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钥匙启开大门,进入屋里。冷清清的客厅,空气好像凝固似的,闷得很。淳于白每一次从外边回来,总会习惯地走去打开窗户。窗户打开了,冲凉。冲过凉,扭开电视机。他是一个懂得排遣寂寞的人。
荧光幕显出炮火连天的场面。那是一部国语长片。导演在表现剧中人怎样度过八年抗战时,剪了一些新闻片,插在其间。这是一种拙劣的手法。这是一种粗制滥造的手法。但是,常常在国语片里出现。
见到荧光幕上的战争场面,淳于白自然而然联想到三十年前亲身经历的战地情景。三十年前,从上海到宁海,经过封锁线时蓦地有机关枪声从山坡上传来。山坡上林木蓊郁,战争在这险要地区进行。淳于白坐在人力车上,皮箱夹在大腿间。天很冷。车夫却在流汗,额角有白气冒出。机关枪声传来时,车夫吓得放下车子,连跑带跳地朝路边的小树林奔去,完全不理淳于白了。淳于白心里害怕,只好下车躲避。将笨重的皮箱放在肩上,跟着车夫走入小树林。怀着惊悸的心情,站在一棵大树背后,远眺山坡,希望能见到战场的情况。他不能见到交战的军队,却见到蓊郁的树木在熊熊燃烧。枪声密集。淳于白与车夫一直躲在小树林里。夜色四合时,枪声中止。车夫蹑步走到淳于白背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走吧。”
“可以走了?”
“我已听不到枪声。”
“能够赶到宁海吗?”
“总不能在这里过夜。”
“万一遇到散兵,怎么办?”
“这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两人走出小树林,望望山坡,火焰已蔓延开来,照亮了邻近的地区。淳于白坐在车上,用两腿夹住皮箱。车夫在黑暗中将车子朝宁海拉去。
对往事的追忆,有点像回声。回忆中的往事,模模糊糊,只剩一个轮廓。其情形,一若对山谷大声呐喊,传回来的,虽是同样的声调,却微弱得多。纵然如此,淳于白总喜欢在回忆中寻找安慰。有些过去的事情,即使是痛苦的,在回忆中,也会令他感到欣慰。此刻,当他的视线落在荧光幕上时,脑子却在想着三十年前的事情。三十年前,他住在重庆。那是一座山城,热天特别热,冷天特别冷,雾季来临时,视线往往不能达到一百公尺以外。这种天气,太潮湿,淳于白不喜欢。但是,这种天气也有好处,它使敌机找不到目标。
除了雾,淳于白印象最深刻的,是防空洞。淳于白客居重庆,曾经有许多时间消磨在防空洞中。每一次响起警报时,就要到防空洞去继续办公。在防空洞里办公,战争期间是常有的事。
防空洞非常潮湿,空气混浊,工作得太久,会产生近似窒息的感觉。这不是件有趣的事情,但在回忆时,淳于白却不自觉地露了笑容。
此外,使淳于白不能忘记的是山城的人力车夫与老鼠。
山城的人力车夫在下坡时,身子临空,两脚并不着地,使坐在车上的乘客不能没有恐惧。但是,重庆的人力车从未在下坡时翻倒过。这是一种绝技。
山城老鼠是肆无忌惮的。他们不但在夜间活动,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会在大街上到处乱窜。有时候,淳于白在石级上行走,老鼠会从他的脚背窜过。
山城的老鼠很大。
山城的老鼠大得像猫。
淳于白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报纸曾经刊出一则新闻,说是一个熟睡中的婴孩被老鼠咬死。
山城有许多事情依旧可以从淳于白记忆中发掘出来。
停电之夜在心心咖啡馆喝咖啡。
