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五十大寿

乐平公主杨丽华觉得,母亲也许是想好好弥补过去的遗憾,想将亏负女儿的青春再捡回来,所以才会接连不断地赏给自己金珠和珍宝,还有那么多颜色娇艳欲滴的华贵衣衫。

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还有什么意义?她现在勉强活下去的理由,只是自己那两个玉雪可爱的外孙。

杨坚夫妇待她不薄,当年她女儿宇文素娥出嫁时,用的是公主出嫁的仪仗,杨丽华亲自选中的女婿,十七岁就被杨坚授予上柱国之位,但在这一切荣华背后,是杨丽华永难平定的哀伤和沉痛。

母亲深爱自己,这一点她毫不怀疑,但是,当杨丽华还在母亲的腹中,她就已经身负了独孤家的仇恨,“丽华”,这个来自北周明帝独孤皇后的名字,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赋予了她无法推卸掉的责任和使命。

所以自己的婚姻、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运都为了这场改朝换代的大战而燃烧成灰烬。

母亲隐忍多年,终于颠覆了宇文家的江山,不但百倍报复了独孤家的仇恨,还开创了一个数百年未有的强盛王朝。

兄弟们更是一个个封王受赏,享尽了世间的风光与荣耀。

只有自己,落寞地坐在角落里,为身负的罪愆而揪心。她甚至觉得,自己和南朝的张丽华一样,也是个红颜祸水,让夫君家的皇座一夜之间坍塌,让一个王朝眨眼间败落,而父母兄弟们,却把她踩在足下,一步步登上人生的巅峰。

此刻,杨丽华独坐在太液池的船舱里,听着船头帐幕里传来兰陵公主和萧妃、崔妃她们的清朗笑声,心绪有些木然。

她比妹妹和弟媳妇们大不了多少岁,但面貌却要憔悴苍老得多,倘若和母亲伽罗并立一处,别人往往以为她们是姊妹而非母女。

“丽华,湖上的景致不错,你也出来看一看?”伽罗隔帘问了一声。

今天是伽罗的五十岁生日,她不想像往年那样大事铺张,在文思殿受百官之拜,索性携了两个女儿,和从藩地前来贺寿的晋王妃、秦王妃、蜀王妃等女眷,到太液池中泛舟,赏赏满湖寂寞的荷花。

“唔。”杨丽华头也不抬,淡淡答应了一声。

她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停留在舱内的一架屏风上,那是一架十六扇紫檀嵌琉璃屏风,上面题着几行墨迹淋漓的诗,墨色早已陈旧,看得出是多年前所题: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

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

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廷。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这是谁的诗?这作者竟似乎懂得自己的满腹心思……

这不就是自己半生的遭际么?

富贵荣华转眼成空,朝代更迭、战事成败间,翻覆了无数预料不到的悲欢离合,受尽虐待的太子妃,惨被折磨的天元大皇后,前朝的太后一夜之间又成为当朝的公主,这些古怪的命运全都落在她这个平凡女子头上。

人生经历如此离奇跌宕,让她年轻时做梦也想不到,心性单纯、从无野心的少女,最终会因戏剧般的人生,在史书上粉墨登场,无奈地演出她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古怪角色。

杨丽华有些惊讶,喃喃又将这首诗念诵了一遍,这屏风上的字迹瘦长纤丽,看得出是个闺秀的笔墨,她为什么与自己有这样相近的身世?

帘钩忽然轻轻挑动一声,脸上微带酡红酒色的伽罗从门外走进来,含笑道:“丽华,你这孩子,娘喊了你这么多声,你也不肯答应,难道事隔这么多年,你还记恨着娘么?”

母亲是醉了,杨丽华想,这些年来,母亲总是回避提到当年的夺位之事,今天怎么却会主动提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再深的痛也只能化为淡淡的哀伤,杨丽华不愿回答母亲的质问,转过脸,依旧凝视着那张半旧的屏风。

“你喜欢它么?”伽罗在女儿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杨丽华远比母亲健壮,而伽罗原本修长的身材,却因为操劳过度而微微伛偻起来。

自当年杨坚登基为帝后,这么多年来,杨丽华还是第一次和母亲的身体接触,隔了十来年时间,她能明显感觉得到母亲的衰老,她的手臂不再坚强有力,肌肉也变得松软了。

从前那个强悍过人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她代替自己坐在那张万众瞩目同时又令人寝食难安的座位上,反而将悠然宁静的岁月留给了自己。

这张屏风虽然旧了,看上去却仍不失名贵,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这诗是谁写的?”

“是……”伽罗忽然有些迟疑,她想起来了,随着这屏风从塞外重返大兴城的,还有一颗女人的头颅,那是个深眼高鼻的年轻鲜卑女人,血迹风干的脸上似乎带着深深的愤怒和伤惨,而那曾是一张多么柔和美丽的脸庞……伽罗的酒登时醒了,是谁将这不祥的屏风又放置在湖上的画舫里,她不是命人将这架屏风收起来了么?“呵,是一个前朝的公主。”

“公主?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廷……这些年来,出塞和亲的公主不多,嫁给启民可汗的安义公主得夫君宠爱敬重,自是不会写下这种悲凉诗作,难道是大义公主?”

