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庶人村

深秋季节,大兴宫文思殿的院子里,飘满了黄绿相间的白杨树叶。

穿着一身白袍的独孤伽罗,有些落寞地坐在后殿的静室里。

这间静室是杨坚平时读经的地方,架上堆满了石刻佛经,有些是大兴善寺的住持灵藏大师刚刚从梵文译过来的。

“阿难,当知因爱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护。阿难,由有护故,有刀杖、诤讼、作无数恶。我所说者,义在于此。”她数着念珠,读到《长阿含经》里的这一段佛陀语录,不禁有些出神。

爱,难道竟会是“无数恶”的根源么?自己是这样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而他们却多少有些觉得沉重。

门外的阒静忽然被打破了,内侍一迭声地报了进来:“独孤公求见。”

伽罗刚刚合上书,便看见高颎一脸惊恐地推开了室门,他的眼神十分奇怪,既慌乱,又充满怜悯。

伽罗拿不准他想要说什么,她合上了书,这才忽然想起,杨坚昨天下朝时曾提及,高颎已经两天没有上朝,他两个在外任官的儿子也急着上书告假,说是贺拔氏夫人病得不轻,到了药石难进的地步。

她昨天下午派了萧太医去高府看病,因为昨夜和杨素谈话时间太长,伽罗此刻满腹心事,还没有来得及过问贺拔夫人的病情。

带着一份淡淡的同情,伽罗问道:“独孤公,贺拔夫人好些了么?”

高颎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才开口道:“她已经不行了……”

“萧太医没去看么?”

“寿夭由天,萧太医只能医病,怎能医命?”

不知道为什么,伽罗从他的声音中没有听出应有的悲伤,而是一种超脱世情的漠然。

他到底喜欢过贺拔夫人没有?

听说,当年这桩婚事是贺拔家主动向高宾提出来的,贺拔家世代公侯、满门名将,是北周最显贵的鲜卑世家之一,高家与他们联姻也算得上高攀,可高颎与贺拔夫人多年来却一直相敬如宾,互相客气而疏远。

贺拔夫人曾在入宫时向伽罗淡淡地说起过,高颎自年轻时起,便喜欢独处一室,一个人在那里读书和沉思,夜里很少和女人同衾,即使是后来娶了章姬,高颎也还是保留了独处的习惯。

他是一个只知道功名事业而不懂得小儿女情怀的人么?

伽罗不禁又想起了那些年轻而遥远的岁月,那时候,她曾经在他的眼睛里读到过痴眷,可即使对自幼相识、两小无猜的伽罗,高颎也能狠心斩断情意,这个男人的心底,或许没有哪个女人能真正走进去。

“本宫马上去看她。”

“不必了,”高颎抬起眼睛,仍然怔怔地看着伽罗,“从前天起,她便不省人事。”

伽罗难以理解,他那双布满皱褶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什么意思,他在打量她么?多少年了,高颎从不曾在她面前表现过这种忧郁,他总是显得精干、周到而谨慎。

伽罗不禁想起了自己人到中年的女儿、乐平公主杨丽华,杨丽华近年来,几乎每天都到有“国寺”之称的大兴善寺听经,看起来似乎心如枯井。

伽罗给杨丽华选过几次婚事,她都严辞拒绝。

但杨丽华却曾在母后面前有意无意夸赞过高颎,说他文武全才、有德有能,是世间罕有的男儿,而杨丽华和高颎不过相差十六岁,也还算得上般配。如果能促成这桩婚事,自己也算了掉一桩心愿……不,是两桩。

她将这个念头暗暗存在心中,叹息了一声,道:“本宫和贺拔夫人相识多年,情好近乎姐妹,贺拔夫人温柔娴静,为独孤公生下的两个儿子,都一表人才、聪明能干。唉,这一回,贺拔夫人若真的不豫,本宫会好好赏给她身后尊荣……”

伽罗的话却被高颎毫无礼数地打断了,高颎仍然带着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忧郁的眼神,凝视着她,道:“秦王爷病了。”

伽罗不禁一怔,想不到,自己如今竟要从高颎口中才能知道儿子的消息。

杨俊生了什么病会令高颎这样紧张?

身为天下四大总管之一的并州总管杨俊,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到大兴城来入朝了,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远离父母亲的独立生活,而这几年,她也很少想起这个俊雅沉默、一度打算出家为僧的老三:“病得重么?”

“很重……卧床已快一个月。”

“什么病?”从伽罗的声音中,高颎听不出一个母亲应有的紧张和惶恐。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高颎不能知道。

他甚至无法了解,伽罗是不是还有着女性的柔情?这些年来,她越来越像一个帝王而不是皇后,她越来越像一个充满雄心的男人而不是见识不出闺阁的女子。大臣们都知道,朝中事无大小,几乎都由伽罗说了算。

“秦王爷中了剧毒。”

伽罗这才震惊地抬起眼睛,她并不是不疼秦王杨俊,但杨俊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的确让她有些寒心。

他去并州当总管已经五六年,却从不曾写一封家书来问候母亲,听晋王杨广说,杨俊背后提起母亲,总是有些怨恨,她前生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些辛辛苦苦、推干就湿养大的儿女们,一个个这样恨她?

