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二年(公元602年)。
秋日的大兴城,偃卧于龙首原下,在暮色里浑如涂金抹粉,大兴宫的崔巍宫阙耸立城中。夕阳依旧,龙首原上的西风长草也依旧,半卧在车辇中的杨坚努力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睑,向车外张望着。
开隋后,龙首原上的驿道曾被翻修过,显得格外平整绵长,笔直伸向不远处的大兴城。
伽罗,你在这里许下的所有誓愿都已成真,我在这里被触动的少年初心也已圆满,而龙首原上那个打马飞驰的紫衣少女却到底去了何方?四十五年的夫妻,二十一年的帝后,而我却仍然痛惜于光阴的短暂,你离去后,大兴宫里只剩下彻骨的冰寒,任什么样的青春和艳丽,都不再能走进我的心底。
杨坚闭上眼睛,再次回想着他无数遍揣摩过的那个夜晚。
西风冷雨,弥留之际,陷入谵妄状态的独孤伽罗谁也认不出来了,她认不出自己的兄弟姐妹,认不出独孤公高颎,认不出自己的儿女,甚至也认不出坐在床边守护数夜的杨坚,却一遍遍在喃喃念诵着什么,杨坚含泪俯耳过去,却听见独孤伽罗低低地说道:“阿摩……阿摩……”
独孤皇后病起突然,两年前被正式立为太子的杨广正领兵出征突厥,虽然得讯后日夜兼程,但还不及赶回大兴城,杨坚只得应道:“阿摩在这里,母后有什么话说?”
独孤伽罗一把抓住杨坚的手,急促地说道:“阿摩,母后身……身后……最不放心的是你父皇,他年纪大、身子骨弱,阿摩,你……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他……”
杨坚老泪汹涌,应道:“是,儿臣遵命。”
独孤伽罗喃喃又道:“我陪了他大半辈子,一……一直以为可以照料到他到老,没……没想到我先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好不放心……”
杨坚哽咽难言,应道:“你放心,伽罗,朕会照顾好自己……”
独孤伽罗似乎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伸手出去,轻轻抚摸着杨坚的脸颊道:“那罗延,原来你还在这里,我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离开我……”
杨坚已悲伤得无法自持,只能拼命点着头。
“皇上,虽然你不是臣妾一开始就放在心上的那个影子,但走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皇上对臣妾千依百顺、宠溺无边,令臣妾满心感激,愧无以报……独孤家遭难,皇上不离不弃,拯独孤家于尘埃;臣妾志报父仇,皇上不惜以身犯险、不惧千夫所指,为臣妾尽灭宇文氏恶贼,令江山改姓;臣妾实有男儿志、家国心,皇上虽心性散淡,却愿以毕生精力为臣妾经营心愿,千载之下,再无深情如皇上者,而臣妾却无以为报……”独孤伽罗的脸上也有了纷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那罗延,你把你所有的时光、守护、心意都给了我,你把你的生命给了我,而我的任何回报,在你的赤诚一片面前,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只惋惜这一生太短,只后悔我的情意太淡,无法匹配你的如斯深情、如此厚意……
“倘有来生,伽罗,你还愿意嫁给那个相貌古怪、性情偏执的那罗延么?”杨坚泣不成声地问道。
独孤伽罗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双手紧紧握住杨坚的双手,点头道:“那罗延,你燃尽自己,给了我如此心满志遂的一生,倘有来生,我只愿追随你天涯海角,照料你、陪伴你、守护你,回报今生深恩厚爱……臣妾的心中,这一生只有皇上,就算是千世万世,臣妾也愿与皇上永相厮守、不离不弃……只愿皇上记着今世的盟约,来生勿误……”
“伽罗,伽罗……”杨坚喃喃地道,“没有什么来世,越国公杨素这一年在外冲风冒雨,为我夫妇在三畴原选定陵址,营建泰陵,地下千年万载,你我从此不再分离……”
“皇上春秋正盛,愿善……善自珍摄……”
杨坚摇头苦笑道:“伽罗,你死了,朕也不愿独活……你放心,再过几天,朕了掉国事宫事,将大位传给阿摩,就来地下找你……”
独孤伽罗渐渐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白的笑意:“皇上,臣妾知道皇上会来,就不怕地下太冷、太黑……”
她注视着杨坚的眼眸渐渐凝固,而那一抹微笑却也凝固在她嘴角,让杨坚仿佛再次看见了当年龙首原暮色中的紫色少女。
仁寿四年,在将独孤皇后葬入泰陵后不到两年,杨坚也在仁寿宫一病不起。
两年来,刻骨的思念将这个年已六旬的大隋天子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在宫中、城外设立多场超度独孤伽罗亡灵的法事,一反俭朴之性,建起了壮丽的禅定寺为亡去的独孤皇后祈福,并招来天下一百二十位有道高僧入寺讲经禳福,每当诵经声起,苍老衰弱的杨坚总会因想念亡妻而泪流满面。
他刻意折损着自己的生命,当知道自己的身体康复无望时,甚至有些兴奋地招来了修建泰陵的官员何稠,反复嘱咐道:“你既曾葬皇后,如今朕也大限将至,望你将朕葬入皇后身边,陵寝永固。”
何稠唯唯,杨坚望着何稠,和床前侍立的太子杨广,半天才叹息道:“朕也知道人死如灯灭,嘱咐这些本是多余,可奈朕绝难忘怀皇后,阿摩,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有没有魂魄?”
