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在临光殿的外面不疾不徐地飘着,隔着一层白雾般的春雨,院落里的梨花显得格外朦胧清丽。
伽罗驱散了身边的侍女,独自坐在殿下,一只皮肤略显松弛的手,按着桌上的那柄弯月形宝刀。
今天是独孤信的忌日,她刚刚和众兄弟从般若寺吊祭归来,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十年,但这把刀上的血色,仍然带着当年飞溅出来的痕迹,独孤伽罗从不擦拭这刀头的血迹,所以每一次拔刀出鞘时,都忍不住悲从中来。
女儿已经入住了正阳宫临光殿,将宇文家的不义子孙们杀得一个都不留,而做过了这一切后,女儿才觉得失落……
就算是颠覆了一个王朝,就算是一统了长江南北,又能如何?
那鬓发花白、爱女儿如性命的老父再也无法复生,更无法目睹他的爱女做出这一番赫赫业绩。
一股像从地沟里泛出的恶臭气味,被潮湿的风吹进帘内。
伽罗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从她有记忆时起,这股恶臭味就在年久失修的长安城中萦绕不去,如今她年过四旬,已经无法忍受这越来越浓的恶臭味,这气味居然隔着重重宫墙都能飘散进来。
是否该接受高颎和李德林的谏议,将这座长安城重修一下呢?伽罗拭去眼角的冷泪,将弯月宝刀留在桌上,负手攀住殿前的帘钩,沉思起来。
这座长安城,并非真正的西汉长安城,而是由前秦苻家在古长安旧址上草草建成的,前秦的王公贵族都是来自天水郡的氐族人,开化未久,哪里懂得什么筑城之道?
因此这座城池的街道狭窄弯曲,毫无帝京的风采,下水沟壑又深又窄,不便疏浚,自宇文泰定都长安时起,城中就恶臭不散,令人闻之欲呕。
但凡有点余财的人家,和西域来的那些巨商大贾,都在城外买宅定居,城里只剩下两种人:贫民小户与王公大臣,贫民没钱买城外的房子,王公们是为了上朝方便,不得不挤在长安城。
重修?
不,伽罗没有兴趣,不要说这种重修是白费力气,就算工程不大,伽罗也不会同意,这座城里留下了她太多痛苦的记忆,父亲功高不赏、无辜被害,自己又隐忍多年,才以权谋和屠戮夺走宇文家的皇位,所有的回忆都是那样不堪,那样血色淋漓。
伽罗只希望离这里越远越好,今天从般若寺回来的路上,她遥望城门,满心都是厌憎。
帘外,忽然远远传来了晚钟的声音,这是长安的几座大寺在做功课。
万善尼寺的尼姑越来越多了,北周的四个皇后、无数妃嫔和北齐的后妃、王孙们,前两年都已落发为尼,往青灯古佛边清修去了。
而从小笃信佛教的杨坚,刚刚在半年前下诏,准许北朝的百姓随意出家,但这些出家人并不减赋税,他们交的钱都要拿去建造佛像。
前些天,伽罗刚听得李圆通秘报,说民间印的佛书比印的《六经》多了几十上百倍,伽罗当时只觉得一怔。
她虽然也忏心礼佛,却不觉得这样村村修庙、山山建寺有什么用处,相反,她忧心忡忡,有了更深一层的担心。
夜色终于落了下来,雨声也渐渐密了,侍女在廊下禀报道:“圣上,太子殿下求见。”
一个月来,杨勇已经连着八九次被关在了临光殿的门外,此刻的伽罗仍然毫不心软,她带着几分冷淡的神情吩咐道:“对他说,皇上出宫打猎去了。”
“太子殿下说,他只想拜见皇后。”那侍女小心翼翼地答道。
伽罗停顿了片刻,冷冷地答道:“本宫正在批折子,无暇见他。”
那侍女悄然抬了抬眼睛,还未答话,一个痛苦的声音已经在潮湿的落花缤纷的回廊上响起来:“母后,儿臣就算有万死之罪,母后也该准许儿臣先开口分辩。”
来的人正是伽罗的长子杨勇。
在杨坚的五个儿子,就数杨勇相貌最平凡,他远不如四位弟弟相貌俊美,既没有二弟杨广的貌若天人和四弟杨秀的英气勃勃,更没有三弟杨俊的超然飘逸和老五杨谅的风度翩翩。
杨勇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带兵打过仗的大将,而像是个寒窗苦读多年的青年书生,他眉宇间凝着一股书卷气,高颎曾数次夸他“宽仁和厚、典雅出群”,而伽罗觉得,高颎未免过于吹捧杨勇了。
说起文才,晋王杨广远胜过杨勇,杨广的诗文早已在北朝境内到处流传;杨勇却永远只能写些四平八稳、风骨平平的文赋。论起武干,三子秦王杨俊精通水战、野战、攻城,战术精妙多变,北御突厥多年,突厥人听到他名字都胆战心惊;四子蜀王杨秀骁勇,有“项羽再世”之称;次子晋王杨广更是深通兵法、擅长布阵。杨勇除了是个长子外,还有哪一点比他的弟弟们出色?
