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普六茹坚

即位为天王的宇文觉在露门外柴燎告天、分封百官的那一刻,独孤信并没有在场,他的秦州旧部也有不少人缺席。

他携着杨忠和高宾两名爱将,站在花园的高台上,极目眺望着东方被大火映红了的天空。

这个独孤信为之浴血奋战了一辈子的国家,从此叫作了“周”。

来自大鲜卑山下的拓跋氏王朝,就这样被宇文家颠覆。

宇文家虽然也号称是鲜卑部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匈奴人的后代。这一点从宇文泰的面貌上就看得出来,宇文泰身材高大、头发棕黄、胡须茂密,眼睛幽蓝深陷,肤色白皙,一看就知道与棕黑色眼睛的鲜卑人种族不同。

——这也是此刻独孤信心情复杂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建下的功业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到底是在倾力相助一个异族的逆臣,还是为鲜卑王朝的重新崛起奋斗了一生?

虽然没有前往露门,但独孤信早已知道,自己将在今天升迁为“大宗伯”,成为北周名列第二的大臣。

名位已高至顶点的独孤信,此刻却满心窝火。

昨天下午,执政宇文护派人向他索取“大司马”的印信,今天,宇文护将接任独孤信的位置,一跃而为北周的军事统帅。

这个连短兵相接的小阵势都掌控不好的黄毛小子,他居然想厚着脸皮接手独孤信的二十万秦州兵。连宇文泰在世时都不敢轻易动独孤信的秦州旧部,而宇文护居然敢趁着幼主宇文觉登基的机会架空独孤信,夺取他的兵权!

无奈,在这朝代更易、满城人心动荡的当儿,忠于旧主的独孤信不愿再生事端,咬牙将兵符、印信全数交给宇文护,想起自己多年经营军队的不容易,独孤信心中愤懑。

从当年不足千人的骑兵队,二十年生聚,才有了今天足以称雄天下的北周铁军,而宇文护居然轻轻巧巧地一伸手就摘走了他的印信,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大冢宰宇文泰面上,独孤信岂会如此便宜他?

年青肥胖的宇文护,是宇文泰最年长的侄儿,平庸多疑不说,身为鲜卑大将,他竟然从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对南梁、北齐的战役中,两次都靠了独孤信的回援力救,才得以全身而返。

这样一个无能之辈,竟然深受宇文泰宠爱,刚在去年破格提拔为小冢宰,又在今年接替宇文泰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而自己的百战之功,却全被宇文泰抛在了脑后。

高宾望着远方的大火,叹道:“宇文泰也真是可笑,放着儿子们不用,将大权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独孤公,依我看来,宇文护未必就有周公辅政之心。”

“此话由何而来?”

“宇文护才具平庸,全仗了是宇文泰的侄儿,才居此高位。天王宇文觉虽年少,今年也满了十五岁,并非无知小儿,就算不能亲政,也该坐在朝堂上学习听政问事,可独孤公看到没有,前日朝堂之上奏对,宇文护专权独断,俨然以帝王自居,根本不给宇文觉插嘴的机会。”高宾道,“宇文泰生前,他何曾敢如此?一直对宇文泰唯唯诺诺,不敢说半个不字,而前日朝议时,宇文护对宇文觉、宇文毓,毫无尊敬礼遇,一将独孤公的兵符印信拿到手,他就摆出一副谁敢不听话就杀了谁的咄咄逼人态度,居心叵测。”

独孤信听了他的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有些忐忑不安,道:“前日赵贵也曾跟我借兵,说看宇文护有不臣之心,欲先除他而后快。”

“独孤公答应了吗?”杨忠问道。

独孤信摇了摇头,道:“宇文护毕竟反迹未露,我不能擅自下手。更何况宇文泰新死,诸子年幼,我们这一动手,长安城少不得一场腥风血雨,宇文家的子弟无力起兵对抗,只怕会被杀得全门无存,再说赵贵也用心不良,有争权夺位之心,侯莫陈崇等人更有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意,外忧内患,危如累卵,我岂能再添乱局。”

