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晚春的长风吹过,满庭的高大白杨树声密响,像是什么人在遥远处幽幽叹息,在急雨般的树声中,府门前忽然响起了密集的鼓吹声,这丝竹合奏、笙鼓齐鸣的乐曲是如此正大雅重、喜气洋洋。
宫车已至,片刻后,宫里的女官们就会罗列在杨府的前厅,等着接太子妃入宫。
伽罗不禁将右手按在腰侧,那里,在一枚硕大的绛红大手结里,悬着一柄短短的弯月状的宝刀。
十几年了,她一直没有抹去那刀锋上的凝血,更不敢抽出来再看一眼。
但今天早上,她却下意识地将这把密藏了十几年的宝刀悬在了自己的腰间,父亲,为了这一天,孩儿悄悄守候了多久,你地下有知,应当清楚。
天厌宇文氏,强壮过人、精明深沉的宇文泰,却会有这么一个病恹恹的举止荒唐的皇孙,他能够将宇文泰苦心经营来的江山传承下去么?
“丽华!”伽罗将手缓缓从腰间放了下来,面容上又是杨丽华看惯了的威严和沉静,“穿上宇文家送来的礼服。”
“娘!”虽然早知道拒婚无望,杨丽华还是想不到母亲会这样无情,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她簇新的衣裙上,“女儿不想嫁给那样的登徒子……”
“你必须嫁。”
“我宁可出家当尼姑!”杨丽华退无可退,不禁有些绝望,她猛然起立,一头扑在妆台边,摸索着想去抓住梳妆盒里的剪刀,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她。
伽罗的心猛地缩紧了,然而,刹那间,十几年前的那些漫天白色又迷离了她的眼睛,她缓缓扭过脸去,向院中唤道:“李圆通!”
皮肤黝黑、头发鬈曲得无法梳理成型的李圆通,大步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他已经跟着杨坚出征了数次,因军功升了都督,但仍是随国公府的大总管,也是伽罗手下最得用的人。
“你告诉丽华,随国公如今在朝中处境如何?”伽罗强自抑制住自己复杂的情思,背过了脸去。
在大小姐出嫁的喜日里,李圆通第一次穿起了崭新的绛红官袍,显得更加威武。此刻,他要愣上一愣,才能领悟了夫人话里藏着的意思,眼见杨丽华双目通红,身无半点妆饰,礼服也被扔在一边,心思敏密的他,立刻明白了伽罗的困境。
他不禁同情起了这对母女,听说太子是个异常荒唐的少年,难怪大小姐反抗得这样激烈。大小姐一向是个温和懂礼的好女孩儿,若不是因为听说了太子的出格行径,哪怕太子再丑陋愚笨,她也不会在新婚大喜的日子里和母亲闹别扭。
李圆通微微凝思,遂低下了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随国公相貌不凡,青年得志,又身为已故大司马独孤信的爱婿,在朝中备受疑猜……”
他顿了一顿,偷眼斜看杨丽华的神情,见她已经平静下来,扶着妆台正凝神听自己说下去,才又朗声道:“自前年至今,大冢宰宇文护曾数次拉拢随国公,为随国公婉拒。宇文护恼羞成怒,前后三次故意寻隙,当众吩咐要诛杀随国公,幸得大将军侯伏、侯寿拼命保下。去年冬天,齐王宇文宪曾上奏章,内称:普六茹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幸好皇上还记得当年相士赵昭的话,笑道:普六茹坚只有当将军的命,不必担心。就在上个月,内史王轨还突然在内宫跪下奏道:‘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坚貌有反相。’那天皇上老大不高兴,斥退了王轨,骂道:‘天命所在,普六茹坚长得再气派又能怎么样?’……回禀大小姐,这些年来,随国公在朝中处境岌岌可危、险象环生,亲王们都有疑他之意。”
生长公府的杨丽华,还是第一次听说父亲在朝廷中的凶险地位,在李圆通几乎不带有感情的说述中,她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充满了深沉的畏惧。
父母定是深爱自己,这些年来,才一直没让自己领略长安城里的风雨。