见杨勇已经闯入殿中,伽罗登时放下了脸色,转过脸去看手边的一本经书,对杨勇的话不置可否,也不理会他。
侍女已经悄然退了下去,空旷的临光殿里,只有杨勇粗重的呼吸声。
“母后,母后自搬进临光殿后,好像和儿臣越来越远……”杨勇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伽罗带着些嘲笑神色,从书上抬起脸,扬起了眉毛:“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本宫的众多儿女里,你自幼受的宠爱最多,生你的时候,你父皇和我还没到二十岁,你身为嫡生长子,就在你父皇和我的怀抱中长成,一衣一食,莫不是娘亲自照料。如今你伤了娘的心,反倒说娘和你越来越远……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杨勇白皙方正的面庞上,两行清泪落了下来,他缓缓跪了下来,向伽罗的桌案边膝行两步,哀声道:“娘……孩儿还能再叫你一声娘么?俨儿从生下来至今,娘不肯去看一眼,儿子入宫请安,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娘,儿子能有多大的罪过,被娘冷落到这个地步?”
“呵,本宫哪里敢冷落你?”伽罗冷笑一声,将经书“啪”的一声合起来,掷到一旁,“你是未来的大隋皇帝,自然事无不可为。听说你的东宫中如今又添了新的姬妾,侍女中也有人怀了你的骨血,年纪轻轻,贪色如此,将来登上帝位,不是又一个宇文赟么?”
杨勇听母亲骂得刻薄,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他也知道自己好色,东宫中除了元妃、云昭训外,还设置了七八个姬妾,宠婢就更多了。
但杨勇私心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他是大隋太子,喜欢几个女人就会影响他将来的威名和政声么?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这些曾建下过王霸事业的帝王,他们难道是清心寡欲的男人?
“为什么你不喜欢元妃?”伽罗见杨勇低头任她责骂,气倒也消了一半,但声音仍然沉冷。
“孩儿是汉人,只喜欢汉女。”杨勇的声音很轻,“何况如今天下已奉汉晋为正统,当年北魏孝文帝元宏入关后,曾颁布诏书,命所有王公大臣将原来的鲜卑妻子降为姬妾,重新娶出身士族的汉女为正妻……娘,我大隋是汉皇正朔,怎能与鲜卑皇族攀亲?”
他话还没说完,伽罗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放肆!混账!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外祖父就是鲜卑人么?我们独孤家起自大鲜卑山下,百战得来功名,无论是在北魏、西魏、北周,独孤家的大将都威名远扬……元家是最古老的鲜卑世家,元家的女儿,血统纯正而高贵,比阿云这个贱人要强出百倍、千倍!”
杨勇虽然畏惧于母亲的怒气,却仍然不服气地答道:“阿云是个普通边将的女儿,出身也算不得卑贱。”
映着廊下淡黄色的纱灯,带雨的梨花像雪一样纷落着,远处,响起了隐约的车声,大约是杨坚回来了。
伽罗怒极反笑,她冷笑着,逼视着自己长得高大健壮的儿子,声音里不仅有愤怒,还有着忧伤的气息:“难怪你那样放纵阿云,难怪你每次出门宴游都带着阿云而不是元妃,你眼里还有本宫这个母亲么?你竟然将娘为你千挑万选相中的妻子丢在脑后,甚至向人抱怨说:阿娘不与我一好妇女,亦是可恨!阿云的父亲云定兴是我朝的武官,对,可你知不知道,阿云的母亲是谁?”
杨勇如何不知?
云昭训是云定兴在外面乐坊宴游时与歌伎生下的女儿,来历有些暧昧,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他早就将云昭训扶正了,而不是重新娶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儿当太子妃。
“阿云的母亲,与阿云有何关联?阿云清洁自守,性情温柔,做事得体,儿臣觉得她无可挑剔。”杨勇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被扼在了喉咙间,他越说越没有勇气,但还是勉强壮着胆子分辩了一句。
灯烛边的母亲看起来有些衰老了,她还是那么秀丽,轮廓不太鲜明的高鼻深目中,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高贵。
杨勇知道母亲因为身世之痛,平生最恨人纳妾,可是,为什么母亲不能在定下婚事前征求他们兄弟的意见呢?
他一直喜欢的就是娇柔灵动、善解人意的云昭训,而不是那位木讷呆板外带着几分傲气的元妃,从成亲当夜至今,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下。
前年,他和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前后都迎娶了母亲选中的妻子,听说只有杨广夫妻感情尚且算得上融洽,他自己和元妃几乎不交一语,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看到她那愚钝的面容、涣散的眼神,他就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而杨俊的崔妃虽然才貌双全,却也骄傲任性,与杨俊二人简直就是一对冤家仇人,一见面非吵即闹……母亲为什么就不肯反思一下呢?多年铁腕治家、治国的她,是不是越来越唯我独尊了?
令杨勇想不到的是,回答他这句话的不是伽罗,而是从廊下独自迈步进来的杨坚:“怎么没有关系?勇儿,朕虽然读书不多,可也听说,从前,东晋太子娶了屠户家的女儿为妻,结果生下的儿子就喜欢屠割沽卖。云昭训是云定兴在外面妓馆里带回的私生女,来路不明不说,又有那样一个下贱的生母,勇儿,我大隋的皇太孙就是这种人家的女儿所生,怎么能让朕和你母后心喜?又怎能令你的兄弟和大臣们心悦诚服?”
门第,又是门第!