高宾很清楚独孤信的犹豫。

宇文护对独孤信的一步步紧逼,分明就是宇文泰生前的授意。

一个堂堂勋臣八姓的子弟,现在不仅为宇文泰这位篡位夺权的奸雄奔走效力,还被他猜疑算计,本来心里就窝囊。可碍于从前的情分和名义,在没有彻底撕开脸的情况下,独孤信又不愿先发制人。

在高宾看来,独孤公样样出色,只是做事太重名义,过于拘泥,不像宇文泰善善恶恶,快意恩仇,反而更得人心。

当年,独孤信若能有宇文泰一半的果断和辣手,那如今坐镇关中,与北齐高洋、南陈陈霸先三分天下的,就不会是宇文氏,而是独孤家了。

要知道,当年独孤信在贺拔胜帐下出任荆州大都督时,宇文泰还不过是贺拔岳身边的一个小小记室。

按着宇文泰生前吩咐,应先以世子宇文觉禅代拓跋廓为天王,然后再为自己发丧。

拓跋廓逊位之后,被封为宋公,在他被废第二天,宇文护便以阴谋造反、背后咒诅的罪名将他处死,以报复宇文泰被暗杀之仇。

长安城外已筑起简朴的成陵,为宇文泰之冢。

北周六官骑马随同送葬队伍直至郊外。

宇文泰的成陵坐落在龙首原下,龙首原又名龙首山,传说古时有黑龙自关外飞落,蜿蜒北行到渭河边饮水,所到之处,龙行踪迹化为龙首原。

龙首原西端从渭河边突起,势如龙首,后有高原,前有渭水,郁郁佳城中葬着大周的开国之君、北周太祖宇文泰,这也是他生前的心愿:在这块风水宝地上仍护佑宇文家的儿孙世世代代,永为周帝。

宇文泰的棺木入椁封门之后,宇文觉在陵墓前以天子礼祭父,接着又是六官祭祀,按着排序,第一个祭宇文泰的,是大冢宰赵贵。

个头矮小的赵贵走上前去,刚刚撩袍跪倒,宇文护身边的二十几个健硕亲兵冲上前来,他们全副盔甲,腰悬弯刀,一把按住了赵贵,喝道:“奉天王诏命,捉拿反贼赵贵,与其他人无涉!”

赵贵勃然大怒道:“我是朝廷六官之首,当朝大冢宰,谁敢在此放肆!”

宇文护走上前来,冷笑道:“抓的就是你!赵贵,你谋反叛上,存心作乱已久,前者看在你年老位高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如今大事已定,我奉天王之命,捉拿反贼,护我大周江山,来人,将赵贵就在太祖的陵前处死,祭太祖在天之灵!”

赵贵大吼道:“我看谁敢!宇文护,你今日敢在六官面前公然杀我这个朝廷首臣,明日就会朝纲崩亏、众臣离心,天王陛下,请陛下公断!宇文护跋扈如此,还把你这个皇上放在眼里吗?”

出乎众人的意料,天王宇文觉竟然当众对宇文护皱起了眉头,不满地道:“大司马,朕几曾下诏要杀赵贵了?”

宇文护毫不理会天王的质问,对独孤信道:“独孤公,请你评评这个理,前日我护送病重的太祖回长安,赵贵是不是在城外设伏兵阻我进城,还欲对太祖无礼?若不是独孤公带兵前来护持,我和太祖一定会在长安城外死于赵贵之手。”

独孤信一怔,道:“赵贵虽曾截车,却不曾无礼,大司马若以此罪名抓捕赵贵,恐怕难以服众。”

宇文护一招手道:“来人,把赵贵勾结北齐的信使带来!”

几个卫士推来一个黑衣汉子,独孤信认得,此人正是赵贵的心腹家将。

宇文护喝问道:“信在哪里?”

