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诛宇文护

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院开始落雨,雨声寂寂,令杨家空旷的庭院更显深沉。

春花谢尽之后,随国公府的花香飘荡干净,萦绕在长安城里的恶臭被风吹入了府中,令人作呕。

顺阳公主带着一群婢女从廊下走了进来,独孤伽罗赶紧迎上前去。

她们妯娌这几年还算和睦。杨坚的二弟杨林,娶了高颎的妹妹,高家只是个伯爵,高宾父子都是闲官,顺阳公主更是不把二嫂放在眼中,加之她身为宇文邕的同母妹妹,在长安城里颇有权势地位。杨瓒才干出众,因军功被封上柱国,又对妻子宠溺无比,顺阳公主自觉称心如意,不再事事和独孤伽罗争个高低。

独孤伽罗本来就无意与她纠缠,多番隐忍求和,所以表面上看,如今这二人竟有些心腹姐妹的模样。

“大嫂,你看,我带谁来了?”顺阳公主喜气洋洋地道。

独孤伽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顺阳公主的裙子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儿,穿着浅紫色衣裙,如同粉雕玉琢,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极是秀美可爱,倒不禁喜欢起来:“这丫头真是俊俏,莫不是你们宇文家的小公主?”

“这是我七弟宇文招的女儿,刚册封的千金公主,七弟对她爱如珍宝,我是没这个福分要她做儿媳妇了,大嫂的三个儿子,倒是可以让这丫头挑上一挑。”顺阳公主笑道,她生了三个儿子,却一直没生女儿,因此对千金公主极是疼惜。

虽然她的话有几分居高临下,但独孤伽罗还是被这漂亮丫头的模样迷住了。千金公主看起来比当年的杨丽华还要秀丽动人,肌肤莹白如雪,睫毛扑扇如翼,凑近看时,仿佛能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照见自己的影子。

独孤伽罗笑道:“勇儿我已替他看好了媳妇,就在这几个月要上门提亲。阿摩和阿祗倒是和千金公主年纪相仿,一会儿,看她喜欢跟哥哥玩呢,还是跟弟弟在一起。难得公主有心,替我成全这头亲事,不过赵王位尊,只怕看不上我们杨家。”

阿摩是独孤伽罗的次子杨广,阿祗是独孤伽罗的三子杨俊,这两个小小少年,都是俊秀聪明的人物。

顺阳公主一撇嘴道:“他敢!本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同母妹子,人都嫁到杨家来了,他还敢看不上我们杨家的人,若眉,你记好了,这辈子你就是我们杨家的媳妇,不准再挑别的婆家。”

千金公主被她的霸道吓了一跳,笑道:“若眉听姑姑的话,不过若眉要嫁的人,一定要文武全才,精通琴棋书画。”

顺阳公主笑道:“听听,这么小小年纪,就知道选女婿了,要找文武全才的儿郎啊,你这就算找对人家了,来,把阿摩和阿祗都叫来,让我们宇文家的大公主好好选上一选。”

独孤伽罗含笑让人从家塾里把杨广和杨俊叫来,杨广七岁,杨俊五岁,两个人长得都比杨勇潇洒俊秀,一左一右立在千金公主之旁,真有“双璧”之感。

顺阳公主打量着两个侄儿,推了一把独孤伽罗,笑道:“大哥长得模样不济,阿摩和阿祗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美,这两个孩儿啊,将来长大了,长安城的姑娘们还不得抢着嫁,阿摩生得最出众了,若眉,不如你就嫁给阿摩哥哥算了。”

千金公主站在杨广和杨俊中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大大方方地牵起了杨俊的手,笑道:“姑姑,我喜欢这个弟弟。”

独孤伽罗、顺阳公主和身边的侍女们都笑弯了腰,独孤伽罗顺势把千金公主和杨俊扯到自己的身边,道:“瞧你们俩这模样儿啊,真是一对小小璧人,好,我就答应你,把我的阿祗啊,送给千金公主去当驸马。”

千金公主与杨俊都是未知人事的稚童,根本不明白大人笑的都是什么,二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柔和性格,没说一会儿话,就越发觉得投机亲密,手拉着手,跑到花池旁去看鱼了。

独孤伽罗望着二人天真无邪的面庞,突然有些伤感。

这两个孩子将来长大后,她不会真让杨俊去娶千金公主的,赵王宇文招和齐王宇文宪一样,都是宇文护的心腹兄弟,对杨坚也一向戒备,就算杨家同意这门婚事,宇文招也不会同意,他们二人注定此生无缘。

可看着这两个秀美孩儿天真蒙昧的模样,她又觉得自己的决断和联想有些残忍。

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无知无识,既不明白前尘旧恨,又不知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和罪恶,他们幼稚地信任着长辈,享受着世间的爱与美,却不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看清那些肮脏残忍的真相,看穿那些奸诈凶险的人心。

