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伽罗 下

第十二章 夺位极辉殿

廊下一阵脚步响,伽罗的心不禁一紧。怎么,李圆通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丽华一定又拒绝了自己的安抚。

这个倔强固执的女儿,这个不识时务的前朝皇后,这个被自己从极辉殿里驱逐出去的北周太后……伽罗咬着下唇想着,难道入宫十年后,杨丽华终于开始恋栈于大周皇后的无上尊荣?

“独孤皇后!”出乎伽罗的意料,推开极辉殿前门的人竟是杨丽华。

独自前来的她,梳妆得一丝不苟。

身上穿着深色的皇后祭庙礼服,头上梳着平滑黑亮的归真髻,髻上插着一尺多长的金题白珠步摇,上面的翡翠,绿沉沉的,看不见一丝杂色,她的两鬓,缀满了名贵的八雀九华花钿,耳边垂下长长的珥珰。

这郑重其事的模样,几乎令伽罗认不出女儿来,——平时总是淡扫娥眉的杨丽华,今天怎么会被金珠绶带包裹着?

昨天,伽罗已经下谕,命她换上公主的服色。

而年方二十四岁的杨丽华显然不屑于理会她的旨意,她发髻上插着金步摇和十二钿,身上悬着白玉长秋印,这都是大周皇后的衣饰,那些首饰和绶带看起来簇新耀目,也许还是第一次被杨丽华披挂在身上。

环绕阶前的隋宫侍女们都在看着伽罗的眼色,而伽罗却平静地在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边坐了下来,从容地啜饮着一杯清茶,然后,她将茶杯放下来,抬起眼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闯进殿中的女儿。

因为没有得到明示,侍女们没有拦阻来势汹汹的杨丽华。

被式样繁琐的皇后礼服包裹起来的杨丽华,看起来有着一种凄然的美,她一步步逼近了伽罗身边,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独孤皇后,您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后宝座,夜里还睡得着觉么?”

伽罗冷笑了一声,注视着这个曾是自己最钟爱的女儿的人:“丽华,你以为,你的母亲就这样向往皇后之位?”

杨丽华一怔,沉浸在极度绝望情绪中的她,前天亲眼看见了杨坚柴燎告天,北周的七庙被毁,宇文家的祖先塑像一座接一座地被丢出了长安城的太庙,随之入住的,是她杨家的祖先,从先祖杨铉开始,到她的祖父杨忠,他们全都长着方正的面孔、细长的眼睛、扁平的鼻梁……

鲜卑王朝气数已竭,辖制关陇燕赵众多胡族的偌大北朝,竟奉了一个汉人做皇帝,让她这个宇文家的未亡人怎能甘心?

难道,她这个大周皇太后就这样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宇文泰、宇文邕父子打下的江山被夺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杨坚登基成为新皇帝?

母亲的反诘,让丽华一刹那有些糊涂,良久,她才冷笑道:“独孤皇后,你苦心经营二十年,巧取宇文家的天下,难道不就是为了这无上的皇权、母仪天下的荣耀?”

伽罗高高地昂起了头,她已经年近四旬,容貌开始凋谢,气韵却越来越是优雅。

尽管昨天伽罗已正式受了皇后的玺绶,成为大隋的开国皇后,但此刻她却穿着与南朝普通汉女一样的服色,上身是件紫色夹领宽袖绣腰襦,下面是细裥长裙,颜色清雅淡薄,越发衬出了她五官的鲜明和秀丽。

“宇文家的天下?”伽罗喃喃念了一声,她的嘴角牵出了一丝轻藐的微笑,“宇文家的天下从何而来?”

“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杨丽华回答得理直气壮。

伽罗冷笑了:“马背?坐在马背上打天下的人是谁?是宇文泰么?是宇文护么?是宇文邕么?”

侍女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她们听出了独孤皇后声音中的悲愤。

“太祖文皇帝宇文泰龙兴长安,半生血战,高祖武皇帝宇文邕十几年衣不解甲,西灭伪齐……而爹却趁幼主临朝,以顾命大臣的身份篡夺皇位,这与汉贼王莽有什么区别?”杨丽华不禁痛心疾首。

当初,她接受郑译和刘昉的意见,伪造宇文赟的遗命,任命自己的父亲杨坚为北周大丞相。

没想到,两年时间不到,父亲就已经逼禅。

这两年来,杨丽华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以前对政事漠不关心的她,这些日子为了北周的国运操碎了心,而到了最后,她却终于悲哀地发现,自己从不曾是母亲的对手:“娘,我杨家是大汉太尉杨震之后,代代忠良,怎能做这种悖逆不道的事?杨丽华身为宇文家的遗孀,本该善护幼主、临朝听政,不料却误听奸臣之言,引狼入室,将祖宗留下的万里江山双手奉送给外人,死后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够了!”伽罗忽然间怒气勃发,“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她手边的茶杯晃荡了一下,终于无法平稳,掉在极辉殿的地上,茶水细瓷,狼藉一片,侍女们看见她脸色铁青,都害怕得低下头来,没人敢上去收拾。

