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穿过重阙三门的广阳门,走在大兴宫的青石驰道上,满意地环视了一眼这座崔巍的新宫。
这一年时间,他和以筑城术闻名的宇文恺两个人,衣不解带,在龙首原的荒坡上建起了规模超越前古的帝京。
工程这样浩大,却没有什么言官激烈上谏,民间不但没有怨言,老百姓们反而欢天喜地,热盼着关中大地能重现西汉的盛世气象。
这中间,当然有高颎不少苦心。
为了充分实现“平徭”,高颎向杨坚进谏,要在天下州县全面普查户口,普查结果,新增了一百六十多万人口;他又亲自制订了《输籍法》,为各种捐税定了总纲,这两个举措,不但除了北朝多年的弊政,也为新都的筑成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丈夫立身于世,无非是立功立德立言几件事情,自己不但令北朝大治,还曾立下破齐、抗突厥的战功,倘若能再带兵平陈,统一这分崩了三百年的关中大地,必将名垂千古,父亲高宾也会含笑于九泉。
这些纷纷涌起的念头,令人到中年的高颎浑身一振,他大步向文思殿方向走去,独孤皇后正在那里等着和他谈事。
文思殿前依然像长安正阳宫那样种满了梨花和白杨,有时候,高颎曾想,是否在独孤皇后心中,白杨树就像她立功厥伟、忠直过人的父亲独孤信,而那落花如雪的梨树则像她出身清贵、才貌出众的母亲?
因为早年失去父母,为人纯孝的伽罗常常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大臣。每遇到这些臣下进宫议事,伽罗往往会在议事后殷殷问候他们的父母,并特地赏赐些老年人喜欢的食物,自己的母亲还曾蒙她召见,当面被夸奖生了个好儿子。
文思殿前只有两个小内侍执着拂尘站着,引高颎入见的小内侍刚要去禀报,忽见殿门大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那人长方面庞,剑眉星眸,长得虽然俊朗,但嘴角下拖,眼神忧郁,正是独孤皇后的三儿子秦王杨俊。
“秦王殿下。”高颎见杨俊脸带怒容,眼角还有未拭净的泪水,惊讶莫名,停步打了个招呼。
平常为人谦和的杨俊,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独自拂袖而去,高大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梨树下。
高颎满腹疑惑,跟着小内侍走进文思殿里,却见殿内一个身穿卷草花纹紫绫绣服的女人来回踱步,步伐既急躁又不安,带着几分烦闷的气息,那正是独孤伽罗。
“圣上,”高颎微一屈膝,便在侧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伽罗不许他在文思殿里还来这君君臣臣的一套,只许他用家人之礼相见,高颎一直按她的意思行事,此刻,高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试探地说道,“臣刚刚在门前遇见了秦王。”
“唔。”伽罗淡淡地答应一声,停下了步子,胸前却起伏不定,似乎有满怀的怒气和牢骚,却又不想说出来,“他神情如何?”
高颎不想枉作小人,背后议论,因此将话题又推了过去:“圣上适才为何教训秦王?”
伽罗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腾了起来,她重重叹了一声,一掌拍在面前的一幅白绫上,道:“为什么?这个不肖儿,他放着好好的秦王不当,放着陇右诸州不管,竟然要出家为僧!他刚满十二岁时,皇上就授他上柱国、洛州刺史的高位,去年又让他当了秦州大总管,总领陇右十几个州的军事,皇上和本宫对他的期望何其高?他肩上的承担又是何其重?不料他放着军机州事不管,一天到晚读佛经,现在又打算剃度出家。别的不说,他的妃子崔氏如今怀孕四个月,他竟然忍得下心……阿祗这孩子,也太凉薄了。”
这倒是出乎高颎的意料,他早听说杨俊像杨坚一样好佛,但没想到杨俊竟会有这么坚定的道心。
杨俊身为北邦的嫡亲王爷,贵重无比,手下总领陇右,势力仅次于太子杨勇,又正在少年得意的当儿,竟然会有这种出世之想,当真令人诧异。
是不是从前的大周千金公主、如今的大隋大义公主杨若眉,她与杨俊的那段情缘,令秦王痛彻心扉,所以心底彻底熄灭了对红尘的依恋?
高颎沉思片刻,才迟疑着说道:“听说秦王心中仍念念不忘大义公主,与崔妃不睦已久,两人常常争吵,王府日夜鸡犬不宁,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令秦王心灰意冷?”
他自以为说得很谨慎、很轻淡了,却没料到伽罗听了他的话,心下又惊又怒,翻腾不已。
伽罗知道杨俊不喜欢崔妃,曾说崔妃虽然相貌秀丽,为人却太娇气、蛮横,成亲之前,杨俊明显有悔婚之意,——他自幼就对这个熟识的远房表妹没有多少好感,想不到却是她做了他一生的伴侣。
难道真的像高颎所说,杨俊是对这门婚事心灰意冷才想落发出家么?