伽罗默然点了点头。

“听说都蓝可汗本来很宠爱她,可后来却听了谗言,杀了这个北周的公主……突厥汉子真是无情无义。”杨丽华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干妹妹竟然能写出如此沉郁苍凉的诗作,联想起大义公主的凄凉身世,她不禁为之郁闷。

杨丽华是大姐,与杨俊年龄相差不少,早早出嫁后,并没多少机会回家,也没见过大义公主几次,她只听说,身为北周亲王宇文招女儿的大义公主宇文若眉,相貌既美,又懂得诗书,还能够骑马射箭,在鲜卑人中也是不多见的。

宇文若眉与杨俊两小无猜、深情互许之事,杨丽华也有耳闻,这些年来,她见三弟杨俊一直郁郁寡欢,猜测便是为了大义公主在塞外惨死之故。

大义公主奉旨嫁到突厥和亲,没想到刚成为突厥人的可贺敦不久,北周皇室就被杨坚逼禅,包括宇文招在内的皇族被杨坚杀了个干净。

大义公主心伤家仇国恨,多年来带着突厥人不断攻打大隋的北疆,开皇四年兵败求和后,她自请改姓杨氏,杨坚赏给她“大义公主”的封号,将她视为大隋的公主,可前几年,听说她还是没放弃领兵入侵、报复家仇的想法,带兵打到庆州时,被晋王杨广围困,都蓝可汗杀了大义公主,献上首级,杨广才受降而去。

伽罗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大义公主,呵,倘若她不是在这架屏风上题了这样的诗句,本来不会死得那样早。

当年,灭陈之后,伽罗将这架陈叔宝御用的屏风特地赏给塞外的干女儿大义公主,没想到屏风上的宫廷夜宴图触动了大义公主的心事,她竟然题了这样一首哀感身世的诗……

诗里的怨恨之情如此明显,伽罗自然不可能留她的性命,——让大义公主苟延残喘后,再利用突厥的军队入侵隋境。

不,刚刚一统不久的大隋需要平靖,南陈的疆土上叛乱不断,越国公杨素几年间不断领军在南方平叛,大军无力再抵御来自北方突厥人的侵掠,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伽罗都不能允许它存在。

“母后,皇姐,”帘外探进来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庞,那是晋王妃萧氏,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面貌仍显得十分年轻,这位来自南朝的公主,眉宇间有一种清和沉静,让伽罗和杨丽华颇为欣赏,“船快要到岸了。”

岸上,杨坚率着五个儿子正在等候伽罗,他们父子为了让伽罗高兴,特地穿上了鲜卑人的衣袍,准备在武德殿前打一场马球,来为伽罗庆寿。

“好,好,好……”半醉的伽罗,兴奋地张开眼睛,扶住晋王妃的肩膀,走上船头。

龙首船犁开了碧蓝的水面,向岸边的白杨荫中驶去,湖水上,到处都漂浮着梨花的白色花瓣,斑斑点点,延伸向波涛深处。

离岸边还有三四里路,公主和王妃们都簇拥着这位当今天下最显贵的女人,立于舱前的甲板上。

伽罗环视着这群气度不凡的贵妇,忽然间她感觉到一点异样,指着晋王妃道:“晋王妃,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穿着这半旧的绢襦,你瞧瞧,秦王妃身边的丫环也比你穿得好,丫环戴的首饰,也比你华贵……”

秦王妃崔氏一时领会不出伽罗的用意,只好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向岸边放眼望去。

她虽然是伽罗的外甥女,是清河崔家的女儿,自幼读书学史,却缺乏独孤伽罗那样的书卷气,反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娇贵。

今天入宫前,她刚刚和秦王杨俊大吵过一架,若不是考虑到今天还要拜见皇上和皇后,她恨不得用尖利的指甲抓破杨俊那张永远神情索漠的脸,这些年来,他们夫妻只要一见面,就像乌眼鸡一样争吵甚至厮打。

“秦王妃,本宫听说俊儿这几个月在并州大放高利贷,有这事没有?”

杨丽华见母亲竟然在此时质询崔氏,忙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母亲是不是真醉了?在这大喜之日,她当着这么多人让崔氏难堪。

想不到崔氏丝毫没有窘迫的模样,反而迅速地当众跪了下来,仰脸道:“回圣上,秦王爷与晋王爷换了驻地后,嫌并州原来的王宫太狭窄旧陋,去年冬天大兴土木,将整个宫室新翻了一遍,又扩大了十倍有余,种种楼台池阁、奇花异草,都是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花样。这还不说,秦王爷嫌妾身相貌太丑,一口气从外面买了八十多名歌女,天天在宫里翻新曲、裁舞衣,热闹非凡,这么花天酒地下来,用度自然不敷,秦王爷除了到处放高利贷,还能怎样?圣上,今儿是圣上大喜的日子,圣上若不问,孩儿也不敢说……”

这真正有些骇人听闻了,杨丽华听崔氏一口气说完,再转脸去看母亲,却见伽罗的脸已经气白了,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声音,道:“混账!”

船便此刻到了岸,岸上早已人群蜂拥,除了杨家父子外,独孤家的外戚,崔家的亲戚,以及高颎、杨素、李德林、苏威、李圆通一干近臣,都在笑吟吟地等候着她,等候着这位名震九州的女人。

“愿圣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伽罗的五个儿子在跳板边一字排开,并肩跪下,向独立船头的母后齐声贺道。

他们都是这样漂亮的年轻人,一个个高大英俊、气度轩朗,他们身穿样式独特的袴褶服,越发显出身上的勃勃英气。

伽罗的目光,从这五个同母兄弟身上逐一扫视过去,最后,满腹心思的高颎和杨素同时发现,独孤皇后的视线停留在晋王杨广脸上,充满了深情和信任。

而杨广也静静地仰起脸,眷恋而崇敬地注视着自己那了不起的母亲。

他们母子眼神交流的时间虽然短,却足以让高颎的心往下一沉,怎么,伽罗真的忘记了她也曾深情地疼爱过的长子杨勇?

