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号巴士进入海底隧道时,淳于白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事。二十几年前,香港只有八十多万人口;现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万。许多荒凉的地方,变成热闹的徙置区。许多旧楼,变成摩天大厦。他不能忘记二十几年前从上海搭乘飞机来到香港的情景。当他上飞机时,身上穿着厚得近似臃肿的皮袍,下机时,却见到许多香港人只穿一件白衬衫。这地方的冬天是不大冷的。即使圣诞前夕,仍有人在餐桌边吃雪糕。淳于白从北方来到香港,正是圣诞前夕。长江以北的战火越烧越旺。金圆券的狂潮使民众连气也透不转。上海受到战争的压力,在动荡中。许多人都到南方来了。有的在广州定居,有的选择香港。淳于白从未到过香港,却有意移居香港。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港币是一种稳定的货币。淳于白从上海来到香港时,一美元可以换六港元;现在,只可以换到五点六二五。
旧楼的木梯大都已被白蚁蛀坏,踏在上面,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些木梯,早该修葺或更换了。不修葺,不更换,因为业主已将这幢战前的旧楼高价卖给正在大事扩展中的置业公司。这是姨妈告诉亚杏的。亚杏的姨妈住在这幢旧楼的三楼,已有二十多年。亚杏与姨妈的感情很好,有事无事,总会走去坐坐。现在,走下木梯时,她手里拿着一只雪梨。这雪梨是姨妈给她的。亚杏走出旧楼,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进入海底隧道的时候。
拐入横街,嗅到一股难闻的臭气。这里有个公厕,使每一个在这条街上行走的路人必须用手帕或手掌掩住鼻孔。亚杏不喜欢这条横街,因为这条横街有公厕。每一次经过公厕旁边,总会产生这种想念:
“将来结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环境,近处绝对不能有公厕。”
巴士拐入弥敦道。淳于白见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约莫四十岁,与二十年前的风度姿态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淳于白却清楚看出她的老态。她不再年轻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没有在二十年前见过她的话,绝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好几个名字。二十年前淳于白在一家小舞厅里认识她的时候,她有一个庸俗的名字,叫作“美丽”。一个美丽的女人不一定需要叫“美丽”。她并不愚蠢,却做了这样愚蠢的事。那时候,淳于白的经济情况并不好。那时候,大部分逃难到香港的人都陷于经济困境。美丽常常请淳于白到九龙饭店去吃消夜。淳于白想找工作。那时候,人浮于事的情形十分普遍。找不到工作,什么心思也没有。不再到舞厅去,不再见到美丽。他的情绪是在找到工作后才好转的。当他情绪好转时,他走去找美丽。美丽已离开那家舞厅。两年后,在渡海小轮上见到她。她不再叫作“美丽”了。她已嫁人。渡轮抵达港岛,分手。然后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互不知道对方的情形。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她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淳于白是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见到她的。她说她已离婚。那天晚上,他们玩到凌晨才离去。那天晚上,淳于白送她回家。那天晚上,淳于白睡在她家里。那天晚上,淳于白对她说:“下星期,我要到南洋去了。”过了一个星期,淳于白离开香港。这个一度将自己唤叫“美丽”的女人送他上飞机,还送了一件衣服给他。这件衣服是她自己缝的。现在,淳于白还保存着那件衣服。那衣服已经旧了,淳于白舍不得丟掉。他是常常想到这个女人的。刚才,巴士在弥敦道上驶去时,又见到这个一度名叫“美丽”而现在并不美丽的女人。
亚杏见到那只胖得像只猪的黑狗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水果店前,跷起一条腿,将尿撒在灯柱上。她是常常见到这只黑狗的。常常见到这只黑狗排尿。常常见到这只黑狗走来走去。事实上,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惯了的。即使士敏土的人行道上有一串鞋印,也记得清清楚楚。
巴士在弥敦道上疾驰。偶尔的一瞥,淳于白发现那幢四层的旧楼还没有拆除。弥敦道两旁,新楼林立,未拆卸的旧楼,为数不多。淳于白特别注意那幢旧楼,因为二十年前曾在那里炒过金。“二半……二七五……二半……二七五……三〇……三二五……三半……三二五……”报告行情的声音,由麦克风传出,犹如小石子,一粒一粒掷在炒金者心中。对于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谁都熟悉。淳于白从上海来到香港时,托人汇了一笔钱来。那时候,上海的金融乱得一塌糊涂。金圆券的币值每一分钟都在变动,民众却必须将藏有的黄金缴出。淳于白没有缴出黄金,暗中将黄金交给一个香港商人,讲明到香港取港币。那时候,一根条子可换三千港币;淳于白只换得两千五。这当然是吃亏的,淳于白心里也明白。问题是,除了这样做,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将黄金汇到香港。长江以北的战局越来越紧,朋友见面总会用蚊叫般的声音说些这一类的话:
“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
“不打算离开上海?”
“打算是有的,不过,事情并不简单。”
“到过香港没有?”