那家将面对成排雪亮钢刀,吓得浑身发抖,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了出来。

宇文护拿着信,道:“诸位大人,这就是赵贵送给北齐高洋的密信,要高洋趁丧伐周,欲献并州、豫州之地,与高洋内外勾结,亡我大周!这等卖国求荣的反贼,大人们说该不该当众处死?”

赵贵怒道:“分明是你收买了这狗奴才!反诬陷于我!”

宇文护抖着信件道:“这上面有你的官印,送信的又是你的家将,反迹彰著,还敢强辩?”

赵贵仰天长叹道:“这等捏造假证据、设陷阱屈人的拙劣手段,于谨、独孤信,你们都是明眼人,能看不出来么?宇文护分明是得宇文泰生前授意,要大杀功臣。况且宇文护在天王陛下面前都如此嚣张,其心可诛!今日死的是我,明日死的,就会是你们!”

独孤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招手,独孤信部下几百名亲兵也围了过来,持刀面对宇文护的亲兵,双方互相怒视对峙着。

独孤信道:“赵贵就算真预谋造反,证据不足,应由天王下旨,入诏狱详细审讯,才能令天下人心服,大司马就这样在太祖墓前擅杀开国功臣,恕我不能从命!”

宇文护道:“太祖生前已有吩咐,六官之中,最有谋反之心的就是赵贵,不除赵贵,天下难安!”

“你口口声声说是太祖遗命,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独孤信十分不满。

宇文护道:“大宗伯于谨、尚书左仆射李远、大冢宰府记室参军拓跋季海三人,可为人证,太祖密旨,可为物证!”

“太祖遗命,早经公开,为何还有密旨?”赵贵也厉声斥责。

“两道密旨,就是为了对付你这种狼子野心之人!”于谨走上前来,大声道。

赵贵冷笑着对独孤信道:“如愿,我早对你说过,宇文泰就是死,也会留有后着,对付我们这些帮他打江山、治天下的功臣,我说的话如何?六官之中,除了老于谨,宇文泰没一个信得过!”

李远走上前来,高举密旨道:“太祖密旨,若赵贵反迹已露,即时处死!”

独孤信尚在犹豫,想不到天王宇文觉第一个心生不满,发怒道:“太祖密旨,为何瞒得朕一字不知?今日之事,为何朕事先也是毫不知情?宇文护,你擅权越位,看来也有不臣之心!”

宇文护毫不在意地道:“太祖遗命,待陛下年满十六岁才能归政。在此之前,就由当大哥的为陛下除去叛贼、扫清奸佞,陀罗尼,你先回正阳宫去罢,这里事情一经了结,我再入宫向陛下禀报!”

他一挥手,道:“速请陛下离开危乱之地,护陛下回宫!”

他话音未落,宇文觉身边的黄门官和侍卫们竟然半拉半扯地把宇文觉推上了天子玉路车,离开了成陵。

独孤信再次被他的肆无忌惮激怒了,拔剑道:“宇文护,你次次抬出太祖遗命,夺我兵符,占我人马,我都不与你计较,如今又要以密旨挟持当今天子,擅杀朝廷首臣,在你眼中,君威何在?我们这帮武川功臣的名位又何在?”

宇文护在独孤信的面前却没那么跋扈,他竟含泪跪了下来,抬脸望着独孤信,道:“独孤公,赵贵几次欲刺杀我,想必独孤公早有耳闻。那天已在城外截太祖安车,前日又派人到我府上行刺,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更何况太祖生前已密嘱此事,要我提防赵贵。皇上年幼,分不清轻重,只有靠我来守护宇文家,守护太祖这毕生血汗打下来的江山,求独孤公体察我不肯避凶险,不怕担恶名,也一心要除此谋反作乱之叛臣、护持幼主之心!”

独孤信道:“就算要除赵贵,也得下狱经审,怎能擅自做主?”

于谨道:“独孤公有所不知,赵贵不但与北齐通信,还在城外设伏,欲在我们回城之时,将天王与六官一举拿下,自己趁势成为大周之主!”

独孤信目光炯炯地望着老于谨道:“此话是真是假?”