兰陵公主为夫婿求官不遂,常有怨言,乐平公主更不用提了。

太子杨勇早与她生了嫌隙,甚至不顾杨坚的意思,将在大兴宫长大的皇太孙杨俨硬讨了回去,这些年来,他宁可称云昭训那歌伎出身的生母为“娘”,也不肯这样喊她一声;蜀王杨秀本来就是无情的孩子,他对父母、对兄弟都缺乏感情;汉王杨谅与父亲更亲近些,却有些害怕母亲……

八个孩子中,数来数去,只有晋王杨广和自己还算有几分感情,对自己孝爱有加,每次染恙,杨广都会在扬州亲自为自己祝祷,并送来名贵的补药,自己的生日和独孤信的忌日,也只有这个细心的孩子会记住。

其他孩子呢?

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近母亲的心,没有一个人愿意体贴她的忧伤和恐惧,他们只会将自己人生的不快和挫折推给母亲一个人承担,却不想想看,年迈的母亲是否真的是棵能遮挡一切风雨的参天大树……

她不是神,在她威严庄重的外表下,她只是一个十分脆弱的女人。

见独孤伽罗长久不语,高颎抬脸看着她,又道:“一个多月前,崔妃在秦王爷吃的瓜上抹了剧毒的鸠药,幸好那天秦王爷没吃几口,中毒不深,但已经昏迷不醒、视物模糊,秦王相为他请了并州名医延治,直到十天前,秦王爷才醒来,却已经无法下床行走……几乎成了一个废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伽罗的手在颤抖,崔妃是她亲自选取的儿媳,是她那闻名天下的舅氏清河崔家的女儿,是个精通诗书的好女孩儿……为什么会这样?

伽罗朦胧地想起了《长阿含经》上的经句:

因爱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护,由有护故,有刀杖、诤讼、作无数恶……

为什么她一手成就的这四门婚事,杨丽华、杨勇和杨俊都是这样凄凉的下场,是她错了么?她是个挚爱儿女的母亲呵,她一直想给他们最大的幸福……

两行浊重的老泪在伽罗的脸上流淌,半晌,她才喑哑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才禀报?”

“崔妃不许信使入京。”高颎有些郁闷地回答。

他知道,自五年前崔妃得了皇后的口谕,可以自行抑减秦王的骄奢行为后,崔妃更加肆无忌惮了。

大隋的王妃公主,都想学着独孤皇后的模样来管束丈夫么?可她们没有一个有伽罗的才能,而她们的丈夫也不是对妻子宠惮入骨的杨坚。

“她好大的胆子!”伽罗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堆满佛经的桌子上,“废了她,让她回清河崔家自尽!”

高颎嘿然。

今天这个结局,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觉得心情沉重。杨坚的五位皇子,从外露的才貌上来看,个个都很出色,然而这种出色的外表才能和显赫的地位结合在一起,给他们带来的,似乎并不是完满快乐的人生。

半晌后,他才低头答道:“是。”

“崔氏为什么下毒?”伽罗的声音有些嘶哑。

“听说是因为秦王爷内宠太多。”

一阵长风吹过殿外的长廊,也带来白杨树叶坠落的声音,如绵绵深雨,如一声叹息。

伽罗颓然坐回自己的椅子,枯瘦的手指搭在了那堆石印佛经上,一任自己的眼泪坠落在深紫色的衣襟上:“勇儿、俊儿、秀儿……这些孩子,一个个都不肯听本宫教诲,变得这样穷奢极欲。都是本宫不好,他们自幼生长豪门,本来就不懂得民生艰苦,本宫见他们资质出色,十几岁就让他们当了外任一方的大员,这反而害了他们,让他们变得骄奢、自私、狂妄……”

真是这样么?

高颎眼看着杨家的孩子们成长,他深知,杨勇兄弟还算得上心胸宽厚,只是因从小生长侯门而变得单纯幼稚,即使是他们生活有些奢侈,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他们那对过于严苛、望子成龙的父母,却令这些孩子们一个个活得紧张而压抑。也许,正因着这份压抑,年纪轻轻的他们,才会不断在醇酒女人中放纵自己罢?

虽然嘴上说不会挂念颓废堕落的三子杨俊,可听到杨俊中毒卧床瘫痪的消息,独孤伽罗还是伤心得一病不起,卧床多日,饮食不进。

杨广在扬州听到消息,急得嘴角起了一串大燎泡,星夜驰回京城,带萧妃入宫,精心侍候独孤皇后,还特地上秦王宫中,去探看了杨俊的病状,见杨俊已无生命危险,再回大兴宫宛转告知母后。

得杨广夫妇小心侍候,还有杨坚每天耐心的守候,奄奄一息的独孤伽罗才慢慢恢复了过来,进了些饮食。

刚刚病好,就听说了高颎的贺拔夫人去世,以两家的亲谊,独孤伽罗本该上门祭吊,但她仍然身体虚弱,时而卧床,只得让杨坚替她致意。

贺拔夫人出葬那天,杨坚为之停了一天朝议,亲自去高颎的左仆射府上凭吊。

这是罕见的荣耀,大臣们原本以为,高颎这两年受太子杨勇的牵连,已被杨坚夫妇疏远疑忌,现在看来,高颎和杨坚夫妇显然还像开皇元年那样亲密无间。

在杨坚心中,能干而谦逊的高颎,与杨家、独孤家的那些皇亲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更可靠一些。

滕王杨瓒因妻子对独孤皇后下巫蛊获罪,当年死在了栗园侍酒的宴席上,宫里宫外,盛传杨瓒是喝了御赐的鸩酒才气绝身亡,而杨坚也因此猜忌杨家宗室诸弟,除了靠山王杨林外,他一个姓杨的亲戚也不肯重用。

对这种传闻,杨坚已经懒得再去分辩,再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心迹,反正他治下这二十年,大江南北的人民都异口同声地称他为“圣君”,连长城外的突厥人都尊称他为“圣人可汗”。

“皇上,”独孤伽罗手里持着一份李圆通起草的礼品单,在他身后徘徊了几步,有些疑惑地问道,“给独孤公的赏赐是不是太多了?”