“没有。”
“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是的,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上海是紧张的,整个上海的脉搏加速了。每一个人都知道徐蚌会战的重要性。报纸上的新闻未必可靠。人们口头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醋的。房屋的价格跌得最惨,花园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条子。有钱人远走高飞。有气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受治疗。淳于白原不打算离开上海的。有一天,一位近亲从南京来,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两句:“前方的情况不大好,还是走吧。”淳于白这才痛下决心,托朋友买了飞机票,离开谣言太多而气氛紧张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两疏。一个自称“老香港”的同乡介绍他们到九龙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楼,除了顶手还要鞋金;除了租金还要上期。那时候,顶手是很贵的。那时候,租屋必须付鞋金。那时候,从内地涌来的“难民”实在太多。大部分新楼都是“速成班的毕业生”,偷工减料,但求一个“快”字。楼宇起得越快,业主们的钱赚得越多。那时候,九龙的新楼很多:都是四层的排屋,形式上与现在的摩天大楼有着极大的区别。现在,港九到处矗立着高楼大厦,所有热闹的地区都变成石屎丛林。淳于白刚才见到的那幢旧楼,显然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使淳于白睁着眼睛走入旧日的岁月里去了。那时候,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几乎每天走去金号做投机生意。现在,坐在巴士里,居然产生了进入金号的感觉。依稀听到了报告行情的声音:“三半……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女人都喜欢看服装。亚杏不是一个例外。当她见到一家照相馆橱窗里摆着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时,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那袭礼服是用白纱缝的,薄若蝉翼,很美。亚杏睁大眼睛凝视这袭礼服,有点妒忌木头公仔。“就算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漂亮的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那袭礼服,望得久了,木头公仔忽然露了笑容。木头公仔是不会笑的。那个穿着结婚礼服而面露笑容的女人竟是她自己。她面前的一块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变成镜子。亚杏见到“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穿着白纱礼服,美得像天仙。
巴士停定。一种突发的冲动使淳于白跟随其他的乘客下车。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却这样做了。
这是旺角。这里有太多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车辆。旺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要紧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抢黄金的。百货商店里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爱。歌剧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对由美容专家割过的眼皮。旋转的餐厅。开收明年月饼会。本版书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点供应阳澄湖大闸蟹。虾饺烧卖与春卷与芋角与粉果与叉烧包。……
照相馆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镜店。眼镜店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酒楼。酒楼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装店。亚杏走进新潮服装店,看到一些式样古怪的新潮服装。有一件衣服上印着两颗心。有一套衣服印着太多的“I LOVE YOU”。亚杏对这套印着“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兴趣。“阿妈不识英文,”她想,“买回去,阿妈一定不会责怪的。这套衣服,穿在身上,说不定会引诱不相识的男人与我讲话。”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当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装店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是高兴,倒也有点像惆怅。新潮服装店隔壁是石油气公司。石油气公司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仍是金铺。
站在金铺的橱窗前,眼望双喜字,幻想自己结婚时的情景,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楼,可以摆两百多席。墙上挂着大双喜的金字幛。前边是一只红木长几。几上有一对龙凤花烛。烛的火舌不断往上舔。她与新郎坐在几前的大圆桌边。新郎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
凌乱的脚步声,使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一个长发青年飞步而来,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没有跌倒。一时的气愤,使她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语。这是一句俚俗的咒骂,出口时,那青年已无影无踪。邻近起了一阵骚乱,一若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块大石。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见到警察,心情不免有点惊悸。警察将脚步搬得像旋转中的车轮,手里有枪。当警察从她面前擦过时,她的愤怒骤然变成惶悚。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睛里充满惊诧神情。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这么一句:“有人打劫金铺!”——惶悚加上震悸使心跳停了一拍。然后心跳加速,咚咚咚,像一只握成拳头的手在她的内脏乱击。周围的人都很慌张。亚杏也很慌张。亚杏有点手足无措。理智暂时失去应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离开这出了事的现场,两条大腿却不肯依照她的意志移动。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两个男人站在距离她不过三呎的地方大声谈话。“真大胆!”“只有一个人?”“一把西瓜刀与一块大石头,用西瓜刀朝金铺店员晃了晃,用石头打破饰柜,就这样抢走了几万块钱的首饰!”“几万块钱?”“有人亲眼看见的,那劫匪只抢钻石与翡翠。”“真大胆!”“只要有胆量,不必盼望中马票。”亚杏转过脸去一看,两个男子中间的一个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他是一个贩售马票的人。
淳于白继续朝前走去。行人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边总会有太多的行人。有一个冒失鬼犹如舞龙灯般在人堆中乱挤,踩痛了一个女人的脚,女人惊叫,他却用手掌掩着嘴巴偷笑。
站在一家眼镜店门前,将那些古老的眼镜架当作艺术品来欣赏。“几年前,我是不戴眼镜的,”他想,“现在,不但看电影要戴眼镜,阅读书报时还要戴老花眼镜……”他的思路被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那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胖,一个瘦。胖子神色紧张,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桂圆。
“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
“那边有一家金铺被匪徒打劫。”
“有没有捉到匪徒?”
“匪徒抢了一批首饰,从人堆中逃走了。”
“金铺损失多少?”
“据说损失了几万块钱首饰。”
“有人受伤吗?”