不,不,不,不可能,她伽罗身为一个深深关爱子女的慈爱母亲,不可能一个接一个地配错儿女们的婚事……
乐平公主杨丽华当年嫁错了一次,可前年伽罗为守寡的杨丽华挑选了几个才貌俱全的青年显贵,杨丽华却都置之不理,这就怨不得为娘了。皇太子杨勇生性好色,见一个爱一个,就算给他娶个九天仙女回来,他也不见得满意。
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能像晋王杨广那样乖巧听话呢?
听说杨广在并州和萧妃从来都是携手出入,对那些美貌姬妾们看都不多看一眼,这一点,他是多么像他的父亲杨坚。
大义公主杨若眉,已经认杨坚为义父,认她为义母,每年都派人送贵重贡礼到大兴城,独孤伽罗也不断派人给她送去礼物、写去书信,鸿雁相传的信件上,二人互问寒暖、情同母女,仿佛血海般的仇恨已经无存。
当年那段两小无猜的往事,本来就是若眉与阿祗初通人事时结下的一段朦胧情缘,如今二人都已长大成亲,杨俊还无法从尘封往事走出来,只能怪这孩子太执著、太拘泥、太恋旧了。
这种深情缱绻、自感自伤的模样,连女人都不如,哪里像是她独孤伽罗的儿子!
“算了,别提他了。”伽罗郁郁不乐地挥了挥手,将殿角站着侍候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出去,这才拍着书案上的那幅白绫说道,“独孤公,本宫今天找你进宫,是要让你看一份东西。”
高颎早就注意到了那幅白绫,见这幅白绫丝质粗劣,显然不是御用物品,上面隐隐有深红色的真书字迹,似乎竟是一封血书。
他躬身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刹那间变白了。
这竟是一个署名“洛阳高德”的平民写的血书,书中毫不客气地提出来,要杨坚退位当太上皇,而将皇位传给太子杨勇。
这个高德是何许人?是个疯子还是士人?
他从哪里得来这种异想天开的愚蠢念头?
高颎的手指有些发抖了,他放下这幅白绫,勉强笑道:“这种疯人癔语,圣上何必理会?”
伽罗冷笑一声:“他可不疯,他还会引章据典,给皇上举前代的例子呢。皇上昨天看了这封上书,一言不发,将它交给了本宫,本宫此刻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依了他,让皇上逊位给勇儿呢,还是该将这人杀了?”
“不知这份上书从哪里得来?”高颎心底已经紧张万分,表情却强自保持着镇静。
他知道,曾有大臣攻击过他是太子党,而自己也的确在五位皇子里最推重杨勇。
“是卫王杨爽递进的。”
竟是杨爽,高颎的心情更不安了。
杨坚因为和三弟杨瓒不和,便将这份兄弟之情全给了异母的五弟杨爽,当年杨坚的父亲杨忠病死时,杨爽还在襁褓中,是伽罗将他一手抚养大的,名为叔嫂,实有母子之情,因此之故,杨爽成了朝中最有势力的宗室,说话很有分量。
但杨爽和伽罗一样,在五王中最喜欢杨广,最不喜欢杨勇,此时,杨爽递进这份古里古怪的折子,绝非好意。
高颎偷偷瞥了一眼伽罗的表情,觉得她似乎没有太多的愤怒,这才笑道:“圣上,这种疯书生的上书何必郑重其事?若不想当回事呢,就当个笑话看看,若想当回事呢,就正经下份诏书回复他……”
他还没有说完,伽罗忽然问道:“那依独孤公之见,该如何处置妥当?”
高颎应声道:“此事既然知者众多,依臣之见,不如下诏答复这个高德,也好显出皇上和圣上的坦荡襟怀。”
伽罗端起书案边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饮了一口,过得半晌,才点了点头道:“说得好,本宫这就替皇上答复他。”
趁她转身提笔的瞬间,高颎悄悄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边腮际的冷汗,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始终纠缠着他。
太子杨勇三天前才奉旨出镇东京洛阳,今天卫王杨爽就带了这么一份洛阳平民的上书来,这中间有什么因果么?
是不是在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角落,有人在暗中布策着什么?
伽罗没有看到高颎局促不安的姿态,她微微凝思片刻,亲笔在一幅黄缎上写道:
“朕承天命,抚育苍生,日旰孜孜,犹恐不逮。岂效近代帝王,传位于子,自求逸乐者哉!”
这个不知何许人也的高德,当真是岂有此理,他杨家的皇位传承,用得着一个平民百姓来指手画脚么?