杨丽华扭过了脸,在殿门边负手而立。

这座极辉殿,是阿史那皇后嫁到长安时建起的,也是杨丽华住了两年多的地方,殿里的每一张帷幔和桌椅都是按她的意思安置的。

与其他宫室不同,极辉殿显得十分素朴清雅。

这院中的每一树梨花和白杨下,都留过杨丽华徘徊的身影。

她曾以为,在宇文赟死后,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无尽寂寞的岁月,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无情地撵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女人,则是她的母亲独孤伽罗。

前天,杨坚和独孤伽罗从丞相府穿着平民服色出来,由重兵环拥,在临光殿举行了登基大典,就在同一个时刻,杨丽华被亲兵们用刀逼着搬出了极辉殿。

面对着杨府亲兵们面无表情的冷厉模样,看着他们兵刃上凝着的寒光,杨丽华惊恐地搂住自己幼小的女儿,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算伽罗有几分母女之情,她没有答应杨丽华和其他四位北周皇后一同到万善尼寺出家,却下诏命杨丽华以大隋公主的身份留居在皇宫里。

早春二月,满院梨树枝头爆出了淡绿色的叶芽。

这不祥的花树呵,杨丽华后悔地想着,自己为什么将这些来自随国公府的梨树和白杨种入殿前?

如今,这些枝叶繁密的梨树和高大的钻天杨,已经布满了正阳宫。

“丽华,你听着,我只说这一次,”继姐姐和女儿之后成为北朝皇后的独孤伽罗,用高亢得几乎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宇文泰只是个精通权术、身无长才的奸雄,大周天下,由我独孤家手中得来!独孤公戎马一生,为北周打下了数十座州县,打下了三荆和陇右的大好河山,开国之功,谁人能及?不料,功高不赏,反为奸雄宇文泰所忌,终至……”

伽罗没有半点脂粉的脸上,泪水沿着细密的皱纹缓缓流下。

父亲独孤信被赐死已经二十四年,而他挥刀自刎时四溅的鲜血和脸上的凄然神情,却几乎夜夜在伽罗眼前跳动。

她种下了满府“出入使人愁”的白杨树,就是为了让这幽咽的树声时刻提醒她:勿忘父仇。

这些年来,伽罗几乎从未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复仇的火焰充塞了她的心灵和眼睛,让她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杨丽华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极度的疲倦令她头脑发昏,但她仍不愿睡,不敢睡,不能睡……那篡夺皇位的人,就是她曾敬爱如神、威严沉稳的父亲么?

看来,当年齐王宇文宪他们进谏进得没有错,杨坚的确是一个狼子野心、利令智昏的逆臣,在他逊退忠诚的外表下,深藏着对皇权的垂涎之意,他和那假仁假义的王莽有什么区别?

而母亲呢?听说她在父亲篡位前夜,亲笔写下“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八个字劝进,这样的母亲,又比吕后好到哪里?

如此看来,自己的婚姻和命运,大约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她注定了要为父母狂热的野心而牺牲……

“丽华,”伽罗任脸上的泪水被初春的寒风吹干,神情逐渐变得温蔼,“娘对不住你,竟让你嫁给了一个疯子,十多年来受尽凌虐……娘这辈子生了五男三女,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没想到,娘却会令自己最爱的女儿备尝艰辛和痛苦。丽华,忘掉那些苦难的岁月罢,娘会好好疼你、补偿你……”

伽罗声音中的温情,不禁令杨丽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亮色,这位浑身疲惫的北周皇太后,颓然在桌边坐下,抬手支住额头,茫然道:“补偿?”

“是,丽华,忘记你在宇文赟身边度过的那些凄凉时光,忘记你曾是北周的皇后罢……在宇文赟眼中,你只是一个和别的嫔妃没什么区别的玩物,他竟然让那些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的女人与你一起分享皇后的名义。如今你不再是北周的皇太后,更不必用自己的大好青春为那个疯子陪葬,你是大隋的公主,是个正当盛年的美丽女人……只要你愿意,长安城的亲贵少年、青年王公,唯你所择。”

“公主?”杨丽华再次茫然地复述着,忽然间她无限凄凉地微笑了起来,“前天被废的北周皇太后,今天受封的大隋长公主,娘,这游戏一样的人生,就是你给女儿的补偿么?不,不,不……我已经看厌了深宫生涯,只想到万善尼寺度过残生。”

不远处,身穿朱红官服的李圆通,跟在杨丽华身后一路追了进来,刚才的杨丽华怒不可遏,令人生畏,连李圆通也拦不住她。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这对母女,她们俩站得很近,但表情生疏冷淡得像是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看出她们之间的情意和相像之处,神情愁恻的杨丽华,和她踌躇满志的母亲似乎生活在两重世界。