“好像没有。”
“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了。”
胖子长叹一声,瘦子也长叹一声。胖子说“再会”,瘦子也说“再会”。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
淳于白朝前走去,见到一只黑狗。这黑狗胖得像猪,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巴士站旁边,跷起一条腿,将尿排在银色栏杆上。一个妇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着脸孔厉声赶走它。淳于白目击这一幕,不自觉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一只名叫“玛丽”的狮子狗与一只名叫“来兴”的狮子狗。当他还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养过一对狮子狗。后来,玛丽死了,来兴也死了。他的家里却有了五只狮子狗。他离开上海时,五只狮子狗还围在他的身边狂吠乱跳……
他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前。
惊悸的心情消失后,亚杏迈开脚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围作一团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间那根有如雨伞般的马票杆。马票,在风中飘呀飘的。那贩售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讲述他目击抢劫金铺的情形。他的声音很大。没有人向他购买马票。亚杏想:“中了马票之后,买三层新楼,两层在旺角区,一层在港岛的半山区。我与阿妈住在港岛;旺角的两层交给阿爸收租。”——亚杏的父亲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连亚杏与她的母亲也不知道。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铺门前,亚杏站定。许多人站在那里观看。金铺的铁闸拉下一半。亚杏看不到里边的情形,索性蹲下身子,虽然看到几条大腿在移动,却不知道那些人在里边做什么。警察走来维持秩序,不许闲观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铺。闲观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个人都将嗓子提得很高,企图凭借声调去压服别人。
在她前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用左臂围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手臂圈住男的腰部。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这种姿态在街边或公园或郊外行走。”她想,“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我为什么交不到男朋友?楼下士多的伙计亚财常常对我笑,我不喜欢他。他的牙齿凹凹凸凸,长长短短,很难看。他有一只酒糟鼻,很难看。他的太阳穴有一块瘢疤,很难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须像电影小生那样英俊。”
走了一阵,她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瘦瘦高高,长头发,穿了一条“真适意”牌的牛仔裤,右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是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亚杏盯着他观看,再也不愿将视线移到别处。那年轻男子用牙齿咬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亚杏走到他身边,望望他。
他转过脸来,望望亚杏。
使亚杏感到失望的是:这个用牙齿咬着香烟的年轻男子,不但没有对她多看一眼,反而大踏步穿过马路去了。亚杏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被人掴了一耳光似的。她希望疾驰而来的军车将他撞倒。
继续沿着弥敦道走了一阵,忽然感到这种闲荡并不能给她什么乐趣,穿过马路,拐入横街,怀着沉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横街有太多的无牌小贩,令人觉得这地方太乱。亚杏低着头,好像有了什么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实,那只是一种无由而生的惆怅。她仍在想着那个用牙齿咬着香烟的男子。她固执地认为年轻男子应该留长头发、应该穿“真适意”的牛仔裤、应该将右手塞在裤袋里、应该用牙齿咬着香烟。她希望能够嫁给这种男子。这样想时,已走到距离家门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见到地上有一张照片。
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淳于白发现额角的皱纹加深了,头上的白发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装店,橱窗的一边以狭长的镜子作为装饰。淳于白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情。
亚杏见到那张照片,不能没有好奇。将照片拾了起来,定睛一瞧,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那是一张猥亵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亚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这是邪恶的东西,带回家去,除非不给父母见到,否则,一定会受到责骂。她想:“将它撕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对于她,那张照片是刺激的来源,多看一眼,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何必撕掉?”她想,“将来结了婚,也要做这种事情的。”她将照片塞入手袋。走入大厦,搭乘电梯上楼。回到家,才知道母亲在厨房里。于是,拿了内衣内裤走入冲凉房,关上房门,仔细观看那张照片,羞得满面通红,热辣辣的。她脱去衣服,站在镜前,睁大眼睛细看镜子里的自己。
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旧日的事情:公共租界周围的烽火、三只轰炸机飞临黄浦江上轰炸“出云号”的情景、四行孤军、变成孤岛的上海、孤岛上的许多暗杀事件。然后太平洋战争突然爆发,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驰。
亚杏照镜时,总觉得自己的脸型很美,值得骄傲。也许这是一种自私心理,只要有机会站在镜前,总会将自己的美丽当作艺术品来欣赏。她不大理会别人对她的看法。
当她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觉得自己比陈宝珠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电影明星。