杨坚接过这张赏单,看了下去,上面全是按着他意思写的,李圆通如今办事,是越办越老练了:“钱百万,绢万匹,千里马一匹。”

杨坚不算是个大方的皇帝,不过他向来对高颎这些独孤家的亲眷另眼相看,何况高颎还是他的开国功臣。

“呵,皇后,独孤公曾平陈、抗突厥,与他的功绩相比,朕的赏赐不算多。”

伽罗沉默不语了,她也知道,杨坚这样厚待高颎,与她不无关系。

因着高颎是独孤信的义子,这些年来,他受到与吕家、独孤家外戚们相同的礼遇,不,甚至还要显赫一些。

几年前,杨坚和她曾去并州查看杨广治下的情形,当时,杨勇也在大兴城,但杨坚仍是任命高颎为监国,回大兴城后,杨坚又赏了高颎一座行宫。而这些有逾人臣之份的礼物,高颎也竟然能坦然受之。

当然,伽罗对高颎的忠诚毫不怀疑,可是,他到底忠于谁?他是不是为太子杨勇更卖命些?

伽罗很怀疑,高颎是否对自己还像当年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愿她亲自做媒的这桩婚事,能使高颎重新走近杨坚和自己。

“好,就命李圆通将赏赐发下罢。”伽罗放下单子,迟疑了一刻,终于又开了口,“皇上,独孤公也老了,儿子们都在外面当刺史,若是身边没个人照料,只怕晚景凄凉……”

她这话倒让杨坚生出了几分同情,联想到自己与高颎年纪相仿,若是身边没了伽罗相伴,还不知道会惶惑寂寞到什么地步,杨坚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可再娶一个年轻女子,只怕她图的是宰相夫人的头衔,不会对独孤公真心相待。”

“皇上,臣妾心中已有人选,不必舍近求远,只在……”伽罗说到这里,终觉不妥,停了停又道,“请皇上亲自对他说,就说这人绝不会图他的富贵,更不会贪慕虚荣,她对独孤公倾慕已久,愿意陪他到老。”

“有这样的女人?”杨坚有些糊涂了,“她相貌如何?”

“清丽娴雅。”

“年龄多大?”

“刚满四十。”

“性情呢?”

“温柔沉静。”

听起来是多么完美,杨坚虽算不上敏感,也从伽罗的描述中暗暗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意味,他不禁问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出身?”

“世代高门。”

杨坚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才道:“你是说,乐平公主?”

伽罗没有说话,那双陷在细碎深密皱纹中的棕黑眼眸,深深地注视着杨坚,眼神显然已经默认了。

杨坚也沉默了,他不由得在文思殿里踱起步子来。在几个公主里,他原本最喜欢的是乐平公主杨丽华,但这些年,由于每次见了她的面就会产生深深的愧疚,杨坚已不怎么愿意召她进宫侍宴了。

杨丽华这十几年来一直过着枯寂的生活,听说几乎每隔三天就会到大兴城来听经。

他多年前就在朝中的年轻高官里为她挑过夫婿,可杨丽华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杨坚曾以为,女儿早已枯心冷意,不愿再入红尘,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对高颎有好感。

为什么杨家的女人都会喜欢那个温文尔雅的高颎呢?伽罗从前差点就和他订了亲,而自己那目空万人的女儿,也会对高颎情有独钟。

杨坚摇了摇头,想摆脱这个可笑的念头。

令杨坚更想不到的是,十天后,他特地召高颎入宫,屏开众人,婉转告诉高颎,他打算亲自为高颎挑一门相匹配的亲事,而这位头发斑白的宰相爷,却缓慢而坚决地摇起头来。

高颎他托帽在手,撩开衣袍下摆,跪在文思殿的砖地上,态度近乎激烈地说道:“皇上,老臣年近六十,不知寿数几何,这把老骨头,怎能去耽误人家的女儿?退朝之后,老臣只想关上门,谢绝交游,在静室读经斋居,皇上如此体谅老臣的孤寂,老臣感激无已……但再娶一位夫人,诚非老臣所愿。”

杨坚没料到他会反驳得这么不容置疑,反而有些讪讪起来,只得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套话,便打发高颎出宫了。

伽罗当时虽不在场,但几乎是在高颎还没走出大兴宫外郭时,她已经知道了婚事不谐的消息。

这是出乎伽罗意料的,从前,伽罗总以为,高颎是个唯唯听命的老宰相,而他拒婚时的坚决态度,让伽罗发现,原来高颎并不永远尊重她和杨坚的意见。

这位老去了的名相,与当年那龙首原上的少年,不是同一个人,与十年前灭陈时的挥斥方遒的统帅,也不是同一个人。

伽罗不再能看清高颎的内心。

“独孤公,你老了。”望着当年意气风发的昭玄哥,如今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翁,独孤伽罗多少有些心痛。

高颎苦笑一声,不是只有他老了,伽罗也老了。

这次大病初愈,伽罗的步态有些颤巍巍的,老态尽显,鬓发上也有无数白丝相掺,那个曾经明艳动人的紫衣少女,成了大兴宫中威严而苍老的皇后。

“岁月不饶人啊,老臣此生从未荒废时日,少年发奋读书习武,长大辅君开国,南征北战,筑新都大兴城、修《大隋律》、建科举制,得二圣宠信,位极人臣,此生心满意足,已无憾事。”高颎说话的神情,仍像少年时一样意气风发。