李圆通不禁低下了头,他手里捧着的黄绫碎片,是刚刚被杨丽华扯得粉碎的册封文书,在那上面,伽罗亲笔加封逊位不久的杨丽华为大隋“乐平公主”。

“独孤公,”伽罗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杯,亲手递给刚侧身在锦凳上坐下的高颎,“请用茶。”

身为大隋宰相的高颎,顿时不安起来。

因为当年受过“独孤氏”的赐姓,杨坚如今经常在朝上亲切地称呼他为“独孤公”,俨然将高颎当作了妻子伽罗的手足。

上个月,就在杨坚受禅的第二天,他便拜高颎为相,进封渤海公。一时间,高颎官高爵显,大臣们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嫡亲兄弟,都没有高颎的威势,但这一切,不但没让高颎感觉到荣耀,反而让他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惧,一个月来,他已经三度试图避位。

这是开皇元年(公元581年)的深春,极辉殿前开满了梨花。

三四十年来,高颎出入独孤府、杨府,看够了这素白如雪的花枝,既觉得亲切熟稔,又觉得充满敬畏。与伽罗相识已经三十多年,他今天才觉得,已成为大隋皇后的伽罗是那样陌生。

听说,朝臣们的奏折,大多由她批阅,杨坚只有点头照办的份。而滕王杨瓒背后告诉自己,每次杨坚在内殿召见大臣,伽罗必然在座,并常在抢在杨坚前面开口决断事务,杨坚不但面无愠色,还会笑道:“皇后深知朕心。”甚至嘉谕道:“皇后所见甚是高明。”

如果杨瓒没有夸张的话,这大隋的天子到底是谁在做?

为什么他从前没有看出来,伽罗是这样一个热衷于政事的女人?

他一直以为她是因缘际会才成了这万里北邦的女主人,现在,他终于恍然大悟地发现,在独孤伽罗每一步上升的台阶上,都有着良苦的用心。

独孤伽罗见高颎腰弯得近乎伛偻,神态充满了谦卑,心下不禁长叹了一声。

她和高颎之间,早已不再有当年的情意,但在伽罗内心深处,她还是欣赏他腹书万卷的才华和洞鉴古今的明睿,然而,随着高颎官越做越大,他却变得越来越拘谨,旧日的洒脱,不知道去了哪里。

“皇后陛下,不知今日召臣入宫,有何吩咐?”高颎有些诚惶诚恐地问道。

伽罗挥了挥手,再次命他坐下,这才笑道:“独孤公,先父当年曾命我们以兄妹相称,如今独孤公的名位早已超过了昔日的独孤公,成了天下人望……”

竟然拿自己和她父亲独孤信相提并论起来了,高颎吓了一跳,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紧张地打断了伽罗的话头:“回皇后,微臣才干战功,不及独孤公万一,白白玷辱了独孤公的赫赫英名。”

伽罗微微一笑,奇怪地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去年带兵打败了叛臣尉迟迥、名扬北邦的大将么?尉迟迥是北周第一名将,平生战无不胜,竟败在了一个没打过几次仗的后辈手上,气得临死前还在破口大骂杨坚和高颎。

高颎今年刚刚四十岁,以文武全才名闻天下,可是,为了保全名位,这位曾平定过北朝境内各处叛乱的大臣,却活得如此沉重。

高颎被她的目光注视得更加不安了,勉强笑了一笑,才道:“皇后,臣平生以姓独孤氏为荣,常常中夜回思,这一生的功业,都是出于皇上和皇后当年的赏识,拜相前日,臣曾经在家母前膝下泣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既受大隋厚恩,当以死报之!皇后,臣虽愚鲁,但忠心耿耿,可照日月。”

伽罗的眼神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悯,这个以聪明著称长安的才子,竟然迫不及待地在自己面前表起了忠心。

他在害怕什么呢?

怕不能升官么?他的官爵已经升至了顶点;怕失去权力么?高颎倾心吐胆,为杨坚卖命多年,这片忠心和这份干才,早已得到杨坚夫妇的首肯,如果她连高颎也不相信,那满朝大臣简直没一个能靠得住了;怕堕了威名么?高颎才德俱备、广开贤路,在民间口碑极佳,像这样的一位良相,谁能想到,他活得是这么紧张压抑。

“独孤公,”她只得温言抚慰道,“你不必自谦,去年皇上初摄朝政,群臣不附,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纷纷叛乱,烽火直逼长安城,郑译、刘昉这些大臣,受皇上深恩,却一个个推三阻四,害怕带兵前去平叛。独孤公天纵奇才、勇于任事,一年多来衣不解甲、屡出奇谋,终于平定了叛乱,开国之功,当以独孤公为第一……独孤公所作所为,深得先父风范,先父没有看错人,你配得上我们独孤家的尊贵姓氏。”

高颎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禁感动。

她还是懂得他。

人到中年,他早已淡忘了儿时情事,在四十岁时,少年时那朦胧隐秘的心怀,似乎已是上一次的人生,但这一刻,他还是敏感而真切地发现,在这茫茫广大的人世,伽罗是他唯一的知音。