当她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觉得自己比姚苏蓉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红歌星。
她就是这样一个少女,每次想到自己的将来,总被一些古怪的念头追逐着,睁大眼睛做梦。在此之前,脑子里的念头虽然不切实际,却是无邪的;现在,看过那张拾来的照片后,脑子里忽然充满肮脏的念头。她想象一个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的男人也在这间冲凉房里。这间冲凉房里,除了她与“那个男人”,没有第三个人。这样想时,产生一种挤迫感,仿佛四堵墙壁忽然挤拢来,一若武侠电影中的机关布景。她的脸孔红得像烧红的铁,皮肤的里层起了一阵针刺的感觉,心跳加速,内心有火焰在燃烧。她做了一个完全得不到解释的动作:将嘴唇印在镜面上,与镜子里的自己接吻。
对于她,这是一种新鲜的刺激。第一次,她有了一个爱人。这个爱人竟是她自己。
不敢对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一眼,也不敢再看那张拾来的照片,仿佛旧时代的新娘那样,纵有好奇,也没有勇气对从未见过面的新郎偷看一下。她忽然认真起来了,竭力转换思路,认为应该想想陈宝珠与姚苏蓉了。在她的心目中,陈宝珠与姚苏蓉是两个快乐的女人。
进入浴缸,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以前很少有的动作,她只觉得女人面孔是最重要的。那张照片给她的印象太深,使她对自己的体态也有了好奇。她年纪很轻,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消失。对于她,这当然不是一个发现;可是,认真地注意自己的体态时,有点惊诧。
将肥皂擦在身上,原是一种机械的动作。当她用手掌摩擦皮肤上的肥皂时,将自己的手当作别人的手。
她希望这两只手是属于“那个男人”的。那个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的男人。
半个钟头之后,她躺在卧房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她应该将那张照片掷出窗口的,却没有这样做。她将它塞在那只小皮箱的底层。
楼下那家唱片公司,此刻正在播送姚苏蓉的《爱你三百六十年》。
镜子里的他,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淳于白对那面镜子继续凝视几分钟后,不敢再看,继续朝前走去。虽然人行道上黑压压地挤满行人,他却感到了无比的孤寂。——见到门饰充满南洋味的餐厅时,推门而入。
餐厅是狭长的,面积不大,布置得相当现代化。墙壁糊着深蓝色的墙纸,灯光黝黯。食客相当多,淳于白却意外地找到一个空着的卡位。坐定,向伙计要一杯咖啡。他见到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瘦瘦高高,长头发,穿了一条“真适意”的牛仔裤,右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是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牙齿咬着一支细长的香烟。进门后,那男子站在门边睁大眼睛找人。淳于白旁边有一只小圆桌。小圆桌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年轻女人穿着长短袖的新潮装,牛仔裤的裤脚好像用剪刀剪开的。
用牙齿咬着细长香烟的男子走到这个女人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肥佬走了?”年轻男子将话语随同烟雾吐出。
“走了半个钟头。”女人用食指点点面前那杯咖啡,“这是第三杯!”
那年轻男子依旧用牙齿咬着细长香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拿到没有?”他问。
“只有五百。”
“肥佬不是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他说:赌外围狗输了钱。”
年轻男子脸上出现怒容,连吸两口烟,将长长的烟蒂揿熄在烟灰碟中。当他再一次开口时,话语从齿缝中说出:
“他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有什么办法?他只肯给五百,”女人的语气也有点愤怒;不过,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在乞取怜悯。
“对付肥佬那种家伙,你不会没有办法。”
“钱在他的袋中,我不能抢。”
年轻男子霍地站起,低头朝外急走。那女人想不到他会这样的,忙不迭追上前去,却被伙计一把拉住。她问:“做什么?”伙计说:“你还没有付钱。”女人打开手袋,掏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不等找赎,大踏步走出餐厅。淳于白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不自觉地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注意力被一幅油画吸住了。那幅油画相当大,两呎乘三呎左右,挂在糊着墙纸的墙壁上。起先,淳于白没有注意到那幅画;偶然的一瞥,使他觉得这幅画的题材相当熟悉。那是巴刹的一角。印度熟食档边有人在吃羊肉汤——热带鱼贩在换水——水果摊上的榴梿——提着菜篮眼望蔬菜的老太婆——斗鸡——湿地——凌乱中显示浓厚的地方色彩。这是新加坡的巴刹。淳于白曾经在新加坡住过。住在新加坡的时候,常常走去巴刹吃排骨茶。尤其是星期日,如果不走去蜜驼律吃鸡饭的话,就会走去巴刹吃排骨茶。
现在,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了。姚苏蓉,一个唱歌会流泪的女人。当她公开演唱时,有人花钱去听她唱歌;有人花钱去看她流泪。这是一个缺乏理性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做着不合理性的事情。流泪成为一种表演,大家都说那个女人唱得好。
坐在上海舞厅里听吴莺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与坐在香港餐厅里听姚苏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为时代变了。淳于白怀念的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忆中寻求失去的欢乐。但是回忆中的欢乐,犹如一帧褪色的旧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实感。当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时,他想起消逝了的岁月。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看到的种种,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个脸色清癯的瘦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走进来。起先,他们找不到座位;后来,淳于白旁边那只小圆台边的食客走了,他们占得这个位子。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你喝热鲜奶!”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瘦子向伙计要了热鲜奶与雪糕。他自己吃雪糕。男童忍声饮泣,用手背擦眼。
