒,这还未及弱冠怎就得了个不治之症呢!也只能让人感叹造化弄人。
消沉了一段时间,在屋里没日没夜啃了几天医书,险些把民间偏方翻出来,可法子没找着,反倒从佛经了得到了些感悟,分分钟可以上山出家,生不亦喜,死不亦悲。
算了算了,不想了,看开了。
早死早超生,众生从无到有,不过几块烂骨头,几斤俗世肉,尘归尘土归土,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说不准时间赶得及,还能在下面同他爹娘谈谈二老过的如何,可缺吃穿什么的,如此想着倒也惬意。
也许友叔和祥嫂他们估计会难过伤心一阵子,但日子还是总得过,想必要不了多久渐渐也就忘了,陛下担心的事能寻到法子解决,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后面的就无能为力了,这样算来他这一死倒是好事一桩,意义也就升华了。
李汜想的挺好,觉得自己才过了十八载的人生,不过地位尊贵不愁吃穿玩乐,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就算真有那也没办法,还了恩守住了忠孝两全,算够了。
虽说心中藏着个人,不过还好自己没机会成为那人的牵挂,那人依旧可以高官厚禄,如花美眷在手,人生幸福而又美满,不过同窗几载而已,用不了几日也就会忘了,多年后再提起自己,也仅仅一句“认识”足以概括。
因为想的很透彻,所以他是怀着一种松了口气心态,也算死的安详。
可当他意识渐渐消散最终要和天地融为一体时,前面一片虚无中仿佛透出了些许微光,那光不是静止而是渐渐逼向自己,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光圈突然被放大,直直刺入眼中,李汜下意识用手背挡住这光,也不明白自己一个魂体怎还怕这个,紧接着就感到眼前一黑,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眼睛像是含了铅石一般重,浑身提不起点力气,四肢百骸仿佛被车轮来回碾压过,像是被打碎重组一般,疼的人冷汗直出,耳边却能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很轻,却很近。
他没死过,也无从得知别人死后是否同自己一样,像是重新经历一场出生,只能憋足了劲儿,愣是忍着痛意缓缓张开了眼。
视线显得模糊不清,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才清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围着藏青色床帏的雕花木床,用的上好红木,空气中满是一股淡淡的合欢花和石菖蒲的味道。
眼前景象与李汜所想的牛头马面相差甚远,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才刚去了遭鬼门关,脑子像是缠了无数麻线,整个思绪都还混乱着,压根没法思考。
就在此刻,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猛地一下跪倒在地,垂着头颤颤巍巍的出声:“大人醒了,奴婢这就去通知管事。”
听见声音,他轻轻动了动脖子,把茫然的视线从床顶移过来放在了这小丫鬟的背影上,余光趁机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屋不大,比之自家府上来说小了许多,但屋里摆设却很是有点意思,别的不说,就论前面那块楠木雕刻的春日群宴屏风,从工艺到用料都算得上上乘,可以抵上一户普通家庭大半辈子的开销。
东西很多,并且也是极好的,就是全一股脑放在一块儿便显得俗气了些,有种勉强附庸风雅却适得其反的感觉。
啧啧啧!
这屋主人庸俗至极!
李汜在心里咂舌。
在他胡思乱想之间,门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走进来一个穿着褐色福字暗纹长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几个统一着装的婢女,最末尾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一行人就这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大人!您终于醒了。”说话是那个中年男子,他站在床沿边,语气没有喜悦,反倒是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大夫,快些瞧瞧大人身体如何了,可否有碍。”
后头这句是对着那个老者说的。
看到周遭陌生的环境时,李汜心中已经涌出了无数个问题,幻觉梦境,鬼怪灵异,阴谋诡计,但此时此刻并不是他解决困惑的最佳时机,这种时候一字不发静观其变才是最佳的选择。
于是他只是默默伸出右手,任由坐在床沿边椅子上的白发老者搭上脉搏,表面上看不出所以然,实则上视线在几人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
他知道自己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自己能够感觉到意识消散,生命逝去,可眼前这些事,这群人又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害怕和诡异。
“怪哉,奇哉!”白发老者摇头晃脑嘀咕,“大人脉搏当时很微弱,可此时却跳动正常,许是上天庇护,见大人一心为民为国,心系百姓,为大晋尽忠尽责多年,功高劳苦令闻者落泪,这让大人挺了过去,真正是福泽之人啊!”
李汜以往听多了这种奉承的话,早就习惯,连眼神都不屑于施舍一个。
“可是没什么问题了?”那长衫男子自动无视这堆话,抓着重点追问。
“身体已无大碍,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皮肉上的伤需得好好养着,按时用药多多休息便好。”
“嗯,有劳了,去账房领了银子让下人送你出府吧。”
“多谢赵管事,”老者笑眯了眼睛,对着人弯了弯腰,接着又低头朝着床榻伤的李汜行了礼,“那季大人好生休养,草民告退了。”
说完便跟着一个小丫鬟出去了。
赵管事?
季大人?
听着这两个模糊的信息,李汜没忍住皱了皱眉头,更是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
等大夫走远后,那个赵管事瞅见他这副表情,唯恐他这是难受,便几步靠了过来屈膝弯腰询问着:“大人可还有何处觉得不适?”