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从小在绿杨深影中的随国公府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感受到的都是平静熙和,似乎这世上既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无论什么事情,都有父亲、母亲为自己支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大小姐,”李圆通眼角瞥见了杨丽华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她,“大冢宰宇文护和齐王宇文宪二人,是我朝最有势力的亲王。随国公论官位,不过是八柱国之一,论爵位,不过是个公爷,拿什么与两位手握雄兵的王爷抗衡?无非是如今皇上还用得着随国公去边关冲锋陷阵,爱惜他的这点武艺罢了,可是,我北朝尚武,能带兵打仗的大将,实在是层出不穷,仅凭这份战功,只怕随国公难以长久自保……”
难怪母亲今天对自己会如此严厉而不留余地,杨丽华有些惭愧地想着,自己实在是太自私了,多年来从未为父母着想过。
若不是因为和宇文家订有这门亲事,若不是因为赵昭为保全父亲在长安城大造舆论,父亲的地位和性命早已岌岌可危……
家事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别说今天是嫁入东宫做皇太子妃,就算是嫁往异域的蛮族去和亲,自己也该在所不辞。
笙竹的声音仍然是那样繁密,不断地传入这座树影深沉的院落,在白杨树声的混合下,这部宫廷特用的喜乐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韵味,既是惆怅,又是欣喜。
伽罗抿紧双唇,感觉到睫毛潮湿得有些沉重。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从青铜妆台边的皮箧里取出一枝一尺来长的鱼须凤首含白珠的金步摇,徐徐插入女儿那半尺来高的“飞天髻”上。
打造精致的金步摇上,近百粒指头大小的圆白珍珠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遮住了杨丽华线条清秀而柔美的侧脸。
此刻,她的脸庞上正倒映着珍珠的光辉,清冷,柔淡。
宇文邕带人骑马从长安城门出去之际,回首又望了一眼这座高大青黑的城池。秋晨的霜色中,这座七朝古都显得那样沧桑残破。
长安城当初由西汉几代帝王倾力营建,城池呈斗形,共有八街九陌九市,闾里一百六,人口逾六十万,万国来朝,是海内独一无二的大都邑。
但这三百年来,汉长安城不知被多少铁蹄践踏过,历经七个短命王朝,不少胡人首领在此称帝,昔日繁华无处可觅,街巷里屋宇败坏,住家稀少,若非现在的城头上旌旗如林,飘动着大周旗号,乍看起来就像一座荒城。
武川兵入主关中后,周太祖宇文泰苦心经营十余载,总算街陌里都有了人烟,市面也恢复不少。
可尽管如此,他们宇文父子从没把长安城视作终老之所。
北齐洛阳,才是宇文泰和宇文邕想要踏破黄河、定鼎中原的真正都城。
他十八岁登基,今年刚三十岁。
十二年来,宇文邕没在长安城里真正安居几天,整天带兵在外征伐,从能爬上马背那天开始,他就没忘记过太祖的吩咐,志在一统天下,为宇文家开万世太平,太祖宇文泰生前,就常常夸赞宇文邕有勇有谋,最像自己。
可宇文邕知道,如今在大臣与百姓们的眼中,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个没用的武夫,十二年来,他对宇文护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多出,哪里有半点君王的气概?
又是一年一度,龙首原下的秋阅武,铁骑并列,延绵如黑甲长城,宇文邕纵马急驰而入,天子旌旗迎风招展,众军高声欢呼:“陛下威武!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宇文邕一拉缰绳,勒住急驰的黑骏马,缓缓行了过去,已经在数万府兵铁骑前驻马等候的八柱国中,杨坚、杨林、杨瓒三人,都是他的心腹之臣。
杨忠的这三个儿子,杨坚深沉勇毅,既有将略,也有料理政事之才,在秦州旧部里极受尊崇,又是自己的儿女亲家。次子杨林作战勇猛、武艺出众、胆略超人,曾跟着杨忠攻打下二十多座北齐城池,历任前驱先锋,一双水火囚龙棒在手,战无不胜,是当朝有名的悍将。杨瓒是自己的妹夫,与自己格外亲密,每次宇文邕出征在外,长安城都交由杨瓒看守,宫事则由顺阳公主处置。
由于皇后阿史那氏来自突厥,又未生育子女,在长安城无依无靠,所以杨家事实上已是当朝第一外戚。
唐国公李昞,是从前的八柱国李虎的儿子,也是独孤信的女婿,正在中年,驻守边关多年,忠心耿耿,也是宇文邕极为倚重的大将。
赵国公李辉,是从前的八柱国李弼之子,同样是自己的妹夫,但才干平平,承袭父荫;燕国公于实,则是老于谨之子,也是中年人,也是承袭父荫的庸人,谨小慎微。所以这二人只有虚职,并不领府兵。
其他两位柱国,韦孝宽和侯莫陈崇都是三朝元老,韦孝宽还能上阵打仗,白发苍苍的侯莫陈崇却只能留守长安。