“不许哭!”瘦子的声音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到阴间去找她!”瘦子的声音依旧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好几个食客的视线被瘦子的声音吸引过去了。瘦子不知。那个用手背擦眼的男童也不知。
“我要吃雪糕!”男童边哭边喊。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连哭带喊。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连哭带喊。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男童放声大哭。瘦子失去了应有的耐性,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大哭。哭声像拉警报。瘦子怒不可遏,站起,将一张五元的钞票掷在台上;抓住男孩的衣领,用蛮力拉他。男童蹲在地上,不肯走。瘦子脸色气得铁青,睁大怒眼对男童呆望片刻,忽然松手,大踏步走出餐厅。男童急得什么似的,站起身,追了出去。这时候,伙计将一杯雪糕与一杯热鲜奶端了出来,发现瘦子与男童已不在,有点困惑。
“走了。”淳于白说。
“走了?”伙计问。
“桌上有五块钱。”淳于白说。
伙计耸耸肩,拿走五块钱,交给柜面;然后将雪糕与鲜奶端到里边去。
四个上海女人在口沫横飞地谈论楼价。她们谈话时声音很大,别人也许听不懂,淳于白却听得清清楚楚。甲女正在讲述排队买楼的经过。她说:“天没有亮,我就去排队了;排了几个钟头,还是买不到。”乙女说:“我的姨妈,去年在湾仔买了五层新楼,每层两三万,现在每层涨到十几万。”丙女说:“楼价为什么涨得这么高?”甲女耸耸肩:“谁知道?”丁女说:“九龙有一个地方出售楼花,有人连面积与方向都没有弄清楚,一下子买了十层。”乙女说:“香港真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么事情都不做,单靠炒楼,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质享受。”丁女说:“依我看来,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甲女说:“对,你讲得很对。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股票的风险比炒楼大,股票涨后会跌,跌后会涨。但是目前的楼宇只会涨,不会跌。”丙女说:“话虽如此,现在的楼价已经涨得很高了。港岛半山区的楼宇,涨到几十万一层,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万以上。”甲女说:“楼价还会上涨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问题,一直没有彻底地解决。”甲女说:“楼价涨得越高,买楼的人越多!”……
淳于白点上一支烟。
亚杏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楼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经播送过很多张唱片了。大部分是姚苏蓉的唱片。“做了红歌星之后,”她想,“不但每个月可以赚一万几千,而且会有许多男人追求我。……许多男人。……许多像柯俊雄、像邓光荣、像李小龙、像狄龙、像阿伦狄龙那样英俊的男人追求我。……这些男人会送大钻戒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汽车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洋楼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很多很多东西给我。……”
凝视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现聚光灯的照明圈。在这个照明圈中,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手里拿着麦克风,在唱歌。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背后有几个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乐。奏的是《郊道》。亚杏很喜欢《郊道》这首歌的调子,她也会唱。有时候,全层楼只剩她一个人,就会放开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不错。这个忽然出现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错。她有点好奇,仔细察看,原来那个拿着麦克风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
虽然从未有过醉的经验,却产生了醉的感觉。她是非常流连那种景象的,睁大眼睛,久久凝视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墙景忽然转换了,一若舞台上的转景。那是一间布置得非常现代化的卧房。这种卧房,只有在银幕上才能见到。床很大,地板铺着地毯,四壁糊着鲜红夺目的糊墙纸,窗帘极美。所有家具都是北欧产品。那只梳妆台的式样很别致,梳妆台上放着许多名贵的化妆品。她坐在梳妆台前,细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后。那男子长得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边说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话语。那男子送她一只大钻戒。不知道怎么一来,天花板上出现许多水银灯,那是摄影场。刚搭好的布景与现实鲜明地分成两种境界:假的境界极具美感,真的反而杂乱无章。导演最忙碌。小工们则散在各处。摄影机前有两个年轻人:男的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女的就是她。
“红歌星的收入也许比电影明星更多;但是,电影明星却比红歌星更出风头。”她想,“一部电影可以同时在十个地区公映,可以同时在一百家戏院公映。”
她见到十个自己。
她见到一百个自己。
天花板变成银幕。她在银幕上露齿而笑。她的笑容同时出现在十个地区,同时出现在一百家戏院的银幕上。
眼睛。眼睛。眼睛。数不清有多少眼睛凝视她的笑容。这时候,楼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会唱《今天不回家》。她觉得做一个电影明星比做一个歌星更出风头。天花板上有许多画报。天花板上有许多报纸。香港映画。银色世界。南国电影。嘉禾电影。星岛画报。四海周报。星岛晚报。快报。银灯。娱乐新闻。成报。明报。每一种画报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
母亲走进卧房来拿剪刀,脚步声使她突然惊醒。今晚吃饭时,将有一碗豆腐炒虾。那些虾下锅之前,必须用剪刀剪一下。
“什么时候吃晚饭?”亚杏问。
“七点。”母亲答。
“七点半,行不行?”
“为什么?”
“我要去看电影。”
“五点半那一场?”
