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粒珠。……它是天堂。……它是购物者的天堂。……它是“匪市”。……它是一棵无根的树。……它的时间是借来的。……它是一只躺在帆船甲板上的睡狗。……
一零二号巴士进入海底隧道时,淳于白仍在想着这些别人讲过的话。淳于白在这座大城市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前,香港只有八十几万人口;现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万。许多荒凉的地方,已变成热闹的徙置区。许多旧楼,已变成摩天大厦。他不能忘记二十几年前从上海搭乘飞机来到香港的情景。当他上飞机时,身上穿着厚得近似臃肿的皮袍;下机时,却见到许多香港人只穿一件白衬衫。香港的冬天不太冷,即使圣诞前夕,仍有人在餐桌边吃雪糕。淳于白从北方来到香港,正是圣诞前夕。长江以北的战火越烧越旺。金圆券的狂潮使民众连气也透不转。上海受到战争的威胁,正在动荡中。许多人都到南方来了。有的在广州住了下来,有的选择香港。淳于白从未到过香港,却有意移居香港。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港币是一种稳定的货币。淳于白从上海来香港时,一个美元可以兑六块港币。现在,一个美元可以兑五点六二五港元。这就是香港的可爱处。但是香港也有可憎的事情。二十几年前香港的治安很好,现在,抢劫事件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纵然如此,香港仍在不断进步中。高楼大厦已形成丛林。海底隧道已通车。地下铁道正在草拟中。……
淳于白常常睁大眼睛做梦,见到的人和物与展现在眼前的完全不同。此刻,他的视线虽然落在隧道的黄色墙壁上,见到的却是缺乏现代感的思豪酒店。站在思豪酒店的骑楼上,可以看见雪厂街与木造的渡海小轮码头。那木造的渡海小轮码头与思豪酒店一样,都不存在了。淳于白记得清清楚楚:繁忙时间的人龙会从码头排到马路上。此外,在思豪酒店的邮展上,他第一次见到红印花加盖小字壹圆票。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前的红磡,像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大姑娘。现在,红磡像一个新潮味十足的都市女性。现在,巴士已驶出隧道。驶出隧道后就是九龙。当巴士由红磡朝弥敦道驶去时,淳于白忍不住笑了。他是没有必要到九龙的,却搭乘巴士到九龙来了。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常常做一些连自己也得不到解释的事情。当他对自己的行为得不到解释时,总会牵牵嘴角展颜微笑。
“什么地方下车?”
向自己提出的问题,竟得不到解答。巴士拐入弥敦道。纵然是熟悉的街景,仍将视线落在街景上。他见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约莫四十岁,与二十年前的那种风度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淳于白却清楚看出她的老态。她不再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没有在二十年前见过她的话,绝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好几个名字。二十年前淳于白在一家小舞厅里认识她的时候,她有一个庸俗的名字:“美丽”。她并不愚蠢,却做了这样愚蠢的事。那时候,淳于白的经济情况并不好。美丽常常请淳于白到九龙饭店去吃消夜。淳于白因为找不到工作,心烦意乱,不再到舞厅去,不再见美丽。两年后,在渡海小轮上见到她。她不再叫“美丽”了,已嫁人。渡轮抵达港岛,分手。然后有一个很长的时期互不知道对方的情形。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她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淳于白是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见到她的。她说她已离婚。那天晚上,他们玩到深夜才离去。那天晚上,淳于白送她回家。那天晚上,淳于白睡在她家里。那天晚上,淳于白对她说:“下星期,我要到南洋去了。”过了一个星期,淳于白离开香港。这个一度将自己唤叫“美丽”的女人送他上飞机,还送了一件衣服给他。这件衣服是她自己缝的。现在,淳于白还保存着那件衣服。那件衣服已旧了。淳于白舍不得丟掉。他是常常想到这个女人的。刚才,巴士在弥敦道上驶去时,他又见到这个一度名叫“美丽”而现在并不美丽的女人。