“真的无憾吗?”独孤伽罗凝视着暮色里他那恍惚如昔的俊朗轮廓。

在一起走过了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从年幼相识、情愫初生到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兴隋灭周时同进共退,他与她,亦亲亦友,如兄妹也如故人,说不尽的亲切熟悉,也数不尽的疑忌嫌隙。

“几年前,家母就对我说过,我这辈子,不但克绍父志,完成了当年父亲给我的期许,而且立功立德立言,无不成立,大丈夫立世如此,若还有遗憾,那只是贪得无厌。”高颎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昭玄,原来你果真是像父亲当年所说,为了江山功名,不断地放弃女人,从不让一个女人走入你的内心。

三十多年前我对你的依恋,你可以狠心斩断,三十年来贺拔夫人对你尽心尽力的照料,你也可以一朝轻弃,除了你的功名,你的心里还能放得下什么?

独孤伽罗叹息一声,扭过头去,道:“无憾就好,独孤公一代名臣,望将来在我夫妇身后,仍能守护江山宗室。”

“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只要有一口气在,当肝脑涂地报效皇家。可是皇后,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高颎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独孤伽罗。

“独孤公请讲。”

“前次皇后因洛阳狂人高德进言之事,冷落太子,太子不自安,常上大兴宫求见,却被皇后屡屡拒绝。这次秦王杨俊被妃子下毒,病重垂危,听说在宫中日夜渴盼见皇后一面,可皇后仍然不肯相见。皇后,他们都是你的嫡生亲子,为何皇后心如铁石,不肯舍予一丝温情?”高颎哀恳着,“天下皆传说皇后心冷绝情,老臣偏不肯相信,老臣自幼认识皇后,最知皇后仁慈宽和、情深无限,哪怕对路旁孤弱也会心生怜悯,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臣实不明白这是为何?”

“为何?”独孤伽罗冷笑一声,“这两个逆子,一个逼父逊位,一个违逆母亲厚意、执意沉沦于孽情,他们都是自毁前程、自寻死路的混账东西,本宫多年苦心栽培,却被他们视若敝屣,我还要见他们做甚?”

“皇后,母子天性,就算他们年少不懂事,皇后也应期盼嘉许,待其改过自新,不该如此苛求啊!”高颎苦涩地劝说着,“皇后生长世家豪门,平生志向才干过人,可不是每个人都比得上皇后的学问见识,比得上皇上的肝胆气概。太子、秦王年纪还轻,就算有过,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望皇后能体贴孩儿,温慈仁恕,像民间的母亲那样无怨无悔、包容守护自己叛逆的儿子。”

独孤伽罗摇头叹道:“本宫做不到!本宫久闻天道无亲,唯德是与,读经史以来,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独孤公,你不要再劝了,他们生于帝室,身为金枝玉叶,肩负家国重任,并非平常男子,若不能自励上进,毁的就不止是自己,不止是杨家,更会毁了大隋的家国天下!”

高颎浑身哆嗦了一下,从独孤伽罗的话中,他竟听出了几分腾腾杀气。

“伽罗!”情急中,他突然冲口而出,唤着皇后的小名,“为何我心中还有个独孤伽罗,和我面前的独孤皇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独孤伽罗一震,片刻后,才苦涩地问道:“那个独孤伽罗,是怎样的女子?”

“那个伽罗,是个温柔体贴、善良仁恕的小姑娘,她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藏在心底,珍之重之,不曾或忘。每当我失败沮丧的时候,想起她当年的笑容灿烂,便会满心斗志,想起她的眼神温暖,便会一往无前……”

“那独孤公眼前的伽罗,又是怎样的女子?”伽罗仍不动声色地追问。

“我眼前的伽罗,心如磐石、意志如铁、情怀如冰,虽然地位显赫、名震天下,却让老臣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独孤伽罗冷笑一声道:“可那个善良可爱的伽罗,独孤公也只是把她留在心底,没有守护她一辈子。那个伽罗,曾经苦苦盼望着独孤公伸出手去,许给她一生一世,独孤公却为了所谓的功名事业、立德立言,撒手离去,不管她怎么样暗夜痛哭、用眼神苦苦央求……独孤公都不曾回心转意。”

“我没有!”高颎眼角泛上泪光,“那时我正年少,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更不知道一撒手就会是一生的错过……伽罗,你不能总是怪责我,当年的独孤公,根本不曾看中我这个家将之子。”

“是啊,我爹没看中你,我爹更知道,在你心里,功名权位比我更重要,所以他拿一个赐姓就收买了你。昭玄哥,我当年曾经对你说过,江山功名,在我心中从来轻如鸿毛,夫妇相守、母子和乐,才是我心中至高的追求,可你不信,你轻易就放弃了我……我告诉你,这一生,杨坚从未走进我的内心深处,在我心底永远都是你的影子,可我爹,还有昭玄哥你,都不让我按自己的心意而活,这一生,我遵从我爹和你的心意,过了离奇跌宕的一生,我拥有一切,唯独没拥有过自己的情与爱,如今,这江山、这天下,都在我指掌之中,可我这辈子,到底又为谁而活?为什么我半生辛劳,得来的全是儿女的抱怨、皇上的疑心,还有独孤公的指责?”

听她竟然如此剖析表白内心,高颎大感惶恐,后退一步道:“皇后,你……你……你是不是病还没好?”