“是的,五点半那一场。”
淳于白昂起头,将烟圈吐向天花板。他已吸去半支烟。当他吸烟时,他老是想着过去的事情。有些琐事,全无重要性,早被压在底下,此刻也会从回忆堆中钻出,犹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脑子一瞬即逝。那些琐事,诸如上海金城戏院公映费穆导演的《孔夫子》、贵阳酒楼吃娃娃鱼、河池见到的旧式照相机、乐清搭乘帆船漂海、龙泉的浴室、坐黄包车从宁波到宁海之类……这些都是小事,可能几年都不会想起;现在却忽然从回忆堆中钻了出来。人在孤独时,总喜欢想想过去,将过去的事情当作画片来欣赏。淳于白是个将回忆当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忆来推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吸烟的情景。那时候,二十刚出头,独个儿从上海走去重庆参加一家报馆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乱窜的石级上,一个绰号“老枪”的同事递了一支“主力舰”给他,烟叶是用成都的粉纸卷的,叼在嘴上,嘴唇就会发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同事说:“重庆多雾,应该吸些香烟。”
给记忆中的往事加些颜色,是这几年常做的事。
邻座一个食客已离去,留下一份报纸。淳于白闲着无聊,顺手将那份报纸拿过来翻阅。电讯版大都是越战新闻;港闻版大都是抢劫新闻。这些新闻已失去新鲜感,使淳于白只好将注意力转在电影广告上。当他见到邻近一家电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他吩咐伙计埋单。
站在唱片公司门前,亚杏看到了许许多多唱片。每一张唱片纸套上印着歌者的彩色照片。亚杏很喜欢这些唱片,也很喜欢这些唱片的歌者。姚苏蓉、邓丽君、李亚萍、尤雅、冉肖玲、杨燕、金晶、贝蒂、钟玲玲、钟珍妮、徐小凤、甄秀仪、潘秀琼……
凝视这些彩色照片时,亚杏忽然见到了自己。那是一张唱片的纸套,与别的唱片纸套排列在一起。那张唱片名叫《月儿像柠檬》。纸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星目朱唇,美到极点。仔细端详,竟是她自己。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的唱片。她一直喜欢唱《月儿像柠檬》。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很有趣。月亮像柠檬。一个像柠檬的月亮。这种意象,亚杏从未产生过。每一次抬头望圆月,总觉得月亮像一盏大灯。有了这首歌之后,她一再强迫自己将月亮与柠檬联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最适宜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现在,在那些唱片堆中发现了一张由她唱出的唱片,又惊又喜,不自觉地跨入店内。站在柜台前,对自己的视觉全无怀疑。她伸出手去,将那张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浇头。那是赵晓君唱的《月儿像柠檬》。纸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赵晓君,不是她。
“唱给你听听?”店员的话打断她的思路。
她放下唱片,掉转身,仿佛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穿过马路,走向弥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会请我灌唱片的。”
突如其来的刹车声,使她吓了一跳。一辆汽车将一个妇人撞倒。
警察来了。
在汽车司机协助下,将受了伤的妇人抬到街角。这时候,妇人睁开眼来了。亚杏跟随人潮走到街边,见妇人已睁开眼睛,释然舒口气。
妇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笔走入马路中心,将车子的位置与车牌号码写在路面。警察做好这些工作后,司机将车子驶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车辆开始行驶了。交通恢复常态。
交通恢复常态时,淳于白站在对街。好奇心虽起,却没有穿过马路去观看究竟。他只是站在银色栏杆旁边,看警察怎样处理这桩突发的意外事件。三十几年前,当他还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在回家的途中,见前面有一辆电车即将到站,飞步横过马路,鞋底踩在路面的圆铁上,仰天跌了一跤。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知觉尽失。当他苏醒时,有人在厉声骂他:“想寻死,也不必死在马路上!”——他用手掌压在地面支撑起身体,想迈开脚步,两条大腿仿佛木头做的。
现在,当他见到那个妇人被汽车撞倒时,视线落在对街,脑子却在想着三十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三十几年前,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体验过死亡的情景。
救伤车来到,使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接近尾声。
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已接近尾声。亚杏抬起头来,顺着警笛声的来处望过去。警笛声虽然响得刺耳,但是,救伤车的速度并不快。
救伤车在伤者旁边停下。两个男护士抬着担架床走过来,先察看妇人的伤势,然后用担架床抬入救伤车。
亚杏低下头,看看腕表,离开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如果她想看那场电影的话,就不能浪费时间了。她迈开脚步,朝电影院走去。
淳于白轮购戏票时,亚杏走入戏院。虽然有些海报极具吸引力,亚杏见售票处有人龙,不敢浪费时间,立即走去排队。“必定是一部好电影,要不然,怎会有这么多的观众?”她想,“那男主角长得很英俊。”
“那女主角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年轻时的海伦·海丝。”淳于白的视线落在海报上。电影海报总是那样俗气的。“不过,女主角的容颜端庄中带些甜味,”他想,“海伦·海丝主演《天长地久》时,既端庄,又美丽,非常可爱。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与年轻的海伦·海丝很相似。”——想着三十年代的海伦·海丝,不知不觉已挤到售票处。座位表上的号码,大部分已被红笔划去。淳于白见前排还有两个空位:“G46”与“G48”。后者是单边的,虽然距离银幕比较近,也算不错了。他伸出手指,点点“G48”,付了钱。售票员收了钱,用红笔将“G48”划掉,然后在戏票上写了“G48”,撕下,递与淳于白。淳于白望望海报上的女主角,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入院子。带位员引领他到座位,坐定。他抬头一望,银幕上正在放映一种香烟的广告。
亚杏排在人龙中,见人龙越排越长,唯恐买不到戏票,有点焦躁不安。望望贴在墙上的海报,她想:“男主角长得英俊,有点像阿伦狄龙。如果不是因为男主角的叫座力强,就不会这么多的人走来看这部电影了。”——视线一直落在男主角的脸上,仿佛男主角的脸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排在亚杏前头的那个男子瘦得很,脸孔清癯,呈露着病态的苍白。他的身边有一个男童。那男童的眼睛,红红肿肿,显然哭过了。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刚才,在餐厅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你吵着要吃雪糕,我也不会发那样大的脾气。”瘦子的语气中含有显明的谴责意味,“刚才,雪糕也没有吃,热鲜奶也没有吃,白白送掉五块钱!”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再吵,就不带你看电影了!”