杨勇望着父母那两张气质越来越相像的脸,颓然将头垂落到胸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的父母:难道,因为做了大隋太子,他就不能享受真正的感情了么?不能随意去爱,不能自在生活,更不能忘记身份和门第,时时刻刻,他都必须记住自己将有一份王图霸业要去打理。
杨俊瘫坐在胡床上,醉眼蒙眬地望出去,只觉得秦王府的一切都是那么黯然失色。
厅门外花影扶疏昏暗,厅上满地碎片狼藉,都是他刚才暴怒之中打破的花瓶、古董和摆件。
他甚至还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了女人,看着崔王妃在地下翻滚的模样、惊恐的面容,杨俊竟然有一丝快意,酒醉心明,他早就想好好教训这个嚣张的妻子了。
成亲多年,他一直忍受着她无止尽的指责和呵斥,仿佛她为他生了杨浩、杨湛两个儿子便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便有了凌驾于丈夫之上的权力与地位。
崔氏出嫁前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加之才貌出众,崔家上下常赞许她才华见识、相貌谈吐可与当年的独孤皇后相比,因此,崔氏对自己也寄望极高、颇有期许,只是身为女子无法插手朝事,便常想方设法,要管教点拨自己家的王爷。
杨俊本来与她的夫妻情分就不重,哪里肯听得进去她的话。
况且杨俊才干出群、既通世务又擅长带兵打仗,却偏偏生性散淡,不爱揽权,崔王妃看在眼中更是生气,每日责备抱怨。
杨俊长年在外练兵,一出门就是数月,想要躲开崔氏,岂料这种冷落更增她心中怨怼,每次盼夫归来,更是怨声连连、脸若严霜。
女人的抱怨,也无非是盼着丈夫的怜爱和包容迁就,无奈杨俊天生心冷,自与千金公主情断后,年纪轻轻已是心如古井,崔王妃想要的夫妻恩爱、夫贵妻荣,全都无法从杨俊这里得到,怨极生恨,多年相处下来,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秦王殿下,医生看过王妃伤势,并无大碍,我适才已经吩咐人,给王妃喝下安神汤,让她睡了。”李圆通走了进来,望着醉醺醺的杨俊,心下有些同情。
李圆通从小就住在随国公府,看着杨勇、杨俊他们长大,五兄弟中,数杨俊最温文尔雅、谦逊不争,把这样一个冷静稳重的男人激怒成刚才的疯虎模样,无非因为崔王妃仗着自己娘家是独孤皇后的外婆家,她自己又是独孤皇后亲手挑选的秦王王妃,地位稳固,所以对杨俊向来针锋相对、处处苛求,毫无一个妻子应有的温存和体贴。
也许是因为知道秦王夫妇不和,独孤伽罗才把自己视若养子的亲信管家李圆通派到秦王宫来,替杨俊照管家事,来了秦王宫才两个月,李圆通已经发现,自己当的差事着实令人头疼。
杨俊举起酒杯,顾自又饮了满满一杯烈酒,没有说话。
在厅门处的花影下,他似乎又望见了当年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儿,她牵着他的手,温言絮语、巧笑嫣然。
宇文若眉生长王府的绮罗丛中,处处养尊处优,可却有如此温婉可爱的性格,细致入微,善解人意,与他常常两心相照、十分默契,不像崔氏,艳若桃李也性如烈火,让他只觉得望而生畏、不愿亲近。
“殿下难道至今还惦记着千金公主么?”李圆通挥挥手,命人收拾好花厅满地的残渣碎片,劝解道,“王妃虽然性格稍见骄横,但嫁给殿下后,并无失德之处,她照料内务,打点家事,亲抚幼子,日夜辛苦,又苦盼殿下不归,难免有时会有怨言。女人心事细密,最盼怜惜,倘殿下能稍许假以颜色,王妃必能与殿下两相敬爱。”
杨俊苦笑一声,又饮了一杯酒,口齿不清地道:“她本来嫁的就是王位,要的就是尊荣,根本不在乎我心里有没有她。”
李圆通深知杨俊说的是实话,崔王妃心里未必就看得起这个天天闭门在佛堂诵经的散淡王爷。
朝野皆知,太子杨勇因宠妾灭妻之故,得罪了独孤皇后,失去了父皇、母后的欢心,其他兄弟隐隐都有争嗣之心,只有杨俊毫无想法,崔王妃自然失望。
杨俊在朔州北拒突厥多年,论战功、论军中威望,还在太子杨勇、晋王杨广之上,若将来太子之位动摇,杨俊上位的机会比其他兄弟更多,他自己却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动过念头,这让雄心勃勃的崔王妃越发恨杨俊不争气、不上进了。
“听长孙晟说,近来沙钵略可汗病重,只怕没几天活头了,突厥各部分崩离析,争着结好大隋。沙钵略这一死,不知道是由弟弟处罗侯接位,还是儿子雍虞闾接位,按着突厥婚俗,沙钵略死后,千金公主要改嫁给继位的大可汗,唉,说起来,千金公主也确实是个苦命女子,这一生飘零大漠,身世凄苦,没个出头之日,我还记得当年顺阳公主携着她初来我们随国公府时的小模样,那真是楚楚可怜……”望着杨俊睫毛上挂着的泪滴和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李圆通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的回忆,流水般漫去的岁月,虽无痕无影,却已悄然黯淡了当年的美好纯真。
“李总管,你看着我长大,最知我心,你说,母后这五个儿子中,是不是数我最温顺听话?”杨俊泪盈于睫,喃喃问道。
李圆通点了点头,道:“秦王殿下自幼孝顺懂事,无论读书学武,进退礼仪,从没让皇上皇后操心过。”