所以这八位上柱国,泰半是自己的心腹,三十万府兵的军权,虽仍总揽于宇文护手中,但只要自己一声号令,至少大周一半人马愿意追随。
从今天秋阅武时大军对他的欢呼声中,宇文护就应该能听出军心所向,幸好,这蠢材见识不够。
宇文护跟在宇文邕的马后,施施然而入,他身边有两位有名的大将,年近三十的杨素和刚满十八岁的鱼俱罗,都是宇文护这两年重用的勇将,杨素官拜骠骑大将军,鱼俱罗也被破格提拔为禁军统领。
杨素手持虬龙棍,而鱼俱罗马背前横放着一把青龙偃月刀。
鱼俱罗虽然年轻,可相貌堂堂、心胸不凡。
他身长八尺、目有重瞳,声音特别洪亮,年轻时在宫中巡夜,不用梆子,光喉咙的声音就能传出几百米外。
鱼俱罗由于相貌异于常人,也自命为关羽再世,所以特地命关中铁匠精心锻制了一把青云偃月刀,去年跟着韦孝宽、杨素攻打北齐时,曾用拖刀计在阵前斩杀了七名大将,名扬北邦,人称“小关公”。
与鱼俱罗相比,杨素的外表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但也是凛凛一躯、威仪过人,他是汾州刺史杨敷的儿子。
去年杨敷在汾州孤城被围、力战被擒,由于杨敷不肯降齐,被幽囚牢狱,忿恨而死,杨素誓要带兵平齐、为父报仇,他知道,今天秋阅武之后,皇上将会正式宣布伐齐大计,所以杨素的神情十分振奋。
宇文邕立马高台之上,命人当众宣布,今年的秋阅武,也是选将大赛,只要身负绝艺,都可以上台比武选将。
旨意一下,当场分为十栏,赛马、格斗、刀剑、射术、骑兵、角戏……不少人斗得兴起,不顾西风冷烈,脱开上衣,赤膊上阵,一个个热汗蒸腾,杀声震天。
宇文邕在高台俯视下去,但见两条威猛大汉正在格斗,闪躲腾挪如电,拳脚出时带风,招术精妙,打得不相上下,当中一个红脸汉子,退后一步,喝道:“韩擒虎,你年纪大了,不是我对手,若上阵比刀法,你肯定是我手下败将。”
身材格外高大的韩擒虎大笑道:“鱼俱罗小儿,你乳臭未干,就敢口出狂言,来来,我让你跑出三百步外,看能不能躲过你爷爷的神射!”
韩擒虎是猛将韩雄之子,自幼威武过人,得太祖宇文泰赏识,与宇文邕兄弟一起长大,这次宇文邕伐齐,就打算用他当先锋。
宇文邕从前没见过鱼俱罗,鱼俱罗本是宫中禁卫,受宇文护赏识,去年提拔为禁卫统领,宇文邕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天一见之下,但见他虽在少年,已有英雄气概,与三十出头的韩擒虎站在一起,无论相貌、武艺都不在其下,不禁心生爱惜。
韩擒虎与鱼俱罗一边吵嚷,一边翻身上马,不知去哪儿比试骑射去了。
从高台的另一侧望去,宇文泰又看见一处空旷林间,上柱国杨林举一对水火囚龙棒与骠骑大将军杨素骑马交战,捉对儿厮杀着。
双棒对单棍,杨林力大,杨素招术快,这场恶斗打得甚是热闹好看,引来无数儿郎们围观。
这二人本来就是上将,一时兴起过起招来,竟也打得难分难解,杨林力大棒沉,四十回合过后,杨素渐渐不支,环视身边,叫道:“贺若弼、高昭玄,你们还不出马相助?”
贺若弼与高颎二人,都是齐王宇文宪的记室参军,二人会文精武,多谋善断,都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战将,只是名位不高,此刻听杨素邀他们助力,二人也是年少好事,相对一笑,一起拍马而至,贺若弼持长矛,高颎则手拿烂银双枪。
高颎的双枪对杨林的双棒,二人见招拆招,熟极而流,眨眼间已交战一百多回合,看得旁边的士卒们眼花缭乱。
杨坚见弟弟与高颎过招,注目而看,看出杨林虽然膂力过人,但高颎招术精妙无比,虚实相交,枪锋锐利,膂力也能与杨林相抗,不禁心底微微一惊。
不怪当年独孤信对高宾父子另眼相看,而高宾当年能在猛将如云的东魏被称为“东魏第一将”。
高颎既有勇略,又武艺精奇,而且精通经史、深有谋略,宇文宪将此人收罗帐下,确实是如虎添翼,不过,虽然高颎的武艺超过场上诸将,但如果杨坚帐下的悍将伍建章在这里,高颎恐怕还不是对手。
杨坚、杨瓒兄弟见杨林渐落下风,也一起上马冲来,贺若弼与杨素上前拦住,宇文泰在高台上看见,命近侍下来叫住混战的诸将。
西风正烈,宇文邕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朕有猛将如此,何愁不破北齐,何愁不捉住那狂悖小儿高纬!今天朕在场上看诸将比斗,特赏赐高颎、杨林二人金盔金甲一套,赏赐贺若弼、韩擒虎、鱼俱罗、杨素银盔银甲一套,各赐缯帛百端,以彰其勇略!”
三军欢呼雷动,宇文邕望着天上的层云滚动,举刀过头,喝道:“灭齐平陈,此朕平生之愿,也是太祖生前遗志!愿我大周儿郎,重收破碎河山,再整九州天下!”