李汜摇了摇头没出声。
这种时候多说多错,他能做的就是听,看,想。
赵管事环顾了四周,见丫鬟侍从都纷纷低着头,这才凑上前,用手挡住嘴角,贴着李汜耳朵轻声道:“来时奴才已经让人去给太子殿下送了消息,此次大人逢凶化吉,还替太子折了梁王的礼部一臂,虽说出了点意外,不过却非大人过错,待痊愈后定是能得个首功。”
闻言,李汜掀起眼帘看了看赵管事,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问道:“我……我睡了多久?”
“那日被巡察卫送回来,已经整整昏睡三日了,大夫说伤势过重,要是熬不过去便会……索性吉人自有天相。”
“嗯。”他点了点头又再次闭上眼睛不再多谈。
赵管事抬起头看了看,知晓他这刚刚苏醒精神不佳,也不着急把最近发生的事都一口气说完,只是温声道:“大人可是累了,不如先休息休息,奴才去吩咐下人做点清淡小菜,等大人一会儿养好精神就可以用餐。”
“就依你安排。”
“是,奴才告退!”
一直听到脚步声走远了,李汜这才重新睁开眼。
他侧头看了看留下来在边上伺候的丫鬟,赫然就是睁开眼见到的那个,心中沉思了一会儿,伸手指着她开口:“你……”
这是这话还没说完,那小丫鬟又咚的一下跪倒在地,“奴婢在,奴婢在,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李汜收回手忍着痛意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冷着一张脸出声:“有铜镜吗?”
“啊……”
“没有吗?”
“……有……”这丫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去取了铜镜颤抖着双手递了过去。
接过铜镜后,李汜莫名觉得有点紧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朝着镜子里看去。
果不其然,镜子里的这张脸异常陌生,样貌俊秀,五官端正,就是肤色很苍白,眼尾轻微下垂,嘴唇没有点血色,可能因为卧床许久的缘故,下巴处生了胡渣青黑一片,整个人显得有点阴翳和阴险,直勾勾盯着人瞧的时候,莫名的瘆人,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一张脸,至少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死死盯着镜子,李汜心中升起浓浓一阵凉意,他以前在宫里跟着方太傅读书的时候,在崇书院的阁楼里看过好几本民间杂文轶事,那里面就有说到这借尸还魂这事,“为死而生,夺濒死之身,聚未散之魂,乃为新生”。
不过这些故事记载借尸还魂不为报仇就为报恩,再有甚者为了再续情缘,总是有个说得过去的名头。
可他是大限将至而死,一没仇报,二没恩还,为何会顶着别人的脸,别人的名字重新又活了过来,莫不是他至死还没行过房事,怨念太深,无法投胎,阎王爷见状只能大笔一挥改了自己生死命,让自个儿了却遗愿?
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李汜勾了勾唇,觉得自己这苦中作乐的本事越发厉害了。
他按着现在的情况连蒙带猜分析了一下局势:
自己死了,然后又活了,这人姓季,是个当官的,和赵管事一同属于太子一派,这个太子是谁不好说,不过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李弘烨那个伪君子了封号就是梁王,这个“季大人”能直接接触到太子的安排,品阶不能小,至少四品以上,按照赵管事所言,和礼部有联系,那应当在六部当值,再加上这屋里各种贵重物品,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六部里面论到油水,谁能比得上户部。
越发觉得自己猜想无误,李汜眯着眼睛,跟着记忆回忆了一下朝中姓季的在户部当官的人员,立马对上了号,季思,季不言。
自己还没死的时候就有听过这人名字,李弘炀手下最衷心的一条狗,谄媚功夫一流,很能明白主子心思,深的皇上赞赏,溜须拍马左右逢源厚颜无耻心狠手辣,反正没一句褒义词。
如此顺着推下去,那这个太子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李弘炀当了太子?
这个结论惊住了李汜,他这才死了几天怎么李弘炀就当上了太子呢!先不说自己丧期不应大封,就说早些时候也没听到皇上有这个意思,怎就突然就给定下来。
思及至此,他抬眸看了身旁垂着脑袋的丫鬟一眼,脑子转的飞快,装作随口一般轻声问道:“你是何时进的府?”
“回大人,年初时进的。”
“今年哪年?”
小丫鬟颤颤巍巍的回答,“承德四十二年。”
“……”
李汜用手背遮住眼睛,心中更是乱的理不清思绪,他死的那时明明是承德三十六年,怎么一睁眼就过去了六年,这完全说不过去啊!虽说自己重活一次这事就已经很诡异了,那符不符合常理其实也没这么重要了。
现在主要问题是,老天爷让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本来的季思去哪儿了?他这样逆天改命可是会造成什么后果?以及,能活的下去吗?
种种问题困扰着自己,再加上这才刚刚苏醒,一动脑子就疼的厉害,便索性不想了,事已至此能够做到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毕竟事已至此无法改变,大不了找个法子辞了官,寻个地儿悄摸活着,蜀州就不错,山高皇帝远,还能和友叔他们做伴为邻,若是时机合适,便可以全盘托出,如此这般倒不错。
李汜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过要什么,一直坚持的都是守住什么,守住大义,守住恩情,守住忠孝,奈何桥上走了这么一遭,前尘凡事中变成空。
生死涅槃,昨日如梦。
人生百年而过,哪有什么重来一次。
唯他得此一际遇,那便是命中注定。
这非他本意,亦非他所想,但是“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老天让他重活一次,那就活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