繁密的丝竹声,掩盖了宴席上令人不安的沉寂。

没有人交谈。

秦王杨俊坐在晋王杨广和太子杨勇之间,一杯接一杯不断地喝着烈酒,旁边的小内侍根本来不及给他倒满。

杨俊年纪轻轻,已有些发胖臃肿,眼袋明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几杯酒下去,整张脸庞都布满了阴郁沉痛之色。

太子杨勇也不快乐,脸上牵强的笑容总是一闪即逝,像是夜雨中的一记闪电。母后总是厌弃自己,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次能令她满意,是,他知道自己平庸、好色、身边来往的人也不是晋王宫里出入的那种重臣和名儒,可这一切平庸无能、不贤不肖,全都是被晋王杨广衬托出来的。

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出众的兄弟更讨厌,难怪当年的北周武帝宇文邕自登上皇位,便屡屡想下手除掉才干年貌相仿的弟弟、齐王宇文宪。

杨勇觉得,跟那些南朝北朝的皇帝比起来,自己已算得上英明能干、深通文武之道,只是二弟杨广精力过人、野心勃勃,才把稳坐太子之位的自己对比得黯然无光。

这些年来,杨广不但主动求战,成为平陈大元帅,渡江立平陈之功,还与杨俊互相调防,任扬州大总管。

自开皇十年(公元590年)来,三年间,杨广身不离鞍,与越国公杨素一起在江南平定叛乱。

如果说,当年立平陈之功时,杨广倚仗了高颎的帅才,还有贺若弼、韩擒虎他们的辅佐,自己并无多少战绩,那这三年平叛,杨广则充分展现了卓越的才识政见。

晋王大军所到之处,纪律严明、不扰百姓、礼贤下士、抚孤问贫,不到三年,便令江南三十州百姓归心,士人称颂,江南只知有晋王,不知有隋帝,更别提杨勇这个太子了。

政声如此,民心如此,母后看在眼里,就算她什么也不说,杨勇也知道自己被母后心中挑剔得不轻。

身为太子应尽的职责,杨广几乎全帮他尽了。

只要一回大兴城,杨广连王宫都不回,便直奔大兴宫,到父皇母后那里嘘寒问暖,不管天下哪里有兵戈叛乱,杨广都抢着进表要求带兵出征,其他河工水利、建义学、宣教化,没他干不好的。杨广生活十分俭朴,对朝中相交的大臣和名士却出手大方、谦和恭让,因此朝中人人都称赞晋王贤明。

这太子之位不是杨勇要坐的,是他身为嫡长子而不得不接受的头衔,可坐在这高位上被人嫌弃,被人遗忘,还不如索性与晋王换个身份呢。

可就算是想退位避让,就能平平安安地退位避让吗?

杨勇望着对面坐着的蜀王杨秀与汉王杨谅,杨秀今年二十二岁,杨谅十九岁,这两个弟弟也长大了,和杨广一样,也是一表人才,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杨秀性情暴烈、武勇过人,也有争位之心,更可怕的是他远在蜀地,已经建起了规模堪比皇宫的宫室,出入仪仗用的和太子一样。

如果说杨秀只是过于自负和奢侈,那貌似文雅安静的杨谅,则更令杨勇心惊,五子之中,杨广最得独孤伽罗欢心,而杨谅却不但讨母后欢心,还令父皇另眼相看、最为偏宠,去年杨谅封了雍州牧、上柱国,今年又封了左卫大将军,父皇还说秦王杨俊沉迷酒色、久废公务,准备让年轻的杨谅代替杨俊任并州大总管,总领西起华山,东至渤海,北达燕门关,南到黄河的五十二州,也就是当年北周的全部地盘,这也罢了,杨坚还打算亲自送杨谅去上任,并格外赐旨,特授杨谅遇事不必拘于律令,可先斩后奏、自行行事。

杨勇身为太子,也没有过这样的权力啊!

杨勇从酒杯后望出去,四个弟弟中,只有整天迷糊在酒乡的杨俊一个人不是他的敌人,其他三个,无不对他的皇嗣之位虎视已久。

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野心呢?

当年母后与父皇发誓不生异姓之子,所以杨家只有这五个嫡子,五个同样英明强干、胆识过人的嫡子……

宴席上,歌舞百戏已毕,最后一出节目,是两个梳着双丫的小小孩童,翻着斤斗出现在文思殿上。

两个孩童约在五六岁模样,一男一女,穿着黄色衣衫,长相玉雪可爱,如同菩萨座前的一对善财男女,一双乌黑眼眸滴溜溜转动,显得极为机敏,二人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挂了黄金缨络的项圈、手环,翻斤斗来到文思殿正中后,便分侍两旁。

独孤伽罗笑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戏文?”

杨勇忙上前道:“回禀母后,这出杂耍是儿臣孝敬二圣的,这两个家生奴才从小学的百戏,身手灵活,来啊,献一出飞刀夺桃,给二圣赏看。”

又是几个杂耍优伶上场,在两个孩童身后放了两块木板,一个浑身插满飞刀的年青劲装汉子走入殿中,施礼已毕,便从身后取出飞刀,向两个童儿身后的木板掷去,那两个童儿手腿被牢牢缚在木板上,只见几把带着彩绸的飞刀前后疾落,都钉在他们二人身旁不远处的寿桃上,那劲装汉子一刀中桃,用力回收,便拔回一个面制的彩色蟠桃,堆放在案上金盘里。

两个童儿听着耳边风声,虽然历练多次,眼中还是不自禁带了惊恐之色。

独孤伽罗看得老大心中不忍,道:“勇儿,叫他住手,别伤着孩儿。”

杨勇笑道:“母后,不妨事,这两个孩儿已练习多年,从未失手。回禀母后,这两个孩儿是孩儿从龙首原下拣来的,不知来历,拣来时,他们颈间都挂了这块玉牌,上面写着一个‘英’字,穿着华贵,想是京中哪户富室的弃子,看来也是有点福分的,练了这么多年百戏,一块伤疤都没留过。”

“当啷”一声,他身旁不远处,杨广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这是他的儿女!是他杨广的孩儿!