“这辈子我只说这一次,你听也好,不听也好,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当年年少,我情钟于你一人,可昭玄哥却辜负了我的深情,把权位功名看得重如泰山,看得比真情更重要,是你们把曾经温柔善良、情深无限的那个伽罗逼成今天这般的冷血绝情,如今,还怎么能回得去?”独孤伽罗坠下泪来,“阿祗说得对,我的心,早就穿上了盔甲、封上了寒冰、锁上了铁石,情意早断,满心权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能令我回心转意、心生温暖。我从此只是众人望而生畏的独孤皇后,不是你心底的那个伽罗。”

高颎老泪苍苍,望着独孤伽罗泣道:“皇后,难道这一生,我的心就不苦不痛吗?在一起五十年,我却只能与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兄妹相称,君臣相守……暗夜醒来,难道我就不会为辜负的那份情意落泪感伤?我也是人,不是石头……”

独孤伽罗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并不开口安慰,静默地转过身,弃他离去。

“皇上,圣上,”隔天,刑部尚书李圆通晋见时,不经意地在杨坚夫妇面前说了起来,“独孤公府上,才办了丧事没几天,眼看又要办喜事了。”

“怎么?”伽罗登时身体前倾,敏感地问道。

“听说章姬昨天晚上临产,生下了一个九斤重的白胖小子,老年得子,倒也是一大喜事。”李圆通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见伽罗眼底的怒意,“独孤公的几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恰好可以安慰他的桑榆晚景。”

“陛下,”伽罗冷笑着向杨坚说道,“独孤公果然与众不同呵!”

杨坚没有听出她话音里的讥讽意味,反而喜悦地笑道:“朕要亲自为独孤公道贺,呵,六十生子,当然是喜事……皇后,你说朕赏他什么好?”

当着李圆通的面,伽罗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道:“赏他?皇上,高颎已非十年前的高颎,他还会将皇上的这点赏赐放在眼里么?”

杨坚和李圆通同时怔住了,也同时瞧出了伽罗强自抑制的愤怒,他们这才发现,她的脸早已气白了,那双不失秀丽的棕黑色眼眸,闪着一种清冷而厌恶的神情。

李圆通不敢再多逗留,片刻后便叩头告退,他也老了,这位从前的杨府大总管,相貌奇特而骄傲的黑脸汉子,他忠心耿耿地跟随了杨家夫妇一辈子,却在前几年因辅佐秦王杨俊不力被降了官职。

凝视着李圆通脱帽后那头鬈曲而花白的头发,伽罗忽然有些后悔前年削夺了他的官爵,不就是因为秦王杨俊中了毒,她才迁怒于当时任职并州长史的李圆通么?

比起高颎的阳奉阴违来,曾几次出生入死救过杨坚性命的李圆通,得到的赏赐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而受恩深重的高颎,却从不懂得珍惜他已得到的尊荣。

“皇上,”待李圆通微现伛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伽罗便不再掩饰自己那副深受伤害的表情,“高颎面欺皇上,其心不可测。”

杨坚糊涂了,他深为不解地注视着伽罗,怎么,高颎不是她最信任的大臣么?恐怕在她心中,其他那七个异母兄弟加起来,都没有这位“独孤公”更有分量,当年,向自己力荐高颎的是伽罗,此刻,对高颎疑心重重的,也是伽罗。

这真让杨坚有些左右为难。

“为什么?”他纳闷地问道。

“呵,高颎竟然敢对陛下说假话,”伽罗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她的眼睛因气愤而发亮,她忽然间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总是下雨的春天,母亲就是在郭夫人为新生子庆生的喜乐中绝望而死的,那个春天是她一生永不愿回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的春天,就在那个春天里,她与一起长大的高颎分手,嫁给了杨坚,“陛下那天当面向高颎许婚,可高颎却一口回绝了,说自己老迈年高,只愿在家吃斋奉佛,读读佛经,过无欲无求的清静日子……言犹在耳,他的爱姬便已生子……”

伽罗无法再说下去了,只能深深地为贺拔夫人感到悲哀。

当贺拔夫人在病榻上独自面对病痛和死亡时,她为之奉献了一生的伴侣,却会和一个年轻的姬妾共度良宵,并生下儿子……

是,这个名震九州的男人,虽然年事已高,仰慕他的女人却有增无减,他有着无限明媚的未来,哪里还会记得新坟里头白如雪的老妻?

伽罗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痛恨高颎的纳妾,她也讨厌别的大臣纳妾,可她从未因此而怒不可遏。

尚书右仆射杨素拥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歌女,她也睁一眼闭一眼,可室中只有一名爱妾的高颎,却会让伽罗从心底里生出了厌恶。

杨坚回味着伽罗愤怒的话语,也不由得动怒。

这个高颎,果然不像话,他连大隋的乐平公主也看不上,却会与一个出身低微的姬妾相伴,甚至在贺拔夫人丧礼后的第五天,就为庶生子大办汤饼宴……这个伪君子,他竟敢这样藐视自己这个大隋皇帝!

“哼,这回,朕绝不给他的庶生儿子爵封,”杨坚的声音有些义愤,“朕的五个儿子,全是一母所生,阿摩前几年生的两个庶生儿子,他也全都送到民间抚养,不肯领受皇家爵号……朕和晋王已给天下男子作了表率,独孤公还敢明目张胆为庶生子庆生,他……他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伽罗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了皇太孙杨俨,他虽然长相清秀、性格温和,却是云昭训所生,这个庶生的皇孙,难道就是她辛辛苦苦打理出来的天下的继承人么?难道她的阿摩、谅儿,将来都得给这个贱妾之子跪拜?