长风吹过府前的白杨树,树叶声喧哗如暴雨,独孤伽罗惆怅地移过了眼睛,不再去看鱼池边冒着细雨嬉戏的那对孩童。

当年的自己还不是一样,以为自己能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昭玄哥哥一生一世,以为自己身为大司马府的小姐,可以安享富贵清闲的人生,自己的生命中永远不会有风霜雨雪,可没满十四岁,她就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世上的人心,原本就那么凶险,早一天看懂看透,就能早一天活明白。

“夫人,”李圆通从门外走来,看见顺阳公主也在座,便压低声音道,“太子妃打发人来请夫人入宫,说有事商议。”

“又有什么事?”独孤伽罗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心里也知道,杨丽华请她入宫,无非又是太子宇文赟新闹出了什么荒唐事。

太子宇文赟是皇上十六岁时所生,生母李娥姿比宇文邕大八岁,宇文邕膝下共有七个儿子,全是庶子,阿史那皇后来长安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宇文邕立了长子宇文赟为太子。因了宇文赟的太子身份,独孤伽罗才不顾杨丽华的抗拒,将她嫁入东宫。

可这个宇文赟的荒唐劲,实在比北齐高家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年纪轻轻便沉迷于酒色,身子骨又单薄,架不住长期酗酒纵欲,三天两头生病生得昏迷不醒,就是这样也没能减少他胡闹的劲头,一醒过来,他又折腾得比谁都起劲。

宇文邕见这孩子太过好酒,便命人不准送酒到东宫,还要他七岁上朝,与大臣们一起奏议,三更即起,哪怕严冬酷暑也不给休息一天,举止进退更要一丝不苟,错一点便在大德殿上用棍棒皮鞭当众责打他,常把宇文赟打得半个月起不来床。

宇文赟畏父如虎,便在私底下瞒着父皇胡闹,被宇文邕发现后,当场用马鞭把他的后背都抽烂了,还在东宫特设监察官员,日夜值守,记录太子每天的一言一行,让宇文赟这个太子当得跟囚犯差不了多少。

可能是家教太严、毒打太狠,宇文赟长大之后,便成了个古怪少年。当着人,他眼神闪烁,满口圣贤大道理,谦让有礼;背地里,完全是个禽兽。

东宫的侍女几乎全都被宇文赟强行临幸了一遍,大冬天里逼着侍女和小黄门们光着上身、赤着脚在东宫装作乞儿讨饭,自己则带人将一桶桶水往这些“乞儿”身上泼,看着他们身上冻得满是冰挂,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酒兴一起,宇文赟便把自己的坐骑直接杀了,在后院点火烤马肉,就地割炙肉狂饮,然后命人披上马皮,再扮作他的坐骑骑,宇文赟则全身奇装异服,盔甲上装饰着长长的雉羽和拖及地面的外氅,纵“马”飞奔。

只要脑子里有一个荒唐的闪念,太子刹那间便会付诸实践,这个身材瘦小的宇文赟,精力实在惊人。

若不是在东宫里任值守要职的下大夫郑译恰好是杨坚的太学同学,与杨坚交情深厚,宇文赟便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细雨纷飞的下午,伽罗忧心忡忡地走在通往正阳宫极辉殿的黄土甬道上。

暮色过早地凝聚在前方太极殿的檐角,年近三旬的伽罗在一处拐角立下脚来,眺望片刻,这才牵起裙角,沿着被雨浸湿了的泥土台阶走入内殿。

当今皇上宇文邕是个格外简朴的人,他入住正阳宫后,未兴一土一木,反而将原来的雕梁画栋全数摧毁,又将白玉台阶改为黄土台阶,朱红宫柱改为原木直梁,并将后宫的内侍全数逐出,换上了他在蒲州带来的人。

整个后宫,连同阿史那皇后身边的侍女在内,不过几十个人。

伽罗听得已成为太子妃的杨丽华说,她如今在东宫事事都需亲自料理,说白了,不过是个说话管用的掌宫女官罢了。

“皇后陛下。”虽然阿史那皇后早对伽罗说过,她进宫可以不必行礼,就如家人一般,但伽罗从不肯失了人臣之礼,她在侍女殷勤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勉强想笑一笑,却觉得脸上的肌肉紧张而僵硬。

“杨夫人为何脸带忧愁?是否有什么难言的心事?”阿史那皇后放下手里正在织补的布袍,关切地问道。

宇文邕虽然贵为天子,却俭朴至极点,平时在宫中只肯穿布袍、盖布衾,内衣上甚至有着阿史那皇后亲手打的补丁。

这一切看在伽罗眼里,她不禁有些好笑。

身为至尊,却悭惜一丝一米,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美德。

听说宇文邕远没有乃父宇文泰的大手笔,赏赐部下时十分小气,至多不过一万钱、一匹马。

杨忠攻破北齐长城时,宇文邕仅止赏了个不痛不痒的荣衔,连一个钱也舍不得掏出来。上次在齐境行军时,宇文邕看见部卒中有人赤足行走,立刻在马上脱靴赏给其中一人,轰动一军,而与此同时,身为三军统帅、北周皇帝的他,却根本没想到事先就该命令军中备齐战靴和寒衣。