“我什么都听母后的,样样都不想违逆她的心意,只盼得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建下战功事业,让母后为我骄傲自豪,报答亲恩。我和千金公主的婚事,也是母后当年在众人面前亲口许诺的,所以我从懂事时起,就把若眉看成自己今生今世的妻子,可是……可是母后她骗了若眉,也骗了我……”杨俊泣道,“她把若眉放到了我的心头,又要硬生生夺走,我舍不得,我放不下!李总管,我自幼心软,最怕负人,一想到若眉一介孤弱女子,在戈壁荒滩颠沛流离、受尽煎熬,便心如刀割,如今二人缘分已断,我娶妻不淑,一回王府便如入牢笼,数次向父皇母后恳求出家为僧,斩断尘缘,他们却又严辞拒绝、决不准我离这红尘……”
杨俊哽咽难言,平日里,他统领三军、令行禁止、每战必一马当先,尽显统帅威仪勇略,令人敬畏,而况性格又深沉内敛,所以没人看得清他心底伤痛。
此刻,醉酒后的秦王,成了李圆通面前无助的孩子。
“每当夜深人静,我心里就漫上来一阵无法克制的疼,疼得我几乎窒息。我从无争权夺位之心,天生清俭,只愿与若眉长相厮守、平淡一生,可就这么点微小的愿望,我也不能做主……”杨俊以手掩面,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只能按母后的意思,娶了崔氏,她才貌出众、心高志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出色女子,可是……可是……可是呵,平生只爱梅魂淡,难赏牡丹倾国色,我爱的不是这种女人,她爱的也不是我,她要的更不止这座秦王宫,欲壑难填,每日想尽办法,斥责哀怨,要让我遂她心愿,去耍尽权谋、争夺皇嗣之位,一想到要接着和她过完这一生,就令我满心压抑、了无生趣……”
李圆通长叹一声,抚着杨俊的发髻,劝解道:“来秦王宫两个月,殿下心事,我已了然。崔妃是皇后亲择,亦无大过,殿下就算再不喜欢她,也犯不着到皇上那里求着要出家当和尚躲她。我想着啊,这秦州、朔州都是秦王的封地,不如我们在那里也修建行宫,重新纳几个侧妃、姬妾,秦王是皇上爱子,为子嗣念,也该多蓄姬妾,王妃只能有一个,可女人呢,殿下想喜欢谁,就能喜欢谁。”
没人回应他,李圆通低头一看,醉酒的杨俊已经酣然入睡,即使在睡梦中,他仍然深锁双眉、一副忧郁不快的表情。
北风在无边的平原上回荡着,这是开皇四年(公元584年)的冬天,长安城外正飘着雪,般若寺门外,两辆四马安车静静地停着。
寺门外持戟凝立的宫卫们,不敢拂去深黑色铁衣上的积雪,成团成卷的雪花不断落将下来,沾在他们的眉头和睫毛上。
般若寺后不远是一处树林,古木苍松高出殿顶,修竹环寺,在冬雪中显出一种耀眼的青碧。
一条青石径道从经堂后直通到林中,身穿紫色貂衣的伽罗,正扶着一只石羊,怔怔地凝视着新修不久的独孤信墓。
三年前被追封为“太师、上柱国、赵国公”的独孤信,陵园的规模算不上大,但处处看得出匠心和气派。
墓前的青石碑有一丈多高,碑顶是盝顶形的志盖,装着青铜提手,志盖上刻着多重宝相花饰,志石侧刻着十二生肖纹和宝相花饰,中间用飞白书刻着:
隋太师、赵国公独孤信
赵国公夫人崔氏
志文长达二千余字,是高颎的手笔,身为文章流布天下的清河崔家的外甥,伽罗看得出来,高颎对独孤信的感情发自内心,饱含着伤感、悲愤和崇敬,仅仅为了这篇细密激昂的文字,伽罗就觉得,父亲没有白将高颎收入他们的独孤部落。
“母后,天色已晚,雪越来越大,我们也该回去了。”陪伽罗前来的汉王杨谅,轻声催促道。
杨谅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貌清秀,身材还带着些单薄。
他与四个哥哥不同,性格较为活泼外向,没有二哥杨广的稳重和四哥杨秀的威严,也没有大哥杨勇的沉闷和三哥杨俊的忧郁。
也许因为杨谅是伽罗最小的孩子,性格又开朗,伽罗没让几年前就被封为汉王的杨谅和三个哥哥一样到藩国去就任,而是留在了宫中。
“哦。”伽罗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从石羊背上将手放下。
独孤信墓前的坟草刚刚被她清除干净,墓前的香烟还未散尽,墓道两边,遍植着二十几年前伽罗命人种下的白杨树,荒秃的树枝上积着厚雪,一眼看去,白杨树林如烟一般寂寥,伽罗的眼睛不觉又有些酸涩了。
杨谅站在一旁,等候得有些不耐烦。
他对自己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没有多少感情,听说二哥杨广的相貌气质和独孤信很像,这让他更觉疏离。
不知道为什么,杨谅一直有些害怕自己的二哥、晋王杨广。
二哥看起来近乎完美,他年纪轻轻,便十分善于克制自己,但在这完美之下,似乎在深深掩藏着什么……杨谅无法说出自己隐秘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在四个哥哥之中,二哥杨广令人感到压抑,三哥杨俊整天诵经不止,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四哥杨秀能干而傲慢,都比大哥难于相处。
此刻,关中特有的大雪在林外飘卷飞扬,青石道上的雪,反射着幽蓝的微光,令人越发感觉到暮色的沉重。
“谅儿,”伽罗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从般若寺后的台阶拾阶而上,站在殿门后回望了一眼,忽然说道,“你看,从这里能够望见我们的大兴城。”
“这么远也能看见大兴?”杨谅有些惊讶,顺着母后的视线远望去,却见暮雪天际处,一座城池剪影巍然耸立,不是大兴城是哪里?