作为一个依靠收息收租度日的人,淳于白总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对于他,时间不是金钱。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时间即金钱”的说法。他常常浪费时间,却不肯将金钱随便浪费。有时候,喝了几杯酒,他会哗啦哗啦说:“真荒谬!如果时间就是金钱的话,穷人没有饭吃的时候,可以不可以将时间当作货物卖给别人?”其实,这种看法也未必对。淳于白依靠收息收租过日子,已足以说明时间就是金钱了。淳于白固执地认定自己的看法是不错的,将时间视作最不值钱的东西。有时候,因为无所事事,甚至会讨厌时间。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他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浪费,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巴士在弥敦道上疾驶。偶尔的一瞥,发现那幢四层的旧楼还没有拆除。弥敦道两旁,新楼林立,未拆卸的旧楼,为数不多。那幢旧楼显已超龄,迄未拆卸,使淳于白感到意外。淳于白记得那幢旧楼,因为二十年前曾在那里炒过金。“二半……二七五……二半……二七五……三零……三二五……三半……三二五……”报告行情的声音,由麦克风传出,犹如小石子,一粒又一粒掷在炒金者的心中。对于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谁都熟悉。淳于白从上海来到香港时,托人汇了一笔钱来。那时候,上海的金融乱得一塌糊涂。金圆券的币值每一分钟都在变动,民众却必须将藏有的黄金缴出。淳于白没有缴出黄金,暗中将黄金交给一个香港商人,讲明到香港拿港币。那时候,一根条子可以换三千元港币,但是淳于白只换得两千五。这当然是吃亏的。淳于白心里也明白。问题是,除了这样做,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将钱汇到香港。长江以北的战局越来越紧,朋友见面总会用蚊叫般的声音说些这一类的话:
“恐就要换朝代了。”
“情况的确严重。”
“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
“不打算离开上海?”
“打算是有的,不过,事情并不简单。”
“到过香港没有?”
“没有。”
“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是的,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上海是紧张的。整个上海的脉搏加速了。每一个人都知道徐蚌会战的重要性。报纸上的新闻未必可靠;人们口头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醋的。房屋的价格跌得最惨。花园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条子。有钱人远走高飞。惧怕战火的人远走高飞。有气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受治疗。淳于白原不打算离开上海的。有一天,一位近亲从南京来,在他耳畔用蚊叫般的声音说了这么两句:“前方的情况不太好,还是走吧。”淳于白这才痛下决心,托朋友买了飞机票,离开谣言太多而气氛紧张得如同凝固一般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两疏。一个自称“老香港”的同乡介绍他们到九龙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楼,除了顶手还要鞋金;除了租金还要上期。那时候,顶手是很贵的。那时候,租屋必须付鞋金。那时候,从内地涌来的“难民”实在太多,大部分新楼都是“速成班的毕业生”,偷工减料,但求一个“快”字。楼宇起得越快,业主们的钱赚得越多。那时候,九龙的新楼很多:都是四层的排屋,形式上,与现在的摩天大楼有着极大的差异。现在,港九到处矗立着高楼大厦,所有热闹的地区都已变成大厦丛林。淳于白刚才见到的那幢旧楼,显然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却使淳于白睁着眼睛走入旧日的岁月里去了。那时候,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几乎每天走去那幢旧楼里的金号做投机生意。现在,坐在巴士里,居然产生了进入金号的感觉,依稀听到了报告行情的声音:“三半……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然后见到一个中年男子不断用手帕拭抹额角与颈脖的汗水。
然后见到一个胖女人晕厥在别人的肩头,金号里的职员将药油搽在她的鼻孔,搽在她的太阳穴。
然后见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在众人面前“哇”地放声大哭,像受了欺侮的小孩子。
然后见到一个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女人每天走来用钓鱼的方式勾搭不同的异性。
然后见到一个手指被香烟熏得黄黄的瘦子。
然后见到一个笑声似蛙鸣的胖子。
