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白举起酒杯,邀老李共饮。两人同时昂起头,将杯中酒喝尽。老李说:
“香港已变成一座匪城,劫案之多,冠于全球。”
“难道警方当真拿不出办法来?”淳于白问。
“过去,我对警方维持治安的能力,有充分的信心,现在,这种信心已动摇。”老李说。“劫案实在太多,”淳于白说,“港九无论哪一个角落,无论哪一个时间都有劫案发生。报纸刊出的,只是报过案的抢劫事件;不报案的,依我看来,每天至少有几百宗。”
“这样下去,香港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安宁。”老李说。
“现在,任何一个香港人都有被劫的可能;没有被劫的,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但也不能保证今后绝对不会遇到劫匪。”
“问题就在这上面,”淳于白说,“警方要是再不拿出有效的办法去制止抢劫的话,香港的繁荣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名词。事实上,这一年的香港夜市显已受到严重的影响,人们非必要,宁可坐在家里看电视,再也不愿出街。戏院的生意差了,饮食的生意也打了折扣;而商店的生意,因为出街的人数减少,也不理想……这样下去,香港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老李说:“现在,香港已变成匪城,抢劫案无日不发生:搭乘电梯、搭乘巴士、搭乘小巴、在公厕解溲、在中环行走、在旧楼的木梯上甚至沙田的西林寺……都有遇劫的可能。每一个香港居民无论走去什么地方,必须提高警觉……”
淳于白听到这里,忍不住截住他的话头:
“提高警觉有什么用?劫匪手里有凶器,你要是不甘损失而反抗的话,他会用凶器袭击你。你是徒手的,提高警觉又有何用?”
亚杏回到家里,暗忖:“抢劫案实在太多了,到处有抢劫事件发生。今天,我见了两宗抢劫案。除了这两宗外,别处一定也有。这样下去,将来大家都不敢出街了。”——她的脑子里出现一条荒凉的长街。那种情形,有点像凌晨的街道,也有点像戒严。不同的是:偶尔也会有长发青年出现。那些长发青年个个手里拿了刀,显然在寻找抢劫的对象;但是,一个抢劫的对象也找不到。
亚杏不自觉地笑了。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奇异的幻想:两个劫匪因为找不到抢劫的对象,终于互相抢劫。
淳于白吩咐伙计埋单,老李抢着付钱。走出酒楼,握别时,还站在人行道上谈了十分钟左右。他们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他们的话,好像永远谈不完似的。最后,老李加重语气说:
“有空,打电话给我。”
“我一定打电话给你;不过——”
“怎么样?”
“你是一个忙人,”淳于白说,“你在经纪行的工作非常忙碌,我知道。”
“我们是老同事,应该多联系。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都欢迎。”
“好的,我一定打电话给你。”
分手。
亚杏的幻想几乎变成一种形象了,当她目无所视地望着那支挂在墙上的镜架时,镜架变成荧光幕,显出了亚杏的幻想:一个劫匪,手持小刀,向另一个劫匪抢劫。另一个劫匪也手持小刀,企图反击对方,并加以制服。两个劫匪开始搏斗。搏斗是如此激烈,双方都受了伤。一个劫匪将刀子插入另一个劫匪的身体。另一个劫匪也将刀子插入对方的身体。两人流了太多的血。两人同时倒卧在地上。一个劫匪挣扎着爬到另一个劫匪身边,用抖巍巍的手指去搜索对方的口袋。没有钱。两个劫匪身上都没有钱。……
“终有一天,香港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亚杏想,“劫匪太多,找不到抢劫的对象,只好自相残杀。……居民们纷纷搬到别区去居住了,因为香港劫匪太多。到那时,香港就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匪城……居民们搬走了;游客们不敢再到香港来观光了,全城是劫匪,东方之珠变成东方的罪恶黑点!……”
这是一些天真的想法。亚杏转到这些天真的念头时,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有人将钥匙塞入锁孔,旋转一下,大门启开。亚杏从幻想中回到现实,转过脸去一看,原来是母亲。
“借到没有?”她搭讪着问。
母亲点点头。
亚杏说:“刚才这里有人打劫。”
“有人打劫?”母亲睁大一对惊诧的眼。
“十二楼的李太,被一个阿飞抢走了手袋、手表与戒指。”
“就在这座大厦里?”