不要说如今她和杨坚才刚刚四十出头,正当盛年,就算她筋骨已衰,她也不会将这天下轻易地交出去。
因为……因为她不放心。
洒满梨花落瓣的走廊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幼儿的笑声,伽罗的心被温柔地触动了一下,那是皇太孙杨俨,他虽然是杨勇和云昭训生下的儿子,但杨坚只见了他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命人抱入大兴宫亲自养育。
“皇祖母!”一个两岁多模样、白净秀气的小男孩,咬着裂纹糖糕,出现在半闭的殿门前,口齿不清地呼唤着。
暮春傍晚的夕阳,将他小小的影子在文思殿里拉得很长。
王帐半开的大门前,突然变得一阵昏晦,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两个侍卫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义公主杨若眉收回了涣散失神的视线,抬眼望见那人影是沙钵略的世子雍虞闾,便站起身来,淡淡地道:“大可汗,明天是你的即位大典,我还没有恭贺你。”
雍虞闾和他的父亲、已故的沙钵略可汗长得极为相似,无论是面貌还是身材、气度,个头甚至更加魁梧。
但沙钵略可汗生前却十分不喜欢这个相貌威武剽悍的儿子,曾经对大义公主说过:“雍虞闾决不能当大可汗,他生性懦弱,做事瞻前顾后,没有决断的能力与勇气,若登上王位,我们的东突厥便会被西突厥的阿波可汗、达头可汗打败。”
所以沙钵略可汗临终遗命,要让自己的驼背弟弟莫何可汗接位,雍虞闾还算听话,与莫何可汗互相谦让五六次,仍坚持把大可汗之位让给了叔叔。
而莫何可汗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期望,一鼓作气打败了西突厥,俘获了阿波可汗,可莫何可汗雄心过人,想要吞并整个西突厥,即位不到一年的时间,全都在外征讨,还亲自上阵厮杀,上个月,竟在野战时被流矢射中,当场身亡。
虽然莫何可汗的能干儿子染干也很想问津大可汗之位,到底沙钵略可汗新亡不久,向来是众望所归,亲贵们还是推选了沙钵略可汗的世子雍虞闾为大可汗,明天中午,他们就要在都斤山下杀牛祭祖告天,立雍虞闾为都蓝可汗了。
雍虞闾大大咧咧地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笑道:“那我也要恭贺你,明天你就要成为我的可贺敦了。”
大义公主浑身一颤,她不敢再看雍虞闾的脸,虽然雍虞闾还比她大两岁,可他毕竟是沙钵略可汗的儿子。
突厥人到底是蛮族出身,竟然还有子纳父妾的古怪婚俗,虽说当年她也是依这条婚俗,才嫁给了佗钵可汗的接位者沙钵略可汗,但佗钵可汗迎亲前便已病故,与她并未成夫妻。
而去年莫何可汗登王位后,一心南征北战,无暇另娶孀嫂。大义公主才能怀着对沙钵略可汗的深沉思念,在他遗下的王帐里独居。
直到此刻,雍虞闾当面向她提及此事,大义公主才绝望地发现,这一场离家万里的出塞远嫁,会让自己堂堂大周公主,成为一个伦常尽失的蛮族女人。
雍虞闾凑近她的脸边,大义公主闻见一股浓冽的酒气,她厌恶地看了雍虞闾一眼,这个向来在沙钵略可汗面前唯唯诺诺的世子,上次与秦王杨俊的隋军对阵时,竟然连王帐的门都不敢出,让她一个女人在两军阵前抛头露面,去求饶请和,难怪沙钵略可汗从来不喜欢这个无能无勇无刚的儿子。
打仗时畏缩没有勇气,来找女人时倒是如此迫不及待。
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仰望她的男人,不能叹服于他的才智与勇气,她还能拿什么去爱他、去侍奉他?拿满心的鄙夷不屑吗?
“时候不早了。”大义公主一扭脸,站起身来,冷淡地道,“请大可汗速回王帐,准备明天的典礼。”
“从今天起,父汗的王帐就是我的王帐了!”雍虞闾一把抓住大义公主的手臂,稍一使劲,便将大义公主拉到自己怀中。
他俯视着面前这张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的俊脸,很多个夜晚,他都反复揣想着大义公主那出众的美貌,偶尔也会想到,有一天他登上大可汗之位,便可以接手沙钵略可汗所有的女人,包括可贺敦杨若眉。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到了。
大义公主满心不快地扭过脸,强自挣扎着,想躲避开雍虞闾那湿热饥渴的索吻,不,她对面前这年青健壮的大可汗毫无兴趣,都蓝可汗注定是一个会葬送父王功业的败家子,他没有突厥人天生的狼性。
听说这次即位前,都蓝可汗还派了弟弟褥但特勤到大兴城,向杨坚夫妇上表讨好,以大隋驸马身份求赐礼物,进贡称臣,像奴才一样谦卑低下地奉承杨坚,屈膝奴颜地称颂杨坚为“圣人天可汗”。
他的弟弟褥但特勤因此被杨坚封为大隋上柱国、康国公,而都蓝可汗则自视为大隋藩王,已经命人在明天的典礼上树起独孤伽罗亲手缝制的狼头大纛和她赏赐的幡旗、鼓吹,以藩臣之礼称王。
沙钵略可汗生前虽然打不过隋军,数次身陷险境,可还毕竟有与大隋一决高下的勇气,而都蓝可汗,他连打都不打,就彻底投降了,这个天生的软骨头。
都蓝可汗见怀中的女人死命挣扎不从,不由得勃然大怒,抓紧大义公主肩头,扶正她的脸,喝道:“你已经是我的可贺敦,名正言顺是我的女人,为何如此抗拒?难道我堂堂大可汗,配不上你一个亡国公主么?”