与他对将士们的刻薄寡恩相反,宇文邕处罚起人来却毫不留情面,大臣们微犯过失,不是廷杖就是削职,若非宇文护还在朝中专权,只怕宇文邕杀起人来也是眼都不眨。——这样的人,就算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哦?”听了阿史那皇后的问话,伽罗不禁微微一惊,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竟然这样轻易地将喜怒哀愁流于言表。

“是因为宇文护昨天又当众弹劾了杨将军么?”阿史那皇后温和地笑道,“你放心,大家常向臣下们说,他能怀疑别人,却永不会怀疑杨将军,杨将军之于大家,在前有百战之功,在后有儿女之亲,并非一般人就能离间得了……”

“不,皇后,臣妾并非在担心我家将军。”伽罗打量着气质娴雅的阿史那皇后,忽然感觉了一丝惭愧。

阿史那是突厥的公主,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见惯了厮杀,夫婿又是这样一个强硬好战的男儿,她却完全没有沾染上半丝父兄夫君的凶狠强悍气概,相反,她温柔得像水一样,与她比起来,伽罗觉得自己是那样坚硬而充满心机。

“那杨夫人为何双眉紧蹙,若不胜愁?是为了你的兄长独孤善么?你放心,大家已经答应了我,不久后就会给已故独孤大人洗清罪名,让杨夫人的兄弟们全都出仕。”

阿史那皇后的坦言相告,让伽罗从心底感到了一丝异样。

怎么,宇文邕打算要对他飞扬跋扈已久的堂兄下手了么?离宇文家兄弟被先后毒死的时刻已多么遥远,宇文邕到底不愧是宇文泰的儿子,他能够将一份仇恨记得这样长久……而这和自己如出一辙。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此刻也非在挂念兄弟们的前途。”伽罗又摇了摇头。

“那么……”阿史那皇后惊讶了,她挥了挥手,将两个正坐在殿角裁剪的侍女打发了出去,殿外的雨声溅了进来,黑漆描金的画屏上,是一幅《曹操月下横槊图》,画面上,矮小矫健的曹操正在船头旁若无人地高吟。

见四下里无人,伽罗犹疑片刻,忽然站起身来,猛握住阿史那皇后的双臂,眼底的惶恐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啜泣道:“皇后,听说今天早晨左宫正宇文孝伯又在皇上那里进言,谓太子昵近小人,有污秽行……”

左宫正宇文孝伯,是皇上特地为太子请的师傅,又是年高德劭的老宗室,身为太子之师,按说是很荣耀的事,但伽罗听李圆通说,今天早朝上,宇文孝伯在太极前殿里痛哭流涕,称自己再没办法给宇文赟当老师。

平日里宇文赟的种种顽劣行为也就不消提了,昨天,宇文孝伯在东宫设帐,打算亲自给宇文赟上一堂《孝经》,没料想宇文赟竟命七八个宫女身穿轻绡,半裸一般环立在胡须全白的宇文孝伯帐外,自己还不时当众与这些宫女搂搂抱抱,说是要考校一下宇文孝伯,看他心中有没有圣人之性。

向来以君子自命的宇文孝伯岂能受得了这个?他当即掀席而起,怒冲冲地离去,宇文赟却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说真的,连伽罗也在怀疑,这个宇文赟似乎有一点不正常。

他骨格极其单薄,心智却近乎疯狂,据说他平时对太子妃杨丽华十分宠爱,称她是“九天嫡仙”,可一转眼间,他又会当众将她踢倒,口出污言秽语,辱及杨家的家门。

但不管怎样,伽罗都不能放弃宇文赟,她深知,与另外七位柱国大将军相比,宇文赟是杨坚唯一的优势。

原来伽罗这样忧心忡忡,是为了皇太子担心。

阿史那皇后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杨丽华是个明净而娴静的女孩子,看起来既有杨坚的高贵,又有伽罗的坚强,宇文赟这个糊涂东西,怎么配得上她?真正是糟蹋了那花朵儿一样的杨家大小姐。

而且,宇文赟最近又有了新宠,一个叫元乐尚的洛阳女子,年龄比杨丽华还小,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未发育的孩子。——在宇文孝伯等人的严厉督管下,宇文赟都会如此荒唐,将来真当了人君,可以肆意行事,这位皇太子还不定能干出些什么来。

连宇文邕都快要对这个长子绝望,曾当面斥道:“自古以来,太子废立就是常事,你再不成器,朕会在你的六个弟弟里挑一个来取代你!”

吓得宇文赟伏地唯唯。

罢了,看着伽罗微微潮湿的眼睛,阿史那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杨夫人,你不用担心。这个儿子是大家当蒲州刺史时所生,宠爱入骨,再怎么着,他也不会废了自己的长子……大家已命人草诏,要给皇太子再添一个师傅,叫尉迟运,听说此人武官出身,严厉非常,这下,太子是有苦头吃了。而况,今晨大家回来时郁郁不乐,恰好一个叫乐运的小官儿随齐王宇文宪入见,大家随口问道:太子何如人?那乐运答道:中人……”

中人?伽罗在心底苦笑着想,连中人只怕都算不上,宇文赟只是个尸居高位、生下来就有了一切的幸运白痴。

“这乐运倒敢说实话。”伽罗叹着气,渐渐平复了适才紧张的心情。

“正是,大家也这样夸他。”阿史那皇后只在今天才忽然觉得,伽罗有些变了,从前她每次入宫,都会与自己探讨佛理,甚至共读《般若经》,而今天,伽罗眼底的惶恐让她发现,原来这位昔日的公府小姐、今天的随国公夫人,对权位不无恋栈。

“可是,这乐运说的老实话,不让大家更伤心么?”