然后见到一个喜欢用各种方式使自己在这群炒金者中间突出得如同夜光表的青年。
然后见到一个因破产而纵声大笑的人。
然后见到一对夫妇,因为炒金失败,在金号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你一言,我一语,放开嗓子对骂。
然后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在金价狂泻的时候,忽然吐了一痰盂鲜血。这种情形,当然是令人吃惊的;但是,金号里的顾客们的心都被狂跌的金价扣住了,个个竖直耳朵听取行情,谁也不觉得那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金号的职员打电话给警方,请他们急召救伤车。救伤人员来到时,那人吐出最后一口血。
然后见到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在金价直线上升时,狂喜中失去自持,转过身子,用双臂箍住一个陌生男子,狂吻他的脸颊。
然后见到一个胖肥得近乎臃肿的妇人,脸上搽着太多的粉,看起来,像极了舞台上的曹操。她不能算是美人,即使搽了那么多的粉也不美。不过,她自己觉得很美。当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走进金号时,手里拿着一份日报。在这份日报的港闻版里,刊着一则新闻。她希望别人都看到这则新闻。她将报纸摊在生张熟李面前,用娇若银铃般的声音说:“这是我!这是我!”她所指的是新闻附刊的图片。在这张图片中,有几个浓妆艳服的妇人坐在一家戏院的第一排,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肥胖得近乎臃肿的妇人。
然后见到一对好朋友忽然像两只野狗般打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在金号里打得落花流水。当他们被金号的职员们拉开时,一个鼻孔流血,另一个嘴角流血。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然后见到收盘后的金号,一个女人用扫帚将地板上那些零零乱乱的杂物扫去;但是空间依旧弥漫着烟霭,没有散去。……
烟。似烟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会像青烟般消逝。他是见过那一堆青烟的。现在,巴士经过汇丰银行时,耳畔依稀听到了报告行情的声音:“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旺角汇丰银行分行是一幢雄伟的建筑物。淳于白望着它的时候,想起了百老汇戏院。二十年前,曾经同一个身上搽得香喷喷的女人走去百老汇戏院看《亚尔琼逊传》。那个搽得香喷喷的女人很喜欢他。
当他想起那个女人时,他想起那一对大眼睛。除了眼睛之外,给淳于白留下最深刻的东西便是她身上发散出来的香味。淳于白并不反对女人擦香水。可笑的是:在观看那部歌唱传记片时,太浓的香水味竟使他打了三个喷嚏。虽然将女人喻作花朵是庸俗的,但是坐在她身边的淳于白却产生了坐在花丛边的感觉。淳于白未必喜欢那个女人,只因离了婚之后,需要有个女人陪他看电影或吃晚饭。这个女人有一对在黑暗中闪呀闪的眼睛。这个女人身上擦着太多的香水。这个女人据说拍过电影。这个女人的衣着很入时。淳于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多么的不自然,仿佛双手捧着一只价值连城的古瓷,老是担心不留神将它摔碎。淳于白不喜欢这一类型的女人。尽管那个女人对他很有好感,他却并不给她太多的鼓励。
在过去的岁月中,充满这一类的小插曲。这一类小小插曲与蛋糕上的彩色奶油一样,是一种装饰。缺乏这种装饰,蛋糕就会显得单调。虽然那些装饰不会增加蛋糕的美味,但是有装饰的蛋糕总比没有装饰的蛋糕好。他将别人的感情当作生命的装饰;别人也将他的感情当作玩物。
巴士停定。一种突发的冲动使他跟随其他的乘客下车。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却这样做了。
这是旺角。过去,他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这里有太多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车辆。旺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紧要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抢黄金的。百货商店里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爱。歌剧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对由美容医生割过的眼皮。旋转的餐厅。开收明年月饼会。本版书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点供应阳澄湖大闸蟹。虾饺与烧卖与春卷与芋角与粉果与叉烧包。……
