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仁寿宫藏娇

伽罗不禁又想了那个梦境,在杨广降生的前夜,她竟然做了一个金碧辉煌的梦,梦见一条雄壮威猛的金龙长身而起,上摩青天……

那时候,她还只是隋国公的夫人,而生下长子杨勇时,她却什么也没有梦见,如果按史书上的梦兆来定皇嗣,显然杨广更合天意。

“你去见太子时,太子的神情如何?”伽罗在袖子里捏紧了拳头,每当她有所决定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会在袖中握拳。

神情如何?杨素想起了杨勇那一脸的气愤和憎恨。

杨素昨天一大早便去了东宫,杨勇也听到了消息,知道杨素是杨坚打发来查看东宫情形的,所以,杨勇早就换上青衣小帽,坐在“庶人村”的低矮草屋里看书。

他摆着这样哀怨而谦退的姿态,杨素当然不会去看他,免得这情形传入杨坚夫妇耳中,惹起他们的怜子之心。

杨素在东宫的前厅里喝茶、赏画、与手下人闲聊天,就是不肯进后花园看望杨勇,直到下午日已偏西,杨素估计胸无城府的杨勇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带着大批手下,悠悠然举步到“庶人村”去探望身穿平民服色的太子。

从小受人呵护、奉承惯了的杨勇,岂能受一个臣下冷落?

他早已扔下书,一见到杨素,便大吵大闹,杨素却装作充耳不闻,草草停留片刻,从东宫退出。

反正杨勇已经当众发怒、口出怨言,杨素的目的便达到了。

“太子似乎有些怨气,”杨素小心翼翼地答道,“太子陛下一见了臣的面,便痛骂臣只知道有晋王,不知道有太子。太子说,有朝一日……他会让臣知道他的厉害。”

这是什么蠢话?伽罗万分愕然。

自杨勇前年从洛阳回大兴城后,他们母子很少见面,伽罗只听说杨勇还是宠着云昭训,而且秘密答应了阿云,将来一定会立她生的杨俨为太子,并以此为据,册封云昭训为大隋皇后。

——从杨素转述的这句话看来,杨勇也许有些迫不及待了。

难怪去年他会带着所谓的洛阳隐士高德入宫送血书,劝杨坚退位,见杨坚与独孤皇后毫无逊位之意,高德甚至一头碰死碑下,自称要以死谏君……她甚至后来还相信了太子杨勇的解释,以为高德只是个异想天开、想要以妄言求名的怪人,可如今,从太子的言行、从太子的抱怨看来,或许高德入宫死谏,并非只是个意外。

潮湿的带着雨腥气的长风,吹过整座清凉阴暗的文思殿,一道闪电在远方划过,跟着,是一声沉闷的雷响,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

伽罗不禁打了个哆嗦。

难怪高颎总是抱怨东宫的侍卫不够强壮,难怪杨勇这些年忽然改了性情,不再喜欢美女和歌舞,而总是带着手下在龙首原上打猎,并借这个名义买了一千多匹大宛马……原来杨勇早已暗存了一份如此沉重的心思。

“独孤公这些天有没有去东宫?”伽罗的声音有些郁闷。

杨素暗暗忖度着她的心思,奏道:“听说独孤公前天曾在庶人村里与太子交谈了一夜,临走前,向大兴殿方向长叹了三声。”

这和李圆通密报的消息是一样的。

因为一直怀疑着杨勇,伽罗在东宫里埋下许多耳目,够了,她再也不想听那些秘报了,没有一次,杨勇的言行不令她心生恐惧、愤怒和忧伤。

“越国公。”

“臣在。”

“你多年来对本宫和皇上忠心耿耿,这份精忠体国之情,令本宫深深感动,本宫要重重赏你。”

这分明就是太子废立的前言了。

杨素兴奋地支起了耳朵,却见伽罗拖着有些艰难的步伐,走至风急雨密的廊下,良久才道:“独孤公深失本宫之心,他私欲当头,忘记了一个宰相应有的责任……越公,你今天晚上就亲自挑选两百名最精干、忠诚的侍卫,守在大兴殿和东宫之间的宫道、门户边,等皇上从仁寿宫回来,本宫会将这些事好好回奏皇上。”

杨素故意迟疑一刻,才躬身答道:“是。”

昨天晚上,杨坚在仁寿宫听了杨素的禀报后,比伽罗更怒形于色……杨勇的地位看来是风雨飘摇,难以长久了。

杨素不觉得有什么好自责的。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作为,功在千秋、利在社稷,他觉得自己不但对得起杨广,更对得起杨坚夫妇。

杨勇,他怎能和雄才大略的杨广相比?

杨广,这位相貌俊雅、才干出群、心胸非凡、名望日隆的年轻皇子,如果能成功地取代杨勇,一定会开创出罕见的盛世。

“庶人村?”蜀王杨秀正在饮酒,听得这件奇事,放下酒杯和割肉的银刀,仰天哈哈大笑道,“杨勇既然甘当庶人,那就怪不得孤了!”