原来杨勇并不像他表面上那般质朴愚钝,他报复起来,一样凶狠,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因为太子杨勇与妾侍生子,让母后不满,杨广便不敢将自己的庶生儿女留在王宫中。

除了萧妃生的杨昭和杨暕两个儿子还有南阳公主杨虹这三个嫡生子女外,杨广其他庶出的儿女,便都被他无情地抛弃到了宫外,为了将来还能辨认,杨广在他们的颈项间都挂上一块写着“英”字的玉牒,英,也是杨广用过的名字。

正因为他与萧妃出双入对、夫妻情深,因为晋王宫中没有庶生子女,母后才会对他另眼相看。

可恶的杨勇,他竟然敢把晋王的血脉训练成伶优,还在这文思殿上当众侮辱恐吓他!他知道自己的太子位置坐不稳,所以才会这样不择手段地报复!

杨广强自镇定了神色,只见杨勇似笑非笑地向他看来,又道:“来人,给他蒙上眼睛,再为二圣献艺助兴!”

两名伶优走过来,拿出一条黑色带子,给那劲装汉子扎扎实实地蒙上了眼睛,那劲装汉子越发来了兴头,手中飞刀上下翻腾,越发越快,往那两个童子脸庞、心口不远处射去,杨广越看越是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地拔剑上前,当当几下,击落飞来的短刀,跪到独孤伽罗面前,禀报道:“母后五十大寿,这大喜的日子,何必在殿上动刀舞枪,以伤祥和之气?”

独孤伽罗点头道:“阿摩说的是,本宫看着这百戏,心都吓得快要跳出来了,勇儿,你撤了这出戏吧,两个孩儿可怜见的,叫人多赏他们礼物。”

杨勇听话地道:“是,谨遵母后吩咐。二弟,你出入百万军中,也不害怕,怎么今天看了这出戏,倒突然变得胆小起来?对了,我们东宫练的这出‘飞刀夺桃’百戏啊,京里头好多王公巨室家中,争着要请他们去献艺呢,明天韩柱国家里,后天杨国公家中,全都点名要这两个孩儿去席上献演,你要是有空暇啊,不妨也去瞅瞅热闹。”

杨广脸色发白,头也不回地道:“太子殿下费心了,兄弟异日必会报答殿下厚意。”

杨勇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咚,咚,咚……宫城里的钟鼓楼上,传来五声鼓响,天已经蒙蒙亮了,杨坚吃力地睁开眼睛,他几乎是勉强挣扎着才能醒来,一种从内里泛上来的疲倦,淹没了他全身。

杨坚这才相信自己老了,昨夜不过在后殿诵读佛经,稍微睡迟了片刻,今天早晨就会有这么强烈的疲乏无力感。

难怪上个月和贺若弼他们几个大将在武德殿比射时,十箭中竟然有两箭脱了靶,那天,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才会手发抖呢。

身边,伽罗还在熟睡,薄明的晨色里,她的脸看起来是这样苍老,平时被铅粉很好地掩盖着的皱纹和斑点,此刻都肆无忌惮地呈现在杨坚的眼前,她甚至半张着嘴巴,露出右边一颗长了洞的臼齿。

伽罗睡在薄纱被下的身材看起来削瘦而呆板,当年在龙首原暮色中那种美得令人目眩的线条,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这只是个过度操劳的老妇。

杨坚轻轻拉过被子,盖住伽罗穿着茧绸中衣的肩头。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稔,但他却不想多看伽罗一眼。

这些天,突厥战事和对付王世积谋反,够她辛苦的了,不知昨夜她是几时睡下的。

杨坚自认为是个勤政的皇帝,自即位时起,他没有一天会在早朝上迟到,但一统南北、治理国家这庞大的事业,却让他觉得,即使自己殚精竭力也无法做好,倘若不是伽罗总在身边帮着自己,自己可能早已经崩溃了。

“皇上要穿外衣么?”听到内室的响动,殿外立刻有人轻声询问道。

这声音十分柔和,带着些蜀地的口音,让杨坚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他推开门出去,却见外殿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子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衣包。

这不就是那个尉迟迥的孙女么?她什么时候开始到文思殿当值的?凝视着尉迟绿萼楚楚动人的侧影,杨坚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

尉迟绿萼强自抑制住一个呵欠,她三更天起就在这里小心翼翼地等候了,作为一个出身世家的敏感女子,这些年来,她早已发现了杨坚的目光多次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今天能到文思殿当值,她兴奋得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杨坚看着尉迟绿萼手脚麻利地打开衣包,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单衣、外袍一一取出来,躬身站到他的身边。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轻触着他的嗅觉,杨坚举起了手,等候这位相貌出众、举止娴雅的侍女为他更衣。

他的困倦感已不知道去了哪里,杨坚今年已经五十九岁,当了十九年的大隋皇帝,除了伽罗,他还从不曾这样近地欣赏过一个正当妙年的美貌女子。

尉迟绿萼正半低着头,为杨坚系着腰带,她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杨坚的目光烫热了。这位相貌威严、从不亲近女色的皇帝,也会为她动心么?她的心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也许,自己将很快远离这种看人眼色的奴婢生涯。

尉迟绿萼六岁时,就已经家破人亡,没入隋宫当女奴,直到前年大赦后,她才能够体面地当上侍女。

她不大记得自己曾是显赫一时的尉迟家的孙女,却忘不了在洗衣监当女佣的凄凉岁月,那时候,不满十岁的她,每天面对的都是洗也洗不完的衣物。

冬天,门外飘着大雪,宦官和侍女们都躲在放满薰笼的房间,而她却要从结冰的井边提来一桶又一桶的水,涤清衣物。

浮着薄冰的井水,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纤细的手指,从那一刻起,她便开始向往富贵,向往着重新回到呼奴使婢的生活中去。

感谢上天赐给她美貌和灵秀,两年前,尉迟绿萼曾经发现太子对她颇为关注,她刚打算用眼神回报他的注视,就又发现了皇上那副充满欣赏的神情……

杨坚在尉迟绿萼弯下的后背上放纵着自己的目光,她的身段是那样纤秀,她的肌肤是那样年轻凝腻,她的气息是那样温热而芬芳,这真是个可爱灵动的女子,特别是,她还这样温柔体贴,她的手指轻巧地在自己全身上下游走,将每一条绦带系得精精致致,将每一处衣角理得熨熨贴贴。

与伽罗夫妻几十年,杨坚早已无法将身边威严而端庄的老妇和当年那龙首原暮色中的绝代佳人联系起来。

如果说当年杨坚对伽罗是七分爱三分怕,那么,如今,他对伽罗是五分敬三分怕二分依恋,混合着这种情绪,杨坚想,如果有来生,他还愿意娶伽罗为妻么?