新建成的隋都大兴城,位于原来汉长安城东南方的龙首原上,动用了一年时间,由丞相高颎亲自督工设计而成。
城池规模之庞大,前古未有,杨谅听身边的内侍们传说,父皇本意是想将汉长安城重修一下,而母后却决不肯再住在长安,她说那里的恶臭味让她忍无可忍……
如今的大兴城,气派壮观,较长安城大了几倍。
大兴城里南北街道十一条,东西通衢十四条,纵横交错,将整座城池划为一百一十坊,引得关内关外的豪门竞相进城筑起大宅。
在父母亲的墓边眺望见这座新建的隋都,让伽罗有种安慰的感觉,似乎是终于成就了父亲生前“一统九州”的心愿。
大兴城已是北朝百城拱卫的京都,不久之后,待她平定南陈,大兴城还将会成为茫茫九州的首善之区。
她正在暮雪纷飞的庙宇里暇想着,忽然眼角瞥见杨谅满脸都是倦怠之色,心下不禁一紧。
伽罗平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生了五个出色的儿子,除了杨勇相貌算不得出众外,其他四个儿子个个相貌英挺、聪颖多才,她这么多年来,除了料理政事外,就是一心一意照顾杨坚和管教五个儿子。
想不到的是,除了杨广外,其他四个儿子都和她不大亲近,杨勇、杨俊、杨秀长大以后,从来不愿向她吐露心事,除了表面的礼节外,他们对她缺乏真正的感情。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没有将排行最末的杨谅放出去就藩,想留在自己身边,慢慢培养出一份母子深情。
但杨谅此刻的漠然让她感到,诸子之中,唯有晋王杨广最留恋自己。
三年前,十三岁的杨广到并州上任时,攀住自己的衣袖,默默坠泪良久,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而三子杨俊去当洛州刺史时,却只在临光殿外拜了三拜,便飘然而去;四儿杨秀十一岁就当上了领二十四州军事的大总管,上任之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根本想不起来伽罗还在为母子分离心中难过……
至于太子杨勇,那更不消提起。
北风卷地而来,般若寺里的灯烛一一亮起,照见无边的夜雪,伽罗紧了紧衣领,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身道:“谅儿,咱们回宫。”
年少的杨谅陪母亲在般若寺后的深林里站了这么久,又冷又累,听了这一声吩咐,暗自舒了一口气,连忙扶住母亲的肩膀,穿过大雄宝殿,在明远大师的陪同下,快步走出了山门。
李圆通仍在门外守候,作为伽罗和杨坚的心腹爱将,在废除六官制度后,他早已位居刑部尚书的高位,但仍在杨家夫妇面前保持着家奴姿态。
生性简傲的他,连生父都不肯认,却对杨坚和伽罗当年的另眼相看、破格提拔一直感激涕零。
见独孤皇后和汉王杨谅走出寺门,满头满肩都是飞雪的李圆通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圣上,杨素的夫人郑氏已在外面等了好久。”
郑氏来做什么?伽罗有些纳闷,因为宠信杨素的缘故,伽罗常常召郑氏入宫闲谈,算得上熟稔,不过,她并不喜欢这个出身高门的汉女。
听说郑氏从小就十分要强,牙尖嘴利,做事带几分霸气,嫁给杨素后,两强相遇,夫妻二人和好的日子少,吵闹的时候多。
杨素在大臣里威信不错,又以精明强干著称,却时常会脸上带着伤痕出现在临光殿上,让伽罗又好气又好笑。
身后的内侍张开深黄色罗伞,伽罗刚刚往台阶下走去,便见一个穿着黑色貂裘的女人推开寺门前的甲士,款款跪在她面前积雪的石径上。
“杨夫人,”伽罗没有吩咐她起来,而是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郑氏抬起脸来,那是一张清秀瘦削的面庞,眼睛红肿不堪,她注视着伽罗良久,才哽咽道:“圣上,臣妾……臣妾冒死告发……”
隔着飘团扯絮的大雪,伽罗看见郑氏的眼泪潸潸而下,落在胸前华贵的貂裘上,不禁有些怜悯。
她早知道杨素是个内宠颇多的男人,家中的舞女歌婢,号称是大兴城中的头牌,平生最恨男子多妻和纳妾的伽罗,对杨素的这个毛病也十分不以为然。
伽罗前年曾特地下过口谕,命公侯们不得将庶生子列为世子,更不得给婢妾谋求诰封,为了这个缘故,郑氏等一大批公侯夫人曾亲诣正阳宫谢恩。
但在当时,伽罗环视着那群罗拜阶下、三呼万岁的贵妇们,心下却升起了一种惆怅的情绪。
这些女人,她们既不读书,更不理军政之事、民生大计,整天只知道为一己的富贵荣华而取悦自己的丈夫,她们有什么资格要求一份终生不渝的爱情?
她们比那些婢妾并不见得高贵到哪里,无非是运气好,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又嫁了个能干的丈夫罢了。
慢着,郑氏在说什么?告发?她要告发谁?瞧她这副泣不成声的惨态,她莫非是要揭发杨素的什么罪行?
杨素为人处世的作风虽然有些凌厉,但由于他勇于任事,精明能干,伽罗一直都很欣赏他,认为他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从未怀疑过他的忠心,难道,他竟然当不起伽罗的这份信任么?