杨广不敢多言,谨慎答道:“母后亡故之后,儿臣曾多次得母后入梦,吩咐儿臣照料父皇。父皇,精诚所至,化为魂魄,父皇母后,深情相守一世,将来心魂相念,自会相聚相依。”
杨坚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阿摩说得对,精诚所至,必不相负。你母后魂魄有知,定可与朕再相见于地下……”
杨广望着杨坚那张苍老皱缩的面孔,人们从前都在传说,杨坚是在代替独孤伽罗当这个大隋天子,他不过是母后手中的一个牵线傀儡,可母后故去这两年,父皇处理政事仍是一丝不苟,所作所为无不彰显明君贤君风范,或许,父皇并非没有帝王之才,而是对母后的深情,让他宁愿成全母后“二圣”的睿智名声,成全母后幕后执政的治功。
爱是什么,情又为何物,杨广出身豪门、貌俊多才,自情窦初开以来,遇合女子无数,却从不明了父皇毕生执念于一人的深挚。
是母后果然绝伦出众、无人可匹么?还是父皇过于依赖母后?
杨广望着面前气若游丝的杨坚,有些惶惑,但这惶惑一闪即过,涌上他心头的,更多是纷乱政事带来的焦灼与沉重,杨坚今天上午已下诏令,命百官从大兴宫来仁寿宫入见,要与百官当面辞决,正式下遗诏传位给杨广。
在这个西风流火的暮夏,他,三十五岁的太子杨广,即将成为大隋天子,垂治九州天下。
而杨广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帝位并不稳固。
一母同胞的那四个兄弟,除了因中毒病故的秦王杨俊,其他三人无不对他的龙椅虎视眈眈,蜀王杨秀、汉王杨谅,无不是甲士百万、手拥数十州的诸侯,而废太子杨勇,虽已成庶人,却仍有着独孤公高颎和旧部的拥戴。
杨广踱步到仁寿宫的门外,望着满天血色晚霞,仿佛也看到了大兴城欲来的风雨。
废太子杨勇得知父皇杨坚病危,数次进表求见,却被越国公杨素阻拦,情急之下,杨勇冒险来到仁寿宫外,攀爬到树上大声呼喊父皇,他的嘶吼声被山谷的风送入仁寿宫中,奄奄一息的杨坚询问道:“外面是什么人?是勇儿么?”
守在杨坚床榻边的越国公杨素望了望杨广的脸色,忙进言道:“陛下,听说杨勇被废便已心神丧失,被妖邪附体,常有古怪行为,刚才仁寿宫侍卫来报,废太子爬在树上大声咒骂陛下,言语不堪入耳,皇上病重,不宜再见此怪人。”
杨坚点了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望见面前似乎有一条越来越长的甬道,甬道尽头一片光亮,隐约可见一个曼妙动人的紫色身影……在岁月的尽头,幽冥的深处,青春的一切是幻影再现,还是卷土重来?