大义公主仰起脸庞,瘦削的两颊上落下两行清冷的泪水,泣道:“不敢!只是我心里仍然住着你的父汗沙钵略,我还忘不了他……”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没有父汗的英勇,没有父汗的才干,可是若眉,我以后只有更疼你,更爱你,更敬你!这是父汗的王帐,你是他留给我的女人,既然所有小可汗和将军都愿奉我为东突厥共主,若眉,你相信我,有一天,我们突厥内部的纷争平定,我会为你发大兵攻袭大隋,替你报仇雪恨!”都蓝可汗紧紧搂住大义公主,像是许诺,又像是在表白。
大义公主垂泪叹道:“谈何容易,你父汗、你叔叔都做不到的事,大可汗何必夸此海口?让自己为难?”
都蓝可汗道:“他们年纪已大,力不从心,我才二十出头,来日方长,可以从容养精蓄锐,以图来日举事。”
大义公主缓缓摇了摇头,道:“且不提染干还在王位之旁窥伺,西突厥泥利可汗如今兵力强盛,已超过了东突厥,那大隋皇帝杨坚和独孤皇后,也多番暗中挑唆,又要与染干结姻,又送给泥利可汗重礼,还将泥利可汗之子迎到大兴城册封厚赏,我们突厥人纷纷以与大隋结盟为荣耀,畏大隋军队如虎,全都被独孤伽罗这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上次莫何可汗发兵攻打阿波可汗,不过将大隋所赐礼物和仪仗放置在大军之前,西突厥的骑兵便害怕得临阵倒戈,将阿波可汗献俘给莫何可汗,大可汗又怎么可能是独孤皇后的对手?”
都蓝可汗望着面前这个美丽而又傲慢冷淡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征服的欲望。
他一把扯碎大义公主的上衣,将她按在铺着狼毛毡的胡床上,疯狂地吻着她雪白的脸庞和前胸,嘶吼般地叫道:“我能做到!我当然能做到!我们东突厥的地盘这么大,子民这么多,都斤山的地势这么险,我即位之后,就发兵征服西突厥,然后让突厥各部在狼头大纛下结盟发誓,合兵一处,纵铁骑踏破长城,吞朔州、灭秦州、破并州,直攻大兴城,把我们的狼头大纛插上大兴城头,把我们俩的王帐设到大兴宫里!若眉,你放心!我毕竟是沙钵略可汗的儿子,是上承天意的突厥大可汗!”
大义公主望着面前这张被酒后胡言刺激得癫狂了的面孔,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费力地扭开脸道:“希望大可汗即位之后,永远记得今天晚上在我耳边许下的诺言。”
都蓝可汗用一记热烫的深吻封住了大义公主还想接着倾诉的嘴唇,即将登临的王位和身下柔软美丽的女人,让这个曾经懦弱胆小的世子,突然间自信勇敢了许多。
杨素从大兴城南面的明德门急驰而入时,衣甲上沾满了泥尘,这还是半个月前在永安造船时留下的,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的时间,他根本就没有好好洗过一次澡,质地坚密的袍子,在工地上滚擦得不成模样。
没有人能认出来这就是从前傲慢洒脱的上柱国杨素,自去年妻子郑氏向独孤皇后告发了他的出轨言行后,杨素被削职为民已经有一年时间,他多方辗转托人,好不容易才起复原官,整个人却变得像高颎那样谨言慎行了。
在大兴城傍晚的热闹街市上,杨素松开马缰,放慢了坐骑,举目四顾。离开京城半年,再次归来时,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眷恋。
大兴城是多么繁华,到处都飘着丝竹的声音,街头满是头戴绛纱帷帽的鲜卑女子和穿着小垂手罗衣的汉女,里面有不少年轻姑娘衣着精洁、气度娴雅、身姿动人,牵住了杨素荒疏已久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女色有什么错?他并不是那种贪图肉欲的人,他只是像欣赏花朵和音乐一样,欣赏着那些面貌如画的少女和她们的舞姿。
此外,气度非凡、才华出众的杨素,一直都很容易打动女人,身边簇拥着那么多温柔多情的年轻女孩,年老色衰、性情强横的郑氏,就更让他厌恶了。
有时候,杨素会暗自在心中嘀咕,是不是因为有独孤皇后做榜样,如今的公侯夫人们才一个个都表现出了强硬的个性呢?