“杨夫人,你站起来说。”伽罗心下念头翻腾,脸上却仍然和颜悦色。
郑氏没有起身,她仰起脸,稍稍迟疑,一种强悍而绝望的神色掩盖了她最后的缱绻,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圣上,臣妾的丈夫杨素为人放诞无礼,背后常有非分言行,昨天,臣妾见他又违背圣上口谕,穷奢极欲,花重金买取了十几个平城少女入府学唱,因此和他争执起来,想不到,他和臣妾争吵时,竟然骂道:妒妇,我将来就是当了皇帝,也不会立你这种妒妇当皇后……圣上,凭这大逆不道的话,杨贼就有可杀之罪!”
不知道是夹雪的北风太冷了,还是郑氏的话太令人震惊了,伽罗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在般若寺前的一片灯笼中怔立良久,才点了点头道:“杨夫人,你放心,本宫会妥当处置此事,此系杨素一人之过……本宫早知他自负才气,为人不拘小节、简傲放旷,本宫会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伽罗并不相信杨素真有篡位的野心,杨素因为才貌出众,气概不凡,常有出格言行,伽罗也颇为欣赏他的脱略形骸。
但今天郑氏的告发,却让她忽然发现了另一件事:大臣们似乎对她限制纳妾、不许抚养庶生子女的圣裁很不为然,不但是不以为然,而且只怕是满怀抵触情绪。
妒妇?杨素到底是在骂郑氏,还是在骂独孤皇后?他这么多内宠,郑氏管束得当然有道理。
而伽罗早就三令五申,不许公侯们多纳妾,对纳妾的大臣,她有意识无意识地会将他们或调离实职、或压制不用,但就是这样,这些好色的官员们,还是偷偷地建了外宅,不断娶妾买婢。
前天,伽罗听高颎的贺拔氏夫人说,高颎在不久前,也娶了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为妾。
贺拔氏夫人提及此事时,十分轻描淡写,似乎没有当一回事,而伽罗却不禁心中郁闷,连为人雅重有君子风的高颎也开始娶妾,这女孩子甚至还没有伽罗的女儿年龄大……男人们只会一个接一个地喜欢年轻娇艳的歌女,而不能守着忠贞深情的妻子终老么?
夜色深沉,只有内侍手中打着的几十只灯笼,照亮了般若寺外一角迷天的风雪。
独孤菩提斜睨自己那母仪天下的七妹,伽罗也老了,眼角已有皱褶,微笑起来,脸畔更有两弧深深的长纹,显得比真实年龄更为憔悴苍老。
伽罗一向有种沉静的美,不如菩提大方艳丽,她与杨坚所生的几个儿子,也大多长得像伽罗,清秀俊美有余,健硕魁梧不足。
菩提的独生子李渊正侍立在她身后,这孩子和太子杨勇同龄,比晋王杨广大三岁。像他的父亲李昞、祖父李虎一样,李渊身材极其高大,虎背熊腰,面貌英气勃勃,一眼看去便是出众将才。
可作为当年西魏八柱国李虎的长房长孙,李渊如今的名位简直不堪一提,去年才升了偏远的歧州刺史,手下将卒不到五千人,当年世袭的唐国公之位,也早就随着朝代更迭失去,连个像样的封爵都没有。
让李渊在朝中受人另眼相看的唯一原因,无非他是独孤皇后的亲外甥,又因此深受杨坚赏识疼爱。
可独孤菩提觉得,这全都是假的,杨坚和伽罗若真心喜爱她的渊儿,岂会令这孩子年过二十还只能当个地方官吏?
他们俩口子生的那五个儿子,哪个不是十三四岁封王、十五六岁就都督十五州军事、当上雄踞一方的大总管?
渊儿与太子同龄,在朝多年,却只能拣到这点残羹剩饭般的偏僻城守之职,独孤伽罗,难道她真当自己的四姐没见过世面、是个乞食门下之人吗?独孤菩提为儿子求官心切,每年都要上独孤伽罗那里求情,独孤伽罗却永远不冷不热地回答以什么“渊儿还年轻,再历练几年后提拔”这种空话。
无非是当年自己曾与顺阳公主背后议论过她几句,当众数落过她两次,想不到七妹竟如此记仇,甚至还把账记到菩提的儿子头上。
江山变色、朝代更迭,身为外戚的独孤菩提却一无所获,只有满心失意。除了眼睁睁看着七妹因权谋过人、隐忍多年报复父仇的壮举被载入史册,她自己丢了唐国公夫人的头衔,她们李家丢了唐国公的爵位,还落了什么好处?