他把酒杯往地下一掷,显然有些惊喜。

蜀王宫里,宦官侍卫众多,比太子的东宫要多十倍。

这些宦官都是蜀王从旁边州县捕来的山獠野人,前两年岭南獠人作反,都督益州等二十四州军事的杨秀带兵前来平叛,大兵到处,獠人无不束手就拎,献俘无数,杨秀便选了很多雄壮之士,净了身子,入宫充作杂役。

杨秀今年才三十出头,他相貌雄壮魁伟,胆气雄豪,美须髯,多武艺,颇有乃祖杨忠的风采。

靠山王杨林对这个侄儿颇为欣赏,认为他膂力过人,堪称宗室诸王中武勇第一人。

如今天下平定,杨秀总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长期在蜀王宫里饮酒作乐,蜀地素来丰饶富裕,凡有朝廷来使,杨秀一律结以深恩重贿,所以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他说话。

尽管杨秀已麾下拥兵二十万,秦王杨俊病废之后,他还兼领杨俊并州的二十万军马,可兵部侍郎元衡出使蜀地之后,与杨秀深交,竟然还上表请求给杨秀再扩大部属、增加官佐,说他是大隋的西北屏障,不得不倚重,这下,令晋王杨广和越国公杨素全都警惕起来,杨秀仗着战功和军势,只怕也在垂涎杨勇那早就坐不稳的太子之位了。

杨秀可不是杨勇那样软弱无刚之人,他完全是一只猛兽,加上四十万军马在手,一旦起了异心,就会成为没有缰绳羁绊的噬人猛虎。

因此杨素连上几次奏表,分了杨秀的兵势,杨俊遗下的并州大总管一职,也由靠山林杨林代劳。

杨秀大感不满,这两年索性在蜀地花天酒地,宫室建得一座比一座奢华,车马服饰,比太子杨勇华丽得多,比皇上御用的也华贵得多,出门打猎时,甚至还敢乘用六马规模的天子安车。

杨秀站起身来,望着自己高大深阔的宫殿,有些愤懑地对身边的行军司马万智光说道:“哼,孤身为二圣的第四子,却是最像祖父的那个,这些年来,在大隋西北边陲建功无数,父皇母后却不以为念,只顾着宠爱那个只会写诗矫情的杨广。我九岁便外出随军打仗,从不避刀矢,心中只有大隋的江山、大隋的社稷,只有父皇和母后,难道就因为我不如二哥杨广能说会道,不如他脸皮厚,整天泪眼婆娑地对着母后,装成母子情深,就因为我不如五弟杨谅会撒娇博宠,不如他一把年纪仍在父皇膝前装作孩童,就活该受他们冷落么?”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殿角,拿起弓箭,往面前的人形鹄的上引弓而射。

殿角一共放了三张鹄的,杨秀命了高手匠人画了偶人形象,面貌分别与太子杨勇、晋日杨广、汉王杨谅相同,三人身穿朝服,双手被丝绳所束,铁钉穿心,项戴枷锁,看上去全是罪囚模样。

杨秀连发三箭,正中三个木偶前胸,那三个偶人身上衣饰破烂,满是刀眼箭孔,显然杨秀不是第一次拿他们出气。

万智光见杨秀又不高兴,知他脾气暴虐,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杨秀刀下之鬼,忙小心翼翼地道:“蜀王殿下,殿下上个月吩咐之事,小臣已经全都办妥。正是因为小臣将相士王辅贤派到东宫,还让人到大兴城去散布流言,说有白虹贯穿东宫之门,太白袭月,是皇太子废退之象,此刻,这些话不但传到太子和晋王耳中,只怕也传到了二圣耳中,京中百姓人人传说,认为太子即将被废黜。”

杨秀笑道:“此计甚妙,大兴宫里,孤也派人传了流言,父皇向来崇佛,相信异征异兆,这次天象示警,不容他不相信。对了,万司马,我们此计扰乱京城,让太子被废,倘若有成,母后最偏疼二哥杨广,万一立他为皇嗣,我们岂不是替他人做了嫁衣,功亏一篑?”

万智光忙禀报道:“回禀殿下,臣已经想到此事,所以还在外面散布了其他流言,说蜀王殿下骨相清奇,绝非人臣之象,又授意其他官员上奏,说青城山挖出古碑,碑文显示此地将出圣君,殿下的蜀王宫就在青城山山下,非殿下还有谁能称得上圣君之材?”

杨秀大喜,道:“不错,不错!万司马办事得力,明日孤必重重有赏,哼,太子大势已去,不足为虑,这晋王杨广、汉王杨谅,一个得母后宠爱,一个得父皇偏袒,孤必除之而后快。你去青城山求两道符,求华山的慈父圣母开化孤那对冷心肠的父皇母后,让他们心中以后只疼我一个儿子。对了,你再请华山神兵九亿万骑,收杨广与杨谅的魂魄,闭在华山之下,不让他们魂魄开散,免得他们二人敢起野心,跟我争夺太子之位。”

杨秀素来相信邪魔外道,到了蜀地后,这里偏僻落后,巫祠风俗仍重,他就越发信上了求神问道。

“是。”万智光赶紧答应道,“臣即刻去办,上次臣已经造了谶言,说木易禾乃当为天子,以当八千年皇运,还说吉祥之兆出于蜀地,想必这些谶言早已天下流传、二圣耳闻,太子更是提心吊胆,甘为庶人。如今,只要我们再求符派神兵收走晋王、汉王魂魄,这太子之位,不,天子之位,除了蜀王殿下,还有谁能担当?”