站在国泰戏院的走廊里,看著名戏剧作家演莫扎特。
上清寺吃芝麻糊。
从上清寺搭乘驴车到李子坝去。驴车在山路上,沿着嘉陵江慢慢踱步,发出橐橐的声音。
辣得有趣的毛肚开堂。
白干。
用麻绳串在一起的吸毒犯,由警察押着,在闹市走过。
挤着太多乘客的公共汽车,令人想起吹得太胀的气球。
川剧的锣鼓声。住在市区的人,睡了一觉醒来,总会听到邻近戏馆里传出来的锣鼓声。
建筑在江边的竹屋。
竹屋里一家人以贩卖鸡蛋面营生。
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
许多人习惯在头上缠一块白布。
被敌机炸毁房屋。
精神堡垒。
广东酒家蚝油牛肉。
银社公演《戏剧春秋》。其中有一场戏据说是写应云卫在卡尔登戏院后台跪求唐若青出台的。
电影常常断片。
有一部名叫《左拉传》的电影,是在唯一戏院公映的。
所有的报纸都是用薄薄的土纸印的。报纸两面的文字,因为纸张太薄,互相渗透过来,总是乱糟糟的。读报人不但需要好的眼力,而且需要好的辨别力。
小龙坎的电影院只能容纳一百多个观众。
重庆大学的校园。
汉渝公路上的货车司机露出骄傲的微笑。
一架留声机加上七八对男女等于圣诞舞会。
南温泉的小学生向邮局集邮组购买纽约版贰圆邮票,购得中心倒印大变体,成为华邮大珍品之一。
重庆屋檐下。
盘尼西林的奇迹成为酒后茶余的谈话资料。传说:一个患着重病的人,将镜子放在他嘴前,镜面也不会有水汽;但是,注射盘尼西林后,立刻有了起色,从鬼门关边拉回来。
两路口有人在举行画展。
战火烧到独山时,一部分居民打算搬去西康居住。
山城有太多的石级。
……想着这些事情,淳于白不自觉地合上眼皮,睡着了。电视机未扭熄。那部国语电影仍在荧光幕继续映下去。淳于白做了一场梦。
亚杏伸懒腰,打呵欠,应该用睡眠补偿耗损的精力,却不上床。她走去扭开电视机。荧光幕显出映像时,才知道是一部国语电影。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节,当然不会对这部电影发生兴趣。亚杏却痴呆地坐在那里,睁大眼睛望着荧光幕。那部国语电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亚杏见到英俊的男人就高兴。
虽然对那电影并不感到兴趣,却睁大眼睛望着荧光幕上的男主角。
“我已经与包租婆讲好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亚杏吃了一惊。如果不是因为将精神集中在荧光幕上,这种惊诧是不会有的。当她辨出母亲的声音时,她问:
“什么事情?”
“她答应明天带你到观塘去。”
“到观塘去做什么?”
“去见领班。”
“什么领班?”
“电子工厂的领班。”
“做什么?”
“包租婆答应介绍你到电子工厂做工。她说:电子工厂的待遇好,每年加薪四次。”
“我不去!”
“亚杏,物价天天在上涨,维持这个家,单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你要是不去做工,别说房租,连吃饭都成问题。”
亚杏闷声不响,板着脸孔,气鼓鼓的,神情像极了庙门口的金刚菩萨。她的视线落在荧光幕上,企图借此使母亲不再开口。母亲对亚杏的态度非常不满,圆睁双目,怔怔地望了亚杏一阵,想责备她几句,结果改用温和的口气问:
“为什么不肯做工?”
“我没有做过工厂!”亚杏声似裂帛。
“这是用不着害怕的。”母亲柔声细气。
“我不愿意到工厂去做工!”