但听说独孤皇后在后宫一向以贤妻良母的面目出现,对杨坚十分谦和退让,极尽周辅之能,这一点,郑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相比。
不远处,晋王府已经遥遥在望了,杨素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深沉思绪里,独孤皇后,她是否打算亦步亦趋北魏的冯后、胡后,独裁天下?
她不但每天与杨坚一同上朝,在大兴殿后的静阁里隔屏听事,还不时用笔墨指点杨坚。大臣们见惯了,也不觉得好笑,可这一切看在杨素眼里,他却有些无法忍受,难道自己一介大好男儿,不但要受制于这样一个没头脑的皇上,还要听命于一个女子么?——上次他被当廷夺爵削职,废为庶人,听说就是独孤皇后的主意。
晋王府在皇城里十分不起眼,既没有秦王府、卫王府那般高大壮观,又没有汉王府般深沉精致,占的地方虽不小,院墙里面却看不见什么楼台,更没有多少名贵花草。
虽说晋王杨广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并州的藩地上,在京邸中住的时间少,但同样在外当藩王的杨俊,府第却要豪华得多。
杨俊的秦王府中,甚至还有一座美轮美奂的“水殿”,在后院十顷水面的人工湖上,建着一座三层楼台的奢华夏殿,——自从被禁止出家后,秦王杨俊不知为什么,忽然再也不参禅礼佛了,而是整天沉浸在歌舞中。
杨素在晋王府前翻身下马,门上通报了进去,片刻后,一阵富有磁性魅力的笑声远远传了出来,来人正是晋王杨广。
他家常穿一件浅青色袴褶服,脚上竟然赤足穿着鞋子,显然来不及更衣就迎了出来:“杨柱国,快请进来,孤日夜悬望,今天还派了人到路上去迎你,不想这些手下办事不力,竟然没等到杨柱国。”
杨素心下一热,只见晋王府的正门登时洞开,几十名带甲剑士在铺满白沙的甬道边齐齐跪下,恭敬地等他进府。
“晋王爷,”这番隆重的礼节,令杨素有些惶恐,他退后两步,道,“晋王爷如此重礼,臣下担不起。”
“呵,和孤还闹什么虚套?”面貌俊美、风度倜傥的杨广,从容挽起杨素的胳膊,竟以家人之礼相待,“杨柱国,你和孤忝为同姓,虽不是本家,但孤一向视你为叔父辈。孤还在幼时,就听说过杨柱国心胸广远、文武全才,当年宇文邕曾当众夸奖杨柱国说:‘好自为之,以君之才,不愁不富贵。’想不到杨柱国竟然不领情,当着众臣之面,回答说:‘臣但恐富贵来逼臣,臣无心图富贵!’呵,这番铮铮傲骨,岂是平常公侯能比得上的?”
杨广提起的这些往事,也算是杨素平生的得意事,但他此刻听了,却不觉面红耳赤,深有羞愧的感觉。
杨素自十几岁出仕开始,一直深受周武帝宇文邕欣赏,他自负才能,一向骄傲惯了,曾经因为父亲战死孤城,向宇文邕申求封谥,宇文邕不肯答应,杨素争之再三,令宇文邕生起气来,命人将他斩首示众,杨素竟然面无惧色,破口大骂宇文邕道:“我奉事的是无道天子,当然该死!”宇文邕被他骂了后,不怒反笑,不但答应了杨素的所请,还拜他为车骑大将军。
但这个死都不怕的汉子,这一年来却整个人变了模样,性情、谈吐都开始变得拘谨。
他甚至开始佩服高颎,高颎位高爵显,每年都有言官、权臣合伙弹劾他,杨坚和独孤皇后却从没当一回事,杨坚甚至当众说过:“独孤公若镜,越磨越明,皎若皓月。”放眼满朝大臣,谁能像高颎一样深受宠信?
显然,高颎的谨慎比自己从前的简傲任性更令皇上欣赏,所以自己才会因闺房内的一句话丢了官爵。
他早已没了杨广所夸奖的那份傲骨,失官一年来,杨素备尝了大权中落的滋味和大兴城权贵们的冷眼。
早晨起来照镜子,他明显地看见了鬓角的白发,成为庶人的杨素这才发现:一个男人不能没有权力的滋润。
“晋王爷,”想起往事,杨素满怀感激地笑道,“臣下知道,臣下今年的起复,全仗了晋王爷在皇上和圣上面前进言,臣下唯有竭尽全力,为二圣和晋王爷经营船队,为明年南下破陈稍尽绵薄!”