杨秀听得大为开心,笑道:“木易是杨,禾乃是秀,我杨秀当为天子,本来就是上天注定之事,哈哈哈,办得好,万司马这事办得好,明日孤重重赏你金银财宝!”

万智光跪下谢赏,连连叩头道:“多谢殿下厚赏,臣当造更多的谶言,找更多的天象,来增添二圣疑心,早日废黜太子、扶持新君登基!”

杨秀手抚美髯,仰头大笑,洪亮的声音甚至振动了殿顶的梁柱和檐瓦。

杨坚一天一夜没回来,习惯与杨坚同睡一衾的伽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从今年春天开始,杨坚养成了每月必去仁寿宫一次的习惯,留下伽罗在大兴城里料理那些没完没了的政务、宫务。

侍女们知道皇后没有入睡,在外室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踮着脚尖。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伽罗索性披衣起身,由后门走至院落里,她独自一个人凭在树荫沉森的栏杆下,望着天空上那轮小而白的秋月,月轮边,星星万古永存,而自己却已经从当年的如花少女,变成一个双鬓星霜的老妇。

伽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夜景了。

近二十年来,她的夜晚都是在批折的书案上度过的,从前明亮而美丽的眼睛,永远带着睡眠不足的黑圈。

“她美不美?”忽然间,身后有人推开了门,响起一阵衣裙的窸窣声,竟是两个文思殿的少年侍女缓步走出来,她们一个穿着淡黄色小垂手绣衣,一个穿着水红色细绢折裥裙,在廊下举扇看月。

这句问话让伽罗毫无由来地感兴趣,站在树影深处的她,悄悄向回廊转角退了一步,没入了深黑的夜色。

默坐在暗处的伽罗,有些欣赏地看着庭院里那两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子。

她们都是侯门千金,选到宫里当两年差,就会嫁给家世相同的王孙公子,一辈子安安乐乐当着贵妇。

比起这些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伽罗有一种虚度青春的感觉,她在这个年龄时,成天只想着怎样报复家仇国恨,心存高远,很少会想起自己也是个仪态万千的女人。

穿着水红绢衣的侍女向左右看了看,确信周围无人,才轻声笑道:“当然美貌,说起来你也知道,那人就是叛将尉迟迥的孙女儿,叫尉迟绿萼,三年前在我们文思殿当过差,那时节你还没进宫呢。不知道为什么,只当了五六天的差,皇后就把她打发到仁寿宫去了,听说,自从今年春天皇上在仁寿宫里又遇见了她,忽然就动了心,万分眷恋,当真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连皇后当年只怕都没受过这样的恩情……”

这个伶牙俐齿、消息灵通的侍女说到这里,忽然谨慎地停住了口,旁边那个黄衫侍女早已听得痴了,连忙推她道:“偏你会卖关子,人家正听得入神,你又打起哑谜来了。快说下去,皇上怎么宠她?皇上四十年来,心里只有我们独孤皇后一个人,想不到,他这么老了反而会去喜欢另一个年轻女人,唉……”

她大叹一声,似乎深有为独孤皇后不值的意思。

红衫侍女笑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没见杨相爷,家中的歌姬舞女,成百上千,比起那些王公大臣,我们皇上就算不好色的了,说也是,皇上年龄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忽然喜欢起尉迟家的女孩子?你说,尉迟绿萼和从前的尉迟皇后是堂姐妹,尉迟皇后又和乐平公主共侍一夫,这皇上不是和自己的女婿当起了连襟么?”

她吃吃笑了两声,黄衫侍女听她联想得有趣,也笑道:“要是这么说,皇上还算是给尉迟迥这个大对头当了孙女婿呢。男人当真重色不重情么?皇后待皇上那样体贴入微,皇上竟然还要偷偷与别的女人相会,姐姐,我想一想也寒心,为什么但凡有点钱财和地位的男人,都是三妻六妾,见一个爱一个的?”

红衫侍女摇了摇头,也陷入一种深沉的忧郁中,叹道:“我也不知道……也许独孤皇后太强了,又对皇上太体贴关切,所以皇上反而想和一个头脑简单、才能平平的女人在一起。”

伽罗已经无法再站起来,她头脑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周围的一切都在变黑,又变亮,再陷落下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图景。

她伸出手去想摸索着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

哦,不,有一枝虬劲的梨树枝干伸在了她面前,伽罗死劲握住那粗糙的树干,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戳破了她的手,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滴坠落下来,隔着纱衣,落在她的膝上,只有这瞬间的剧痛让她感到,自己还活在世间。

“皇上好像重新回到少年时一样,骑马时,将尉迟绿萼拥在胸前,在骊山脚下驰骋,在她面前射箭、舞剑,甚至会情不自禁,当众和她亲热……听说还曾赏过一斛指头大的明珠给尉迟绿萼缀一件珍珠披肩,说是在月下看美人穿珍珠衣特别美,咱们皇上是个节俭人,对独孤皇后都没这么大方过,那年突厥使者来,送了独孤皇后一筐上好的东珠,皇上竟然将它折变成了军费。”

她们说的是谁?