母亲眼圈再一次发红,却又竭力遏止内心的激动。她必须设法唤醒亚杏的理智。
“我们一家只有三个人,你阿爸不做工,你也不做工,叫我一个人怎样维持这个家?”她说。
亚杏霍地站起,走到床边,解衣,上床。当她躺在床上时,电视机仍未扭熄。
没有扭熄的电视机有嘈杂的配音传出,但是这种声音并没有使淳于白感到困扰。他梦见了亚杏。
这是不合情理的。
但是,梦中情景多数不合情理。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很优美的环境里:有树,树上盛开着花朵,花很香。香气使这个优美的环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只觉得它有点像公园。他坐在长凳上,亚杏也坐在凳上。
他们并排而坐,好像在电影院里观影。
淳于白并不认识亚杏,对她的印象也不深。几个钟头之前,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看了一场电影。淳于白曾经不止一次转过脸去端详她的脸相,所得印象,很淡。亚杏虽然长得相当可爱,终究是一个少女。再说,凭借银幕上那点光的反射,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淳于白对亚杏谈不上好感与恶感。像淳于白这样年纪的人,不应该对亚杏这样的少女存有非分之想。事实上,当他在电影院里端详亚杏时,只有好奇,并无龌龊的念头。但是现在,他竟在梦中见到她了。在梦中,他们并排坐在一起。他们嘁嘁喳喳谈了许多话,使淳于白得到极大的喜悦。在狂喜中,淳于白将亚杏搂在怀中,吻她。那是一个长吻。当他松手时,发现亚杏是赤裸着身子的。那优美的环境没有变。他们被十几棵大树包围着。树上有花:红色的、粉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橙色的……花很香。香气扑鼻。淳于白辨不出那香气是花朵发散出来的,还是从亚杏身上发散出来的。
母亲扭熄电视,亚杏已睡着。
亚杏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在一间没有墙壁的卧房里。这卧房的家具非常现代化,除了梳妆台、衣柜与沙发外,还有一只大床。所有的家具都是粉红色的。她与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没有穿衣服。那英俊男子也没有穿衣服。这种情形,与那张照片中的男女十分相似。那张照片是她从路旁拾到的。那张照片给她的印象很深。
悠扬的乐声。
乐声不知来自何处。
他的手指压在亚杏的皮肤上,使亚杏觉得那十根手指像是塑胶做的。
那十根手指遍及亚杏的胴体,每一次触摸使亚杏获得一种新鲜的刺激。她投入那男子的怀抱,像一只煨灶猫。神秘之门已启开,那男子并不需要钥匙。
相互拥抱。
从未大醉过的亚杏,却在一种难于描摹的甜蜜中沉醉了。她已瘫痪。
新鲜的刺激仿佛火焰般煎熬着她。
一种全新的境界。
她不愿返回现实。在极度的快乐中,甚至喊了起来。
她的母亲被她的喊声吵醒。
她的母亲轻摇她的肩胛,企图寻找问题的解答。
亚杏对梦中的情景有无限依恋。
当她从梦境中回到现实时,亚杏不能没有扰乱。她知道:梦境与现实是不同的。在现实生活中,如果她想前往一个曾经到过的地方的话,随时都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但是梦境不同。她不能回到曾经到过的梦境。她甚至不能在另一个梦境中找到那个男子,做刚才在梦境做过的事情。刚才,在梦境中做过的事情,使她获得许多新鲜的刺激,使她获得极大的快乐。这种刺激这种快乐,都是以前从未得到过的。她不能不憎恨母亲。
急于重回那个梦境,亚杏狠狠瞅了母亲一眼,再一次合上眼皮。
“梦见什么?”母亲低声问。
亚杏不答。
“刚才,”母亲低声问,“你在梦中大声喊叫。为什么?”
亚杏懒得开口,因为急于重回梦境去找寻那个男人。她需要那个男人。她需要那种刺激。她需要那种快乐。
睡意尽消。
无法重回梦境。
梦境之门已关闭。
那个男子已经离开她了。她再也不能见到那个男子。她再也不能获得那种刺激。她再也不能获得那种快乐。她很生气。当母亲重复刚才那句问话时,她悻愠不悦地说:
“没有什么!”
“你梦见什么?”母亲问。
“没有什么!”亚杏的语调更高。
“但是,你的叫喊声使我从梦中醒转。你究竟梦见什么?”
亚杏不答,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过去,”母亲说,“你虽然也在睡梦中说梦话,却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大声喊过。”
“我很疲倦!”