阿史那皇后微笑道:“那乐运真正是个聪明的读书人,大家又问他,中人有些什么特状?乐运跪奏道: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便是中人,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乱。这话说得才叫妙。”

伽罗点了点头,深觉乐运说得有理,可是,宇文赟倘若真是齐桓公一流的人物也罢了,听女儿那天回府时流泪说起的情状,宇文赟大抵是个已渐显癫狂之态的少年疯子。

他父亲沉毅多智、满怀励精图治的大志,却有这样一个狂悖荒唐的继承人,难怪宇文邕会时时头疼。

空旷的正阳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阵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虽不响亮,却沉闷而整齐,听起来十分训练有素,从小在行伍丛中长大的伽罗敏锐地发现,这是一支富有战斗力的精悍的队伍,人数虽不多,却个个干练有力。

此刻,在迷蒙的黄昏雨色中,他们到正阳宫来做什么?

随着这阵脚步声,阿史那皇后的脸色也变了,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因紧张而显得拘谨,声音十分庄重地说道:“杨夫人,宫中即将开宴,本宫不能再留你了……”

开宴?

原来这些脚步声如雷霆震动的带刀甲士黄昏入宫,是为了开宴!

伽罗登时明白了一切,她不再多问,敛衽而出,纤长而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阿史那皇后微带惆怅的视线中。

李圆通正在宫门内侧打着呵欠等候女主人,在这个细雨纷飞的夜晚,伽罗扭过脸去,极目远眺。

不远处,宇文邕生母叱奴太后所住的含仁殿里,灯烛一一亮起,烛下人影幢幢,甚至听得见长刀在皮鞘里锋鸣的声音。

这是个春天的夜晚,这是北周天和六年(公元572年)的春天,这同样是个细雨纷飞的三月末,在独孤信尘封已久的大司马府里,那些独孤家的鬼魂们会不会绕院徘徊?而崔夫人院中那些多年未经修剪的梨树,会不会像当年一样盛开?

在宫门外,随国公府的三马安车和大冢宰府的青盖四马安车迎面相逢。

“退避路边。”伽罗平静地吩咐。

李圆通十分不乐意地看着自己府上的车辆谦卑地退至路边的烂泥中,涂朱的车辐上溅满了肮脏的泥点。

而宇文护那辆前呼后拥的青盖车,却连速度都未减一下,便呼啸着,直冲至朱红色的宫门前,那四匹马飞腾的蹄间,似乎带着一种宿命的气息。

宫门大开,正阳宫铺满黄沙的宽阔驰道上,刹那间布上了大冢宰府马车的深深车辙,那深黑的车辙一直没入黯淡的夜色。

在长安城,只有宇文护一个人被准许在正阳宫驰道上驾车,也只有他一个人被恩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甚至,在正阳宫里,身为帝王的宇文邕见了这个堂兄,也得按家人礼来跪拜,在叱奴太后所住的含仁殿里,伽罗曾亲眼看见过这样的场面:宇文护陪叱奴太后坐着闲谈,而皇上宇文邕却躬着腰侍立在旁……

宇文护一直以为宇文邕恭顺得理所当然、心平气和,他以为宇文邕是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他以为宇文邕只是一个没有志气的傀儡,为什么他从不肯正视宇文邕“毁法灭佛”的胆量和大举攻齐的魄力?

李圆通不经意地转过脸来,惊讶地发现,此刻,夫人仰首天际,脸颊边竟然静静地流淌下两行清泪,在这个沉黑的下雨的春晚,他有些分不清了,这到底是车帷外溅来的雨点,还是自己的错觉?

在杨府长大至今,他从没有看见过夫人的眼泪。

宇文护的青盖四马安车驶至大德殿前,宇文邕已经等候多时。

昨天他特地调开了齐王宇文宪,却把宇文宪手下的高颎和贺若弼都调至宫中,上次趁伐齐之机,宇文邕连夜带兵偷袭长安城不成,却也让他一下子收服了高颎和贺若弼两员猛将,成为内应。

高颎和贺若弼都是宇文宪的手下,深知齐王宇文宪夹在堂兄宇文护与四皇兄宇文邕之间,进退两难,所以今日之事,两人虽然深知其谋,但却瞒得宇文宪毫不知情。

“大哥!”宇文邕亲切地唤道,急步下阶迎了出来。

“皇上召我入宫,有何要事?”杨素将宇文护扶下马车,宇文护也不见礼,便大大咧咧地与宇文邕以平辈口气说着话。

宇文邕打量了他一眼,宇文护腰上悬着一把短刀,而他身边的杨素和鱼俱罗,虽未携带重兵器,却也穿了防身软甲,腰悬长剑,而宇文护身后,还另有五六十名彪形大汉,甲衣下明显带了匕首,这么多年过去了,宇文护大概内心也自知才具平庸、树敌太多,所以从没有放下戒备之意。