他低下头,啜饮了一口细姜和乌程茶饼沏出的茶汤,舌间生出了淡薄的清甜。

见高颎神情已经放松,伽罗这才微笑着说道:“今天本宫请你入宫,并非为了谈论朝政。”

“哦?”高颎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她。

伽罗挥了挥手,屏开了左右人等,站起身来,负手在殿中徘徊片刻,才道:“勇儿和阿摩、阿祗这几个孩子都大了,到现在还没订下婚事,本宫想……”

“皇后看中了谁家的女孩儿?”原来是为这个,高颎心下一宽,他本来以为伽罗是为了昨天廷议的事情特地召他晋见,谁料竟只是为了儿女们的婚事。

听说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儿已奉命从洛阳来京,伽罗一定是看中了这个年方十三岁的小姑娘。

只不过,她是打算将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嫁给太子杨勇呢,还是许给五位皇子里人才最出众的次子杨广?三皇子杨俊刚被她从郊外左冯翊寺里找回来,强迫还俗,头发还没留长,元氏自然不会是为他挑选的王妃。

“你看,元孝矩的女儿如何?”伽罗热切地问道,“她配不配给勇儿当太子妃?”

元孝矩是北魏的嫡系皇孙,是纯正的鲜卑血统,也是大隋境内最古老的鲜卑世家,论起门第,自然没有什么不配,但高颎却隐隐觉得不妥。

他与太子杨勇这些年来来往频繁,深知杨勇喜欢美貌女子,尤其是喜欢娇媚秀丽的南朝汉女,元孝矩的女儿深眼高鼻,相貌平平、为人木讷,怎么能讨杨勇的喜欢?

但伽罗此时问他,并非真正在征询他的意见,她只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定。

因此高颎有些违心地点了点头,含糊应道:“元家的女儿家世清贵、贞静知书,可称太子妃之位。”

见高颎赞同自己的选择,伽罗不禁有些眉飞色舞了。

不知道为什么,年近四旬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内心勃发的母性。

她渴望看见杨家第三代子弟的出生,他们一定会传承父祖的高贵血统,将这大隋社稷传至万世。

身为鲜卑人后代,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与鲜卑世家结亲。元家,他们曾是强盛过人的皇族,他们是雄才大略的北魏孝文帝的种子,只有元家的女儿,才配得上将来的大隋皇后之位。

“好,勇儿的亲事就是这样。独孤公,依你之见,长安城里还有谁家的女儿适合当晋王妃?”伽罗干脆利落地做了决断,又接着提起了杨广的婚事。

“这……”高颎不禁沉吟了,他还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

伽罗的次子、晋王杨广由于长得酷似独孤信,从小深受父母宠爱,前几天已正式出仕,被授予幽州总管,昨天刚刚带着大队人马赴任去了。

对于这个任命,高颎内心深处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不敢说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能当得起外任一方的大员?

听说杨广不仅相貌俊美,而且文才很好、骑射过人,各方面禀赋都比乃兄杨勇强出一头,但他性格深沉,让人有些摸不着城府,这种个性,这种才华,这种相貌气度,这种荣宠,只怕会培养出一个自信心极度膨胀的亲王。

见高颎沉默不语,伽罗笑了起来,她本来就没打算让高颎推荐晋王妃人选,她只是想让他将自己的决定转告给杨勇、杨广和杨俊兄弟。

“本宫想着,皇上早有渡江扫平南陈之志,这南陈的半壁江山,是陈霸先自南梁萧家的手上夺来,我们杨家若与萧家结亲,将来平陈之时,也可谓师出有名……梁明帝萧岿有好几个女儿,听说相貌品性都不错。”伽罗一边沉思地说着,一边在极辉殿里走来走去,高颎觉得,她的脚步里,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切。

这个想法不能说没道理,但高颎不禁有些心情压抑,为什么伽罗从来就没将儿女们的婚姻和感情联系在一起呢?

她根本就没问过杨勇、杨广他们喜欢谁家的女儿,更不曾过问乐平公主杨丽华和兰陵公主她们的心之所属。

她只是一厢情愿地用儿女们的婚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虽说旧事早已成尘,高颎仍然想弄清楚,当年她没有坚拒与杨家的婚事,最终没嫁给自己,是因为看出了杨坚比自己更有才能和前途呢,还只是为了服从她父亲的心意?