回忆着从前那些充满了机谋和责任的岁月,杨坚不禁迟疑起来:对于他这一样志向普通、才能平常的男子,伽罗未免过于强大了。

“叫什么名字?”

尉迟绿萼浑身一震,半晌才能确信皇上是和自己说话,她不敢仰起脸,低头道:“奴婢叫尉迟绿萼。”

“好名字,绿萼……朕看,和你相比,满宫粉黛都显得俗艳。”

这话迹近似公然调情了,刚满二十岁的尉迟绿萼登时红晕满面。

她的手指一颤,恰好停在杨坚的胸前,隔着衣服,她也能碰触到杨坚胸前不失强壮的肌肉,尉迟绿萼慌乱地移开了手,低头向后退了两步。

她的年轻和清纯,让杨坚更为心动。

这个近年来越发显得严肃气派的君王,在斑白的长髯下绽开了一丝和善的笑容:“绿萼,朕会好好看视你。”

尉迟绿萼将手按在胸前,感觉到自己无法克制的慌张,一时没有答话。

“皇上在和谁说话?”内室的门又被推开,伽罗披着一件水白色的斜衽绣襦,走了出来。

她的发髻有些散乱,皮肤黯黄,未经梳洗的容颜被样式简洁的白衣一衬,越发显得衰老而疲惫,只有眉宇间那种不怒自威的气概,还令她显出几分端庄。

杨坚没想到她会起这么早,忙笑道:“朕正在穿衣,绿萼,去外面叫人进来侍候皇后,你去御膳房吩咐进早膳。”

他说话的声音显得从容而镇静,但伽罗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气息。

绿萼,这个女孩子有一点面熟……

杨坚从来不和侍女调笑,为什么他竟然能知道一个刚刚入殿的侍女的姓名?而且呼唤得这样亲昵?

她是多疑了么?

此刻,在她面前,杨坚连看都没有多看那侍女一眼。

伽罗狐疑地打量着那个穿着浅绿衣衫的美貌侍女,忽然间她想了起来:“你是姓尉迟么?”

“是。”尉迟绿萼小心翼翼地答道。

她听说过,独孤皇后年轻时就让皇上发过誓,这一辈子不许碰第二个女人,但那时候,皇上还只是个柱国大将军。

“前朝的尉迟皇后是你什么人?”

“是奴婢的堂姊。”

“难怪你长得这么像她。”伽罗有些厌恶地说道。

她听说过,尉迟家被满门抄斩时,只剩下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女孩,没入宫中为奴,想不到,这个小女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而且像她的姐姐一样美丽动人。

伽罗忘不了当年和尉迟家在北周朝廷争权时的种种凶险,若不是因为尉迟炽繁过人的魅力一直在威逼着杨丽华的皇后位置,她本来不必在天德殿的酒宴上屈辱地弹起琵琶……

而眼前,这个容光四射的年轻女孩,显然又在富有心机地诱惑着伽罗的丈夫、大隋的天子杨坚。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主动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而今天,他却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表现出对尉迟绿萼的另眼相看。

“下去罢,按皇上的吩咐去做。”伽罗没有将自己的憎恨表现出来,她转过脸,淡淡地说道。

从眼角瞥见尉迟绿萼纤秀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杨坚在心下长舒一口气。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年轻女子有了兴趣。

几年前,他曾经为来自南陈的荣思公主倾倒,但伽罗虽然将荣思公主留在了大兴宫,甚至也给了她贵嫔的名义,却不曾让他去陈贵嫔的殿中留宿一个晚上。就从那时候开始,杨坚才发现,伽罗早已在他的身边布下了无形的罗网。

作为一个统一九州的君王,杨坚时时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限,不,不是那种流于形迹的限制,而是伽罗那充满戒备的眼神、旁敲侧打的话语、每天必有的进谏和劝告,让杨坚清楚地发现,自己逃不了伽罗的手掌心。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按着伽罗的暗示去做。

是的,自己离不开伽罗,如果她不陪着自己上朝,自己甚至连听朝议都有些手足无措,无法决断。

可是,如果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受制于人的皇帝,这皇帝当起来还有什么兴味?

夫妻两人都没有再交谈,他们从各自有些粗重的呼吸中,发现了对方同样心事重重。

杨坚草草进过早膳,便先行上朝去了。

伽罗没有进餐,她坐在那面贵重的妆台前,半闭着眼睛,让侍女们为她梳理着样式简洁的归真髻。

是从什么时候起,杨坚有了想逃离自己的愿望呢?伽罗不知道。

多年忙于政事的她,对枕边人反而有些疏忽了,她只记得,杨坚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自己了。

偶尔他也想在朝事上专断一次,却总被她用柔和而坚定的话语阻止,在伽罗的身边,杨坚有时候竟会显得犹疑而懦弱,他怕自己,这为什么?

伽罗以为自己已经够谦逊婉转了,然而杨坚还是对她有些敬怕,是因为她说的话永远正确,永远有理有据、势不可当么?

伽罗从没有怀疑过杨坚对自己的感情,但她却从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灵,自己是真的爱过杨坚么?还仅仅是将他当作同进共退的盟友?

是的,如果当初不是和杨家联姻,不是通过杨忠牢牢掌握了秦州旧部,不是靠了杨坚的军功和杨丽华的婚事一步步走近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将永远无法实现在独孤信墓前发下的重誓。

但这些年来,自己已经十倍地回报了这些,如果不是她,不学无术的杨坚怎么能坐上这个宝座?又怎么能坐稳这张令天下英雄垂涎的龙床?