“太后昨天又喝醉昏迷,险些送命,朕苦劝无效,命人写了篇《酒诰》,请大哥进来,给太后读一遍,劝说太后她老人家戒酒。”宇文邕叹道,“如今也就只有大哥的话,太后还能听进去。”

他奉承得恰到好处,宇文护知道叱奴太后年老之后越发好酒,逢宴必醉,让宇文邕很是焦心,阎夫人也曾劝过几次,但叱奴太后嘴上答应了,过得几天又会喝醉。

宇文邕的同母弟弟、卫王宇文直,也跟在宇文邕身后,焦虑地道:“母后春秋已高,再如此纵饮,只怕命不长久,我们兄弟已劝说多次,母后只是不听。”

宇文邕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绢,果然上面抄写着《尚书·酒诰》的劝诫之言,宇文护点了点头,接过那张黄绢。

杨素与鱼俱罗护送着宇文护来到叱奴太后所居的长乐殿外,殿内柏影森森,宇文护身后的五十名护卫留在殿下,侍立两旁,杨素、鱼俱罗跟着宇文护向阶上走去,宇文邕用眼张望,高颎和贺若弼立刻从殿左殿右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属下拜见大冢宰!杨将军、鱼将军,久违了。”

“你们俩怎么在这,你们王爷呢?”宇文护知道这两人是齐王宇文宪的心腹,也不疑有他,随口问道。

贺若弼笑道:“我们王爷去探望母妃了,即刻就到。”

宇文护走入长乐殿寝宫,果见叱奴太后以被蒙面,睡在床上。杨素与鱼俱罗不便跟入内室,便当门站立,高颎和贺若弼心知将有大变,二人也跟了进来,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却恰好挡在了杨素与鱼俱罗面前不远处。

宇文护撩袍跪倒,道:“太后,臣听说太后饮酒伤身,特地前来探望,还望太后念在皇上如今内忧外患、百事煎熬的份上,减饮停杯,保重玉体,以免皇上与诸臣悬心挂念,日夜焦虑。”

叱奴太后背对着宇文护,微微点头示意,并未答话。

宇文护展开手中的黄绢,高声道:“太后,《尚书·酒诰》上说,古礼,唯有祭祀可饮酒,饮至不醉,是谓酒德,若无酒德,邦丧国亡,殷亡于酒,警于后世。臣愿为太后诵读《酒诰》,以明饮酒之戒。”

他高举着黄绢,大声读道:“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

在宇文护朗朗的诵读声中,宇文邕向外面的高颎和贺若弼二人丢了个眼色,自己则悄然走近宇文护身后。

宇文护接着大声读着:“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

宇文邕从袖中取出藏好的玉笏,猛然击在宇文护的后脑上,宇文护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室外的杨素与鱼俱罗听见主公惨呼,同时拔剑欲来查看,却被身后的高颎和贺若弼举剑拦住。

四人缠战成一团,鱼俱罗知道高颎和贺若弼二人武勇过人,自己与杨素不是他俩的对手,放开嗓门大叫道:“来人,皇上要暗杀大冢宰,快来救护!”

室内,倒在地下的宇文护虽然脑后被打出血洞,还有一线神智,他颤巍巍爬在地下,手指宇文邕道:“皇上,你……你好狠毒,这十二年来,我自问待你不薄,不但早已归政,还放手兵权,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宇文邕冷笑道:“宇文护,你待朕的确不错,那是因为朕这十二年来活得就像条狗!坐在朝堂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站在你面前一个不字都不敢回复,这样胆小懦弱的皇上,才是你宇文护想要的皇帝,可我要这样窝囊一辈子,就对不住太祖的一身征尘、半生血战了!”

卫王宇文直从另一侧冲出来,拿剑向宇文护胸前扎去,宇文护打了个滚,爬到室外,鱼俱罗见主公已逃了出来,忙将他护在身后。

此时,堂下的五十名大冢宰府甲士见情形凶险,也全都拿出身藏匕首,冲至阶下,只听高颎一声唿哨,长乐殿围墙外突然出现了数百名弓箭手,黑压压站满墙头,同时向阶下的大冢宰府侍卫放箭,当场射死多人。

一些宇文护的侍卫已冲至阶上,埋伏台阶下的上百名全身盔甲的禁军又持槊拦住他们的去路,将剩下的侍卫围住刺杀。

鱼俱罗与杨素护住身后的宇文护还要厮杀,却见床上躺着的“叱奴太后”已一跃而起,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黑皮大汉。

那汉子取出身后鱼皮鞘内的宝刀,旋风般冲来,几招交过,竟将鱼俱罗与杨素手中长剑全都削断,一脚踩住宇文护,将他首级斩落下来,拎在手中,对杨素和鱼俱罗喝道:“逆臣已经伏诛,你们俩人还不跪下领罪?”