听说她和杨坚这些年来一直恩爱,但是,同为男人,高颎相信,身为大隋君王的杨坚,无法像伽罗希望的那样,一个嫔妃也不设置,永远深沉爱慕着伽罗,一如十七岁的新婚岁月。

不,这不可能,纵然杨坚对伽罗的确是情深意长,纵然杨坚也的确像群臣们私下所传说,对伽罗又敬又怕,但身为帝王,杨坚早已不会是伽罗从前那个同进共退、目不旁视的丈夫。

“那么,秦王呢?”高颎仍然小心翼翼地问着,在这样谨慎和沉默的同时,他也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是的,他是当朝宰相,也自信有忠直的气节、过人的才干,但正因为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他才有不胜寒的感觉。

以高颎对伽罗的理解,他不敢对伽罗有任何劝告,后宫之事,伽罗从来就不曾听进任何一个人的意见,甚至连皇上杨坚也不例外。

而让他更难过的,还不是自己在伽罗面前的唯唯诺诺,昨天的廷议,让高颎至今不能原谅自己。

昨天,在殿上议事的时候,吏部尚书虞庆则说:“宇文家被废的亲王们深怀怨望,密地招兵买马,欲有所图,不如把他们全杀掉算了。”

高颎深为愕然,刚打算开口劝谏,内史令李德林已经跪下,含泪奏道:“宇文家既已将天下禅让给陛下,陛下千万不可行此狂乱之事,若如虞庆则所言,尽灭宇文氏,除了给陛下招来朝野骂名之外,别无好处。宇文家的亲王们既无兵革,又无长财,除了公侯的虚爵之外一无所有,他们只是些穷困潦倒的可怜虫,陛下何必与他们为难?”

不想杨坚却一瞪眼睛,怒道:“阁下是书生,不配议论这种大事!”

李德林是拥立杨坚的大功臣,竟也当着群臣被斥,吓得高颎和贺若弼、杨素等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昨天下午,宇文泰剩下的几个孙儿和宇文毓、宇文觉、宇文邕的儿子们统统被囚,夜里一个个都被灌了毒酒,最小的还不到一岁。

此刻想来,高颎不禁为自己昨天的沉默而后悔,如果自己接着在李德林之后当廷力争,杨坚或许不会这么快下手罢?

甚至,高颎怀疑,虞庆则这主意是否是为了讨好独孤皇后?

杨家受北周几十年深恩厚宠,杨坚不见得一定要和宇文泰的子孙过不去,只有伽罗,她因为家仇的缘故,恨宇文家入骨。

就算当年的尔朱荣、宇文泰夺了大魏的江山,弑杀了不少神元皇帝的皇子皇孙,也还没把元家斩草除根、杀得寸草不留,女人记恨起来,似乎比男人更可怕。

“秦王……本宫想给他在清河崔家挑一个好姑娘。”

高颎暗暗摇了摇头,伽罗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已经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了?当年,她喜欢自己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考虑过门第和家世,还暗示自己托人上门提亲,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她竟将门第看重到这个地步。清河崔家,是了,那是伽罗的外祖家,也是北方最有名的士族高门。

门外,一股异样的气味飘了过来,高颎闻了出来,那是长安街头萦绕不散的恶臭,没想到,如今连正阳宫里也能闻见了。

伽罗显然也闻见了这夹在梨花淡香里的臭味,她皱了皱眉,越过深红宫墙极目远望,似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长安城也该重修了……”

都斤山头的月色,皎若霜雪,仿佛与长安城也没有什么分别。

千金公主一身白衣,伫立坡顶,眺望秋月良久,俯头再看,却见面前茫茫戈壁、沙碛荒滩,映出无边月色如水,身外猎猎西风、旌旗展动,带来无穷萧瑟寒冷的秋意。

千金公主仰望着大帐牙门上飘扬的狼头大纛,突厥人号称狼族之后,悍勇异常,王族之姓“阿史那氏”的意思,就是苍狼的碧眼。

虽然突厥真正兴起不过几十年,可铁蹄到处,不但全歼当年的漠北之主柔然帝国,还令东魏、西魏、北周、北齐争相朝贡结盟,她的可汗已经答应,只要一有机会,便会点起雄兵,为她报复这血海深仇。

她出嫁仅一年,长安城的国号,就从大周变成了大隋,成了杨家的天下。

而父亲赵王宇文招与几个叔父也全数被杀,亡国之痛、灭族之恨,让千金公主悲痛之下呕血数升,国仇家恨,极快地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若无磨难之苦,心必永远温软;不经死别之痛,岂明世情凶险?

如今她是宇文家硕果仅存的后裔,其他大周公主王孙,就算还能拣条性命,也必是封爵名位被夺,只能和当年的北齐高家一样卖烛为生、乞讨度日。

在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深深理解了自己的仇人、当年的独孤伽罗。

十几岁的年龄,本来还是天真未脱的世家小姐,生长绮罗丛中,见惯风花雪月,却不明了那些宅院深深处的静美风景,是父兄们一刀一枪在外面打下来了,更不明白这种风花雪月,一夜之间就能被撕成碎片,满地狼藉、血流成河。