仁寿四年七月,隋文帝杨坚崩逝于仁寿宫,十月,帝后合葬泰陵。
杨坚身后,杨广的第一道诏书,便是以奉杨坚遗诏为由,杀死废太子杨勇,天下人言汹汹,都指责杨广假拟遗诏,而杨广不久追封杨勇为房陵王,同时又将杨勇子孙全部流放汝南,并设法除去大半。
蜀王杨秀,早在仁寿二年,独孤皇后身故后不久,便被杨广与越国公杨素以“巫蛊”之罪构陷,虽然杨秀确有凶暴戾厉的一面,但让杨广更感到威胁的,是杨秀手下的雄厚兵力和夺嫡之志。
在无数次暗中进言之后,杨坚对本来就看不顺眼的四子杨秀大为不满,杨素以“奢侈害民”为由进弹章,杨坚下诏调蜀王杨秀回京后入狱,令杨素等人公开审讯。
杨广暗中令人制作偶人,写上隋文帝杨坚、汉王杨谅的名字,丝绳束手,铁钉穿心,埋到华山之下,并以蜀王杨秀之名假作檄文,称欲“清君侧、指期问罪”。
在看到种种假证之后,杨坚勃然大怒,将杨秀与杨勇一样废为庶人,杨秀与诸子同被软禁在内侍省,形同坐监。杨秀愤懑之中,上表求死,杨坚下诏切责,并没有原谅这个古怪的儿子。
杨广即位之后,虽未杀杨秀,却一直软禁着四弟,对他严加看管,直到隋亡。
仁寿四年,杨坚驾崩不久,久有异志、一直在天下精兵之地关中养兵蓄锐的汉王杨谅,迫不及待地起兵作乱。
作为杨坚心爱的小儿子,杨谅已经为自己打算了多年,自二十岁时起,他就以“突厥扰边”为由,让父皇为他发天下民工劳役,修建太原,贮存修缮兵器,又招纳亡命之徒和流民几万人为死士,并收买人心,重用南陈降将。
但这一切都落在杨广眼中,更将五弟视为心腹大患。
杨谅刚刚起兵,越国公杨素便率骑兵五千,攻破蒲州,再率四万大军取并州(太原),杨谅出城与杨素野战,厮杀得血肉横飞,当日战死数万人。
杨谅终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不是那个心狠手辣而又计谋深沉的杨素的对手,他退守并州,在重围中上表求降。
不知何故,对这个犯下谋逆大罪的五弟,杨广竟然网开一面,说念在手足情深,免其一死,在将杨谅废为庶人后,将杨谅父子同时囚禁起来,直至隋亡。
直到真正登临了帝位,史称“隋炀帝”的杨广才发现自己有多孤独,父母、兄弟,全都抛弃了他也被他抛弃。
为了这云顶天上的风光,他已将自己修炼得刀枪不入、深藏不露,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真心真情,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至情至性。
然而那又如何?身为独孤伽罗的儿子,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父皇母后留下的江山大业,除了他又还有谁配得到么?
当然,杨广知道,也有人从没信任过他。
独孤公高颎。
杨广即位后,便拜授高颎为太常,九卿之首,掌嘉礼音乐。
然而杨广发现,自己的所有诏命,这个所谓的“独孤公”都颇有指摘议论。杨广要收集北周北齐的音乐,高颎称之为亡国之乐,上奏切谏。杨广要修长城、建宫室、纵情声色,高颎又对人说“周朝因好乐而灭亡,殷鉴不远”。突厥启民可汗对大隋恭顺,好学汉人礼乐,深得杨广宠遇,在大兴城逗留多年,高颎却说“启民可汗尽窥中原虚实,必为隋乱”,此外,高颎还常常对人抱怨说“近来朝廷纲纪日驰”。
这林林总总,分明都是在对他杨广取代杨勇、执政为帝发泄不满!不仅高颎,贺若弼、宇文弼等前朝老臣也仗着年纪高、功劳大,对杨广并不买帐。
大兴三年(公元607年),深感受够高颎刁难的杨广,下诏以“诽谤朝政”的罪名将高颎、贺若弼等一干开隋老臣下狱斩杀,废除爵位,诸子流放。
在午门外等候死亡来临的那一刻,高颎的眼前,可还曾有伽罗十四岁那年的妩媚笑容闪过么?
而他与独孤伽罗,此生到底是谁负了谁?几十年来的不断追问,可曾有过最后的答案?
直到岁月把青春永远埋葬之前,直到死亡把心灵带向无尽黑暗之前,他们彼此心灵沉默的互质互询,其实从不曾停止。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杨广姨母独孤菩提的儿子、北周世袭唐国公之子李渊在太原起兵反隋,第二年建立唐朝、定都长安。
杨广被叛军捕杀,死于扬州江都宫,他是大隋的第二个皇帝也是亡国之君,这江山得来容易,去得也同样容易。
杨坚身后,他与独孤伽罗子孙大多惨死,皇位之下从来都是烈火地狱,烈火烹油般的富贵,常常也会带来薰人欲呕的血腥。
虽然隋与唐,同样出自独孤信的血脉,但这样的家族接力,肯定是独孤伽罗生前从未想到的。
营建朴素而坚固的泰陵,在三畴原的长草深处,历千古风雨而仍存。
永远的黑暗吞没了一切未知,定格了永远的深情,独孤伽罗,你有过那样轰轰烈烈的一生,地下千年万载,与深情夫君帝后相守,传奇不灭。
大隋皇后又如何,开国之功又如何,五子成人又如何,一生富贵荣耀又如何,或许这一生最堪羡处,只是你的那罗延。
守护你一生、追随你一生不改初心的那罗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