鱼俱罗从来胆大,也被吓得肝胆俱裂,他瞪大眼睛喝道:“你是谁?”

那黑汉子将宇文护首级交给宇文邕身边侍卫,双手持着滴血宝刀过头顶,跪下禀报道:“陛下,臣伍建章,奉旨诛杀奸臣宇文护,幸不辱使命!”

“伍建章?”鱼俱罗从未见过此人,但却久闻伍建章是随国公杨坚的先锋官,武勇无双,他在两军阵前交锋,从未败得如此彻底,就算在高颎手下,他也还能过个三四十回合,当下佩服已极,扔掉手中断剑,跪下赞道,“果然不愧大周第一将的名声,罪臣输得心服口服,今日愿领罪而死!”

宇文邕哈哈大笑道:“鱼将军年轻,只要能弃暗投明,就还是我们大周的能臣。既然你愿意领朕旨意,朕今日封你为禁军卫的领军将军,加仪卫!”

身为罪臣宇文护的心腹,鱼俱罗束手就擒之后,不但没获死罪,还受皇上信用加官,成为堪比骠骑大将军的领军将军,当下感激涕零,叩头道:“臣谢皇上隆恩,今后臣当洗心革面,随皇上征伐立功,报答皇上今天的赏识。”

宇文邕的视线移到一旁傲然站立的杨素身上,冷冷地道:“杨将军至今不低头认罪,难道要誓死追随宇文护这个奸臣贼子于地下?”

杨素冷笑道:“皇上处事不公,赏罚不明,臣愿追随大冢宰而死,不愿侍奉皇上为乱臣。”

宇文邕气极反笑,道:“朕处事不公、赏罚不明?你姑妄言之,言之有理,朕饶你不死!”

杨素双眼一翻,道:“家父杨敷,尽忠王事,孤城被困,力战不屈而死,可臣三次进表,欲为父请封,以彰英烈,皇上却一口回绝,令忠臣义士寒心,这不是处事不公,又是什么?”

宇文邕道:“杨敷困守汾州,以二千之众对垒五万齐军,的确忠勇可嘉,可我朝大将,守城时应与城池共存亡,城破之日,便是守将战死之时,你父亲杨敷率孤军突围,弃城而逃,兵败被擒,虽誓不降齐,郁郁而终,但毕竟有违国家律令,朕若给令尊加封,才令天下将士齿冷。”

杨素气得怪叫一声,拿着断剑又欲上前。

伍建章眼疾手快,打飞他手中断剑,将杨素摁倒在地,侍卫上前将杨素紧紧捆绑,伍建章问道:“请示陛下,杨素如何发落?”

宇文邕一挥手道:“依附叛臣,冥顽不化,死有余辜,拉出午门问斩!”

杨素脸上毫不变色,“呸”了一声道:“老子有眼无珠,竟然甘为无道天子之臣,死是分内之事!”

高颎见好友因言获罪,心中大急,忙拱手上前道:“陛下,念在杨家父子忠勇护国多年,请留他一条性命,戴罪立功。”

杨素大声道:“高兄,不必为我求情!家父为国驱驰一生,以两千兵马守汾州孤城旬日,对抗五万齐兵,不见朝廷发一兵一卒来救,突围求援,忍死须臾,便被视为叛臣贼子,这样的天子,这样的大周,老子宁死不肯为将!”

宇文邕见他强项如此,心起爱才之念,对拉着杨素往外走的侍卫道:“慢着,留这汉子一条性命!”

杨素仍旧傲然站立,不跪不拜,宇文邕走上前去,亲手解开他身上的绑缚,大笑道:“好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忠君孝父,堪为天地表。杨素,朕今日就为你父亲杨敷下诏书,追赠他为大将军,谥号忠壮,加封你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准你半月假,归乡为父旌表建陵。”

杨素大出意外,怔立半刻,才跪地谢恩道:“臣不谢陛下不杀之恩,但臣谢陛下知过能改、不忘忠臣烈士的英明慷慨之义!”

宇文邕笑道:“久闻杨将军既通经义,又懂武略,今日朕又亲见了你宁死不折的忠直,杨将军勉力为事,不愁异日不得富贵。”

杨素依旧嘴硬道:“诚蒙陛下夸奖,臣父生前也曾如此说过,其实臣实无心于富贵,只怕富贵来逼臣!”

宇文邕隐忍蓄势多年,一举除去权臣宇文护,又将他的骁将杨素、鱼俱罗收罗帐下,十二年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心头畅快,望着眼前的伍建章、高颎、贺若弼、杨素、鱼俱罗等人,喜道:“今日除去宇文护,朕得亲掌朝纲,当全境征兵,下月出征,踏过黄河,灭那高纬小儿,平靖北齐!”

诸将拱手领命,齐声道:“谨遵皇上旨意!”