独孤菩提移开自己越来越满含怨愤的视线,投在不远处的滕王杨瓒身上。
杨坚和三弟杨瓒不和,已经是朝野皆知之事,尽管杨坚待这位试图在亡母牌位前谋杀他的弟弟其实不薄,至少比独孤伽罗对她这个四姐强多了。
杨坚易鼎之后,杨瓒似乎一夜间就变老了、变沉默了,也不再讲究衣着姿容。
从前以俊美和姿仪闻名长安城的“杨三郎”,成了个发髻半白的老头儿,忧郁寡言,他仍未离弃自己的原配、前朝公主宇文怡,也因此屡屡得罪触怒大哥杨坚,受不到宠信。
尽管对三弟有种种不满,杨坚大封诸弟时,仍立杨瓒为滕王,赏了雍州的丰饶之地做封邑,杨瓒带妻儿就藩多年,独孤菩提听人传说,说宇文怡仍试图勾结远在突厥的千金公主,平时节衣缩食、招兵买马,暗有不臣之举。
独孤菩提未免暗中笑话宇文怡的不智。
长城内外,独孤伽罗的五个儿子、七大虎将统兵百万,连当年沙钵略可汗聚集东突厥、西突厥四十万兵马强攻,也没撑过几个月便铩羽而归,小小的宇文怡还能翻腾起什么风浪?纵然身系家国的血海深仇,无奈宇文怡却没有独孤伽罗的坚忍与权谋韬略。
栗园的春色,是一种薄明的春色,阳光流水一般从树顶筛下,新叶的浅绿色荫蔽着宫宴的座席。
在座的,都是杨家的近支宗室和独孤家的国戚,除了独孤菩提几个姐妹外,独孤罗、独孤善等人也都奉命前来赏花游园,杨瓒因为上个月被查出妻子宇文怡在家设巫蛊入狱,他的雍州牧之职被夺,也回了大兴城的王府。
“三郎,”杨坚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林外盘旋的鸟雀,“你还记不记得,朕和你小时候最喜欢来栗园打鸟?爹带着我们俩在这里学骑马,学射兔子和鸟雀,朕读书作文章不如你,可是学骑马射箭,偏偏比你学得快。”
杨瓒抬眼望着杨坚,冷淡地道:“多年前的往事,臣早忘了。”
“忘了?”杨坚有些可惜的神情,“唉,三郎怎么能连小时候的趣事都忘记了?二弟,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啊,我们从太学里跑出来,和宇文邕、宇文宪他们兄弟几个,来栗园里射了兔子、野鸡,偷偷烤了吃?”
靠山王杨林笑道:“当然记得,大哥和宇文邕射的兔子最多,可我和三弟吃得最多,等你们打好猎回来,兔子肉全被我们几个人吃了,只剩下一堆骨头。”
杨瓒仍是冷冷地道:“连宇文家的江山也被大哥吃得渣都不剩,几只兔子算得了什么?当年栗园本是皇家园林,闲人不得入内,可只要我们杨家兄弟想来射猎,宇文邕、宇文宪他们兄弟几个,哪次不是忙前忙后地作陪?”
他尖锐的话语,不但让独孤伽罗脸上陡然变色,也让杨坚极为不悦。
杨坚放下酒杯,怒道:“三郎,休得放肆!宇文家的江山得来不义,朕不过是还了独孤公一个公道!”
“还独孤公的公道?”杨瓒冷笑连声,“大周的江山,虽有独孤公的战绩,但更是太祖以权谋胆略,毕生笼络六官、驾驭英雄得来的功业!太祖与独孤公君臣之分早定,就算独孤公被专权的宇文护害死,就算太祖对不住独孤家,可独孤家的这份大仇,也用不着我们姓杨的来报!更用不着让我们姓杨的受骂名、受牵连!”
“胡说!”杨坚看了一眼身边的独孤伽罗,妻子脸色铁青,显然在强忍愤怒,“爹是独孤公的旧部,多年受独孤大人深恩,爹活着的时候,也常感叹独孤公无辜受戮,为之不平,怎可谓独孤家的仇恨与我们杨家没有关系?”
“不错,爹的确受过独孤公恩义,可爹受了大周太祖恩义更多,宇文家对不起独孤家,却没有对不起我们杨家!”杨瓒睁圆眼睛,厉声答道。
独孤伽罗看出来,今天的滕王杨瓒似乎已经泼出去不要名位、不要性命,也要当众与她和杨坚翻脸抗诘了。
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昨晚签署好的那道给宇文怡赐死的旨意下发,就算不赐死,宇文怡如今的日子也已经生不如死。
当年的顺阳公主,眼下连宗籍身份都没有,杨家的家谱上也将她除了名,不再录为杨瓒之妻。
除了在滕王府里关着门当着杨瓒无名无分的女人,宇文怡再不能抛头露面,在这世上几乎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她所有的兄弟,都被埋入了周太祖宇文泰成陵附近的荒地。
这些年,宇文怡背后设猫鬼咒、巫蛊咒来对付独孤皇后,世人多有耳闻,独孤伽罗也一直不愿与她多做计较。
可一个月前,独孤伽罗竟在自己的茶水里发现了毒药,虽然李圆通很快查出了下毒的侍女,查出她是受杨瓒、宇文怡指使后,即时处死,但独孤伽罗还是浑身刺痛、满头大汗,卧床将息了足足十天,才恢复过来。
无奈之下她才将此事启奏杨坚,让他定夺,看杨坚事后旨意,仍旧念及几分手足之情,不愿降罪于三弟杨瓒,只将他削职了事,独孤伽罗也只能强忍不快,让李圆通加紧防备,把临光殿的侍女更换了一半。
可这般隐忍的结果,杨瓒却越来越放肆了。
望着一旁姐姐独孤菩提和弟弟独孤陀那幸灾乐祸的眼神,独孤伽罗就知道,倘若再不打压杨瓒气焰,这些仗着他们裙带登天的亲眷们,只会更不把她放在眼里。
“滕王无礼!”独孤伽罗低喝一声,指着伍建章和鱼俱罗道,“你们还不将这个无父无君的逆臣拿下!杨瓒,本宫问你,你早知宇文怡与突厥可贺敦勾结,要引兵入关,还在背后设猫鬼咒要害本宫,为何知情不举?”
“宇文怡全家被害,皇位被夺,为父兄报仇,何罪之有?皇后为父报仇,便是一段佳话,我妻子为父兄报仇,便是滔天罪孽,哼,果然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杨瓒对她不屑一顾,“宇文怡智计不如皇后高明,心术不如皇后奸险,手段不如皇后毒辣,自然难成大事,让皇后笑话了!”