是她的丈夫,是大隋的帝王杨坚么?

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伽罗无法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

多少年了,她一直以为杨坚在深沉而真挚地爱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深情,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每天站在这个平庸的男人身后,枯尽自己的才思和能力,为他打理国家大业?

如果不是因为杨坚那样真诚地爱过她,曾被独孤信视为“绝代女子”的伽罗,怎么可能无怨无悔为杨坚生下八个出色的儿女,鞠躬尽瘁地抚育着这些出色的孩儿?

没有她这些年的付出,杨坚怎么能够坐上这令天下英雄虎视的宝座,杨家的列祖列宗又怎么能够入主大兴城的皇庙?

没有她,杨坚从何得到这五个秀才出众的儿子?

难道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不但不能令他满足,反而会令他对自己心生厌恶?令他一心想逃离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

伽罗听见了泪水坠落在绸衣上的“沙沙”声,真好,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她以为自己在这样苍老的年龄,已经会波澜不惊。

她这样地恨她,恨那个眼神里充满魅惑力的女子,那个出自尉迟家的叛臣之后。伽罗用力折断了手中的树枝,缓缓站起身来,在那两个悠然回首、被声响吓呆了的侍女的目光中,转身走进殿门。

伽罗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守到了天亮,今天是休沐日后第一天上朝的时间,杨坚带着满面的疲惫,走进内室,一边更衣,一边微笑着摸了摸伽罗还未梳起的头发。

伽罗忍着心下的厌恶,尽量不失礼节地扭过了脸。镜中映出身后这个男人满是皱纹的笑脸,昨夜,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丈夫,就是在一具年轻温热的身体边过的夜么?他就这样轻易地背叛了自己?背叛了他忠贞而深情的妻子?

“臣妾不大舒服,今天就不陪皇上去大兴殿了。”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气恼。

杨坚关切地问了她两声,又一迭声地命人去请萧太医,这才离她而去。

等杨坚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伽罗一任落寞堆满了脸颊,冷冷地吩咐贴身侍女道:“叫李圆通给本宫备十辆车,大兴宫里的女官,挑三十个身强力壮的,随本宫去仁寿宫。”

侍女们都明白独孤皇后的愤怒,她们对视一眼,默默按皇后的吩咐去办。

除了生病外,伽罗这还是第一次没陪着杨坚去上早朝,仁寿宫在骊山脚下,宫中有温泉和森林,修建得十分气派,里面装饰得美轮美奂,据说前朝的任何宫殿都比不上它的庄严华丽。

“将尉迟绿萼拖出来!”在前殿的黑漆屏风里,伽罗看见一个腰板挺直的老妇的身影。她已经老了,是的,她的容颜无法和年轻少女相比,可任何一个女人也别想夺走她的丈夫,别想和她独孤伽罗一较高下,杨坚是她的,无论他是随国公,还是大隋皇帝,他始终都是她的,他是她一手造就的帝王!

尉迟绿萼被健壮的女官推倒在地,却平静地仰起了脸。

几年没见了,伽罗没有想到,尉迟绿萼会变得这样静雅柔和。一瞬那间,伽罗竟生出几分垂怜的意思。

尉迟绿萼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烟视媚行的女子,毫无风骚和娇艳可言。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的?”伽罗背对着她,负手冷冷地问道。

尉迟绿萼将肩头被撕碎的纱衣理好,站起身来,异常平静地答道:“三年前,我只是一个渴望富贵荣华的女子,而这三年里,我见到了在万善尼寺出家的姐姐尉迟炽繁,才第一次知道,独孤皇后原来这样恨我们尉迟家的女人。”

“那又怎样?”伽罗冷笑一声,原本存于心底的一丝怜惜,登时化为乌有,“你姐姐本来是周宣帝宇文赟的侄媳妇,就是因为相貌生得美,才害得丈夫一家家破人亡,她不说为丈夫殉节,反而心甘情愿地侍候起宇文赟,那已经毫无贞德可言……你祖父不但不敢对荒淫无道的宇文赟进谏,反而进表谢恩,为了尉迟家的富贵荣华,宁可容忍这种不伦之恋;当今皇上圣德明明,你祖父反而起兵造反,你们尉迟家,原本就罪不可贷。”

“可这些,和自幼生长深闺的我们姐妹有关系么?”尉迟绿萼依旧宁静地注视着伽罗,似乎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死期临近。

“你不贞的姐姐逼迫了杨丽华的皇后之位,害得本宫在天德殿叩头流血,你说,本宫如今没有杀她,反而让她在万善尼寺清修,算不算得上宅心仁厚?”伽罗转过脸来,眼神锐利得有些摄人,“你勾引了皇上,让皇上几乎为你荒废朝事,让年轻时与本宫在白杨树下共誓‘二人同心,誓不生异生之子’的丈夫,背叛了当年坚贞的誓言,像你这样的女子,本宫恨不得生食你肉!”