伽罗打了个冷战,不知道是初春的寒气,还是殿角的冷风,令她的后背生出森森寒意,冷得有些发抖。

“皇上说得不错,独孤公这些年来,心志有异,自他与太子结为儿女姻亲后,对我夫妇阳奉阴违、心口不一,这次续弦之事,就是明证!”独孤伽罗气愤地说,“他表面装作清心寡欲,不肯再娶,暗地却蓄有娇妾美婢,左拥右抱,对我夫妇不肯竭尽忠诚、无话不谈!皇上,续弦事小,却足见独孤公表里不一,已非当年忠直之士,明知我夫妇以自身为范,倡议天下无生庶生子女,夫妻相敬,却如此抬举他高家的庶生孩儿,皇上,只怕他仗着与太子的裙带,今后只愿尽忠于太子,不愿尽忠于皇上和臣妾!”

杨坚也气得一拍案几,道:“没错,还是皇后明察,独孤公其心有异,不再是当年的独孤公了!”

东宫的门外,似乎总有着看不清楚的黑影。

即使是一大早,高颎也觉得背上粘着不少目光。高颎深知,东宫人多嘴杂,官吏出入随意,还安插着不少晋王杨广和独孤皇后的耳目,以自己谨慎的性格,根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以免授人口实。

可他早就是杨勇的儿女亲家了,就算再怎么想洗清自己,也是百口莫辩。

联想到当年与太子结姻,定下三子高表仁的婚事,竟是越国公杨素牵线做的保媒,而杨素如今与杨广来往密切、处处针对太子,高颎甚至怀疑,连这桩婚事背后,也早有杨广的密谋与计策。

就是为了让高颎失去中正的立场,不能回护太子,他们才将太子的庶生长女聘为高家的儿媳。

两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再过两年,就要给他们办婚事了。

太子身边的重臣权臣不少,可他们都是奉杨坚与独孤伽罗的旨意,前来教化、指点太子的。

杨勇的确比诸弟平庸,可也因了这种平庸,他心地比那几个弟弟更仁慈善良,身为当朝宰辅,见过数朝天子、读过无数典籍,高颎知道,这样一个才识稍为逊色而能从善如流、心地仁厚的人,比那些才干出色、傲慢骄横的皇子,更适合为君。

而伽罗却从没想明白这一点。

那些在东宫侍奉的大臣,和高颎想的差不多,比起身在帝位的杨坚,其实杨勇出色得多,手不释卷、擅长著文、善待贤良,若不是晋王杨广实是不世出的英明神武之才,杨勇何至于被对比得这么灰头土脸?

所以去年新年之时,诸臣竟穿着朝服,在东宫里向杨勇跪拜贺岁,而不明世事凶险的杨勇则得意于自己能够令众臣归心,也穿上紫章朝服,在东宫里接受了他们的跪拜。

这事一传到杨坚耳中,杨坚登时怒不可遏,下诏责备,还遣散了原来围绕在太子身边的那些重臣,让他们一个个下野回家,免得结为太子党,也免得他们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上。

高颎举步往东宫里走去,这两年,东宫的供奉越来越简薄,门前连几个像样的侍卫都找不到,连殿门台阶下站着的十六个侍卫,也老的老、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穿着不合身的铠甲,连他的齐国公府都不如。

高颎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京兆尹兼禁军统领鱼俱罗是杨素的密友,二人都是杨广的亲信,鱼俱罗给东宫派来的这些侍卫,全是不入流的歪瓜烂枣,难怪杨勇有时候抱怨说,出门打猎时,连个懂得架鹰放犬的侍从都找不出来。

这也是杨勇今天找他来商议的事情。

“独孤公!”一见到他的面,杨勇便有几分委屈之情,虽然名义上是亲家,但小时候高颎看着杨勇长大,杨勇一直称他为舅舅,二人本有几分亲谊,“你也看见了,孤的东宫里头,还有几个像样的手下没有?前两天,鱼俱罗还派了几个瘸子、独眼龙,来给孤当侍卫,孤出城巡视时,被围观百姓耻笑半天,这且不说,孤的马厩里已经六年没有买过新马,昨天晚上去龙首原打猎,东宫一百多侍卫,竟然连兔子都没抓回来几只!孤还算是大隋太子吗?听说蜀王杨秀在蜀地,出入时前呼后拥,仪仗都有几百人,侍卫亲兵近万人,打猎时所拥良马名犬,遮蔽道路,观者如堵,你听听,孤还不如一个封在僻地的王爷风光!”

高颎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见四下无人,高颎凑近杨勇耳边,叹道:“殿下,如今东宫耳目众多,二圣又对殿下有所成见,眼下不是争执抱怨的时候啊!”

