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边笑边说:“哪里能算是发财,只是生活还勉强过得去罢了。”
淳于白也笑了:“大家是老同事,何必讲这种话?”说着,举杯邀老李共饮。老李点点头,也将杯子举了起来。淳于白兴致高,要干杯。老李摇摇头,笑容中带着明显的歉意。
他说:“胃病虽不严重,但是,医生关照不能喝太多的酒。我一向是喜欢喝酒的,近来已尽量减少。”
淳于白不便勉强老李多喝,只好放下酒杯。当他仔细察看老李时,发现对方额角上的皱纹深了。二十年前,同在一个机构做事时,他们都在壮年。现在,大家都老了。
“还记得钱大发吗?”老李问。
“怎会忘掉这个家伙?”淳于白答。
“有一次,他叫我赶去银行存支票,因为过了时间,不能当日过户,他竟当着许多同事的面,拍台拍凳骂我。”
“我还记得这件事,”淳于白说,“当时,我们都以为他会将你辞掉的。”
“他的脾气很暴躁。”
“我也给他骂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暴躁的人,”老李说,“稍不如意,就会拿同事出气。”
“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
“我很讨厌这个人,”老李咬牙切齿说,“我恨他!”
“不知道他现在的境况怎么样?”淳于白问。
“两个多月前,我在街边遇见另外一个老同事,提到钱大发,才知道他的境况并不好。”
“他在做什么?”淳于白问。
“说起来,你一定不会相信。”老李说。
“他在做些什么?”
“在油麻地一家大档睇水。”
“什么?”淳于白问,“钱大发做大档的睇水。”
“有这种工作做,应该算是不错了。”
“为什么?”
“据说他已染上毒瘾。”
“钱大发吸毒?”
“要不是因为吸毒,他的妻子也不会跟他离婚。”
“钱大发好像有个儿子。”
“几年前,他的儿子患了一场急病,死去了。”
“这样说来,钱大发现在很孤寂。”
“对于吸毒的人,没有一样东西比毒品更重要。”老李说。
淳于白望望老李,暗忖:“二十年前,老李是那个机构的杂工,因为肯努力,现在弄得这么好;但是钱大发,当年是那机构的主管人,因为自暴自弃,竟弄成这个模样了。——人的道路,就是这样迂回曲折的。”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举杯喝了一大口酒。老李好像在跟他讲些什么,因为声音低,淳于白没有听清他在讲些什么。淳于白想着自己走过的道路。二十年来,不知道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刻,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悲哀的时候。曾经得意过,曾经失意过。道路是曲折的。走过平坦的道路,也走过崎岖的道路。荆棘。鲜艳的花朵。有时候,坐在大石上休息;有时候,必须费了很大的劲爬上山去。他不能忘记在新加坡的那几年。起先,处境顺利;后来,情况就不同了。有一个时期,因为找不到工作,几乎无法应付生活。他不能忘记一个开小饭馆的同乡。他不能忘记两个曾在经济上帮助过他的女人。他不能忘记每晚在游艺场内兜圈子的情景。他不能忘记麻将馆里的气氛。他不能忘记坐在三龙街吃消夜的情趣。他不能忘记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赚了一笔钱。……二十年来,走过的道路是曲折的。许多细小的事情,似乎都已忘记了,偶尔也会从记忆堆中跳出来,犹如夏夜的流星,甫现即逝。他不知道应该喜悦抑或悲哀。
“你在想些什么?”老李加重语气问。
淳于白这才似梦初醒地闪闪眼睛,耸耸肩:
“没有想什么。”
“既然没有想什么,我跟你讲话,为什么不答?”老李问。
“你跟我讲什么?”