“是的,就在这座大厦里。”
母亲走去梳妆台边,拉开梳妆台上的小抽屉,将借来的钱往抽屉里一塞。当她见到钞票时,立刻联想到被劫的可能性。这种联想,使她感慨地说了这么几句:
“抢劫事件越来越多,太不像话。随便哪一个人都有可能在随便哪一个地方遇到劫匪。遇到劫匪时,你要是甘愿损失,还不要紧;你要是不甘损失的话,就有可能受伤或者丧生!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除非不出街,否则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劫匪!”
“不出街也不一定安全,”亚杏说,“前几天,有一位老太太就是躺在家里养病时被劫匪杀死的!”
母亲叹口气。“香港以前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抢劫案!”
淳于白穿过马路,打算到巴士站去搭乘过海巴士。经过一家专售电视机的店铺,玻璃橱窗前,黑压压地挤着几十个观众。淳于白好奇心起,站在人群后边观看橱窗里的电视机。橱窗里,陈列着许多电视机。有些电视机已扭开,有些电视机没有。在扭开的电视机上,可以见到两个肥胖得近乎臃肿的外国人,正在表演摔跤。说是表演,许多人是不能同意的。有些性情比较固执的人,总喜欢固执地认定这是“真戏”。但是,淳于白知道这是假做的真戏。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当局不准摔跤手在表演时真打。事实上,摔跤是一种残忍的搏斗,要是表演者认真打起来的话,必会有人受伤。淳于白知道摔跤只是一种表演,一种表演蛮力的娱乐节目。为了这一点,淳于白曾经与朋友争吵过。当时虽然吵得面红耳赤,仍不能将对方说服。许多人都不相信摔跤是一种表演;否则,这种表演在香港也不会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
淳于白细察站在橱窗前那些观众,发现每一个观众脸上的表情都很紧张。如果淳于白在这个时候对他们说“摔跤是假戏真做”的话,那些观众即使不与他争辩,也会嗤之以鼻。淳于白耸耸肩,觉得群众的看法有时候未必正确。
将视线再一次落在荧光幕上,刻意寻找两个摔跤手在表演时的假动作。就在这时候,他想起在新加坡见到的一场摔跤比赛。那场比赛,在“快乐世界”的体育馆举行。表演摔跤的名手与一只著名大猩猩的名字是一样的。事实上,他的外形也确实像只大猩猩。当他与对方搏斗时,他常常做出穷凶极恶的模样。许多观众都不喜欢他,但是,每一次他出赛,总会有许多观众去看他演戏。他的票房纪录很高。他是匈牙利人。
除了这个匈牙利的摔跤名手外,淳于白还想起另外一件事。三年前,与一个朋友走去香港会球场看世界摔跤名手的比赛。
散场,走去一家潮州菜馆吃消夜。当他们吃消夜的时候,难免不谈谈看过的那几场摔跤比赛。他的朋友很固执,认定摔跤比赛是真打的。淳于白当然不会接受这种看法,因此引起了小小的争执。那朋友企图说服淳于白。淳于白企图说服那朋友。两人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肯相让。在争辩中,语调不自觉地提高了。起先,他们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后来,偶然的一瞥,发现邻座的食客们都睁大眼睛望着他们时,才停止争辩。他们的默然并不表示已被对方说服,相反,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似乎更加坚定。在争辩中,他们曾经提到拳击。淳于白说:
“拳击是真打。”
“如果拳击是真打的话,摔跤也是真打。”他的朋友说。
“拳击是真打,摔跤是演戏。”
“摔跤也是真打。”
“如果摔跤是真打的话,那些摔跤手早被打死了。”
“如果摔跤是演戏的话,拳击也是演戏。”
“拳击是真打的,”淳于白说,“我们可以从报纸上看到拳击家在比赛时受伤或因伤重死亡的消息。”
“摔跤家在比赛中也有受伤的。”
“摔跤家在比赛中纵有受伤,只是一些轻伤,不碍事。”
“也有受重伤的。”
“我从来没有听过:摔跤家在比赛时受伤或因伤重死亡。”
“有的。”
“我没有听人讲过。”
“有的!”