旧楼的木梯大都已被白蚁蛀坏,踏在上面,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些木梯早该修葺或更换了。不修葺,不更换,只有一个理由:业主已将这幢战前的旧楼高价卖给正在大事扩展中的置业公司。这是姨妈告诉亚杏的。亚杏的姨妈住在这幢旧楼里。亚杏的姨妈住在这幢旧楼的三楼,已有二十多年。亚杏与姨妈的感情很好,有事无事,总会走去坐坐。现在,走下木梯时,她手里拿着一只雪梨。这雪梨是姨妈给她的。每一次走去姨妈处,多多少少总会有点好处。
走出旧楼,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进入过海隧道的时候。
拐入横街,就嗅到一股难闻的臭气。这里有个公厕,使每一个在这条街上行走的路人都用手帕或手掌掩住鼻孔。亚杏不喜欢这条横街,因为这条横街有公厕。每一次经过公厕旁边,总会产生这样的想念:
“将来结了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环境,近处绝对不能有公厕。”
加快脚步,很快就穿过这条横街。她并不急于回家,家里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家里的事情都是母亲做的。她是独生女。她有太多的自由,即使做错事情,也不会受到责备。正因为这样,她一直将母亲的溺爱视作一种弱点。母亲的溺爱,使她养成了野猫似的性格。每一次出街,总会漫无目的地在街边闲荡,直到腿弯发酸时才回去。香港是一个浓缩的社会,只要是繁盛地区的街头,两旁必有太多的高楼大厦。在那些高楼大厦的外墙上总会有许多招牌值得欣赏。亚杏喜欢看招牌,然后根据招牌所示去想象那些楼宇里的活动。亚杏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少女。当她见到雄狗在街边嗅雌狗时,她会联想到孕妇。当她想到孕妇时,她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结了婚之后,希望能够生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必须两男一女。……如果是两女一男的话,很容易引起担忧。人是吃米饭的,难免不生病。那个男孩病倒了,我会担忧。……”
墙壁是招纸的战场。墙壁上贴着太多的招纸。刚才,走去姨妈家的时候,见到贴街招的人将一种药丸的招纸盖没了一部色情电影的海报;现在,药丸的招纸已被跌打医生的招纸盖没了。亚杏知道:再过一两个钟头,这跌打医生的招纸一定会被别种招纸盖没的。“我会不会嫁给一个开工厂的老板?”她想,“如果他是工厂老板的话,我一定反对贴街招。他可以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可以在热闹地区装霓虹灯;可以利用电车或巴士做宣传……”她笑了。她见到那个白天装得非常可怜而晚上坐在大排档饮烧酒吃烧鹅的乞丐。然后是那家专卖山货的店铺。店很小,五呎乘六呎左右,堆着太多的缸瓦与陶瓷,看起来,像极了蜂窝。不但如此,店主还尽量利用店外的空间:搭个木架,挂满胶桶、扫帚之类的东西。店主是个胖子,不大喜欢开口。亚杏每一次经过这家店铺时,总会听到老板娘尖着嗓子咒骂她的丈夫。“又到大排档去了!”“身上那张红底怎样花掉了?”“是不是又到女子理发厅去鬼混了?”等。老板娘的嗓子很好,应该学唱大戏。她的丈夫则有太好的耐性。亚杏没有见过耐性这样好的男人。“嫁人,就该嫁给这种有耐性的男人。”她想。她见到那只胖得像只猪的黑狗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水果店前,跷起一条腿,将尿排在灯柱上。她是常常见到这只黑狗的。常常见到这只黑狗排尿。常常见到黑狗走来走去。事实上,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惯了的。即使士敏土人行道上的鞋印,也记得清清楚楚。
偶尔也会有些新鲜的东西。譬如,电影院门边的海报是经常更换的。每一部新片上映,总会贴上新的海报。亚杏很喜欢看海报。每一次经过电影院,总会站在那里,昂着头,将海报上的彩色剧照当作艺术品来欣赏。此刻,这家电影院正在放映色情片。海报上画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赤裸着身子,仰卧在床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则压在她的身上,也赤裸着身子。这个男子的身体茁壮得像头牛,脸上的表情严肃得令人想起庙门口的金刚菩萨。亚杏原想看看这部电影的,因为海报上注明,“儿童不宜观看”。她知道“儿童不宜观看”的电影,总会有些好看的东西。不说别的,单是海报上的那张剧照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亚杏虽然没有出嫁,却不能算是儿童。她的胸脯发育得很好。“不过,”她想,“这个男人很丑陋。花钱去看丑男人做戏,不如回家去看电视。”她的家里有一只手提电视机。