伽罗声音里的怨毒,让尉迟绿萼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她从没有想过,这位看起来精明过人、为人宽厚的皇后,竟也会有怨妇的口吻。

“可是皇后,你以为,皇上愿意一辈子当一个被你操纵的木偶?”尉迟绿萼冷笑着,摇了摇头。

她声音中的垂悯意味,反而显出一种令伽罗难以承受的尖锐。伽罗难以忍受心底忽然泛上来的疼痛,闭上眼睛,向空中茫然地挥了挥手。

“我真心喜欢皇上,皇上也真心喜欢我……皇后,你真可怜……”尉迟绿萼的话还没有说完,三四名身高力大的女官已经揪住她的发髻,将她横拖了出去,另一个女官手持着长长的白练,紧跟在后。

殿外,只沉闷地响了几声,就变得了无声息。

伽罗颓然跌坐在胡床上,用手支住了额头。她自幼诵读佛经,平生最不愿伤害人,连每年大理寺决狱时,她都会为之泪下,并一日不食,可今天她却等于是亲手杀死了一个柔弱而美丽的女子,她的心在紧缩……

杀了尉迟绿萼,杨坚曾经的背叛就能被洗涤干净么?

不,永不能,这垂暮之年的伤口,将在她心底永不能愈合。

也许,她只是将对杨坚的怨气迁怒于尉迟绿萼,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一生中充满了不幸,可她却敢嘲笑大隋的皇后,敢在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后面前表现出爱情的骄傲……

是的,伽罗扶着痛楚欲裂的头,真真确确地发现,自己真可怜,自己付出了一生,到底又曾得到过什么?

儿女么?儿女们都迫不及待地要疏远她。

杨坚么,杨坚早已不甘也不愿被自己“操纵”,他明知她总有一天会发现尉迟绿萼,却敢半公开地与她同宿双飞。

高颎么,也许他现在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杨坚的车马停在仁寿宫的内殿门前。

他分明觉出了几丝异样,到底是沙场身经百战的大将出身,杨坚环顾殿门内外,并未看到车驾,可门前原来闲散出入的宫人一个不见,沙地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车辙,他不禁惊诧地问道:“是谁来了这里?”

李圆通从殿外柱石闪出身来,无言地注视着杨坚。

杨坚登时醒悟了过来,手指有些发抖,颤声问道:“是……是皇后?”

李圆通依旧无言,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丝说不出的郁闷与同情。

杨坚更加心惊肉跳了,他压低声音问道:“那她怎么了?”

孤苦弱小的尉迟绿萼,怎么可能是伽罗的对手?就像是高山面前的一粒微尘,巨人面前的一只蝼蚁,伽罗随随便便伸出手指去,就可以碾碎她那条微不足道的小命。

“皇上问的是哪个她?”

杨坚突然想起来,李圆通一直都是伽罗的亲信,就像高颎也自始至终都是伽罗的心腹,他们二人,表面赤胆丹心,忠心不二,可他们忠的是独孤伽罗这个皇后,而不是杨坚这个皇上,所以李圆通才敢瞒上不报,擅自跟随独孤皇后来到仁寿宫。

李圆通眼中的郁闷与同情,当然也是为独孤皇后而发,不是为杨坚,更不是为尉迟绿萼。

“朕问的,是尉迟姑娘。”说完这句话,杨坚便后悔了,还用问吗?看李圆通脸上的神情,他也该知道,尉迟绿萼绝无好下场。

仁寿宫前殿的殿角,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裹,用草席捆绑得紧紧的,杨坚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包裹,只见草席上已渗出了血渍,在地下流下几摊血迹。

独孤伽罗注视着杨坚沉重的步履,他脸上的悲恸之情令人震愕。

杨坚是个清心寡欲、不喜欢流露情感的男人,即使与她夫妻多年,对她的深情厚意,也是行动多于言语,可此刻,这个老去的天子眼中,分明有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尉迟绿萼,她不仅拥有过杨坚的身体,她还走进了这个男人的心底……

“你……你杀了她……为什么?”杨坚头也不回,呼吸沉重地问道,“她不过是仁寿宫的一个宫女,年少无知,是朕喜欢她,朕挑她来侍寝,朕当了这么多年天子,从来没有亲近过除了皇后外的其他女人,可朕一看到她,就动了心,朕知道自己对不住皇后,可情牵于心,身不由己……”

杨坚望着那具有尉迟绿萼形状的草席,惆怅难言。

他宠幸这个年少娇媚的女人不过三个月,连名分都没给过她,她也从来没向自己这个大隋皇帝索取过什么。

“皇上,臣妾初嫁皇上之时,便曾说过,这辈子,臣妾容得了夫君的平凡无能、庸碌一生,容得了夫君的到处征伐、不能顾家,也容得了夫君的升沉荣辱、前途难测,无论如何,都会誓死不离不弃,可臣妾只容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夫君的背叛。”独孤伽罗强抑心底怒气,镇定地回答道。