“我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港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交给老李。
亚杏回到家里,仍不能将亚财给她的丑陋印象从脑子里排除出去。她不喜欢亚财的酒糟鼻。她不喜欢亚财的葫芦脸。她不喜欢亚财太阳穴上的那个疤。她不喜欢亚财的牙齿。她不喜欢亚财。她喜欢柯俊雄。她喜欢李小龙。她喜欢狄龙。她喜欢阿伦狄龙。她喜欢英俊的男人。她喜欢高大的男人。她喜欢那部电影中的男主角。她讨厌丑陋的男人。她讨厌亚财。问题是:她常常见到亚财。每一次出街,总有可能见到他。亚财很忙,常常提着竹篮到各处去送东西。亚财见到她时,总是笑嘻嘻的。她不喜欢亚财的笑容,也不喜欢跟他兜搭。但是,亚财是很喜欢她的,见到她,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母亲坐在房内等着。那只小圆桌已摆好。小圆桌上,摆了碗筷。看样子,饭菜已煮好。亚杏望望母亲,觉得母亲额角上的皱纹加深了。她问:
“饭菜煮好了?”
母亲点点头,口也懒得开。
“我去拿。”说着,大踏步走去厨房。
当她们坐在小圆桌边吃饭时,楼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这首歌使她想起父亲。她的父亲是不大在家吃饭的。
“吃过晚饭,我要到你姨妈处去一次。”母亲一边咀嚼一边说。
“为什么?”
“向她拿一点钱。”
“没有钱了?”
“要缴房租。”
亚杏耸耸肩,用筷子夹了一块烧肉往嘴里塞,没有再说什么。母亲用叹息似的声音说:“你应该设法找工作做了。有了工作,可以拿薪水贴补家用。”
“我年纪太小。”
“许多像你那样年纪的,都在工厂做工。”
“我不做工厂。”亚杏板着面孔。
母亲不敢责备亚杏,怕刺伤她的感情。亚杏之所以会养成野猫性格,母亲的溺爱应该负最大的责任。
她的父亲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每天中午出街,要到深夜或凌晨才回家,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午,稍微吃些东西,又出街,直到深夜或凌晨才回家,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他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外边做些什么。亚杏不知道。亚杏的母亲也不知道。亚杏养成野猫性格,她的父亲也要负最大的责任。
亚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对自己的期望与母亲对她的期望不同。母亲希望她到工厂去做工。母亲的想法是:像亚杏这样的少女,能够到工厂去做工,赚那么多的钱,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亚杏不喜欢做工厂。她希望做歌星。她希望做电影明星。她崇拜姚苏蓉。她崇拜尤雅。她崇拜陈宝珠。她崇拜井莉。她常常这样想:现在年纪太轻,还不是做歌星或电影明星的时候,再过几年,说不定可以变成姚苏蓉第二、尤雅第二、陈宝珠第二、井莉第二。她是不愿意到工厂去做的。每一次,母亲提到这件事,她总会板起面孔,用上排牙紧咬下唇。母亲见她板起面孔,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事情总是这样的。母亲不能叫亚杏做她不愿做的事情。
亚杏吃了半碗饭,就将碗筷放下。
老李将名片接了过去,塞入口袋;然后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烧鹅往嘴里塞,边咀嚼边说:“今天能够遇见你,真高兴!”
“你的境况这样好,使我很高兴。”淳于白说。
“谈不上一个‘好’字,只是平平稳稳过得去就是了。”
“我羡慕你。”淳于白说。
“为了钱,紧张得生了胃病,有什么好羡慕的。”老李说。
“当股市大红大紫的时候,打几个电话,就可以赚到数以万计的钱财,怎能叫人不羡慕?”淳于白举杯呷了一口酒。
“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老李扁扁嘴,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炒股票容易赚钱,也容易亏蚀。股票的行情,是世界上变化最多最难捉摸的东西。”
“在我结识的朋友中,除非不炒股票,否则,总说在股票上赚了大钱。如果每一个炒股票的人都赚钱的话,他们赚的钱从什么地方来的?”淳于白问。
老李笑了。
“并不是每一个买卖股票的人都赚钱的,”他说,“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
“在牛市中,我遇见的人,都说炒股票赚了钱。”
“也有亏蚀的,”老李说,“事情并不如你想象那么简单,在股票上赚大钱的固然有,蚀大钱的也不少。几个月前,报纸上曾刊出一家丝绸店老板跳楼自杀的消息,你还记得吗?”
“记得。”
“知道不知道原因?”
“报纸说是原因不详。”
“让我告诉你吧,”老李压低嗓子说,“这个丝绸店老板,我也认识。他之所以跳楼自杀,完全因为炒股票蚀了钱!”