伽罗的眼睛有些迷蒙起来,近年来,也许是在烛下批折的时间太长,她的眼睛有些老花了。

妆台上的青铜螭花镜反射着窗外的曦光,在这混合着金黄和浅蓝的晨色里,伽罗忽然清楚地看见,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龙首原上追逐着。

前面的马上,是一个身穿紫色袴褶服的少女,后面的马上,是个深青长袍飞扬的少年,那时龙首原的黄昏,美得真是异样。

隔了几十年尘埃堆积的岁月,伽罗才发现,自己从不曾真的忘却那份隐秘的少年情怀。只是,那个神情微带忧郁的英俊少年去了哪里?做了当朝宰相的高颎,看起来拘谨而沉重,远没有龙首原上驰马少年的不羁和骄傲。

独孤菩提喘息着,从被子下伸手示意,她的儿子李渊与儿媳窦夫人在床榻边侍立已久,见到独孤菩提脸上痛苦而沉闷的神情,知道她是有后事要交代,赶紧拿过绣金靠枕,将她扶起来,倚在床头靠好。

独孤菩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阵,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一对佳儿佳妇,牵过二人的手,气喘吁吁地道:“渊儿,娘只得你一个儿子,可我这一个儿子啊,便抵得上人家的五个。”

李渊知道她指的是杨家五子,太子杨勇、秦王杨俊和蜀王杨秀,这三个皇子没一个能让皇上皇后省心的,杨勇不够恭谨温顺,杨俊自暴自弃,杨秀杀人如麻,独孤伽罗已公开下诏切责这三子,督促他们改过自新,但从这两年的行迹来看,显然他们三个并不想悔改。

剩下的晋王杨广与汉王杨谅,又都盯着太子之位,而且一个有母后偏宠,一个有父皇疼爱,将来必有一场恶斗。

“孩儿得以成人自立,都是母亲不辞辛苦,教诲得好。”李渊含泪说道。

他父亲老来得子、过世得早,他年纪幼小,家势败落,都是母亲独孤菩提含辛茹苦将他养大,这些年来,曾经的世袭上柱国、唐国公,却受尽了世间白眼,看够了世态炎凉,母亲将他栽培成今天这一个噙齿戴发、顶天立地的汉子,自己却疲惫枯槁得一病不起,再也无力接着守护他。

“是啊,渊儿长大了,娶了好媳妇,还生了四个这么神气的孙儿,娘知足了。”独孤菩提望着自己的媳妇窦氏,强撑着笑道,“你是定州总管窦将军的掌上明珠,更是襄阳长公主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大周深宫,是宇文家的人,血统高贵,却能看上我的渊儿,为我们李家生了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这四个孙子,我生病以来,你不辞辛劳,在我床前亲侍汤药,娘对你满心感激,却无以为报。”

“娘说哪里话来,”窦氏满眼垂泪,泣道,“这是儿媳的本分,娘一个人支撑我们陇西李家,忙里忙外,教子成人,实在太辛苦了。娘,你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以后,我们陪你回安州故地重游,当年娘陪唐国公驻守安州多年,至今那里仍传说着娘陪夫君出征、在城头擂鼓助威、击退柔然入侵的故事。”

独孤菩提的脸上浮出一丝略见羞涩的笑意,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高大健美、骑马随征的英武少女。

“渊儿,你爹比我大二十多岁,可我对他一见倾心、誓同生死。他是个真正的英雄,马蹄到处,敌军甚至不敢仰望他。他的血,如今流在你的身上,当年公主之女能在一群求婚少年中,一眼看上你的射艺和气概,就因为你具备我们陇西李家世代相传的英武与胆略。”

窦氏的母亲,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女儿襄阳公主,因此窦氏从小在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宫中,和千金公主几个女孩儿一同长大,宇文邕也很喜欢这个外甥女,千金公主出塞和亲前,窦氏还特地送出了城外,她从小便极有见识,被宇文邕多次称赞为“明慧决断过人”,所以父亲窦毅和母亲襄阳公主都对她视若珍宝,到了窦氏成年,窦毅说此女才貌过人、不可以择配凡夫,便在大兴城比武招亲,终于李渊射中屏风上的孔雀眼睛,雀屏中选,成为定州总管的乘龙快婿。

窦氏虽然出身豪门,却并无骄奢之气,她嫁给李渊以后,侍候婆母,生养儿子,勤谨过人,大度识时务,与独孤菩提二人情同母女。

“娘,孩儿不会辜负你的寄望,以后孩儿会在楼烦太守任上尽力王事,皇上和皇后看在娘的面子上,对孩儿都十分欣赏抬举,只要孩儿忠于大隋,征伐立功,一定会因战功封公,升为柱国大将军,重振我们唐国公李家的家门。”李渊知道母亲素来雄心勃勃,只是造化弄人,才没让她得以像独孤皇后那样尽情施展平生抱负。

“不,”独孤菩提缓缓地摇着头,“渊儿,你性格深沉、才干出群,倘若再有皇上的宠信,过人的战功,只会为自己招来嫉妒仇恨。”

“那孩儿该如何是好?”

“渊儿,娘死之后,你要记得韬光养晦,在楼烦州县大肆索贿、日夜纵酒,成为一个人人说你坏话、说你无能的贪官、酒徒。”独孤菩提注视着自己的独生子,目光炯炯有神。

李渊震愕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娘自幼教儿子清正自守、建功立业、不辱姓氏,为何此刻却要孩儿去当贪官污吏、酒囊饭袋?”