女人都喜欢看服装。亚杏也不是一个例外。当她见到一家照相店的橱窗里摆着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时,心就扑通扑通跳起来。那袭礼服是用白纱缝的,薄得像蝉翼,很美。亚杏睁大眼睛凝视这袭礼服,不能不妒忌那个木头公仔。“就算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漂亮的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睁大一对充满妒忌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那袭礼服,望得久了,橱窗的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度,变成一面镜子,使她见到“镜子”里的自己,身穿白纱礼服,美得像天仙。“一定要拍许多结婚照,”她想,“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拍许多结婚照。女人的服装,无论怎样新潮,总不及结婚礼服美。一个女人,一生只能穿一次结婚礼服,必须多拍几张结婚照,将来变成老太婆的时候拿出来,对小辈们说:‘阿婆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这样想时,橱窗上的“她”又变成木头公仔了。那木头公仔有一对大眼睛。那木头公仔有笔挺的鼻梁。那木头公仔有一只搽得红通通的小嘴。那木头公仔的肤色嫩得像荷花瓣。那木头公仔的美丽使她妒火狂燃。她喜欢那袭新娘礼服,却不喜欢那个穿新娘礼服的公仔。她掉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照相馆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镜店。眼镜店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酒楼。酒楼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装店。亚杏走进新潮服装店,看到一些式样古怪的新潮服装。有一件衣服胸口印着一只大嘴巴。有一件衣服胸口印着两颗心。有一套衣服印着几十只大脚板。有一套衣服印着太多的“I LOVE YOU”。亚杏对这套印着“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兴趣。“阿妈不识英文,”她想,“买回去,阿妈一定不会责怪的。”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带的钱太少,她有极大的可能会将这套衣服买下。“这套衣服,”她想,“穿在身上,说不定会引诱不相识的男人与我讲话。”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当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装店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是高兴,倒也有点像惆怅。新潮服装店隔壁是石油气公司。石油气公司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仍是金铺。
第三家金铺的规模最大。尽管打劫金铺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发生,这家金铺的橱窗里还是陈列着许多极具诱惑力的珠宝金饰。价值三万元的翡翠镯子。在灯光照射下熠呀耀的大钻戒。足金的福禄寿。红宝石与猫眼石。墨西哥的闪烁云与澳洲的闪烁云。足金的双喜字。亚杏见到双喜字,就会联想到结婚。她希望她结婚的时候有人送她一个足金的“双喜屏”。站在金铺的橱窗前,眼望双喜字,幻想自己结婚时的情景,几乎将幻想当作事实了。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楼,可以摆两百多席。墙上挂着大双喜的金字幛。前边是一只红木长几。几上有一对龙凤花烛。烛的火舌不断往上舔。她与新郎坐在几前的大圆桌边。新郎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
凌乱的脚步声,使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一个长发青年飞步而来,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没有摔倒。一时的气愤,使她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语。这是一句俚俗的咒骂,出口时,那青年已无影无踪。附近起了一阵骚乱,一若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块大石。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见到警察,不免有点惊悸。