他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杨广却淡淡一笑,并没有接下去发挥,只是夸奖道:“杨柱国不必谢孤,杨柱国的干才举国无双,早晚还要重用。杨柱国在永安造了‘五牙’大舰,上有五层楼,高一百多尺,前后共六拍竿,每船可容八百战士。听说一个月前,杨柱国亲乘‘五牙’大舰,领着水军东下,披甲立于船头,气派俨然,令陈军望而生畏,称杨柱国为‘水神’……呵,我大隋上下,哪里还有一个大臣的才干气度能与杨柱国相比?”
这番话自然听得杨素心中受用,但他这两年忽然明白了“人道恶盈而好谦”之理,改了当年自负的脾气,因此只敢惶惑地躬身答道:“晋王爷言重了,高丞相才是我朝第一名臣,有王佐之才,臣下充其量,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武夫罢了。”
他自觉这话说得十分婉转谦退,杨广却转过脸来,使劲盯了杨素一眼,没有说话。杨素拿不准杨广的意思如何,只好也陪着不说话,两个人一路沉默,并肩走到杨广住的内殿。
“杨柱国请。”杨广亲自推开内殿的院门,在前面带路。
亲王内殿,很少会让一个臣子走入,因此杨素不禁有些疑惑。他半个多月前收到杨广从并州派人送来的信,信上说杨广近期要回大兴城,希望他也能回京一晤。
杨素深知,自己之所以能从一个戴罪在身的庶人官复原职,最大的力量就来自杨广。
是杨广在独孤皇后面前几次褒赞自己,才令二圣渐渐回心转意。
提携之恩,如何不报?杨素几次派人送了贵重礼物去并州,却全给退了回来,杨广不但退回原物,甚至另有赏赐。
杨广这样倾心结纳自己,只是因为他对自己青眼有加,欣赏自己的才华和风采么?
晋王府的内殿十分朴素,地下铺着青砖,殿柱没有涂漆,外室墙上挂着些兵器,在有些昏暗的窗前,三名穿着茧绸衣服的年轻女子正在缝补衣服。
见有女眷在场,杨素连忙低垂下眼睛。
“不妨事,”杨广看出了他的拘束,笑了笑,道,“这是萧妃,阿萧,来,孤为你介绍一个人,这是我朝第一个才识无双的杨柱国。”
随着他的说话,一个清秀苗条的女子站起身来,柔婉大方地笑道:“原来是杨柱国,妾身听说杨柱国深通文武经济之道,有英杰气概,想不到今天竟能当面看到大名鼎鼎的杨柱国,是妾身之幸。”
杨素早听说晋王妃萧氏是南梁的公主,聪明多才,也是独孤皇后最喜欢的儿媳妇,今天这一面之下,杨素见她气度娴雅,言语有礼,不觉也深有好感。
比起杨勇那个木头木脑的元妃,和杨俊那个娇蛮任性的崔妃,萧妃的确显得出众……倘若是她嫁给了杨勇,也许杨勇不至于因婚事不顺心和独孤皇后每每龉龃罢?
萧妃招呼过后,便带着两个侍女静悄悄地离开。
室里只留下杨素和杨广二人,杨素不知道杨广到底找自己有什么急事,因此满腹疑问,却不敢先开口询问。
好在片刻之后,萧妃便亲自持烛进来,为他们端上两杯清茶。
杨素掩饰地端起茶盅,啜饮一口,登时觉出这茶叶的名贵,这必然不是关中茶,更不是羌氐人惯饮的砖茶,深秋天,这芽尖细小的茶叶仍然能保持清碧香醇,能在杯中舒展如春芽,保藏上必然费了不少力气。
杨广不是以俭朴到了极点而闻名么,怎么会在生活细节上如此下工夫?
心思机智的杨素,又开始猜度起来。
他很想看出面前这位年轻王子的真性情,阅人无数的他,常常会在杨广面前觉得惶恐,年龄不满二十的杨广,表面上看起来开朗坦诚,实际上却深沉得令人敬畏,令城府不算浅的杨素都摸不透心思。
杨广却没有让杨素再费神猜测下去,他坐在微弱的烛火边,忽然间挺直了后背,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杨柱国,孤想要亲自带兵平陈!”