北周宣政元年(公元578年),当宇文邕在平齐不久后死去时,他终于拥有了和父亲相近的名声。

剿灭了北齐、一统了北朝天下的宇文邕,身后被称为“武皇帝”。

若非天不假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令这位在沙场奔波一生的帝王死在北伐突厥的路上,刚刚三十六岁的宇文邕,本来还打算渡过长江,捉住陈霸先的子孙,统一这个分崩了近三百年的国家,建下和秦始皇、汉武帝齐名的霸业。

而他此刻却躺在正阳宫春殿的巨大棺椁里,那部威风凛凛的大胡须散落在胸前,身上是他素日最喜欢却一直没机会穿用的汉魏衣冠:通天冠平冕、绛缘领袖中衣、宽袖十二章绣朱纱袍,昔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统帅,却敌不过一场小小的伤风。

春殿里并没有什么守灵和吊祭的人,两名小内侍无精打采地给棺椁前的巨大油灯里续上了清油。

殿外,是暮夏的树荫,树荫下,两名身材相仿、穿着素色衣服、髻上插着银白首饰的女子不用人陪,拾阶走入了土苔斑驳的春殿。

“你们都出去。”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相貌娟秀、气概柔静的年轻女子,小内侍们认识她,这是东宫的太子妃杨丽华,最多不过一个月,她就会取代阿史那皇后,成为新的北周皇后。

新皇后的吩咐,身份低微的他们怎敢不遵从?

跟在杨丽华身后的,是她的母亲独孤伽罗,人到中年的伽罗,渐渐有些锋芒内敛了,甚至连脸上的线条都变得颇为柔和。

寂无一人的春殿里显得有些阴森可怕,宇文邕的棺椁前,连一份像样的奠仪都没有。

伽罗不禁有些恻然,她在殿中徘徊片刻,拜了三拜,这才叹道:“先帝大行,仪式怎能这般草草?丽华,明天就要到孝陵入葬先帝,大家今天还不许百官开吊,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杨丽华有些厌倦地扭过了脸,与宇文赟在东宫生活了多年,她已见惯了宇文赟的神经质、异想天开、多疑、变态和喜怒无常,“大家哪里有什么道理?他只有满怀的怨恨,前天,大家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先帝咽了气,没流半颗眼泪,反而在先帝的尸身边脱了上衣,用手抚着胸前的杖痕骂道:老东西死晚矣!然后命人在灵前弹奏北齐亡国之君高纬所创制的琵琶曲《无愁》,并将先帝仅有的十几名宫妃统统逐至东宫,一一阅视,看上了哪个有三分姿色,便在东宫中当夜逼幸……”

“呵!”伽罗陡然从武帝的灵前扭过脸来,有些失惊。

难怪宇文邕会这样孤独地躺在这里,他寄予重望的儿子,其平庸昏悖,实在不比北齐的“无愁天子”高纬逊色。

年方二十一岁的宇文赟,即将成为北朝万里河山新主人的宇文赟,他能给父亲浴血苦战一生得来的天下做些什么?

父皇还未入葬,他已经开始逼奸父妃。

杨丽华低下头来,有些愤懑地看着自己隆起的腰腹。

她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丈夫却夜夜看不见人影。

难得遇见一次,他一会儿甜言甘语,一会儿大动肝火,让她丝毫摸不着头脑。

但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婚姻,总是在宇文赟的大吵大闹中,用沉静坚强的目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

杨丽华扶住灵前的烛台,背对着自己的母亲,静静问道:“娘,我听说,我在襁褓中时,娘就迫不及待,要将我嫁给宇文家的后嗣,娘是不是只想用女儿来换取一份荣华富贵?”

伽罗浑身一震,真的,她以为自己深爱这个女儿,却没认真想过,她是如此利用了女儿的婚姻,让杨丽华的整个青春和灵魂为杨家的上升做了铺垫。

“丽华……你即将是大周皇后了。”伽罗没有正面回答女儿,她的声音有些滋味复杂,身为北周的外戚、皇后的父家,杨家很快便会飞黄腾达,这一切是她需要的,而这一切又是以女儿的痛苦换来的。

她有些怅然地注视着女儿高高隆起的腰身,杨丽华的腹部已经明显出怀,这一定是个比宇文赟那个刚封为鲁王的皇子宇文衍强壮得多的孩子,杨丽华将要为宇文家生下后嗣,而伽罗会喜欢这个姓宇文氏的有湛蓝眼睛的外孙么?

杨丽华转过脸来,有些阴郁地看了母亲一眼,这个有其名无其实的皇后,她并不希罕。若非是一顶帝王的冠冕遮盖着,宇文赟与市井流氓几乎没什么区别。

几天前,西阳公宇文温的妻子尉迟炽繁去拜见阿史那皇后,宇文赟竟然在她出门时极其轻薄地抚摸起她的脸,笑着称赞:“这张脸秀丽得世间罕见。”

吓得尉迟炽繁面红耳赤、转身狂奔。

宇文温是宇文赟的从侄,尉迟炽繁从辈分上来算,便是宇文赟的侄媳妇,以叔戏媳、逼烝父妃、夜宿娼家……这一切,竟是北朝的主人、大周天子所为。

身为这种人的皇后,她有什么荣耀可言?她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耻辱和哀痛!