当警察犹如一支箭般经她面前擦过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理智暂时失去应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离开这出了事的现场,两条大腿却不肯依照她的意向移动。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两个男人站在距离她不过三呎的地方大声谈话。“真大胆!”“只有一个人?”“一把西瓜刀与一块大石头,用西瓜刀朝金铺晃了晃,用石头打破饰柜,就这样抢走了几万块钱首饰!”“几万块钱?”“有人亲眼看见的,那劫匪只抢钻石与翡翠。”“真大胆!”“只要有胆量,不必盼望中马票。”亚杏转过脸去一看,两个男子中间的一个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他是一个贩卖马票的人。
两块钱的马票,卖两块一。这一毫子是别人的施舍。只有年老的妇人,因为没有勇气求乞,又没有耐性坐在家里拆胶花或糊纸盒,拿着马票走去酒楼餐厅求取别人的怜悯,赚些数目极微的容易钱。这是老太婆们的“职业”。可是,一个健康情形良好的中年男子在热闹的旺角兜售马票,自己失去了发财的信心,却以“横财就手”去引诱别人,借此博取一毫子的小利,当然是可悲的。
两个男子仍在高谈阔论。有四五个路人围着他们。稍过片刻,有七八个路人围着他们。刚才的骚乱迅即过去。没有人知道那劫匪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警察是否抓到劫匪。大家只关心一个问题:金铺损失多少?
惊悸的心情消失后,亚杏迈开脚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围作一团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间那根有如雨伞般的马票杆。那贩售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讲述他目击的情形,声音很大。没有人向他购买马票。
“要是能够中马票的话,我就可以快快活活过日子了,”她想,“刚才,服装店里的几种新潮装,一下子可以全部买来了。衣服穿得漂亮,人也自然而然会漂亮的。穿了漂亮的衣服,一定会引起男人们的注意。此外,我还可以走去尖沙咀的大百货公司购买化妆品,天天敷脂抹粉,将自己打扮得像电影明星,不愁没有男朋友。”想到这里,又被别人撞了一下。转过脸去一看,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似的青年。亚杏并不生气,因为她相信那青年是故意撞她的。她耸耸肩,继续朝前走去。“中了马票之后,买三层新楼:两层在旺角区;一层在港岛的半山区。我与阿妈住在港岛;旺角的两层交给阿爸收租。”——亚杏的父亲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连亚杏与她的母亲也不知道。——“有了新楼,必须买些来路家具,”她想,“墙壁粉红色的,家具也要粉红色的。我喜欢粉红色。”她摇摇头,脸上不自觉地露了笑容。单身女子在街边露笑容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当别人睁大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她仍在想着家具的问题。“家具有粉红色的吗?好像没有见过粉红色的家具。不过,这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钱,什么颜色的家具都可以买到。有了粉红色的家具,就该买些粉红色的床单、枕套、椅套与台布。……”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铺门前,亚杏站定。许多人站在那里观看。金铺的铁闸拉下一半,里边有几条大腿在移动。警察走来维持秩序,不许围观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铺。围观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个人都将嗓子吊得很高,企图凭借声调去压服别人。
“抢走了几万块钱的首饰!”——好几个人都是这样说的。亚杏心中暗忖:“几万块钱就这样被人抢走了,怪不得抢劫案这样多。不过,抢劫要有胆量。这是一种犯法的行为,被警察抓到了,非坐牢不可。”这时候,有人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她转过脸去观看,是一个卖菜婆之类的中年妇人。亚杏白了她一眼,挤出人群。“中了大马票,可以拿到几十万甚至一百万,”她想,“有了这么多的钱,应该买两辆汽车,一辆给阿爸,一辆自己用。阿爸不会驾车,雇一个司机给他。我也不会驾车,也要雇一个司机。但是,自己驾车比较威风。中了马票之后,就该学驾车。……”她幻想自己驾着一辆崭新的平治车,在弥敦道上疾驶。弥敦道的两旁挤满黑压压的围观者,情况热烈,与“香港节”十分相似。但是,与“香港节”不同的地方是:整条弥敦道没有人列队行走;也没有装饰得像大花篮似的花车。整条弥敦道冷落寂静,只有一辆汽车。这是亚杏的汽车。亚杏穿着鲜艳夺目的衣服,驾着汽车,在千万条视线投射下,将车子驶得很快。她的颈间围着一条紫色的丝巾。这丝巾在风中扑扑飘舞,像旗帜。……