独孤伽罗坐在殿内的胡床上,望着地下那个人形的草席。

杀了尉迟绿萼,也无法尽除她心头怒气,棍杖只能销毁这贱婢的形骸,却无法销毁此刻横亘于她与杨坚之间的巨大阻障。

她曾以为她放在心底不忘的那个人,才是她一生至爱,可直到昨夜,从侍女的议论声中得知杨坚竟然在垂暮之年另有所爱,伽罗才觉出一种天崩地陷的滋味。

有的爱,无影无形,无声无息,从不轻离一步,甚至让人从来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会在心底留下刻骨的思念,不会让人牵肠挂肚、患得患失,正因为它已经融入她的家常生活,成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她的肝肠肺腑。

所以一旦有失,那岂止是伤筋动骨,根本是生不如死。

她与杨坚,早已浑然一体,不分你我。

而杨坚,却在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年纪,非要固执地离开那个多少年来同生共死的老妻,渴盼去眺望新的风景。

纵然容颜已老、芳华已逝,可是那罗延,世间聪慧女子如我,世间挚爱你如我,你还能寻得见第二个么?

“伽罗……你知道吗,直到遇见这女子,朕才知道被人仰视的滋味……哪怕做了皇帝,在你眼中,朕也看不见嘉许和欣赏,只看得见你的怜悯、你的俯视、你的高高在上……”杨坚怔望着草席中那具尸体,那是前几天还在他身下娇喘吁吁的女人,那曾是一个多么美好单纯天真的年轻生命,“朕也是男人,也是天下万人景仰的将军,是四邦朝贡的圣人可汗,可朕在你面前,却像一个听呵的奴才、受挟制的傀儡,每当朕在朝堂上手足无措,只能听你的意见下诏,还要强装欢笑地说‘皇后意见、每与朕合’时,朕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谁都知道朕不学无术、粗鲁无文、见识浅陋,完全因为有了皇后提点,朕才能宾服天下、号令群臣。伽罗,就算是这样,就算天下人都笑话朕是个木偶皇帝,朕也不在乎。朕从十七岁那年第一眼见到你,便愿意用性命、用一生守护你、敬爱你,件件事朕都依顺你,你要复仇,朕为你联络众臣、结亲宇文家,你要夺位,朕为你不惧骂名,杀尽宇文氏,改朝换代,你要什么,朕都依你,可是,朕对你的心,这辈子你从来不在乎,你心底,只有你的昭玄哥,那朕的这一生,又算什么?朕日夜辛劳、忍辱负重,承你颜色,盼你欢笑,你的心底,却住着别的男人……”

“皇上,臣妾的心底,从来就只有皇上,怎么可能还有别人?”没想到杨坚居然是这么想的,居然认为自己这辈子深沉恋慕不舍的人,会是高颎,伽罗含泪分辩道,“臣妾此生对皇上忠贞不二,善侍公婆,生儿育女,辅君听政,照料后宫,任劳任怨,从无二志,皇上怎可随意猜疑臣妾?”

“猜疑?那日你在文思殿对高颎说,这一生,朕从未走进你的内心深处,在你心底永远都是高颎的影子,是高颎不要你,他不肯娶你,是独孤信大人不让你嫁高颎,你才嫁给了朕这个傻瓜!”杨坚回过脸来,嘶吼着说道,“你对高颎说话的时候,朕就在屏风后不远处,到了这个年龄,朕才明白过来,当年的独孤伽罗,嫁的不是那罗延,她嫁的是秦州军的统帅,嫁的是杨家的爵位,好伺机重掌兵权、替父复仇、征服天下!伽罗,你的心太深了,朕看不懂,朕只能看懂尉迟绿萼这种无知无识的简单女人的心,可你不爱朕,又不肯放走朕,朕这辈子,就是你捏在手心玩弄的一个小丑!”

独孤伽罗泣不成声,道:“皇上,那天臣妾只想跟高颎斩断旧日牵念,彻底诀别旧情,一时失言。可是皇上,这么多年来,臣妾守在你身边,牵挂皇上的起居寒暖,生养八个孩儿,跟随征伐巡游,三更起床,在凝思阁后听政,子夜入睡,在文思殿里批折代劳,政事宫事,一手操持,处处为皇上着想,事事为皇上筹划,这些辛苦操劳的日日夜夜,难道是假的吗?难道都是臣妾伪装出来的吗?臣妾心里没有皇上,怎么会甘心情愿,把青春芳华全都付给你、付给杨家、付给大隋天下?”

杨坚望着地下染着血污的草席,脸上惨然变色,几乎痛楚得说不出话来,仍摇头道:“朕不信,朕再也不信你了!”