一个身材高大、阔面碧眼的威猛汉子从她身后走来,他人到中年,满面虬髯,不怒自威,这就是沙钵略可汗,他名叫阿史那摄图,是乙息记可汗之子。

乙息记可汗兄弟四人,按着突厥继位的规矩,为保部族强盛,王位兄终弟及,并不传给未成年的儿子,是以王位从乙息记可汗传到他三弟佗钵可汗手中时,已在兄弟间易位两次,佗钵可汗欲将王位交回二哥木杆可汗之子阿史那大逻便手中,可阿史那大逻便是个庶生子,众人不服,阿史那摄图更是不答应,便推举了佗钵可汗之子阿史那庵逻接位,成为新可汗。登位没几天,阿史那大逻便天天派人辱骂新可汗,无奈之下阿史那庵逻便将王位推让给堂兄阿史那摄图,东突厥诸部向来都推重阿史那摄图,认为四可汗之子中,摄图最贤,摄图从此登位,成为沙钵略可汗。

沙钵略可汗知道阿史那大逻便勇不可当,不愿正面与他为敌,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封退位的庵逻为第三可汗,还把尚在人间的四叔封为步离可汗,堂叔玷厥封为达头可汗,自己的弟弟处罗侯为莫何可汗。

如此一来,沙钵略可汗帐下又有五个小可汗,虽然平时也遵沙钵略的号令,表面一团和气,但都是阳奉阴违,各领人马,居于四面。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沙钵略可汗才没有即时点起帐下四十万兵马,为心爱的可贺敦宇文若眉前往长安复仇。

“可贺敦,天凉了,夜已深,孤已命人点起炉火,你快回帐休息吧,别冻伤了咱们的孩子。”沙钵略可汗脱下自己的貂皮外氅,披在千金公主身上。

宽大的外衣罩住了千金公主娇小的身躯,她是那么美,那么柔弱,那么善良,从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抛家舍业,前来嫁给自己,可一夜之间,她就成了无家无国的孤儿,夜夜怔望着孤月,怀念亲人。

沙钵略疼惜地拥住面前的女人,她腹中已有自己的血脉,今生已成为自己的亲人,每当夜里听见她的悲咽,他便觉得惭愧,身为堂堂七尺男儿,帐下雄兵数十万,竟畏于族中的权争利夺,不能即刻发兵为她复仇,自己算是什么有狼族血统的突厥汉子?

千金公主答应一声,便依在沙钵略可汗宽厚的胸膛前,再次怔望孤月。

此刻她想念的并不是亲人,而是那个一度为她出家为僧的秦王杨俊,听说他已经还俗了,成为秦州总管,娶了来自独孤伽罗外公家的崔夫人。

光阴真的可以平复一切伤口,从前发誓生死不离的一对恋人,一年后便已经男婚女嫁、相忘于江湖。

如今她才明白为什么独孤伽罗绝情不同意她与杨俊的婚事,独孤皇后知道自己迟早会成为宇文家的死敌,所以不忍心让她与杨俊这对终将为家族而反目成仇的小儿女结下姻缘,生下混合仇家血统的孽种。

可那张清秀温和的脸庞,那双永远深情凝注的眼眸,他沉默中流露的情意,他最后纷飞的泪水和剃度后留有香疤的头顶,他勒马独立龙首原坡顶的寂寞身影,仍然会被她一遍又一遍想念,除了死亡,再无解脱之时。

这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仇与怨流转,这么多爱与恨交缠?

千金公主更紧密地靠入沙钵略可汗的怀中,沙钵略可汗双臂一用力,将自己娇小的可贺敦抱了起来,往大帐中走去。

千金公主搂住他的脖子,仰望着面前这个阔面碧眼、武勇惊人的突厥汉子,他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但一年来的相处,他的勇敢无畏、宽宏大量、精明能干,让她十分敬服,这是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有着真正的王者气度,也让她日渐迷恋。

尽管心底也许永远抹不去杨俊的影子,千金公主也知道,面前这条伟岸汉子,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放手让自己离去。

而这样的人,才配成为让她终生有依、安心相守的夫君,杨俊,那只是一段迷梦般的少年往事。

是梦,总会醒来。

独孤菩提傲慢地打量着独孤伽罗的极辉殿,这里的布置,与当年的阿史那皇后在位,还有天元皇太后杨丽华在位时,差别并不大,只是更加朴素。

从前的重帷珠帘、玉屏金障、香炉妆镜全都撤去,只摆着几张桌椅,胡床上堆满了独孤伽罗常读的佛经和史书。

七妹的无耻无德,终将载入史册。

她居然会厚着脸皮从自己亲生女儿手中夺走了皇后之位,让她那无能的夫君随国公杨坚成为了当朝皇帝,连国号也改成了他们杨家的爵位号“隋”。

以杨坚的庸才,他怎么配得起那至高无上的尊位?