声音越提越高,几乎近似吵架了。这种争辩当然不会得到结果。不过,他们之间的友谊却因此受到极大的损害。那顿消夜吃得很不愉快。走出潮州菜馆时,连“再见”也不说,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走各的。
这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不能不责备自己。
淳于白耸耸肩,离开人群,朝巴士站走去。
“是的,”亚杏同意母亲的看法,“抢劫案实在太多。现在,到处都有抢劫事件发生,不但搭乘电梯有被劫的危险,就是行街搭车,也会随时遇到劫匪。前几天,楼下八婶搭乘小巴过海,也遇到劫匪,连耳环都被抢去!”
“别说小巴,就是大巴,一样也会发生抢劫的事情。”亚杏说。
母亲叹口气:“现在,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别以为坐在家里就没有事,前几天,报纸刊出新闻,说是劫匪闯入一家人家,将两个老太婆捆绑起来,抢走了几千块钱现款与一些首饰。两个老太婆都被刺伤,其中之一因伤重而死亡。”
亚杏说:“最危险的地方是公厕,劫匪常常走去公厕打劫。”
母亲又叹口气:“这样下去,香港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警方为什么不拿点办法出来?”
“警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母亲说,“但是,劫案实在太多。”
“需要用钱的人,只要拿一把刀子走出去抢劫,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以后还有什么人肯循规矩做工?”
“劫案实在太多!”母亲说。
“是的,劫案实在太多!”亚杏说。
淳于白站在巴士站,等过海巴士。
“海底隧道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使港岛与九龙连在一起。过去,从九龙到港岛,或者从港岛到九龙,搭船浪费的时间相当多;现在,从旺角搭乘巴士过海,无须一刻钟,就可以抵达铜锣湾。”——他想。
巴士来了。
上车。
将一块镍币掷入车费箱,走上二楼,拣一个靠窗的座位。
巴士开动后,街景犹如活动布景一般在他眼前转动。
二十多年前,当他刚从北方来到香港的时候,这一带都是旧楼,现在,都已变成摩天大厦了。
“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空间小,人口多,楼宇不能不向高空发展。”——他想。
巴士继续沿弥敦道朝前驶去。
“单是向高空发展,也不能解除屋荒。政府必须向郊区发展,多建卫星市。在不久的将来,一定有更多的人移居卫星市。”——他想。
巴士拐弯。
“卫星市必会迅速发展。这种发展,使兴建地下铁路变成当务之急。没有地下铁路,住在卫星市的人唯有搭乘私家车或计程车或大小型巴士进入市区去工作。这样一来,交通的挤迫就变成另外一个问题了。”他想。
巴士朝红磡驶去。
“二十多年前,香港的人口只有八十多万;现在,香港已有四百多万了。二十多年前,红磡的新楼多数只有四层高;现在,这些新楼早已拆卸,改建多层大厦。纵然如此,仍不能减少屋荒的严重性。”——他想。
巴士驶抵红磡,朝隧道口驶去。
“二十多年前,从北方涌入香港的人,多数带了一些钱。初来时,个个怀着很大的希望,以为在这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可以大展宏图;可是,过不了几年,房屋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景况大不如前。”——他想。
巴士驶到隧道口,停下。
“二十多年前,谁敢预言:巴士、货车、计程车、小型巴士与私家车可以在维多利亚海峡的海底行驶。”——他想。
巴士在隧道疾驰。
“二十多年前,谁敢预言:从九龙到香港或者从香港到九龙,只需三分钟就够了。”——他想。
稍过些时,巴士驶出隧道。
亚杏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家庭杂志,翻阅。这本杂志是前几天买来的,已翻阅过一遍。
杂志的封面是一位男明星。香港的杂志很少以男明星做封面的。这位男明星不同。这位男明星的票房纪录比任何一位女明星高。
亚杏很喜欢这位男明星。
这位男明星主演的电影,每一部她都看过。
“他的妻子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想。