母亲叹口气,合上眼皮,再睡。当她睡着时,亚杏依旧睁大眼睛呆望天花板。
在梦境中,淳于白与亚杏坐的长凳忽然变成床了,周围的树没有变。树上有花,花很香。淳于白嗅到的香味,可能是从亚杏身上发散出来的。亚杏刚才还穿衣服,此刻则赤裸身子,没有一样东西比少女的胴体更具诱惑力。淳于白变得很年轻,思想、感受、活力都是属于二十岁的。
他并不认识亚杏,只是在电影院里留下那么一点印象。他的脑子里充满千千万万的意念;但是这一点淡漠的印象竟然从千千万万的意念中钻了出来,使淳于白做了这场梦。梦是缺乏理性的。当淳于白获得最大的快乐时,周围的一切犹如魔术家的道具那样,蓦地不见。那只由椅子变的床不见了。床上的亚杏不见了。床边的树不见了……淳于白站在一个空白中。那是一个具有恐怖意味而又并不代表什么的空白。他有点好奇。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只好迈开脚步,朝前走去。
很热。
额角有黄豆般的汗珠排出。见不到任何一样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少路程,只觉得疲倦。
躺下。
眼前的白色变成金黄色。这种金黄使他感到喜悦,因为他见到了白色以外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相信这是阳光。
然后见到了草。沿着草地奔过去,他见到一座小树林。进入小树林,阴暗与阒寂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开始加快脚步。当他走出小树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山谷中。岩石包围着他,使他找不到出路。
前面有一个山洞。
除了进入山洞,并无选择的余地。
走入洞内。
起先是一片漆黑,然后是黄色的光芒。他以为这是宝藏发出的光芒,疾步奔过去,却见到一条巨蟒。一条金黄色的巨蟒。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恐惧使他想逃。
当他掉转身时,巨蟒像绳索般地将他团团捆住。他喊。
睡不着,亚杏只好望着天花板,回忆梦中情景。她不愿意做工。她想嫁人。对于她,嫁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如果不是因为年纪还轻,她会将嫁人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喜欢刚才在梦中的情景。那种刺激,以前从未得到过。
合上眼皮。
希望能够重回那个梦境。
起先,脑子里的杂念使她感到困扰,后来,意识逐渐迷糊。
……
她是希望重回那个梦境的,结果却见到一只狼头人身的怪物。
心似打鼓,呆呆地望着怪物,动也不动。
怪物一步一步逼近。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盏电灯。当它张开嘴巴时,嘴里有血液流出。
一个可怕的念头使亚杏必须掉转身,拔腿奔跑。“那个怪物刚刚吃过人。”她想。
在梦中奔跑,似乎特别吃力。
尽管亚杏将两条大腿搬得怎样快,那狼头人身的怪物比她奔得更快。
她被怪物捉住。
怪物剥去她身上的衣服。
她极力挣扎,想喊,发不出声音。
怪物张开大口。鲜血从它的齿缝间流出,流在她的胸脯上。
过分的恐慌,使她获得惊人的抗拒力。她咬紧牙关,用力一推,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摆脱了它的束缚。
赤裸着身子,拼命朝前奔去。想喊,喊不出。那是一个无人的地区,除了岩石外,没有别的东西,连树木也没有。在这种环境中,即使喊出声音来,也得不到别人的帮助。
拼命奔跑。
后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事情危急到极点。当她奔到悬岩上的时候,她完全绝望了。
前边是海,后边是怪物。她站在悬岩上,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如果她继续朝前奔去的话,就会跌入海中。如果她后退的话,就会被那个怪物捉住。
怪物口中有鲜血流出。
怪物刚刚吃过人。
亚杏不跌入海中,一定会被怪物吃掉。她已走投无路,想喊,发不出声音。
那怪物却在这时候发出可怕的狼嚎。亚杏吓得浑身发抖,鸡皮疙瘩尽起。
悬岩上的空间并不大。亚杏想逃,却不能摆脱怪物的纠缠。
狼的眼睛里浮泛着奇异的青光。这青光,像两支箭,直射亚杏。
当怪物逐步逼近时,亚杏除了跳海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她不会游泳。
跳入海中,非死不可。
“与其被怪物吃掉,不如跳入海中。”她想。
怪物伸展双臂,想捉她。
她已无路可退,咬咬牙,从悬岩上跳下去。就在这时候,终于喊出声音来。……
“怎么啦?”
耳畔传来这句问话。
睁大眼睛,见到的,只是黑黝黝的一片。她不相信自己已回到现实。
她以为她的生命已结束。
那不是她住惯了的卧房,而是死后必须到达的另一境界。
“怎么啦?”
这一次,她辨出是母亲的声音。
转过脸去,凭借窗外射进来的一点点光华,望望母亲。
“做了噩梦?”母亲问。
她只是“嗯”了一声。
“在梦中见到什么?”母亲问。
亚杏这才确定自己已由梦境回到现实,咽口唾沫,说:
“一个怪物,一个狼头人身怪物,追赶我……”
母亲望望窗,说:“天还没有亮,再睡一会吧。”
亚杏不敢合上眼皮,只是睁大眼睛凝视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