高颎跪下受赏,仰望着台上的宇文邕,此人分明是宇文泰重生再世,宇文护怎么会愚蠢到以为自己能操纵这样一个英武神明的帝王?
位于皇城根上的东坊,鳞次栉比建着不少新宅第,都是大周王公府院。
北巷尽头,有一处不大的四方院落,朱漆大门上包着几排铜钉,门前两块鼓形青石,檐下高悬一面蓝边金字竖匾,上书四个大字“随国公第”。格局虽小,大门重檐极高,在深巷里巍然耸峙,绝非普通人家。
进门轿厅里,有五面黑底金字的立匾。中间一面写着“普六茹部”,左右各两面,分别是“太子太保”、“柱国大将军”、“都督同朔十三州军事”、“随国公”等官衔爵位,全是鲜卑文、汉文并书。
高颎随着李圆通走入杨家时,心情极为复杂,他与独孤伽罗各自成家生子已经多年,婚后二人男女有别,也很少来往。
杨坚一向深沉严肃,令人难以亲近,再说杨坚多年来一直驻扎在边关,所以两家人平常不通音问,颇为疏远。
杨坚大步迎了出来,虽然脸色仍沉静如水,但高颎可以感觉出杨坚的客气和礼遇,二人分宾主坐下,杨坚仔细打量了高颎几眼,笑道:“昭玄,你我是亲切的世兄弟,只是长大以后,反而生分了不少。”
高颎侧身坐在杨坚面前,心情极为复杂。
他眼角微微瞟了一眼身穿深青袴褶服、头戴乌纱高顶帽的杨坚,发觉年过三旬的杨坚比从前更加威严凝重了。
难怪自己从前的东家、齐王宇文宪会在杨坚面前感到手足无措、常有失态之举。
受了父亲的牵连,高颎这些年的仕途一直在走背字,他年近二十岁时,方才当上齐王府的记室参军,十年来,就在这个幕僚般的位置上逗留不进。
虽说齐王宇文宪的权势在朝中仅次于宇文护,身为齐王府的记室参军,高颎在长安城里也还算得上有些影响力,又在去年袭了父亲留下的武阳县伯的小爵位,但,这无论如何不是正途出身。
高颎看够了父亲在独孤府的家将生涯,不想自己也那样蹬蹭到中年,郁郁一生。
这些年来,他日夜想的都是如何能到北齐对敌一战。
北朝最重视军功,而自己身为数世将门之后、骑射俱佳,却无法上阵显身手,这是件多么郁闷而痛苦的事情!
无奈,高颎父亲有着身为东魏降将的老根底,虽说已投诚北周多年,但高颎的叔伯兄弟们全在北齐任武官,宇文护哪里真会让这样一个与敌国有千丝万缕牵系的人去带兵打仗?
“昭玄,”杨坚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柔和,但他线条生硬、飘着一部长髯的脸庞看起来太过威杀,这一丝柔和映在他脸上,不过是无边夜色里跳动出来的一颗星星,微弱而浅淡,十分不起眼,“你与独孤公有同姓之好,我也就不见外,称你一声兄弟。”
“杨将军言重了,下官不敢当。”高颎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卑不亢。
也许还是独孤信有眼光,十几年了,昔日同为独孤府家将之子的两个少年,如今已经分出了高下,杨坚身为太子妃之父、屡建奇功的柱国大将军,无论是权位还是时望,都在自己之上。
而少年时曾有美誉的自己呢?
自己至今未曾上过一次战场,只能隐姓瞒名,代齐王宇文宪起草几篇辞藻动人、条理清晰的奏章。
书是读得越来越多,文章也写得越来越好,而对于一个还在少年时就立下“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雄心壮志的男子汉来说,这些寻章摘句的把戏,实在是不值一哂,只能令他越来越感到颓唐和失望,也越来越瞧不起空负一身武艺的自己。
难怪伽罗这些年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永远保持着一种客气而淡漠的来往。
一个已近中年仍看不见前途的下等官员,当年竟敢奢望与公府小姐结下百年之好,真是可笑……没有嫁给碌碌无为的自己,是伽罗一生的幸事。
“颎弟,伽罗常在背后向我说,你身负不世奇才,在盛世可为良辅,在乱世可为名臣,但至今屈居人下,只能做个刀笔吏,实在是太可惜了。”杨坚并不善于当面夸许别人,他停顿了片刻,将脸转向一边,说道,“皇上早有平齐的打算,今日在朝上随口问起,我朝是否还有遗落未收的将才,我当即跪下禀奏皇上,当众说道:齐王府的高颎是个罕见的人物,不但文武全才,而且心胸不凡,只是受了父亲身世的牵连,多年来郁郁不得伸展……皇上闻言大喜,已经下旨,要拜你为下大夫,列为前锋,明年随大军出征平齐!”