杂志的扉页是目录。除了目录外,还有一位女明星的照片。这位女明星长得并不美,衣着也相当土气,有一个时期竟红得发紫。
“许多工厂妹都喜欢她,但是,我不喜欢。她长得不美,也不聪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她?”——她想。
杂志的第一篇文字是一些名流参加什么善举的报道。
“这种文章有什么好看?”——她想。
杂志的第二篇文字是描述一个歌星的。这是一个外国男歌星,很受欢迎。但是,亚杏不喜欢这个男歌星。
“这个男歌星有什么好?唱歌好像喊救命,一味放开嗓子喊叫,有什么好?”——她想。
继续翻阅杂志。有一篇文章是关于命相的。亚杏不信这一套。
另外一篇文章是关于家事的,诸如怎样擦去油渍之类。亚杏对这种文章也不感兴趣。然后是漫画。然后是服装介绍。
“这篇文章倒不错。今年巴黎流行的新装,式样很好。阿妈要是肯拿钱给我的话,我一定去买一袭。”——她想。
杂志的内容很杂,除了服装介绍外,还有彩色插页。彩色插页共有十六面:艳星的半裸照、最佳什么之类的近影、某名流的快乐家庭、几个女明星的近影、服装、风景、花卉与广告。
“这本杂志要是全部用彩色精印的话,一定更好。杂志想吸引读者,必须全部彩色精印。我喜欢彩色杂志,相信许多读者一定喜欢全部彩色的杂志。”——她想。
又翻了几页,看到了“××信箱”。这信箱是一位女作家主持的。
“这位女作家写的小说,我喜欢看。她主持信箱,我也喜欢看。在答复读者的问题时,她的答案总是很恰当的。此外,她有两本小说改编成电影。那两部电影都拍得很好。”——她想。
巴士驶出隧道,淳于白望望维多利亚海峡。
“这是难以置信的:巴士经由海底从九龙来到港岛。然而这是事实。”——他想。
巴士在天桥上疾驰。
“这是填海区。我初来香港时,这一区是海。现在,它已织成一个交通网。香港一直在进步中。今天的香港,与二十年前的香港,外貌已有了显著的改变。二十年前的香港,处处缺乏现代感。今天的香港已变成一个现代化的都市。”——他想。
巴士拐入洛克道。
“过去,这一区都是旧楼;现在,到处是高楼大厦。香港的人口越来越多,楼宇须向高空发展。”——他想。
巴士驶过乐声戏院。
“二十多年前,铜锣湾是冷清清的,没有维多利亚公园,也没有豪华戏院。那时候,豪华戏院是东区游乐场。那游乐场是如此的简陋,看起来,像一个偌大的旧货摊子。后来,游乐场结束,出现了不少卖杂货的摊子。”——他想。
巴士经过维多利亚公园。
“那时候,维多利亚公园是海。”
巴士驶入英皇道。
“那时候,英皇道相当冷清,像郊区,缺乏市区应有的热闹。现在,英皇道两旁的空间,多数被新建成的高楼大厦占据了。我记得:第一次搭车到丽池花园去,只觉得路程太长;为这一区的荒凉感到惊诧。现在,这种荒凉感早已消失。二十岁左右的人都无法想象这地方曾经是一个冷清清的区域。二十多年了,香港的进步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想。
亚杏继续阅读那本杂志。那是一篇关于健美体操的文字。
“我的体态相当美,不瘦,也不胖,无须做健美体操。不过,我的颈脖太细,腰部略嫌粗些,有空时,做做运动,也是好的。任何一个走红的影星或歌星,除了漂亮的脸蛋外,必须有一个标准的身材。有漂亮的脸蛋而没有漂亮的身材,绝不会走红。我既然想做电影明星或歌星,就该注意一下身材才对。这篇文章附刊许多图片,教人怎样运动,怎样保持体态的健美。这是一篇好文章,应该仔细读一遍。”——她想。
这篇关于健美体操的文章,图片多,文字少,要不了五分钟,就将全文读毕。
“从明天起,起身后,依照这篇文章所说的,做几个动作;上床前,依照这篇文章所说的,也做几个动作。”——她想。
然后看到一篇关于烹饪的文章。
“我最怕炒菜煮饭。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好看,还是看别的吧。”
用手指蘸蘸唾沫,翻过两页。
“不。那篇文章还是应该看的。现在,炒菜煮饭,都是阿妈做的;将来,出嫁后,要是嫁给一个有钱人的话,这工作可以交给女佣去做;万一嫁给一个经济情形不太好的人,非自己下厨不可。但是,我从未做过厨房工作,将来嫁了人之后,怎么办?”——她想。
用手指蘸蘸唾沫,翻回两页。
“罗汉斋的煮法。我不喜欢斋菜。这篇文章,看不看,不成问题。我要是当真想学炒菜煮饭的话,应该到厨房去学,看书是学不到什么的。阿妈有几味菜炒得特别好,向她学,比看书更好。”——她想。
再一次翻过两页,一篇关于发型的文章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年纪还轻,没有必要到美容院去梳头。不过,这里有几种发型相当美。我的脸型有点像安玛嘉烈,梳安玛嘉烈式发型,一定很美。”——她想。