“孤知道,”杨勇叹息道,“可孤这个太子,当得太窝囊!杨广在扬州行宫里头起居奢华,父皇和母后看不到,他回京陛见时,穿两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母后便当众夸许,赞不绝口。孤不懂得两面三刀、矫诏求名,便被杨素任意指摘,弹劾告状,其实孤的饮食起居,别说比不上蜀王、秦王了,哪一点又比得上晋王、汉王?孤享用最为俭朴,偏偏是孤担了奢靡之名,独孤公,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东宫侍卫太少、仪仗不全,老臣已经奏告二圣,二圣对此事心知肚明,仍未添加东宫卤簿侍卫,看来是要考验太子的坚忍心性。是以臣以为,与其抱怨不公,不如索性逆来顺受,皇后心地仁厚,皇上易于感念亲情,只要殿下以能平常心相待,天长日久,二圣必会回心转意,对殿下另眼相看。”高颎劝说道。

这些年来,一心力保晋王杨广的杨素,在细枝末节上,对太子杨勇处处逼迫,东宫侍卫、相见礼仪、云定兴的升迁,杨素都多设阻碍,故意薄待杨勇,想要激怒太子,偏杨勇也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性子坦直、一激便怒,已经与杨素廷争面折多次。

杨素老奸巨猾,总是在杨坚和独孤伽罗面前装成公正无私的直臣模样,而易怒的太子,反而显出了褊狭和偏激、暴躁。

“云妃之父云定兴,已经凑够千金,为孤购得一千多匹大宛良马,独孤公,孤看这满朝文武,就只有云家对孤最忠心,不但云妃为孤生了三个儿子,云定兴和儿子们也常常入宫供奉礼物,为孤解忧,上次孤想要将云定兴提拔为雍州总管,偏偏杨素老儿就是不答应,独孤公可有办法,能让云定兴父子被提拔重用?”杨勇问道。

在东宫嫔妃之中,他最宠爱的就是云昭训,云昭训的父亲云定兴也十分巴结太子,出入东宫不断,还常常赠送奇装异服、金珠玉器给太子,当然,当年杨勇得势时,对云家的赏赐也十分丰厚。

若不是独孤皇后执意不许,云昭训早就成了太子妃,未来的大隋皇后,而云家,也会成为将来的显赫外戚。

高颎微微皱起眉头,劝解道:“殿下,云昭训虽然给东宫生了三位皇子,但云定兴此人,老臣倒是同意杨素的看法,不宜提拔。”

“这是为何?”杨勇有些不悦。

“殿下身边多是二圣荐来的贤良,谨慎自守。只有云定兴此人,过于张扬,在大兴城里仗着女儿身为东宫宠妃,任意妄为,对殿下的大小事务,从不以公心德操为重,直言进谏,而是怂恿殿下疏于政务、纵情酒色,”高颎直言不讳地道,“殿下若仍然亲近云定兴父子,会落人口实,被人拿住把柄,是以老臣以为,不如疏远云定兴,不提拔他的官位,云家诸子的枉法行为,殿下亲自上殿弹劾,奏请处置,以示殿下公正无私之心。”

杨勇不高兴地站起身来,道:“独孤公言重了,云家诸子不过酒后与晋王手下互殴,算得上什么大事?如今朝中除了云定兴等数人,还有谁肯正眼看一下孤这个失势的太子?我若冷落疏远他,岂不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高颎还要多说,杨勇打断他的话道:“罢了,孤早知道独孤公小心谨慎,可你我已经是儿女亲家,荣辱一体,将来孤若有幸能登帝位,能相信的人,也不过你和云定兴这寥寥数人而已。独孤公身为当朝宰辅,位高权重,可云定兴还是个小小的参将,至今受孤牵连,官位不能升迁,这也是让孤这个太子颜面扫地之事啊!既然独孤公不愿为孤出头,孤也就不再恳求独孤公了。”

望着杨勇那张不悦的面孔,高颎也有些疑惑起来。

太子太容易听进嫔妃和亲信的话,就算将来能登基为帝,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云定兴完全是个势利小人,却因裙带之故,被杨勇信任如此,万一将来此人得势,飞扬跋扈,不可复制,说不定便又成祸及社稷的一代外戚。

杨素离开仁寿宫的时候,脚步有些迟缓。

他知道,前天,杨坚趁着每月一次的休沐日,独自离开大兴城,轻车简从,来这座位于骊山脚下的仁寿宫小住。

并非是这位生性节俭的皇帝晚年忽然改了性情,爱上了仁寿宫的富丽堂皇,而是因为,那个言语温柔、相貌清丽的低等侍女尉迟绿萼,正在仁寿宫里当差。

那年他没有看走眼,杨坚的确喜欢上了年轻稚气的尉迟绿萼。

在这一点上,杨素深深地理解并同情杨坚。

像独孤皇后那样一个铁腕而高明的女人,很难惹人怜爱,更难让男人在她面前感觉到自身的强大和成功,无法感觉自己被尊崇和仰视。

她竟然不为身为万里河山主人的杨坚设置真正的嫔妃,杨坚这个皇帝岂不是白当了么?就连他杨素,家中还有几十个姬妾、数不清的舞女歌婢。

虽然她给杨坚前后生了八个儿女,辅佐朝政、体贴照顾,妇德无可挑剔,可独孤皇后太明智,太富于洞察力,太强大……听说,她当年在高颎和杨坚两个求婚者中选择了杨坚,却放弃了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的高颎。

凭这一点,杨素便觉得独孤皇后太过理智、太自私:高颎的才能远胜杨坚,他气度弘雅、相貌堂堂不说,做事既谨慎又周密,腹书万卷,是世间少有的英才;而杨坚呢,只是个性格内向、多疑、无能的武官,她选择杨坚,是不是只为了杨坚比高颎更容易控制,更愿意听命于她?