如果不是她独孤菩提的夫君早早亡故,儿子李渊又太过幼小,孤儿寡母,远驻安州,为亡父独孤信报仇雪恨、扬名天下的人,应该是她独孤菩提。

登上皇位的,应当是她那早年就成为柱国大将军的夫君唐国公李昞,国号更应该是他们李家的爵位号“唐”。

本应属于她独孤菩提的一切,却被面前这个女人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唾手巧取。

尽管满心不服,当过多年唐国公夫人的独孤菩提还是深识大体,见独孤伽罗一走入殿中,连忙提起长裙下摆,欲行大礼。

独孤伽罗抢上前一步,扶住了独孤菩提,不让她行礼,笑道:“四姐,我们多年姐妹,你怎么还如此见外,要以大礼参拜?来人,快给李夫人看座、上茶。”

见她模样亲热,独孤菩提心里才算畅快了几分。

当年独孤信选婿,七个女婿中,最能干的就是唐国公李昞,可如今天不永年,战功彪炳、驻守安州边关多年的李昞突然病故,留下幼子李渊,今年才十五岁,独孤菩提前后生育过四个孩子,如今仍在人世的只有一子一女,因此对李渊视若珍宝。

“四姐今天入宫,是为何事而来?”喝过两遍茶,独孤伽罗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她其实深知四姐对自己不服气,当年独孤伽罗在父丧的热孝中嫁入杨家,独孤菩提还曾当面狠狠责骂过自己。

独孤家的七个女儿中,除了早亡的独孤丽华,个个都嫁了总管、刺史,犹以独孤菩提的夫君李昞,名位最高,不像杨坚是后来之秀。

早在西魏,李昞便袭了父亲职位,位列当朝八柱国之一,因此之故,独孤菩提一直盛气凌人,在几个姐妹中以领袖自居。

岁月增添了她的皱纹和白发,却没侵蚀她的傲慢与刚强。

独孤菩提低眉顺眼地道:“启禀皇后,改朝换代后,渊儿身无功名,至今仍是宫中禁军,十五岁了还只是个千牛备身,皇后若念着他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又是上柱国李虎的长房长孙,还请皇后有机会时,得便提携渊儿。”

原来她今天入宫,是帮儿子求官来了。

大周更鼎为大隋后,前朝的王公爵位,全都自行废黜,所以李渊的世袭爵位也就凭空丢去,这个外甥敏捷机灵、英武大气,杨坚很是喜欢,曾对独孤伽罗说,再过得两年,就要把李渊提拔为禁军统领。

李渊今年刚十五岁,已当上了禁军的千牛备身,官职不能算小,可四姐向来心高气傲,哪里会把这一千多禁军的头目之位放在眼里?

独孤伽罗笑道:“四姐吩咐的是,眼下渊儿年纪还小,再过两年,老于世务后,我便把他放出去当歧州刺史,你看如何?”

听独孤伽罗话中还有拖延之意,独孤菩提有些失望,但也不敢流于表面,只得微微行礼谢道:“多谢皇后赏识渊儿。”

李圆通走进来禀报道:“皇后陛下,长孙将军来了。”

独孤伽罗忙道:“快请!”

独孤菩提这才想起最近军情紧急,突厥的沙钵略可汗已点起五位小可汗帐下的四十万人马,从都斤山杀奔长安城而来,问道:“皇后,听说突厥大军已过营州,攻下了临渝镇,可有此事?”

独孤伽罗点了点头,长眉深锁,道:“营州刺史韩宝宁叛乱,与沙钵略可汗合兵一处,不但打下了临渝镇,而且踏过了长城,兵锋直逼幽州、并州,朝廷虽派重兵前去驻防,仍被突厥人奇袭,进犯平州。烽火处处,几十万百姓逃难到长安城,看来,当年将千金公主嫁往突厥,实是在塞外给我们大隋朝扎了一根硬刺。”

长孙晟大步走入,他今年才三十岁,但多年来往于西域风沙中,面目已变得粗砺沧桑,看起来有如四十许人,黝黑的肤色,仍掩饰不了他那英朗的五官,气概豪迈、神色凛然,颇为出众。

“长孙将军,不必多礼,本宫问你,前线战事如何?”独孤伽罗的神情略带焦急。

“禀报皇后,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宇文若眉悲痛于国仇家恨,多次向可汗哭求发兵,沙钵略可汗今年春天兴四十万大军,直奔长城以南,兰州刺史叱列长叉等人御敌不力,沙钵略可汗纵兵从木硖、石门分两路入侵,连下我朝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弘化、延安六城,当地官兵百姓逃散,牲畜金银全部被突厥掠夺一空。”长孙晟双眉深锁,前些天,他前往突厥当请和使臣,带去重金,试图说服沙钵略可汗不入侵,却被千金公主当众痛哭斥责,沙钵略可汗更决意不退兵,要进击到长安城下,捉拿杨坚夫妇,“如今沙钵略可汗、阿波可汗等大小可汗合兵一处,已过朔州,兵锋即将逼近京城,还请皇后速作决断。”

独孤伽罗烦心地叹息了一声道:“如今我朝志在平陈,调集大军日夜训练水战,哪有工夫北御突厥?唉,突厥人如同蝗虫,到处游袭,抢掠成性,不成阵营,若与沙钵略可汗缠战,必费时日,大伤元气,这可如何是好?”