杨丽华的这些想法,伽罗并非不能感受到,但她只是满怀歉意地回视了一眼女儿,便沉入了更深的思绪。

听说宇文赟内宠甚多,对跟他只有一夜之好的女人,他也会满口许诺。如果是这样,为了争宠,外戚们会竭尽全力,动摇杨府的地位,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季节,有谁能是她的得力助手呢?

高颎……对,她怎么能将他忘记?

这个智计深沉的中年人,因为提携之情对杨家满怀感激,如今,他因为在平齐之战中战功卓著而被允准开府了,但是,这一切,对于一个志量非凡、腹书万卷的好男儿,显然还远远不够。

杨丽华不知道母亲在沉默着想些什么,她只看见了自己无限黯淡的皇后之路。

侍女们传说,宇文赟向朱满月、元乐尚还有新进宫的齐地女子陈月仪都许诺过,要册封她们为皇后。

一个小小的周宫,岂能容得下这么多皇后?自己显然还要面临一场恶斗。

她对皇后之位并没有太多的热衷,但眼下情势,要么是成为皇后,要么是一败涂地、九族灭门,杨丽华显然别无选择。

好在,宇文赟虽然好色狂悖,但对自己还不无结发夫妻的情分。

就在这个虫声初起的晚上,即将迁官为上柱国、大司马的杨坚,命人向独孤家的世交高颎微微示意。

而高颎则等不到第二天早晨,他在深夜时分叩开杨府的大门,眼睛炯炯发亮地注视着杨坚,单膝跪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高颎愿受驱驰,助杨公一臂之力!倘若杨公大事不成,高颎不辞九族俱灭!”

杨坚的脸色平静得一如既往,只顾着抚摸自己颏下那部飘扬的美髯。

而伽罗却激动得难以自已,她一手扶起这个从前青梅竹马长大的童年好友、如今同进共退的盟兄,半晌才泣道:“昭玄,不愧当年独孤公疼你一场,你没有白姓了这个独孤氏!待功成之日,昭玄,我即将独孤公当年的名位全部付你!”

高颎和杨坚也不禁泣下。

这两个久历宦途的中年人,陪着伽罗同时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战功显赫的上将,那个怀抱着信义而死的北周开国名臣,那个姿仪绝代的鲜卑战士。他们同时听见了庭院里白杨树头的呼啸声,那似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坟头吟唱。

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天气有几分郁闷,而正阳宫里繁密喧哗的丝竹,却比什么时候都更热闹。

脱离父皇高压管束没几天的宇文赟,正在无拘无束地享受着刚刚来临的自由。

在杨丽华被册封为北周皇后一个月后,她临盆了,在正阳宫极辉殿生下了一个明媚漂亮的女儿,叫作宇文素娥。

随国公夫人独孤伽罗,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不过三四天,她的心又被揪紧了。行为与常人有异的宇文赟,在封了杨丽华为皇后不久,已经正式草诏,打算再册封三个皇后,依着位次高低,分别是朱满月、陈月仪、元乐尚,这且不论,他杀了从侄宇文温,将宇文温的妻子尉迟炽繁弄进宫来,听说过两天也要封为皇后。

一个皇帝同时封了五个皇后,当真是千古奇闻!

伽罗气得说不出话来,在自己的房间里急躁地踱起了步子。

如果说,当年她暗藏心底的家仇并未因宇文护死去而减弱,那么,如此狂悖无德的昏君,只能让她生出更多的想望。

少年时深植心底的血仇,现在逐渐滋生成一个更辽远的梦。昔日以雅通书史闻名长安的独孤伽罗,惆怅地发现,宇文觉、宇文毓、宇文邕、宇文赟……他们都不比自己更配得起一个帝王的身份!

若不是身为女子,今天的伽罗早已不必站在杨坚身后,为这个性格古怪、相貌威严、才智却有些平庸的家将之子苦心布策一切,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一手建起的秦州军为宇文邕驱驰,西伐灭齐。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既然出身匈奴种的宇文赟当不起他的位置,那么,这个兵强马壮、正在窥伺南朝的北方国度,需要另一个主人。

似乎是为了帮她打扫干净前途的障碍,刚即位不足一个月的宇文赟,一口气杀了大将军王兴、徐州总管王轨等十数人,他昔日的两位教师左宫正宇文孝伯和右宫正尉迟运,也没有逃过噩运。

宇文赟如此大起杀戮,长安城中人人自危,乱象已渐渐滋生。

大开的雕花长窗外,白杨树声汹涌而来,伽罗有些惆怅地望了一眼庭院,她预感到这座院落的宁静即将被打破,她也预感到前途的喧嚣和艰难……

然而这一切何足畏惧?

她那五个和父祖同样英挺的儿子已经长成,一个个相貌堂堂、文武全才,比他们的父亲看起来还要出色,像这样心怀鲲鹏之志、才智过人的好男儿,普通人家能有一个也心满意足了,而她竟然同时拥有了五个……这五个睿智深沉的儿子,将会为母亲怀抱了一生的信念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