淳于白怔住了,眼睛睁得很大。
亚杏的母亲睁大眼睛,怔怔对亚杏望了片刻,问:
“怎么啦?”
“吃不下。”亚杏答。
“你在外边吃过东西?”
“没有,”亚杏说,“我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既然没有吃过东西,怎会吃不下?”母亲问。
“老是烧肉炒菜心、豆腐煮鱼,吃腻了。”亚杏站起身,走去窗边,观看窗外的景色。
“你想吃什么?”母亲问。
亚杏只装没有听见,不答。她想起了鱼翅。
伙计将两碟热气腾腾的鲍翅端到淳于白与老李面前。两人一边进食,一边谈论楼价。老李知道淳于白在收租度日,吃了一口鲍翅后问:
“你的那几层楼,什么时候买的?”
“有的在六十年代中期;有的在六七年。”淳于白答。
“六七年楼价大跌。”
“不错,那时候的楼价实在便宜。我在大坑道买的那层楼,有车间,首期只缴四千元,以后每个月供几百。”
“首期只缴四千元?”
“那层楼的价钱,连车间在内,不过四万五。”
“有多少面积?”
“实用面积有一千呎左右。”
“一千呎左右的楼宇,连车间,只售四万五,太便宜了!”
“那时候,有钱人都移居外国,香港楼价狂跌。”
“现在,那层楼值多少钱?”
“暂时我也无意将它售出;不过,同样的楼宇据说是以三十几万成交。”
“你不是赚了大钱?”
“任何一个人,只要在六七年买入楼宇,现在都可以赚到几倍。”
“你真有眼光。”老李说,“六七年,楼价狂跌,有卖无买,若非眼光独到,绝不会在那混乱的时期购入楼宇。”
“我也没有什么眼光,”淳于白说,“在那时候买楼,主要是贪便宜。”
“你很幸运。”
“是的,我相当幸运。”
“许多买了楼的人,现在都发达了。我有几个朋友,三四年前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的楼宇,现在都涨至二十万以上。”
“但是,炒股票比买楼更容易赚钱,”淳于白说,“据我所知,许多人都在炒股票时发了大财。”
“炒股票终究与买楼不同,”老李说,“这几年,楼价一直在上升,有涨无跌,但是,炒股票说不定会倾家荡产!”
“你在经纪行做事,是行家,容易抓到赚钱的机会。”淳于白说。
老李微笑,低下头去吃鲍翅,吃得津津有味。这家酒楼的鲍翅做得很好。
吃过鲍翅,老李说:“前几个月,我在窝打老道山买了一层楼。”
“多少面积?”
“说是一千多呎,其实不过八百呎左右。”
“多少钱?”
“我付的楼价就贵了,”老李说,“二十四万。”
“平均三百元一呎,不算贵。”
“那卖主是以一千一百呎计算的,所以不能算太贵,但是,实用面积不过八百呎左右。”
“现在恐怕不止二十四万了?”
“据管理员说:楼下有一层楼宇,面积与我买的那一层完全一样,最近以二十八万成交。”
“这样,你不是赚钱了?”
“我买楼,目的不在赚钱,只是不想纳贵租罢了。”老李说。
“香港是个蕞尔小岛,空间太小,人口在激增中,屋荒无法消除。二十多年前,我从上海到香港,屋荒就相当严重。现在,虽然政府不断兴建徙置区,市区的屋荒却比过去更加严重。据说,市区已经很少有官地卖出;而许多握有私地的人,见地价正在上涨中,都不肯随随便便将地皮卖掉。”
“再过十年,香港的人口可能增加一百万。”
“正因为这样,市区的楼价一定会继续上涨。”淳于白说。
“政府积极发展卫星市,就是这个理由。”
“做一个香港人,衣食行还容易解决,就是住的问题最困难。”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老李说,“香港的空间实在太小。”
“目前,市区的楼宇都在向高空发展,中区已有三十几层大厦出现。”
“向高空发展,也未必能够解决屋荒。最好的办法还是多建卫星市。”
“交通是另外一个问题。”
“所以,香港必须兴建地下铁路。”老李说。
伙计端来一碟白灼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