独孤伽罗哽咽难言,昏花的泪眼凝注着杨坚。

当着众多侍女和宦官们的面,杨坚颤抖着手,直指着伽罗那张充满疲惫神色的脸,半晌,他才脱下身上的天子朝服,摘下头顶的天子琉冕,将手中玉笏放在地下,轻声地道:“伽罗,这是你给朕的,江山,皇位,朕都不在乎,你给不了朕的情意,朕以后也不在乎,从今而后,你就当这个世上没有朕,没有那罗延这个人。”

“皇上……”独孤伽罗扑上前去,想挽住杨坚的衣袖。

杨坚深望她一眼,决绝地转过身去,他只穿着一身白纱单衣,大步走下台阶。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天上开始飘起绵密的雨丝,落在仁寿宫富丽堂皇的殿宇上,那层层叠叠的高挑檐牙直堆向天边,直逼着铅灰色的层云。

殿下,有一匹无鞍马正在闲步。

杨坚急步过去,翻身上了那匹无鞍马,冒着秋雨,独自冲出了仁寿宫,驰往骊山深处,不知去向。

“李圆通!”独孤伽罗哭着喊道,“还不带人去拦住皇上!”

“是!”李圆通领命而去,刚下得两步台阶,独孤伽罗又喝止道:“回来!”

李圆通又赶紧返身,独孤伽罗拭泪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找到皇上,他也不肯轻易回来。你一面带人去找皇上,一面派人到长安城里,将此事告知独孤公和越国公,让他们二人一起去找皇上,只要找到皇上,就好言相劝,让他先回宫再说。”

“是!”

望着这阴沉的天空,独孤伽罗又习惯性地想了起来,杨坚天生腹胃不好,一旦受寒就容易生病,绵密的雨中,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只怕会淋坏了身子。

夜已经深了,侍女们有些紧张地在帘外来往着,不时打量一眼纱帘后的独孤皇后,她托着头,寂寞地坐在文思殿的胡床边,看情形,似乎是睡着了。

没有一个侍女敢走近她身边,皇后是这样苍老、这样疲倦,她已经不再试图挣扎着掩饰自己的年龄了。

她那张嘴角下垂、皱纹丛生的脸庞上,已经几天没见到铅粉和胭脂的影子了,这放弃了容颜的老女人,如此孤单,蜷缩着身体,托头坐在胡床边,身侧的书案上,是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奏章、佛典、史籍。

这些出身宦门的大兴宫侍女们,从没有见过比伽罗还酷爱读书、还擅长国事的女人。然而这一切才能,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用处?

“独孤公来了。”一名侍女微微屈膝,在帘外轻声禀报,她不能确定独孤皇后是睡是醒,因此又将声音放大了一些,重复地说道,“圣上,独孤公求见。”

“叫他进来。”伽罗的声音是那样索然干枯,原来她没有入睡,她只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云冈石窟的佛像一般,凝固在胡床边。

来通报的侍女,偷眼看了看伽罗,不禁微微心惊:枯坐了一天未进饮食的独孤皇后,似乎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机,她看起来是那样绝望,绝望得甚至异常平静。

高颎掀开帘子时,刹那间产生的感觉,与那个侍女毫无分别。

伽罗这是怎么了?像她那样强大的一个女人,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就为了杨坚喜欢了另一个年轻女人?

他几乎难以相信,向来追求完美、心存高远的伽罗,却会为了一个变心的丈夫心碎,原来,她并不是只懂得江山社稷。

“回禀圣上,皇上已经在回宫的路上。”高颎很小心地措着辞。

他不知道该同情谁。

伽罗么?

她已经牢牢控制了杨坚一辈子,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无法忍受这种完全听命于妻子的生涯,杨坚常常在大臣们面前笑谓“皇后之意每与朕同”,可在高颎看来,杨坚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自己的主见?他嘴里说出来的,全都是伽罗的心意和想法。

同情杨坚么?伽罗已经鞠躬尽瘁,为杨家当年的恩情付出了一生……

伽罗老了,自己也老了,可同样人到暮年的杨坚,却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叛逆劲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个相貌严肃而内心热烈、气派俨然而才干平平的帝王,与伽罗同富贵共患难了一辈子,几十年来一直都服服帖帖地按着伽罗的意志生活着。

没想到,年届六十岁时,他却迫不及待地要甩脱伽罗的影子,打算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身上重新找回自己。

“他去了哪里?”伽罗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是忧是喜,但她原本黯然失色的棕黑色眼眸,却明显变亮了。

“皇上单人匹马从华林门出来,连路都没有看,一口气奔入骊山里二十多里……圣上,臣和杨素找到皇上时,他满身都是泥浆,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冷雨。”高颎有些怜悯地说着,他的这份怜悯,却不是为杨坚而发。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岁月,在那个下着雨的初春,在像文思殿前院一样飘满雪白梨花的大司马府,年轻的穿着白色夹领绣襦的伽罗,在走近自己身边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就那样将她和高颎的朦胧情怀放弃……她嫁给了杨坚,这一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想不到杨坚会这样狼狈,伽罗的眼睛潮湿了。

这样阴冷的雨天,白发萧然的杨坚却在荒林古道上浇着冷雨,到处奔走,哪里有半点帝王的尊严和体面?自己是不是将他逼得太过分了?