她已走到弥敦道。到处是人。太多的车辆挤得像装在罐头里的供做食品的小鱼。气氛热闹。热闹的气氛与农历大除夕一般无二。亚杏是个寂寞的少女,喜欢挤在人堆中将挤迫当作消除寂寞的特效药。
在她前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用左臂围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臂圈住男的腰部。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这种姿态在街边或公园或郊外行走,”她想,“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我为什么交不到男朋友?楼下士多的伙计亚财常常对我笑;我不喜欢他。他的牙齿凹凹凸凸,长长短短,很难看。他有一只酒糟鼻,很难看。他的太阳穴有一块瘢疤,很难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须像电影小生那样英俊。”
游目四瞩,想找一个英俊似电影小生的年轻男子。她见到好几个年轻男子,却没有一个英俊似电影小生。她有点失望。然后走到一家电视店门前。每一次见到电视店总会站在那里看看店内的彩色电视。她喜欢看荧光幕上的彩色画面,因为彩色的画面比黑白的画面好看得多。“如果有钱的话,一定要买一个彩色电视机。”她是常常这样想的。当她这样想时,荧光幕映出一个男人的特写。这个男人有点像李小龙,也有点像柯俊雄。她喜欢李小龙。她喜欢柯俊雄。她喜欢彩色电视。她在那家电视店前站了二十分钟左右,直到那部长片映出“剧终”两个字,才懒洋洋地移开脚步。应该回家了,仍不愿回家。她对自己做的事情,总不愿寻求合理的解释。“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可讲的。”她想。
前边有一个年轻男子,瘦瘦高高,长头发,小胡子,穿了一条“真适意”牌的牛仔裤,右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是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亚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再也不愿将视线移到别处。那年轻男子用牙齿咬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亚杏走到他身边,望望他。
他转过脸来,望望亚杏。
使亚杏感到失望的是:这个用牙齿咬着香烟的年轻男子,不但没有对她多看一眼,反而好像故意避开她似的大踏步穿过马路去了。亚杏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被人掴了一耳光似的。她希望疾驰而来的军车将他撞倒。
继续沿着弥敦道走了一阵,忽然感到这种闲荡并不能给她什么乐趣,穿过马路,拐入横街,怀着沉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那条横街的行人并不像弥敦道那样挤迫,只因两旁有太多的无牌小贩,令人觉得这地方太乱。亚杏低着头,好像有了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实,那只是一种无由而生的惆怅。她仍在想着那个用牙齿咬着香烟的男子。她固执地认为年轻男子应该留长头发、应该留小胡子、应该穿“真适意”的牛仔裤、应该将右手塞在裤袋里、应该用牙齿咬着香烟。她希望能够嫁给这种男人。这样想时,已走到距离家门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见到地上有一张照片。
淳于白继续朝前走去。人行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边总会有太多的行人。有一个冒失鬼犹如舞龙灯般在人堆中乱挤,踩痛了一个女人的脚,女人惊叫,他却用手掌掩着嘴巴偷笑。
站在一家眼镜店门前,将那些当时兴的古老镜框当作名家的雕塑品来欣赏。“几年前,我是不戴眼镜的,”他想,“现在,不但看电影要戴眼镜,阅读书报时还要换戴老花眼镜……”他的思路被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那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胖,一个瘦。胖子神色紧张,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桂圆。
“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
“那边有一家金铺被匪徒打劫。”
“有没有捉到匪徒?”