她抬脸望着刚刚走入殿门的高颎和杨素,问道:“独孤公有何高见,能免我朝被突厥和南陈南北夹击?”

高颎拱手道:“皇后,臣正是来献离间计的。”

“离间计?”独孤伽罗微觉困惑,转念似乎明白了什么,“独孤公是说沙钵略可汗登上王位不久,其他小可汗仍未归心,想散布流言离间突厥大军么?”

“不必散布流言、离间众人,要想让突厥各部分裂,但挑动一人足矣。”

“谁?”

“阿波可汗,阿史那大逻便。”

独孤伽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阿波可汗本是木杆可汗之子,木杆可汗去世时,阿波可汗已经成年,论理应当继承突厥王位,可木杆可汗还是把王位传给了三弟佗钵可汗,佗钵可汗临终前想把王位交回阿波可汗手中,又被阿波可汗的堂兄沙钵略可汗夺走,最终只能成为小可汗,他心里不平,也情有可原。”

高颎道:“正是,阿波可汗本来就是佗钵可汗之子,也是佗钵可汗指定的继承人,如今他统辖西域之地,武勇出群,一直不服沙钵略可汗被立为突厥共主,二人常有嫌隙,倘若我朝派人与阿波可汗结盟,夹击沙钵略可汗,沙钵略可汗后院起火、自顾不暇,也就无法进兵关中了。”

独孤伽罗点了点头,转眼望着长孙晟道:“长孙将军上次为千金公主送亲时,曾在沙钵略可汗帐下居住数月,想必尽得突厥王室的内情,独孤公的离间计,你以为如何?”

长孙晟道:“臣以为独孤公的离间计十分高明。如今我朝志在灭陈,如能离间计分崩突厥王廷,让他们陷入内乱,便不会再合力南侵,造成我朝腹背之患。不过臣以为,与其联盟阿波可汗,不如先结盟达头可汗,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是突厥的西面可汗,兵势最盛,帐下十六万人马,如果达头可汗愿与隋朝结盟,沙钵略可汗的力量便足足削弱了一半,阿波可汗见沙钵略势力一弱,更会趁机作乱,如此一来,突厥王廷便会陷入连连内战,再也不能成为我朝心腹之敌。”

独孤伽罗眼神一亮,坐直身体,深感兴趣地道:“达头可汗从未与我朝来往,长孙将军何以如此有把握?”

长孙晟道:“突厥本分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这些年来东突厥势大,西突厥可汗不得已向东突厥称臣,受封为东突厥的西面可汗,听调不听封,所以这次沙钵略可汗为千金公主报仇,以王命调用西面可汗达头的十六万兵马,一路让达头可汗的兵马为前驱,攻城野战,都让西突厥的人先去送死。连下武威、天水六城后,达头可汗见帐下死伤累累、牛羊也掳获众多,便有意要撤兵回返,沙钵略可汗为替妻子出气,非要挥兵直捣长安城,不肯收兵,达头可汗已生了一肚子闷气,只是不敢公然撕破脸。以我朝兵势,若愿与达头可汗结盟,助他与东突厥平分天下,甚至助他侵吞东突厥,绝非难事,是以臣以为,只要派使臣携皇上诏书前往达头可汗营中,与他结盟,夹击沙钵略可汗,一纸承诺下,达头可汗必然大喜,以为是千古良机,会卖力效劳,而阿波可汗见沙钵略被达头可汗攻击,也必然会乘间作乱,乱势一起,突厥大军便瓦解崩摧,不足为敌。”

独孤伽罗与高颎都是大喜,独孤伽罗兴奋地道:“长孙晟,我大隋有你一人,便抵得上百万大军,你就是大隋的塞上长城!长孙晟听旨!”

隋宫圣旨,常出于独孤伽罗口中,因此长孙晟见她下旨,也不以为怪,跪下道:“臣听旨!”

独孤伽罗道:“本宫任你为奉车都尉,前往达头可汗营中,与之密盟,夹击沙钵略可汗,以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策,分裂突厥!”

长孙晟高声应道:“臣遵旨!”

独孤伽罗又道:“为施离间之计,当先行分崩之策。长孙晟,你带去本宫手绣的狼头大纛一面,当众亲手赐给达头可汗,以王礼参见达头可汗,入突厥所带贡礼,只进献给达头可汗一人,以显尊崇,其余可汗仅赐金牌一面,以藩国礼相见。”

长孙晟与高颎深觉独孤伽罗想得更加周到,长孙晟道:“皇后英明,计策周全,臣此去必不辱使命!”

站在一旁的独孤菩提冷眼看了半天,虽然内心深处仍有些不服气,她还是不得不暗自承认,此时此刻,端坐极辉殿中杀伐果决、洞见万里的七妹独孤伽罗,的确有几分垂治天下的贤君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