那张俊秀的脸,此刻与杨素无限接近,在简陋而宽敞的厅堂里,杨素看见,杨广棕黑色的眼睛里跳动着烛火的影子,闪闪发亮,而杨广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遏制不住的雄心,令杨素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开片青瓷茶盅里的水溅了出来。
他果然没有猜错,晋王的胃口不小。
坐在高颎的书房里,杨素放眼打量着这个昔日好友、当朝宰辅的书架,架上满是经史子集、兵法战策,尽管已经位极人臣、政务繁忙,高颎却仍保有当年的沉静,每夜潜心书房中,读书著文。
杨素心底暗自将自己与高颎做了个对比,高颎比他大三岁,年龄相仿,二人都不是世家大门出身,没有父荫可以倚仗。
他们俩都年纪轻轻、才干出群,却又怀才不遇,未能在少年时青云直上。当年杨素是北周权奸宇文护的心腹,高颎则是北周齐王宇文宪的亲随,出身都不大光彩。
论文才,杨素是北朝有名的诗人,高颎的文章奏对天下流传,文字功夫分不出高下;论武干,平齐、拒突厥、征讨南朝,二人都曾随军出征,高颎口才出众、以仁德感人,年轻时上阵对决单挑,无人能敌,整个大隋,除了名将伍建章,再没人是他对手,而杨素虽然武功只名列“大隋七虎将”的最末,可天生霸气悍勇、一往无前,直到如今成为上将,打仗时仍然身先士卒,他向来治军严厉、阵法如神,所以立下的战功比高颎还要多。
既然家世才能、文韬武略都分不出高下,那么,杨素对高颎远超于自己的名位,就无论如何难以心服了。
或许就是“独孤”二字,让这个从才华到人生经历都与自己差相仿佛的好友处处都胜过自己一头罢?
不是独孤伽罗与高颎的那份所谓“兄妹之情”,高颎怎么可能在满朝文武中脱颖而出,受杨坚另眼相看,哪怕别人再进谗言,也不能撼动杨坚对高颎的信任。
而独孤皇后对高颎,真的是兄妹之情么?
她对自己的七个手足兄弟,可没有这份欣赏和宠信。
独孤信的世子独孤善,还有她的弟弟独孤陀,都因办事不力被革职在家多年,是独孤皇后处置的他们。杨坚常在朝上称高颎为“独孤公”,当成国舅一般敬重,却对几个真正姓独孤的小舅子视而不见。
杨素仍在胡思乱想,只见高颎走了进来,笑道:“杨柱国,这么晚了,到我府上来,有何公干?”
杨素从怀里取出一壶酒,也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高颎凑近一看,惊叹道:“这是从何得来的?莫非当年你攻城首入齐宫,从宫里头偷抢出来的高纬御用汾酒?甘露堂,这酒可是孤品了,如今世上竟是只有甘露堂的传说,再找不到真东西了。”
杨素笑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独孤公果真识货,这是当年北齐武成帝高湛御用的二十年陈酿甘露堂汾清,已成世间绝品。这瓶酒,还是我出使并州,在民间偶然见到,重金买来的,北齐亡国后,宫中妃子将御用之物都夹带出去,卖了谋生,辗转流落民间,再想找一瓶也难。”
高颎亲自动手,从书架上取下两个酒盅,道:“无功不受禄,你今天带这样好酒来,莫非有事求我?”
“我们俩多少年的兄弟,独孤公何以如此见外?”杨素哈哈一笑道,“你难道忘了,十几年前,我们俩都是记室参军,跟着宇文护、宇文宪日夜辛苦奔波,晚上连觉都睡不了,在他俩大帐外侍酒听呵,有一天深夜,也是这么个秋日,你打着呵欠,望着天上的星辰,跟我说,我俩都是一身本事却被埋没,若有一天受人赏识,有机会开疆拓土、一统天下,成为张良、陈平那样的名臣,这一生才算没白过。”
杨素的话唤起了高颎多年前的回忆。
那时节他们还年轻气盛,总觉得天下事无不能为,高颎只恨自己出身寒门,没有父祖封荫,不能一步登天、施展浑身本事,随着名位渐高,那少年好事的劲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上荡然无存,看着面前的杨素,也不复是多年前那个血气方刚、不避刀矢的骄狂少年。
“你今天特地提起此事,莫非是为了平陈大策而来?”高颎微微一笑。
“正是。”杨素眼睛一亮,豪情顿生,道,“平陈之战,皇上和圣上欲以独孤公为三军统帅,以我和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并为行军元帅,总领水陆军五十多万人马,八路进军,三军号令全由独孤公一人而决。平陈之战,独孤公是真正的元戎首领,晋王、秦王年少,你与我二人是朝中干城大将,此番得二圣下定决心、以倾国之兵渡江平陈,正是你我二人建功立业、名垂千秋的大好时机!”
高颎被杨素的一席话激起心底豪情,他倒好了满满两杯酒,举在手中,笑道:“好,杨柱国,杨元帅,你我共饮此杯!今年你已四十五岁,老夫虚长三岁,年近五旬,为国宰辅,南征北战多年,建律令、修新都、治天下,半生辛劳,才重兴了我大隋的赫赫气象,令突厥臣服、南朝畏惧、万邦来朝,若能再立下平陈大功,大丈夫功名事业,至此圆满,此生别无他求!”
杨素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正是,独孤公,独孤大元帅!人生七十古来稀,若能终结三百年分崩乱世,一统神州天下,留名千古,纵然在长江上力战而死,葬身江波,我也心满意足、死得其所!”