怀着这样的猜测,杨素飞身上马,去大兴宫面见独孤皇后。

渭河水泛着细鳞般的碧色波纹,初夏的风温和地撩过杨素的脸,像女人的一记轻吻,杨素不禁觉得心中泛漾。

如今,他已经成为朝中仅次于高颎的大臣,官拜尚书右仆射,而他的年龄却比高颎要小上近十岁,前程一片锦绣……除了太子杨勇外,人人都倾心佩服他的才干,连独孤皇后都对他赞不绝口。

大兴宫里,长达几里路的梨树已经老了。

苍黑色的树干边、深绿的树影中,到处飘飞着白色、黄色的蝶蛱,树下长长的青石宫道,被大臣和内侍们的靴底磨出了印迹,此刻的大兴宫,不像是座守禁森严的皇宫,而像是午后宁静的古寺。

面对这座深沉幽静的皇宫,杨素轻轻摇了摇头,由他督建的仁寿宫,远比这座由高颎督建的大兴宫,要高大气派得多。

“圣上。”杨素单膝跪地,行礼后立即站了起来,撩开金兽袍下摆,在伽罗不远处坐了下来。

“平身。听说你在仁寿宫陪着皇上,皇上为什么这几天总去仁寿宫?”立在书案边悬腕写字的伽罗,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她闲着无事,正在重新抄录整理杨广这两年写的诗。

这些诗已经到处流传了,天下的读书人,公认杨广的诗志向高远、气概宏大,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这才不愧是清河崔家的后人呢,像杨勇那些总描写闺怨和夜宴的诗赋,只配给乐坊糊窗子。

杨素没有回答独孤伽罗的问话,他见伽罗竟有兴致录诗,凑将过去,在伽罗身后念道:“夏潭荫修竹,高岸坐长枫。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逍遥有余兴,怅望情不终。这是晋王爷上次在江都巡游时写的诗?”

“唔,”独孤伽罗点了点头,将最后一笔轻轻落下,这才放下手中的紫毫笔,道:“你昨天去过东宫,都看到了什么情形?”

她没有转脸去看杨素,负手在殿中踱了两步,背影纤瘦而挺直,杨素竟然感觉到了一丝敬畏。

这个外表威风凛凛、以勇气闻名的右相,当年面对周武帝宇文邕、如今面对隋帝杨坚,都从未生出过这种敬畏心情,却在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身上,体会到了若隐若现的压力。

昨天,他从东宫出来,便去了仁寿宫向杨坚禀报杨勇的言行,行踪虽然隐秘,伽罗还是对此了若指掌。

而精明如伽罗,到底知不知道昨天杨素都做了些什么?想起昨天下午自己故意激怒杨勇的情形,杨素既有些紧张,又颇为得意。

杨勇的确是个废物,杨素在心下叹息着,即使杨广不向他求助,即使杨广没有问鼎皇位的野心,他也不愿意在杨勇这个宽厚柔和到了近乎懦弱的地步、毫无原则和志向可言的花花公子手下听命。

这些年来,杨勇早已失去父母的欢心,从前,杨坚每次外出,都让杨勇监国,而现在,监国的人却改为了高颎和杨素,杨勇完全插不上手。被忌如此,杨勇不免会生出几分惶恐的感觉。

但这位文人气概的大隋太子,对此却束手无策。

杨勇既不能试着洗心革面、谨慎做人,重新挽回圣意,更不能强硬起来,用像他母亲的那种铁腕来无情打击敌人。

他一方面仍和云定兴那些除了阿谀奉承外一无所长的宵小整天混在一起,一方面总是拒绝听高颎的劝告,整天长吁短叹,以酒浇愁。

“回禀圣上,太子……他只是在东宫的后花园里盖了几间茅草房子,里面放了一条草席、一张木凳,供太子起居。”杨素有意说得简短,语气也十分平淡,但这位深通世故、人情练达的大臣知道,越是这种平淡,越能激起独孤皇后的反感。

“盖起了茅屋?”伽罗不禁瞪视着空荡荡的前殿,心下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杨勇和杨广同是她的儿子,可这两个人无论行为还是见识,都相差了一个天一个地,年过四十、当了快二十年太子的杨勇,到底想干什么?

昨天李圆通已经密报过她,说杨勇几天来在东宫里的行为反常,门前也常有一些相士和闲杂人出入。

“是,太子称其为庶人村。”

“庶人村?”伽罗再次瞪视着殿外的梨树荫,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天空那样阴沉,云越积越厚,这个夏日的午后,看起来会有一场雷雨。

杨勇为什么要建庶人村,难道他想自动逊位?

不,不可能,前年冬至那天,杨勇曾在东宫里接受百官朝拜,听李圆通和卫王杨爽说,那天杨勇兴奋地穿上了与天子朝服极其相似的紫章长袍,命人奏了整整一天丝竹。还是杨坚生了气,下诏禁止了百官再去这样巴结太子。

呵,那一次,杨勇的居心,的确令伽罗暗生疑心。他是一个在皇位前守候得不耐烦了的太子么?

“太子不愿和臣解释,臣也是听得旁人说,太子听了一个新丰相士王辅贤的劝告,说天象显示,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是皇太子废退之象……太子受了指点,才在东宫内建起什么庶人村,希望借此上应天象,消灾禳福。”杨素尽量用一种貌似回护太子的口气说道。

他本以为杨勇是块难啃的骨头,毕竟杨勇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亲生儿子,而且当了十几年太子,并没有大的过失,想不到,根本用不着他杨素多设机关,杨勇便已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事事授人以把柄。

伽罗冷笑一声,建了庶人村就能上应天象么?废立,永远操纵在帝王手里……而此刻,则是取决于她,独孤伽罗。

天象?

如果不是杨勇这番举动,伽罗还真没有想到,太子的废立,竟然会是天意。她的眼前轮流晃动着杨勇和杨广的两张脸,杨广长得那样像独孤信,他是上天特地派来抚慰她思念父亲的悲伤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