杨坚是行伍打仗出身,说起战事来,会忽然变得眉飞色舞。他如今已是总领天下兵事的八柱国之一,不久后就要随宇文邕出征平齐。
高颎没想到杨坚会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自己,一时间,为人机敏、口才便给的他怔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杨坚感激涕零,事实上,他们之间很少过往,称不上什么知己,杨坚这番举动,多半还是受了伽罗的感染。
听好友杨瓒说,杨坚对伽罗言必听、计必从,爱重到了令杨家兄弟们侧目的地步……原来,在她表面的漠然下,深藏着对自己的关心和赏识。
这些年来,自己的落寞、惆怅,她一直都知道并理解,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许伽罗比自己的贺拔氏夫人离自己的灵魂更接近,从小与自己耳鬓厮磨长大的伽罗,是这样看重自己,并竭力为自己谋求机会。
她真的将自己视为一个同姓的兄长么?还是……
在杨坚似乎富有洞察力的目光中,高颎陡然打断了自己更多的想法,伽罗早已是杨坚的夫人,更是个尊严的母亲,自己怎么能想到别的地方去?
“杨将军提拔下官于微末,这番高恩厚情……”高颎有些语无伦次地道着谢。
“不必谢我,”一向罕有笑容的杨坚,唇角竟然向上牵动了牵动,“要谢就去谢夫人罢,她是真的敬重你,常在皇上和阿史那皇后面前说,你有凡人难及的志量。”
从他唇角乍现即收的温柔笑意中,高颎深深地感受到杨坚待伽罗的一片炽诚。
他们成亲十几年,儿女早已成行,杨坚却会这样深情地提起自己的妻子,这一点真的令自己汗颜。
难怪杨瓒笑话大哥杨坚从不纳妾,除了伽罗之外,对别的女人目不旁视。据说,杨坚和伽罗几年前曾在将军府的白杨树下对天发誓,誓愿此生一夫一妻相守,永不生异姓之子,照眼前的情形看来,这传闻肯定是真的。
而在自己心中,小儿女私情从来没显得那么重要,就算是失去伽罗的那些凄凉日子,自己念念不忘的,也还是如何攻书成名,如何成为众望所归的一代宰辅。
这一刻起,高颎彻底打消了残存心底的那丝温柔,他终于知道,自己对伽罗的感情,无论如何不能与杨坚相提并论。
高颎在内府门外守候了片刻,才等来一个头发鬈曲披散、皮肤黝黑的年轻人,那人微带傲慢之色,打量了他一眼,道:“高大人,夫人请你进去。”
高颎强自按捺住心底的不快,跟着相貌异样的李圆通向后院走去。
高颎听说过,杨府的大总管是有爵位的武官,但没想到他会这样藐视自己,或者他骄傲得有理由,二十岁出头的李圆通已是个有战功、有封爵的都督,而年近三旬的自己,却要靠了一个女人的赏识才能当上下大夫。
“昭玄哥,”一如既往,伽罗神色端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这些年来,高颎觉得她越来越深沉,甚至让自己有些摸不着底,“不用谢我,是皇上自己赏识你。如今皇上正有扫平伪齐、一统北朝的打算,朝廷用人之际,像昭玄兄这样的人才,就算我家将军不举荐,一样会有人荐至皇上面前,更何况,那天秋阅武之际,皇上已经亲眼见识了昭玄哥的武艺,也赏了金盔金甲,列为长安武将第一名,这顺水推舟的事情,实在不必谢我。”
高颎见她不肯居功,也不再饶舌。
他移开眼睛,不敢去看那个身穿深紫色绣襦、气质高贵的柱国大将军夫人。
以风流出名的杨瓒杨三郎喝醉后评价过,伽罗是长安城中最美的贵妇,甚至比顺阳公主还要美丽。
高颎同意他的看法。
但是,伽罗的美,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令人感到敬重而不是亲近,高颎甚至不明白杨坚为什么会深深迷恋着伽罗不可自拔——如今的伽罗,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令人感到魅惑的女子,相反,她过于自信的表情,令她显得有几分男子汉气概。
伽罗住的前院里种满了梨树,其中不少是从独孤信的旧宅里迁来的,此刻,结满小小梨果的树下,正有三个幼小的男孩子在深浓的树荫里忙碌着什么,那是伽罗的儿子们。高颎还从来没见过他们。
“阿摩!”伽罗见他深感兴趣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缓缓立起身,倚栏唤道,“来见舅舅。”
随着她的呼唤,树下一个皮肤雪白、鼻梁高挺的四岁男孩扭过脸来,向高颎灿然一笑,称呼道:“舅舅!”
他的声音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稚嫩,而是带着几分妩媚。
高颎一眼看见他的脸,不禁怔了一怔,这孩子长得如此像独孤信!