高颎喝完杯中烈酒,放下酒杯,沉吟道:“可此次出征平陈,怎么是晋王殿下代皇帝亲征,而不是太子殿下?杨柱国可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
杨素皱眉道:“我也正想和你商议此事呢,太子殿下这些年来,因宠妾灭妻、与云昭训等嫔妃生育庶生子,行为奢侈,触怒了独孤皇后,皇上也对他不满,我数次入宫奏对,想要挽回圣意,可皇后对太子成见颇深。这次平陈,皇后并未征询群臣意见,便下诏任命晋王为行军元帅,只怕太子此时已觉地位不保、十分难堪。”
杨素只说了一半实话,商议平陈之事时,他夜入大兴宫,在文思殿里当面向杨坚和独孤伽罗推荐晋王杨广领军。
独孤皇后虽对太子杨勇心生不满,却仍然沉吟未决,想让杨勇代父皇亲征。
杨素却极力陈说,说平陈乃毕百年之功于一役的大战,太子浮躁、亲近云妃父亲云定兴等边将,任用宵小之徒,做事不周密,不如晋王细致稳重。
独孤伽罗在他的劝说下,才同意下诏任杨广为平陈的行军元帅,以太子杨勇留守淮南行台,以为后应。
见杨素为太子处境忧虑,高颎点头道:“杨柱国所忧之事,也是老夫担心之事。太子质朴无华,不懂伪饰,不会讨好皇上皇后,又被小人利用东宫耳目,向皇后耳边多进谗言,你我是朝中重臣,受国恩多年,当效力太子,保住殿下的皇嗣之位。”
杨素见他一心只想保太子,心中暗喜。
高颎,或许前半生你仗着“独孤”二字,所得功业名声远远超过了我,可后半生里,你倘若把自己绑上了太子杨勇的战车,就注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独孤公说的是正理,对了,太子殿下刚生了长女,也是庶出,他十分担心此女异日受皇后另眼相看,想要与独孤公结为儿女亲家,不知独孤公意下如何?”杨素打量着高颎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
“结亲?”高颎一怔,他成亲晚,贺拔夫人多年不育,后来的妾侍生了高盛道、高弘德、高表仁三兄弟,高表仁是他老来得子,今年才三岁,与杨勇的女儿倒是年貌相当,只是论起辈分,高颎与杨坚同龄,是太子杨勇的长辈。
“太子殿下托我关说此事,说不能勉强独孤公,倘若独孤公不嫌她是庶生女,愿聘为高家儿妇,那是最好,倘若独孤公看不上东宫庶女,他也决不勉强。”杨素故意说得谦卑,心知高颎为人清高,如此一激,那肯定会许诺亲事。
这门亲事,是他与晋王杨广精心策划的。
高颎在朝中位高权重、一言九鼎,杨坚与独孤伽罗对他处处倚重,几乎言听计从,而高颎心中却只有太子杨勇,对晋王杨广的多番拉拢置之不理,有这样一位重臣力撑太子,晋王想要动摇杨勇的皇嗣之位,十分困难。
而高颎是个清高好名之人,既不贪财,也不爱揽权,文章写得气势磅礴,打仗也是战无不胜,正气凛然、皇恩深隆,简直无懈可击。
唯有将高颎彻底变成“太子党”,才会让他失去回护太子、为太子说话的立场。
所以前几天杨素特地上东宫去见太子,关说这门亲事,杨勇本无权谋,又向来敬重高颎,一听便答应了,派杨素来高家说和亲事。
倘若高颎拒绝这门亲事,会得罪太子,倘若高颎答应这门亲事,又会给他带来结党营私的污名。
杨素暗夜思忖,自己这条巧计深谋远虑,既能让高颎这个拼死效忠太子的强敌再没有资格为太子张目,又能让位极人臣的高颎从此受尽独孤皇后疑虑,连他自己都不禁为自己的机敏多谋而骄傲得意。
很明显,高颎没有想到那么远,也没对杨素有丝毫怀疑,他笑道:“这两个孩儿还幼小,我与太子的辈分也不同……不过,高家与杨家、独孤家是数世故交,能结下这门姻亲,诚是高家之幸。杨柱国,我就托你当男媒,为我的三子高表仁聘太子长女为妻。”
杨素一口答应,道:“杨某责无旁贷,明日便将两家儿女的八字帖拿到般若寺去算姻缘。这喜酒啊,我是喝定了。”
只要高颎与太子结下这门亲事,成为儿女亲家,就算两个孩子还都一无所知,这份亲谊也足以授朝臣以口实。
高颎,高昭玄,事到如今你还如此不识时务,独孤皇后分明在诸子之中最欣赏晋王杨广,你却偏偏要站到太子那风雨飘摇、即将倾侧的破船上不肯下来……这就怪不得我杨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