“匪徒抢了一批首饰,从人堆中逃走了。”
“金铺损失多少?”
“据说被抢走几万块钱首饰。”
“有人受伤吗?”
“好像没有。”
“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
胖子叹息一声,瘦子也叹息一声。胖子说“再会”,瘦子也说“再会”。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淳于白耸耸肩,暗忖:“二十年前,有些人想得到财富,走去金号炒金;现在,有些人想得到财富,走去金铺抢金。时代不同了。”他继续朝前走去,走了几步,见到一家金铺。虽然邻近的金铺发生了抢劫案,这家金铺的橱窗里依旧陈列着许多极具诱惑力的珠宝金饰:翡翠镯子、足金的福禄寿、大钻戒……淳于白想起那对翡翠耳环了。二十几年前,当他在上海结婚时,他的母亲将一对翡翠耳环送给他的妻子。那对翡翠耳环是很好的。那时候已相当值钱;现在更加值钱了。现在,翡翠的价钱很高。那对翡翠耳环变了钱,可以在大角咀或筲箕湾买一层楼。
看金铺的橱窗,使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他迈开脚步。
走了一阵,见到一只黑狗。这黑狗胖得像猪,摇呀摆地走过来,走到巴士站旁边,跷起一条腿,将尿排在银色栏杆上。一个妇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着脸孔厉声赶走它。淳于白目击这一幕,不自觉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了一只名叫“玛丽”的狮子狗与一只名叫“来兴”的狮子狗。当他还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养过一对狮子狗。后来,玛丽死了。来兴也死了。他的家里却有了五只狮子狗。他离开上海时,五只狮狗子还围在他的身边吠呀吠的。来到香港后,对这五只狮子狗的情况,完全不知。
他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前。
亚杏见到那张照片,不能没有好奇,弯腰曲背,伸手将那张照片拾了起来。起先,她完全不知道照片的主人拍摄的是什么;拿在手里定睛一瞧,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那是一张猥亵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亚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这是邪恶的东西,带回家去,除非不给父母见到,否则,一定会受到责骂。她想:“将它扔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对于她,那张照片是刺激的来源,多看一眼,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难于描摹的感觉。“何必扔掉?”她想,“将来结了婚,也要做这种事情的。”她将照片塞入手袋。“回到家,躲在冲凉房,关上门,就可以仔细观看了。”这样想时,走入大厦,搭乘电梯上楼。回到家,才知道母亲在厨房里。于是,拿了睡衣睡裤走入冲凉房。关上房门,仔细观看那张照片时,忽然羞得满面通红,热辣辣的。她脱去身上的衣服,站在镜前,睁大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淳于白发现额上的皱纹加深了,头上的白发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装店,橱窗的一边以狭长的镜子作为装饰。淳于白贪婪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年轻时的他。那时候,头发是黑的;额上一条皱纹也没有。现在,他已进入老年。脸上的肌肉松弛;皱纹加深;白发越来越多。
他想起校刊。那本校刊是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在那本校刊上,每一个毕业生都有照片刊出。他也有。他戴着一顶方帽子。其余几十个同班同学也戴方帽子。对于他与他的同学们,这方帽子与其说是骄傲的象征,毋宁说是彷徨的代表。从那时起,他们的生命转入另一章,说是一个开始,却是毫无把握的开始。现在,想起那时的情景,心里浮泛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针刺的痛楚;但也不是快乐。尤其面对着镜子的时候,不能不感慨于岁月的无情。他想起公共租界周围的烽火。他想起三架轰炸机飞临黄浦江上轰炸“出云号”的情景。他想起四行孤军。他想起变成孤岛的上海。他想起孤岛上的许多暗杀事件。然后太平洋战争突然爆发,日本坦克车在南京路上疾驰。……这些都是难忘的事情。想起这些事情,血液循环就会加速。他常常这样想,“那时候有勇气独自一个人从上海走去重庆;现在——”现在,白发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深。他觉得镜子里的他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