“我不要看电影,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你又来了,可别惹我生气!”瘦子脸上的颜色白中带青。
男童侧转身子,睁大眼睛望着糖果部。那糖果部前面挤着七八个人,其中五六个是购买雪糕的。
“我要吃雪糕!”男童对瘦子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又哭了。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好像在跟什么人吵架。
男童听了瘦子的话,“哇”地放声大哭。这哭声引起许多人的注意。瘦子感到窘迫,所以恼怒。当他恼怒时,再也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在不受理性的控制下,他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哭得像拉警报。瘦子抓住男童的衣领,将他拉出戏院。这一幕就在亚杏眼前上演;亚杏不能不对那个男童寄予同情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无法从父亲处得到母爱的。”她想。过了三四分钟,轮到亚杏购买戏票。座位表上,画满红线,使亚杏有点眼花缭乱,找不到一个未被红笔划去的空格。那售票员不耐烦地用那支红笔点点“G46”,意思是:“这里有一只空位”。亚杏见空位不多,只好点点头,将钱交给售票员。
拿了戏票,走入院子,带位员引领她到座位。
她与淳于白并排而坐。
淳于白转过脸来望望她。
亚杏也转过脸去望望他。
淳于白想:“长得不算难看,有点像我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姓俞,名字我已忘记。”
亚杏想:“原来是一个老头子,毫无意思。如果是一个像柯俊雄那样的男人坐在旁边,就好了。”
银幕上映出预告片,一个体态美丽的女人,赤裸着身子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然后是衣柜的长镜。长镜里是一只床的映像。床上有一对男女。然后是一块不透明的玻璃。玻璃里边是浴室,一个女人站在花洒下面洗澡。然后是字幕:“划时代巨构”,“切勿错过”,“奉谕儿童不宜观看”,“下期在本院隆重献映”。然后又是广告。当一种威士忌的广告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院子里顿时嘈杂起来。这种嘈杂使淳于白与亚杏同时意识到刚才的预告片曾经使全院子的观众屏息凝神。现在,银幕上再出现广告时,大家的情绪才由紧张转为松弛。
淳于白想:“既然儿童不宜观看,怎么可以在这部片子之前放映这种预告片?这部片子并不禁止儿童观看,但是,许多儿童看了刚才那段预告片。”
亚杏想:“这只老色狼刚才看预告时,头也没有动过;现在,又转过脸来看我了,真讨厌!”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与男主角结婚的情景。亚杏神往在剧情中,陷于忘我的境界。虽然视线并没有给什么东西搅模糊,她却见到银幕上的女主角变成她自己了。她很美。她与男主角并排站在牧师的前面。牧师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叽里咕噜读了一大段。亚杏听不懂他在读些什么。即使不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那袭新娘礼服上,也听不懂。那袭新娘礼服,与刚才在服装店的橱窗里看到的完全一样。木头公仔穿的那袭新娘礼服用白纱缝成,薄若蝉翼。她认为:就算是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何况,她长得一点也不丑。穿上这种衣服,当然有资格与这部电影的男主角结婚,她觉得银幕上的自己很美。尤其是换戒指的时候,羞答答的,非常可爱。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与男主角结婚的情景。淳于白想起自己结婚时的情景,礼堂是长方形的。墙壁上挂满喜幛。几十桌酒席。每一桌酒席边坐着穿得整整齐齐的亲友。气氛很热烈。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淳于白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新娘也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所有的亲友都相信幸福与快乐的种子已播下。所有的婚礼都是这样的。现在,当他见到男女主角在银幕上表演结婚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原是一件可笑的事。当银幕上的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奔出教堂时,他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使亚杏从一个梦样的境界中回到现实。银幕上的女主角已不是她了。她转过脸去用憎恶的目光注视淳于白。“简直是一只老色狼,”她想,“见到人家结婚,就笑成这个样子。这场结婚戏,一定使他转到了许多龌龊的念头,要不然,怎会发笑?只有色狼才会这样。”
银幕上映出“完”字时,亚杏站起身,随着人群走出戏院。
随着人群走出戏院,淳于白在亚杏后边。
走出戏院,亚杏朝南走去。
淳于白朝北走去。当他朝北走去时,他见到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在马票中间,有一张红纸条。纸条上面写着“横财就手”四个字。他没有掏出两块一角去购买廉价的美梦,却因此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喜欢赌马。那时候,“空中霸王”是快活谷的马王。那时候,“黑先生”是最受马迷欢迎的骑师。那时候,公众棚的入场券只售三元。那时候,公众棚还没有改建。但是,那时候的马票每张也售两元。物价狂涨,马票的售价不涨。二十年前,中头奖的人可以独资建一幢新楼;现在,中了头奖,买山顶区一个单位的复式新楼也不够。……想呀想的,走到了巴士站。他打算回港岛去吃晚饭。
亚杏穿过马路,走回家去。当她经过一家酒楼门口时,对几帧歌星的照片瞅了一下。“有一天,我的照片也会贴在这里的,”她想,“做歌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会唱歌。我长得并不难看。我为什么不能变成红歌星?”