按说,他身上只有四分之一鲜卑血统,应该更像个汉人才对,可是,他脸庞上高鼻深目的特征是如此鲜明,双眉微扬,长方脸蛋,正面看去,与独孤信简直像了个十足十。
“他叫什么?”高颎困惑地问道。
“杨广。”伽罗走下青石砌的台阶,将这个乖巧的孩子搂在怀里,不断摩挲着,笑道,“你瞧他长得像谁?”
“像……独孤公。”
“人人都这样说,”伽罗满意地点了点头,“阿摩不但相貌像,连性情、举止也和先父一模一样,我生他的前夜,梦见金龙腾飞、上摩青天,坠地化为一只金毛鼠,躲到我的裙幅后面,所以我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摩……昭玄,自那天起,我才相信了这世上真有鬼神,上天将这孩子送给我,是为了化解我对先父的深沉怀念……”
高颎看见伽罗的眼睛里微现泪意,不禁也低下头来。
时隔多年,伽罗仍然深深思念她无辜横死的父亲,她如此疼这个孩子,也许是为了寄托一份孝思。
树影下的另两个孩子同时向这边看来,最小的男孩看来刚刚学步,走路有些蹒跚,最大的男孩却俨然是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从他的身材上判断,这孩子至少有十岁了。
高颎虽未与他见过面,却也知道这是杨坚和伽罗的长子杨勇,听说他文章写得不错,文辞漂亮而精到。
“是勇儿么?”他含笑走了过去,抚摸了一下这男孩子的头顶。
“舅舅……”杨勇有些怯生生地称呼道。
他看起来十分文雅,远没有杨广的应对自如,但高颎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多么奇怪,相貌威重的杨坚和性格强悍的伽罗,竟会养出这样儒雅的儿子,他看起来谦和文秀,根本不像是什么将门之后。
内心深处,宇文护从来不认为自己只是宇文家的宗室和臣子。
他早认定自己才是宇文家的正朔,叔父的平生心血,既然交到了他的手中,那么,同样姓宇文的他,当然名正言顺可以成为宇文家的首领元戎、这九州天下的主人。
可惜宇文泰的儿子实在是太多了,难怪当年北燕太祖冯跋死后,其弟冯弘为了兄终弟及,大下狠手,在垂危的冯跋面前一口气斩杀了一百多个侄子,才成为北燕皇帝。
在宇文护眼里,宇文泰的十几个儿子里,唯有齐王宇文宪听话懂事、又有才干,若不是看宇文邕登基这十二年来着实对自己恭敬顺从,宇文护早就把他也废掉了。
宇文邕不仅听话,而且会打仗,更令宇文护高兴的是,他失散了二十多年的老母亲,也是宇文邕从北齐派人找回来的。
宇文护父亲去世得早,七旬老母还能健在,而且看到儿子成为大周执政,在他的大冢宰府里好好享受了几天富贵日子,出则四马安车,入则婢仆如云,为人孝顺的宇文护看在这一点上,对宇文邕又增了几分好感。
夜色渐浓,大冢宰府的夜宴之声,在周围的街巷里回荡着。
丝竹盈耳、歌姬满席、酒肴丰盛、王公齐聚,宇文护的醉眼中望出去,但觉人生得意如此,夫复何求?
齐王宇文宪带着高颎与贺若弼匆匆走了进来,在宇文护耳边低语了两句,宇文护脸色一变,道:“当真是侯莫陈崇所言?”
宇文宪点了点头道:“皇上带着随国公与唐国公连夜带兵回京,大冢宰却不知道消息,只怕侯莫陈崇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高颎心内暗自着急,刚才他跟着宇文宪一起陪侯莫陈崇喝酒时,侯莫陈崇酒后失言,说皇上久欲除去专权骄横的宇文护,这次带大兵出征,明为伐齐,暗为收拢军心,虽然虎符还未交至皇上手中,但皇上在外征伐多年,深得军心,众将归附,已不是当初刚登基时手无一兵一卒的无助少年,所以侯莫陈崇猜测,宇文邕会趁机半路引兵回返,突袭长安,一举拿下宇文护。
虽然侯莫陈崇并不知道真情,全凭的是臆断和猜测,高颎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以毒舌名扬大周的老头儿,当年老“八柱国”中唯一还在世的名将,猜得一点都没错。
随国公杨坚三兄弟还有唐国公李昞,今夜正是随宇文邕轻车简从,带了一万骑兵悄然入京,要趁宇文护夜宴之时将他当席拿下,先清君侧,再兴兵伐齐。
宇文宪听完侯莫陈崇的酒话,还没当真,突然又听到禁卫军统领鱼俱罗前来禀报,声称皇上已连夜带兵入京,吓得酒都醒了,赶紧前来禀报宇文护。
宇文护怒道:“五弟,幸亏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好,皇上对我不仁,我也能对他不义,发虎符,调集五万名府兵,合围正阳宫,发六千名禁军,入宫搜捕宇文邕!”