“渊儿,皇上与独孤皇后共生嫡子五人,五子皆英伟过人,也因此互不相下、互不相容,眼见他们五龙相攻,天下大乱,你只要保住性命官职,趁时守势,就能等到趁势而起的那一天,可是,渊儿,你才干气度太引人注目,已有相士说你是天子之气,倘若再立功封侯,成为万众瞩目的枭雄,只会给自己招灾惹祸。”独孤菩提长叹一声,她多想还能多活几年,陪在儿子身边出谋划策,但这些年来,苦苦独撑家门、教子成人的操劳,让她心力俱疲,再也无力支撑下去,“渊儿,我自幼好强争胜,活了这一辈子,才知道一个人再能干、再出众,也不如运气好,我七妹伽罗,处处不如我,才能不如我,夫君不如我,儿子不如我,可却开创了大隋王朝,统一了天下。渊儿啊,人强不过命,只有乘时守势,等候最好的时机,才能顺应天命,一举成功。”

李渊深知母亲临终之际,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垂泪应答道:“是,渊儿受教,自明日起,儿子便含藏锋芒、贪渎纵酒、自毁名声,藏身于凡夫俗吏之中,以免招嫉。”

独孤菩提点了点头道:“渊儿,你能听得进去娘的话,娘很开心。娘的时候不长了,看不到我儿开疆拓土、建立新朝的那一天,可娘相信,渊儿必不会负娘的这番心志。媳妇,你是宇文家的外甥女,听说大周亡国之际,你痛哭数日、誓要报仇,你放心,有渊儿在,宇文家的滔天血仇,就有人会牢记在心、会替你报仇雪恨。”

窦氏含泪道:“娘,此生此世,我会追随夫君,为宇文家报仇,更要重振唐国公李家当年的家世和名望。”

“好,好,好!有你们俩肯承我的遗志,娘就没有死。渊儿,媳妇,你们给我记住,这杨家的天下,来之不义,你们就算替代新朝,也不算是谋逆。你们俩,一个是独孤家的外孙,一个是宇文家的外甥,出师有名,取之有道,将来开创新朝,国号……就叫作大唐。”

“大唐……”李渊与窦氏喃喃念诵着这个此际还茫然不见踪影的王朝名号,怔忡着,望见独孤菩提眼中陡然放亮的神采,两人的心中,仿佛也被植入了独孤菩提这辈子深藏心底的万丈豪情。

独孤菩提扭过脸去,注视着窗外的深沉夜色,低声道:“伽罗,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姓独孤,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配给父亲报仇,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配得到独孤家血战得来的天下……伽罗,你所有的儿子眼里都只看得见那金碧辉煌的皇位,注定了他们会为此打个你死我活……你赢了这一生的功名事业,却输掉了所有的爱与亲情……”

狂风摇撼着楼烦太守府里的高低树丛,也慢慢熄灭了独孤菩提眼中五十多年来从未消散的野心。

杨勇穿戴好朝服冠帽,又在落地的琉璃镜架前仔细审看,见自己衣履整洁、鬓发纹丝不乱,这才步出了宫的正殿。

高德正在台阶下等候着他,这个洛阳隐士是上个月来的东宫,杨勇素有好贤之名,只要是民间隐士高人,便乐于入宫接见、把酒言欢。

高德一见面便投上了一份万言长策,杨勇向来喜欢文士,见他文章笔力不凡、见识高明,便将高德请到殿内接谈,一见之下,很是钦佩高德博学多才、善于筹谋,深感敬重,便将他当场收为东宫的记室参军。

一个月来,高德替杨勇写奏折、办差事、议朝事,无不一精密妥当、见识独到,让杨勇更是信任。

“太子殿下,”高德施礼问道,“此刻是要入宫奏事么?”

“正是。”杨勇一边匆匆往阶下走着,一边问道,“高参军,昨天孤让你备的议事折子,可曾备好?”

高德眼神闪烁了一下,道:“臣已经备好弹劾蜀王的折子,也备好了防御高句丽的奏章,只是昨天殿下交代下来的事务太多,不能一一详写。”

“好,那你就跟着孤到大兴宫去,面奏二圣。”杨勇想着自己昨天临睡之前一口气交代了七八件奏议,都是陇东军务、蜀王杨秀擅用仪仗、高句丽扰边、扬州水灾等大事,也的确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情。

幸亏这个高德做事麻利、下笔千言,比前几个记室参军都更能干敏捷,不然这个月九州灾荒频起、高句丽又开边衅,大小事务,父皇母后常找他入宫商议追问,让他查明实情、一一回奏,着实让人头疼。

高德颇为高兴,笑着应道:“是,臣一夜没睡,已想好如何奏对这七八件政务,在殿下的玉笏上记好了紧要事项,一会在入宫的车上,臣恰好能为殿下详述。”

杨勇点了点头,侍从备车前来,他携了高德,往大兴宫急驰而去。

独孤伽罗并不在文思殿,难得她兴致高,陪杨坚在武德殿射箭,看得兴起时,自己还挽起袖子,引弦连射三箭,三箭齐中红心。

杨坚还不及喝彩,已经听得太子杨勇在他们身后大声鼓掌叫好,杨坚回头笑道:“勇儿,你偏要抢朕的彩头,快来看,你娘的射箭功夫啊,是名将独孤氏家传的,朕瞧这大兴城里,就没几个女人能比得上。”

杨勇笑道:“岂止是女人,大兴城里的男人,也没几个比得上娘的射术,娘,你射术这么高明,怎么从来不肯传授孩儿?”

他们三人相处,难得有如此融容和洽之时,独孤伽罗把弓箭交回侍卫手中,以帕擦手,笑道:“你们父子二人,竟敢如此取笑我!谁不知道普六茹坚射术名冠三军,当年攻打洛阳城时,曾以羽箭射落城门上齐帝高湛亲题的牌匾,神射惊人,令北齐士卒震慑?如今我只是在庭院里头,隔着一百步远,射中鹄的红心,不过是闺阁里头玩闹的把戏,你们俩却故意戏弄我,哼,我若是男儿,精心练习,也未必不能上沙场博功名。”

三人说笑已毕,独孤伽罗与杨坚端坐堂上,让杨勇坐在下首,高德侍立于杨勇椅后,独孤伽罗打量了高德一眼,问道:“勇儿,你新换了记室参军?”