伍建章与鱼俱罗应命而来,从座席上拿下杨瓒,将他按倒在杨坚的座前,杨坚气得长髯乱抖,道:“三郎,你受妻子蛊惑,已成疯魔,来人,速下诏命,即刻将宇文怡赐死,将杨瓒下狱!”
杨瓒强自挣扎,抬着脸叫嚷道:“那罗延,我不用你饶性命,我是大周驸马,为岳家复仇也是我的本分!你听了独孤伽罗这个贱人的话,玷污我们杨家的累世清誉,成了篡位夺权的奸臣叛党,千秋之下,难逃骂名!你杀了我吧,从此我与你兄弟之情断绝,也好洗清身上的污名!”
杨坚怒极反笑,挥手道:“放了他!三郎,既是你如此厌恶我们夫妇,朕放你一条生路,你与宇文怡离开大兴城……”
他话音未落,却见杨瓒从怀中取出短剑,手起剑落,往独孤伽罗心口扎去,虽然独孤伽罗手疾眼快、翻身躲开,右边臂膀却被杨瓒的短剑划了长长一条血痕,衣袖破碎、鲜血淋漓,她捂着肩头,咬牙忍痛不吭声。
鱼俱罗抢上前来,一把打落杨瓒手中的短剑,伍建章再次擒住杨瓒双臂,用膝盖压住他腰眼,将杨瓒按倒在地。
事到如今,不容杨坚不发怒,杨坚沉着脸道:“朕本来只打算将宇文怡赐死,三郎,既是你夫妻情重,一心要追随她于地下,朕也只有成全你。来人!”
李圆通道:“皇上有何吩咐?”
“拿一杯鸩酒来!”
杨瓒仰起头来,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大哥,好皇上!你这辈子,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出卖家声、背叛朝廷、杀尽对我们杨家恩深义重的宇文皇室,还要处死你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好,好,好!我到了地下,见到爹和娘,会好好把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全都禀报双亲!”
独孤伽罗草草扎好伤口,眼望杨瓒,像在对他说,也像在对独孤菩提等人说道:“宇文泰欺罔兄弟,辜负信义,才会得到如此报应。我爹临终前曾说,倘若他一生秉持忠义,却受冤屈而死,那他就会用死来告诫世人,信义从此不如粪土!本宫隐忍多年,报复家仇,一来是宇文家气数已尽,江山社稷,唯有德者居之,皇上仁德,深得民心,雄才大略,堪为帝表;二来,本宫是要用宇文泰子孙的横死,来告诫后世,欺人者必受报复,信义者必有恩泽,善心必结福祉,负心必得恶报,因果循环,报应从来不爽!”
独孤伽罗的声音并不大,而且沉静缓慢,可听在身边亲眷耳中,却如寒风凛冽,让独孤菩提、独孤陀等人都背上暗出一层冷汗。
杨瓒闭目道:“独孤伽罗,不用废话,成王败寇,我夫妇不是你的对手,今日有死而已!可是大哥,临终前我还有句肺腑之言,望大哥能听得进去。”
杨坚痛心疾首道:“三郎,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何必为了一个宇文怡,非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杨瓒微微一笑道:“宇文怡虽是前朝公主,娇蛮任性,可这一生嫁作我杨三郎的妻子,她恪尽妻职、母职,为我生儿育女,对我体贴照顾,得妻如此,此生无憾,只愿生死追随,无怨无悔。可怜的是大哥,这个姓独孤的女人,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你,她野心勃勃,自视为帝王之才,一辈子将大哥操纵在手心里,利用大哥,利用我们杨家的秦州军,利用女儿的婚事,成就了她的皇帝梦。大哥当真以为自己是大隋皇帝吗?这么多年来,朝中所有的奏对、条陈,哪份不要经这个女人过目?哪条国策大计,不是这个女人的主意?从高颎、杨素到贺若弼,哪个朝廷大臣的提拔、任命,不是这个女人的意思?群臣称大哥为‘皇上’,却尊称这女人为‘圣上’!大哥,你醒一醒吧,大隋皇帝是独孤伽罗,从来都不是你!你不过是庙堂坐的一尊菩萨,独孤伽罗里手中的一个牵线木偶!”
杨坚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扫视着宴席上那些宗室与亲眷们的面庞,从他们的神情里,迟钝的杨坚到此时才看了出来,原来,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李圆通捧着一个托盘匆匆而至,托盘上是一瓶封蜡的毒酒。
杨坚突然间怒气勃发,喝道:“杨瓒,朕看你是昏了头,死到临头还要花言巧语挑拨我们夫妇!伽罗嫁入杨家多年,为朕生了五子三女,无不英伟过人,辅佐朕治理天下,殚精竭虑、极尽忠诚。你自己才是宇文怡手中玩物,放着王位和性命不要,死心塌地跟着那个女人谋逆叛乱、陷害皇后,实在不识时务!既是你自己一心求死,朕就成全你们,你放心,你们夫妇死后,你的四个儿子,朕依旧会好好看顾。”
李圆通冷着一张黑脸,没好气道:“三王爷,你上路吧!”
杨瓒道:“我今天来栗园,就没想活着回去。大哥,你说话要算话,我死之后,你将我与宇文怡以夫妻之礼葬在一起,就葬在这栗园之中,让我的孤魂时时可以归来,在栗园门前、龙首原上,回顾童年的那些无忧岁月……”
他从托盘上取过开盖的鸩酒,平静地一饮而尽。
在杨家宗亲和独孤家姐弟的惊呼声中,这个四十二岁的美男子,嘴角流血,缓缓倒伏在栗园的薄明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