高颎背上冷汗涔涔,难道多日来的密谋,就这么功亏一篑?他望了一眼身边的贺若弼,使了个眼色。
贺若弼与高颎才干仿佛,能文能武,本来也对宇文护和宇文宪忠心耿耿。
可前几个月,宇文护的妻侄在关中抢占良田,将贺若弼父亲的地强行霸占不说,还把弃官归隐的老人家毒打一顿,贺若弼父亲本来也是大将出身,岂能咽下这口气,当即拔剑将宇文护妻侄刺成重伤,宇文护不问情由,便下谕旨将贺若弼父亲当即收捕问斩,让贺若弼气炸了胸脯。
家仇在身,再加上高颎几句劝说,贺若弼便决意弃暗投明,暗中助皇上除去宇文护。
贺若弼为人机敏,看到高颎无法离席,便借如厕之机离开了宇文护府。
齐王宇文宪虽然与宇文护情同手足,可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四皇兄宇文邕也情义颇深,见宇文护定要发兵去抓皇上,笑道:“大冢宰,我也只是听了侯莫陈崇那老儿的话,担心大冢宰安危,这才转告了侯莫陈崇的酒话,到底真相如何,还望大冢宰探个究竟,再处置不迟。”
宇文护冷哼一声道:“到那时候,就晚了!我要不了他的命,他就会要我的命!祢罗突这小子,这几年我看他倒好,不像统万突和陀罗尼,全无良心,为了抢权夺位,不惜下手害我性命。没想到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反而是最没良心的,他一登基我便归政,他哪次伐齐伐陈,我不是把兵权拱手相让,没承想,他不记着我三十五年来为你们宇文泰家鞍前马后效苦力的功劳,还要杀我!哼,若是等会儿禁军搜出祢罗突来,毗贺突,你亲手替我勒死他!”
宴上的群臣听宇文护毫不顾忌地说要弑君,都吓得酒全醒了。
宇文邕绝非从前稚弱的天王宇文觉和温和的明帝宇文毓可比,他南征北战多年,骁勇过人,手下猛将极多,这两个人要是在长安城打起来,那非得血流成河。
可宇文护的虎符还没出大冢宰府,就听得府门前一片马嘶人喊声,宇文护也禁不住脸上变色,叫道:“杨素,鱼俱罗,你们二人还不前来护持?”
杨素赶紧取虬龙棍在手,鱼俱罗也从堂后取出青龙偃月刀,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画堂之前,气派俨然,宛若两尊门神。
门官从外急忙来报:“禀报大冢宰,皇上带着随国公与唐国公前来,要参拜大冢宰。”
宇文护有些意外,问道:“就他们仨?还有别人吗?可带了兵马?”
门官道:“带了三十名侍卫,全都没带刀剑利器,身穿便衣,皇上与两位国公爷,也只穿了长袍,浑身上下片甲俱无,未携兵器。”
宇文护这才放心,道:“叫他们来见!”
门官又道:“他们还带了一个白发老头儿……”
“是谁?”
“是上柱国侯莫陈崇。”
“叫他们一起进来!”
随着宇文邕身后不远进来的,还有刚刚去“如厕”的贺若弼。
他向高颎轻轻一眨眼,高颎知道,这个聪明多谋的小子,肯定已经快马加鞭入宫,向宇文邕献过了计策。
宇文邕一走进宇文护置办夜宴的画堂,便当着众人跪了下来,群臣都感心惊,杨素与鱼俱罗未得宇文护吩咐,仍然手持刀棍,当门守护。
宇文护坐在胡床上,态度傲慢,并不起身,望着跪在地下的宇文邕,冷冷地道:“皇上不是出征了吗?不是三天开拔了一千里路吗?怎么皇上今夜会带兵出现在长安城里?”
宇文邕泣道:“母后病重,朕不得不连夜赶回来,昨日一早得信,已命驿使传消息回京,可朕思母心切,跑得比驿使还快,所以大哥才没得到消息。大哥,朕若有反心,以大哥的英明神武,这十二年还会察觉不出来?朕得有今天,坐稳龙椅,出外征伐,全亏大哥辅佐有功,既是大哥有疑朕之意,朕今日手无寸铁,束手待大哥发落!”
宇文护听他说得诚恳,倒也心软了几分,道:“哼,可侯莫陈崇说你会趁出征时偷偷回京,你果然就潜回京城,这未必也太赶巧了吧?”
杨坚一把将白发皤然、酒气未消的侯莫陈崇推到堂前来,宇文邕道:“大哥休听这老儿挑拨,侯莫陈崇为人向来刻薄毒舌,当众骂死过大将王勇,当朝诸臣,谁没受过他言语凌虐?这老儿仗着四朝元老的身份,从来不把朕放在眼中,妄加臆测,口无遮拦,大哥若不肯信朕,就亲自入宫看我母后是否病重!”