和自己成亲这么多年,杨坚从没有违背过一次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对自己恶语相加过一次,无论是国事、宫事、家事,杨坚都唯自己命是听,虽说这一半是由于杨坚身无长才,可另一半,也是因为他对自己从少年时起就敬爱有加……而自己,却从不能以同样的热烈情怀回报他。

也许,那天尉迟绿萼说得对,她和杨坚才是相爱的,而自己呢,也许终此一生,只是将杨坚视为一个可以并肩奋斗的盟友。

“你们见到皇上时,他说了些什么?”伽罗强自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绪,淡淡问道。

高颎心情复杂地抬脸看着她,半天才道:“皇上什么也没有说,他在林下勒马伫立良久,只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他不敢将当时的真实场景转告伽罗:高颎和杨素追赶到杨坚时,杨坚正神情痴怔地立在林下,眼睛注视着细雨中无边的暮色,耳朵似乎在倾听什么来自天外的声音,周围杂树古木,森森逼人,林中卷来长长的风啸声。

杨坚几乎一看到他们,就近乎崩溃地呜咽起来,道:“贵为天子又有何用,朕连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朕还比不上一个平常的农夫,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杨素默然,高颎只得勉强开口劝道:“皇上,皇上岂能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就放下国家大事不管?大臣们此刻还在大兴殿等着皇上归来听政。”

也许是他诚惶诚恐的态度感动了杨坚,杨坚这才收了眼泪,长叹一声,垂头不语,听话地跟着他返回大兴城。

杨坚为什么在林下伫立良久?伽罗不想明白。

他真的爱那个年轻静雅的女人么?如果他对自己爱意已逝,就算撵走大兴宫所有的年轻侍女,他的心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呵,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她还愿意那样尽心付出么?伽罗有些昏乱地想着,自己也许是个苛求尽善尽美的女人,所以杨坚和孩子们才会害怕和自己在一起,害怕那种强大的压力,可自己有什么错?

眼见伽罗眼中蕴泪、神情恍惚,高颎垂下眼睛,淡淡地道:“皇上即将返回大兴宫,他……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了。”

“哦,”伽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顺手拾起书案上的一方丝帕,坦然拭去了眼泪,吩咐道,“来人,在前面的花厅备宴,准备两坛最好的蜀酒,本宫一来要给皇上压惊,二来要重重感谢两位宰相。”

她脸上毫无怨恨和气愤之情,整个人也有种烟消火灭的颓废感。

高颎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伽罗会在一天之内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么?在伽罗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的脚忽然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去,一直留意着的她的高颎,手疾眼快,连忙从后面扶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伽罗有些发怔地靠在他的臂膀间,没有站起来,而高颎也没有拿开自己的手。

在从前,在那永远春光明媚、月色静美的少年时,他们也曾站得很近很近,甚至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伽罗没有一次像这样依偎在他的怀中。

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阻隔着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在那时,伽罗曾经毫不怀疑,自己会嫁作高颎的妻子,而高颎也曾误以为,自己会和从小一起长大的伽罗共度一生。

有什么使他们彼此错过了呢?是什么使他们这一生永不能抹去这咫尺间的距离?是父命么?是天意么?还是那少年时的轻狂?在那时候,高颎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仕途,伽罗也同样充满了雄心。

“伽罗。”忽然间,高颎喃喃地低唤着。他俯视着伽罗那微现花白的发髻,这一生,他几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而他们俩互相却充满了疑忌,互相礼貌而客气,客气得像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

五十多年过去了,龙首原上的黄昏仍然平静绚丽,但他们却再也无法重新走回去。

伽罗没有说话,她扶着高颎的胳膊,试图将他推开。

他呼唤她时的声音,依稀仍带着几十年前的情怀,而她却永不能再回应这呼唤……

一个人到底能有几个人生?她已经无法再前往那大司马府的梨花里寻找失落已久的少年心绪。

“伽罗,我听说,你因为章姬生子而厌恶我……可你见过章姬么?”

他怎么会在此刻提起这种不合时宜的话头?伽罗扫开了他的袖子,一言不发地掀起了纱帘,抬步向前院走去。

“她长得很像你。”高颎没有注意到,他和伽罗之间已经有一幅纱帘在轻轻飘动了,一向自控力很强的他,此刻却茫然地说道,“她长得很像少年时的伽罗,那个大司马府的七小姐,她美貌、骄傲、严厉而才华出众,她是这样一个出色的女人,这一生失去了她,而我要到现在才能觉出疼痛……”

伽罗不禁又踉跄了一下,她无法判断自己此刻的迷乱心情,贵有天下又有何用?她的这一生,过得是如此荒冷,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次,便已经白发萧然。

她辜负了自己,更辜负了高颎,当年,在龙首原的黄昏里,他一向冷漠忧郁的眼神,曾在注视她时,忽然间变得那样迷醉……

那个刹那永存在她的回忆中。

而眼前,却只有杨坚是她唯一的期待。

那罗延,岁月静好,我想要的一切,你都给了我,我能给予的一切,我都已倾心倾力付出,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比四十年来的相伴相依、同沐风雨更珍贵。

你与我,早已不再是两个人,你的灵魂中有我深种的坚忍与明识,我的心底,永铭你无言的依顺与宠溺,你怎么可能随意再远离我,抛弃我,屏蔽我?

这世上我能放开一切,唯独不能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