“是,母后,这是洛阳有名的隐士高德,比唐令则笔下更来得,我已调了唐令则去任东宫左庶子,以后大小奏折,就由高德替我执笔。”

“高德?”独孤伽罗皱起了眉头,她素有博学强记、过目不忘之名,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古怪的隐士,多少年前,就是这个洛阳隐士,曾经给她上过一份民间奏章,劝告杨坚退位当太上皇,将皇位让给太子杨勇。

“父皇,母后,高句丽的平原王高阳成去世后,王位传给他的世子高元,高句丽是我朝藩国臣属,一向恭顺有加,世袭辽东公,世代向中原称臣……”

“慢着,”独孤伽罗打惯了太子杨勇的长篇大论,盯着高德问道,“高参军,你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写奏章劝皇上退位的洛阳隐士?”

高德见她一听之下,便想起旧事,暗暗佩服独孤皇后记性过人,忙跪下道:“回禀圣上,臣正是当年劝皇上退位之人。”

太子杨勇大吃一惊,他生性疏忽,竟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高德就是当年进劝退奏章的高德,问道:“高参军来东宫献策之时,为何没提及此事?”

高德仰脸望着杨勇道:“臣虽与殿下素昧平生,但一向佩服殿下文才,十几年来读尽殿下文章,早将自己视为殿下的肱股之臣、莫逆之交,甘为太子殿下终生驱驰。”

虽然他善颂善祷的话听得很是悦耳,杨勇依然觉得有些不妥,道:“高参军,既然已是陈年往事,这话头不用再提起,今后你致力办事,便足见忠诚。”

高德大声道:“不,殿下明君之才,却屡屡被独孤皇后疑忌,坐不安席,睡不安枕,臣看在眼里,甚是痛心!”

杨勇见他突然神情激愤,语带讥嘲,根本不受自己制约,忙喝止道:“高参军休得放肆!这里是皇宫内院、二圣面前,你不得胡言乱语!”

独孤伽罗冷笑道:“好一个洛阳隐士!好一个忠君报国的大儒名士!本宫看你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上次向皇上进表,妄言退位,本宫已经公开下诏,回复过你,天下初定,九州狼烟未靖,皇上与本宫,万事亲躬,不避辛劳,实乃分内之事,何况我们夫妻年方五旬,如日中天,你居然敢上表奏请皇上退位,何其狂妄大胆!说,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高德面无惧色,从怀中拿出一张黄绢,跪在地下,双手展开黄绢,高举过头道:“臣上奏表,出自为国为民之心,无人指使。皇上,圣上,这是臣刺破指血,写下的血书,二圣终日为国劳苦,四方兵戈却至今未止,整天不是南朝叛乱,就是突厥入侵,如今连自称辽东粪土臣的高句丽王高元,也敢派兵骚扰我大隋边境,是因为二圣仁德,不如太子!恳请二圣公忠体国,不恋皇位,逊位让贤!”

杨坚勃然大怒,一把拔出腰上长剑,喝道:“高德,你这奸人满口胡言乱语,是想当殿受死么?”

独孤伽罗拦阻道:“慢!皇上,这奸贼是东宫太子带来的,就让勇儿亲手锄奸,平息皇上怒气!”

杨坚道:“好!”

“当啷”一声,杨坚将手中的长剑掷在离杨勇座位不远处的地下,道:“勇儿,你被奸臣蒙蔽,让他借机闯到大兴宫里来,在朕与你母后面前胡言乱语,快杀了他,也好洗清你的牵连!”

杨勇却犹豫着,没有拣起地下的长剑,道:“父皇、母后,高参军虽然言辞激烈,行止与常人不同,但他是洛阳有名的隐士,耿介之性,与众不同,并无反迹逆行,若杀了他,儿臣怕堵塞天下贤路,说我的东宫容不得贤臣。”

独孤伽罗气得“呸”了一声道:“他算得上什么高人贤臣?一个胡说八道的疯子、狂徒!娘为你的东宫里前后派去了多少重臣、多少名士,太子太师田仁恭、太子太保柳敏、太子少傅公孙恕、太子少保苏威、李纲,他们哪一个不是名震四邦的贤德之士、肱股重臣?你放着这些人的话不听,却对一个不明来历的狂徒惺惺相惜,难道说,勇儿,他敢到大兴宫里来逼宫,逼你父皇退位,真是你的意思?”

杨勇听母后有疑己之意,吓得赶紧撩袍跪下,泣道:“儿臣不敢,母后冤枉儿臣了!”

高德在一旁看见杨勇满脸惶恐,长叹一声道:“太子殿下,臣虽然大胆狂悖,却出自一片忠心。太子仁德宽恕,东宫里名士如云,若得早治天下,大隋必开创前古未有的盛世,可惜啊,臣的忠心,却被皇后视为粪土,视为奸险。罢罢罢,与其连累太子,不如臣以死进谏,以死明志,望皇上与圣上能记取臣今日死谏,早日让出皇位,安享清闲,则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高德将手中黄绢平平整整放在独孤伽罗的脚下,转头下了台阶,走到殿下的一块石碑旁,大叫一声道:“太子殿下,今日臣为太子殿下而死,为了大隋江山而死,愿太子早登皇位,早安天下!”

话音未落,他便举头往碑上撞去,顿时脑血四溅,死在当场。

太子杨勇望着眼前出乎意料的场面,望着高德留在殿内的血书和横在殿下的尸身,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独孤伽罗恨恨地站起身来,道:“太子殿下,听说你的东宫里来往高人不断,结交大臣不少,今日本宫果然亲眼得见,天下名士,尽入太子东宫矣!”

她拂袖而去,不再给杨勇任何解释的机会。

杨勇望着高德血流满面的尸体,越想越是糊涂,只隐隐想起,这个高德,好像是越国公杨素推荐来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