站在巴士站,淳于白感到饥饿。
亚杏走进大厦,士多的伙计亚财提着一只竹篮疾步追上前来。那竹篮里放着二三十瓶鲜奶。亚财总是在这个时候到上面去派鲜奶的。
等电梯的时候,亚财对亚杏露了阿谀的笑容。当他发笑时,脸相更加难看。
亚杏不笑。
亚杏讨厌亚财。
亚财很丑:酒糟鼻,葫芦脸,太阳穴上还有个瘢疤。
每一次见到亚财,亚杏总是板着脸孔将视线移到别处。
电梯门启开。
亚杏走入电梯,亚财也走入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亚财睁大眼睛凝视她。
亚杏昂着头,故意将视线落在电梯顶的风扇上。
风扇有铁网罩住。铁网上的尘埃,积得太多,像黑色的棉絮一般挂在那里。
“奇怪,”亚杏想,“风扇上不应该积这么多的尘埃。风扇开动时,有风,怎会积聚这么多的尘埃?”
“你在看什么?”亚财搭讪着问。亚杏继续将视线落在风扇上,不理他。亚财加上这么两句:
“你在看风扇?风扇有什么好看?你……”
亚财的话没有说完,电梯门启开。亚杏大踏步走出来,看也不看他。
淳于白站在巴士站,等过海巴士。
“海底隧道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使港岛与九龙连在一起。过去,从九龙到港岛,或者从港岛到九龙,搭车搭船浪费的时间相当多;现在,从旺角搭乘巴士过海,无须一刻钟,就可以抵达铜锣湾。”他想。
巴士来了。
上车。
将一块镍币掷入车费箱,上楼,拣一个靠窗的座位。
巴士开动后,街景犹如活动布景一般在他眼前转动。
三十多年前,当他刚从北方来到香港的时候,这一带都是旧楼;现在,都已变成摩天大厦了。
“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空间少,人口多,楼宇不能不向高空发展。”他想。
巴士继续沿弥敦道朝前驶去。
“单是向高空发展,也不能解除屋荒。政府必须向郊区发展,多建卫星市。在不久的将来,一定有更多的人移居卫星市。”他想。
巴士拐弯。
“卫星市必会迅速发展。这种发展,使兴建地下铁路变成当务之急。没有地下铁路,住在卫星市的人唯有搭乘私家车或计程车或大小型巴士进入市区去工作。这样一来,交通的挤迫就变成另外一个问题了。”他想。
巴士朝红磡驶去。
“二十多年前,香港的人口只有八十多万;现在,香港已有四百多万人口了。二十多年前,红磡的新楼多数只有四层高;现在,那些新楼已拆卸,改建多层大厦。纵然如此,仍不能减少屋荒的严重性。”他想。
巴士驶抵红磡,朝隧道口驶去。
“二十多年前,从北方涌入香港的人,多数带了一些钱。初来时,个个怀着很大的希望,以为在这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可以大展宏图;可是,过不了几年,房屋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景况大不如前。”他想。
巴士驶到隧道口,停下。
“二十多年前,谁敢预言,巴士、货车、计程车、小型巴士与私家车可以在维多利亚海峡的海底疾驰。”他想。
巴士在隧道疾驰。
“二十多年前,谁敢预言,从九龙到香港或者从香港到九龙,只需三分钟就够了。”他想。
十分钟过后,他在北角一家菜馆吃晚饭。
吃过饭,亚杏扭开电视机。荧光幕显出映像时,那是一部国语电影。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节,当然不会对这部电影发生兴趣。
那部国语电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亚杏见到英俊的男人就高兴。
吃过晚饭,回家。看荧光幕上的国语长片时,淳于白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很优美的环境里:有树,树上盛开着花朵,花很香。香气使这个俊美的环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只觉得它有点像公园。他坐在长凳上,亚杏也坐在长凳上。他们并排而坐,好像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看完国语长片,上床。亚杏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在一间没有墙壁的卧房里。这卧房的家具非常现代化,除了梳妆台、衣柜与沙发外,还有一只大床。所有的家具都是粉红色的。她与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没有穿衣服。那英俊男子身上也没有穿衣服。这种情形,与那帧照片中的男女十分相似。那帧照片是她从路旁拾到的。那帧照片给她的印象很深。
在优美的梦境中,淳于白与亚杏坐的长凳忽然变成床了,周围的树没有变。树上有花,花很香。淳于白嗅到的香味,可能是从亚杏身上发散出来的。亚杏刚才还穿衣服,此刻则赤裸身子,没有一样东西比少女的胴体更具诱惑力。淳于白变得很年轻,思想、感受、活力都是属于二十岁的。二十岁的淳于白常做这种事情。现在,他在梦中变成一个年轻人。
这是一种新的刺激,即使在梦中,她也能清晰感到这种刺激,她甚至感到了对方身体上的微暖。对于亚杏,这是前所未有的。她用热诚去接受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她的内心中好像有火球在燃烧。
淳于白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天已亮,伸个懒腰,站起,走去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初阳已击退黑暗。窗外有晾衫架,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稍过片刻,另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它看它,它看它。然后两只麻雀同时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
一九七二年作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四日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