宇文护将信将疑,他母亲阎夫人已经被人搀扶着,从后堂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怒骂道:“萨保,你酒喝多了,脑子糊涂了,自己的兄弟,又是当今皇上,竟然还一心猜疑!皇上若对你有杀心,还肯冒着杀身风险,连夜渡江,亲自把我从玉璧城外迎回来?我在洛阳城当乞婆多年,年迈体衰,若不是皇上对你这个大哥情深义重,把我迎归长安,我这把老骨头都烂在街头没人捡拾了!”
宇文护见是他的老母前来发话,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娘,你说的是,是孩儿多心了。”
阎夫人又道:“我昨天才入宫看望的叱奴太后,太后是平城人,素来擅饮,前夜跟几个嫔妃抹牌赏花喝多了,沉醉不醒,呕吐昏迷,加上年纪大了,架不住这阵闹腾,险些丢了性命,今天早上宫里头还打发人来告诉我,太后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难道皇上会说假话?萨保,你一生富贵,今日我们母子团聚,都是太祖爷和当今皇上给的,做人可不能忘本!”
阎夫人越说越是生气,拿起拐棍痛打了几下宇文护肥胖的身体。
宇文护越发惭愧了,忙也跪到宇文邕面前,垂泪道:“祢罗突,大哥对不住你,这十二年来,你对大哥言听计从,我们哥儿俩一起开疆拓土,不负太祖遗志,可大哥却误信谗言,伤了我们兄弟情分,皇上若不能原谅大哥,大哥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宇文邕道:“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三十五年,大哥一心为了宇文家操劳,顾不上去洛阳寻老母,致使阎夫人流落民间,受苦多年,太祖身后,宇文家诸子年幼,不是大哥捕杀赵贵、独孤信等权臣,稳定乱局,朕哪里还有今天?宇文家的江山哪里还保得住?朕在这里对着群臣,当众发誓,朕若对大哥有异心,异日必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宇文护见他誓词甚重,更是感动落泪,举袖拭泪道:“有皇上的这句话,大哥于心已足,这造谣的侯莫陈崇,皇上就交给大哥发落吧!”
侯莫陈崇暗自叫苦,自己明明说的全是真话,不过有人走漏风声,宇文邕见密谋不遂,赶紧上门负荆请罪,上演了好一手苦肉计、苦情戏,才逃过一劫,只连累自己这把快下黄土的老骨头,今天是落不了个好下场了。
侯莫陈崇只得也请罪道:“老臣年纪大了,越来越糊涂昏聩,酒后说的昏话,自己也忘记了,既是老臣的话让皇上和大冢宰起了误会,险起兵祸,实在罪该万死,还请皇上和大冢宰降罪!”
宇文护冷冷地看着他道:“侯莫陈崇,你既知罪,我就赏你个全尸,你当众自行了断,以化解我兄弟嫌隙!”
侯莫陈崇暗恨自己多嘴,想不到这宇文护年过五十,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胸狭隘,自己就算多言多语了几句,也罪不至死啊,可他迁怒于人,竟要当众命自己这个“四朝元老”自裁,连同当年被逼死的赵贵和独孤信,西魏六官中,倒有三个死在了宇文护手里。
侯莫陈崇转眼望着宇文邕,面露求助之意。
宇文邕一咬牙,扭过脸道:“侯莫陈崇,你谗言惑众,险令长安城生出祸乱,更令朕与大冢宰兄弟生隙,你若不速作决断,只怕牵累家门,被祸更深!你若甘心领罪,朕便不记今日之隙,依旧以你昔日之功,泽传儿孙。”
侯莫陈崇听出了宇文邕的话外之意,他若今天自杀,保住了宇文邕,儿孙便不会被连累,将来宇文邕收拾掉宇文护,还会帮他洗清今日的冤屈。
侯莫陈崇一边猜测,一边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洞察人心?这么洞察世情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口无遮拦?让自己这个血战一生的老将不能保全名位,委委屈屈死在这里,聪明误人啊!
侯莫陈崇一边心底自叹,一边向宇文邕叩了个头道:“老臣领命,愿以死向大冢宰和皇上谢罪,愿陛下勿忘今日之事,与大冢宰兄弟同心,将来破齐灭陈,兴我大周!”
侯莫陈崇说完话,便往画堂中的巨柱上撞去,当场脑浆迸裂,血溅屏风,画堂上的歌姬和侍役们都吓得纷纷尖叫起来。
宇文邕注视着侯莫陈崇被血染红的白发,注视着他颓然倒下的尸身,平静地道:“侯莫陈崇身为四朝元老,以妄言取祸,朕念在他跟随太祖征战有功,保全其名位,赐谥号‘躁’,不知大哥以为是否妥当?”
宇文护点头道:“皇上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