然后是一篇关于一个好莱坞著名影星离婚的叙述。
“我结了婚后,一定不离婚。除非没有孩子,否则,就不能离婚。离婚的夫妇不一定有什么痛苦,但是,孩子就痛苦了。孩子是无辜的。大人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孩子受苦?”——她想。
望望这篇文字附刊的图片。那个好莱坞著名影星不但演技好,而且很英俊。
“他走红,因为演技好。演技好,使他变成一个大明星。做了大明星之后,一定有许多女人追求他。有许多女人追求他,所以要跟发妻离婚。男人就是这样的。……将来,我嫁人之前,必须睁大眼睛看看清楚。不要嫁给英俊的男人。长得英俊的男人,多数靠不住。但是,我喜欢柯俊雄,我喜欢李小龙,我喜欢狄龙,我喜欢阿伦狄龙;这些男人都长得很英俊。”——她想。
用手指蘸蘸唾沫,翻过一页。那是一篇关于美满婚姻的文章。
“这篇文章是值得看的。对于一个女人,没有一件事比结婚更重要的了。一个女人,要是能够嫁给一个好丈夫的话,就可以获得一辈子的幸福与快乐;要是嫁给一个坏丈夫的话,就一辈子得不到幸福与快乐了。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现在,我年纪还轻,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过几年,我一定要嫁人的。那时候,非睁大眼睛看看清楚不可。嫁给坏男人,就会一辈子受苦!阿妈常常这样讲的:男人最怕入错行;女人最怕嫁错人。所以,在决定结婚之前必须多交几个朋友,然后在这些男朋友中选择一个。”——她想。
这样想时,不自觉地露了笑容,视线落在杂志上,那两页有关美满婚姻的文章上忽然出现几个男人。这几个男人都很英俊,而且都在对她笑。情形与荧光幕有点相似。那几个对她发笑的男人:柯俊雄、李小龙、狄龙、阿伦狄龙……
“选择丈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的性格是会变的。你结识他的时候,觉得他很好;结了婚之后,他可能会变得很坏。”她想。
她联想到那张拾来的照片。
“结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结了婚之后,就可以和丈夫一同睡在床上,赤裸身子,做那件事情,像照片里的情景一样。”——她想。
她的脸孔产生热辣辣的感觉,好像身旁忽然多了一只大火炉似的。
“男女结合,主要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情。”她想。
内心中好像有火焰在燃烧,视线落在杂志上,看到的竟是那张照片中的情景。那张照片的男女,她是不认识的;不过,此刻忽然呈现在杂志上的那对男女,却使她吃了一惊。那个男人有点像阿伦狄龙。那个女人竟是她自己。这种幻想是不应该有的,因此使她感到惊诧。
“不能再想这种事情。”——她想。
再一次用手指蘸了唾沫,翻了一页;然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杂志的文字上,借此排除那些不应该有的念头。事情就是这样的凑巧,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婚前与婚后》。内容分两部:一部是关于婚前的准备;另一部则关于婚后的种种。作者在叙述婚后的种种时,讲了一些关于性的问题。这篇文字,表面上似乎很正经,实际却在凭借性的问题去吸引读者。“何必这样害怕?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每一个人结婚之后,都要做这种事情的。现在,一切都讲究新潮。有些女人,在结婚之前就与男人发生关系了。这不是坏事,不必害怕。”——她想。
仔细阅读那篇文字,内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脸孔热辣辣的。这时候,一种奇异的渴望使她希望有个男人陪着她。这是一个荒唐的思念,使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在不受理性控制之下,她将那本杂志掷在地上,站起身,三步两步走到窗边,观看窗外的景物。窗外一切都是熟悉的,没有什么好看。不过,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每次,当她不能抵受“狭小”的压迫时,就会走去观看窗外的景物。此刻的情形,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