老于谨一指赵贵:“不信,你就亲自问他!”

独孤信又注视着赵贵,赵贵倒也硬气,仰头强项地道:“不错,我已在长安城外伏下甲兵,如愿,只要你能当场制住老于谨和宇文护,以后我们就平分天下,共为大周之主。若是你仍然受宇文泰和老于谨蒙骗,不敢先发制人,我死不妨,只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了几天。”

独孤信震惊了,赵贵叛乱是真的,宇文护跋扈专权也是真的,帮谁都吃力不讨好,对付谁都会带来乱局,早知如此,或许自己以二十万秦州兵代宇文家自立,才是最能稳定局面的选择。

宇文护仍跪在地下,仰着脸,泣道:“独孤公,当着大宗伯于谨的面,我以宇文家的满门老小性命,对天发誓,太祖生前决无密旨对付独孤公,太祖对独孤公信任有加、满怀歉疚,临终都反复称道,说他这辈子只亏负你一人,说这江山是独孤公平生慷慨所赠。我宇文护指天为誓,异日倘有对不住独孤公之处,宇文家满门断子绝孙,以惩忘恩负义之人!”

独孤信手中的剑颤了一下,他长叹一声,慢慢地收剑回鞘。

赵贵气得大声喊道:“如愿,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死之后,不用下葬,就把我的首级挂在城门处,我要亲眼望着你的棺材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就被运出长安城!”

独孤信道:“我独孤信丹心热血,天日可鉴!在太祖陵前,我也对天发誓,倘若宇文家异日负我,必遭天谴!倘若太祖大言欺我,儿孙亦必遭报应!”

他再次望了一眼宇文泰墓前那高大的青石蟠龙碑刻和成排的石翁仲,带着亲兵们转身离去。

宇文护站起身来,抬手示意,刀锋过处,身为六官之首的赵贵已经身首异处。

暮色涌入正阳宫的时候,宇文觉突然觉得心头一阵乱跳。

宫墙之上,五色斑驳的云影突然波涛般汹涌而至,偌大的宫室里,却看不到多少人影,听不到多少人声,显出一片死寂。

宇文觉带着贺拔提等人走过御苑,前往设宴的清影堂时,狐疑地停下了步子,道:“贺拔宫伯,今天怎么宫中没有禁军入值?”

贺拔提也觉出了几分异样,正阳宫有六千禁军宫卫,分四班轮流守卫,但今天清影堂前竟一个禁军的人影都没有看到,莫非他们的谋划被宇文护提前发现了?

“乙弗宫伯呢?”贺拔提往清影堂里快走两步,今天是他们定下在宴席上捉拿宇文护的大日子,筹谋此事已久的乙弗凤早就该将两位宫伯身边的甲士和亲兵埋伏在清影堂内外,天黑之后,待宇文护前来赴宴,由于入宫面帝时,宇文护的手下不能进入内堂,他们就可以在清影堂里将失去重兵护卫的宇文护一举拿下。

可宇文觉派人传了几次,乙弗凤都没有前来,难道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宫伯,也和宫伯张光洛一样,把他出卖了吗?

上次赵贵在太祖成陵前被杀后,宇文觉大为愤懑。就算赵贵叛乱该死,可此事发生的前后,他身为天王、一国之主,却一无所知,彻底被蒙在鼓里,直到宇文护与于谨当场拿出密旨赐死赵贵之前,都不曾向他禀报半个字,宇文护把自己完全当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看待,实在是太过分了!

就算是有太祖遗命,要宇文护给自己当顾命大臣、成为辅政周公,可自己又不是无知幼儿,如今已十五周岁过半,还有几个月时间,年满十六岁,就应当完全接手政事,可宇文护如此专横跋扈,毫无归政打算,事事独断,父亲生前受他蒙蔽,竟然将这么一个居心险恶的侄子当成心腹之人,将军权、朝纲全都托付给侄子,而不是长子宇文毓,完全是一着错棋、臭棋!

父亲为了避免独孤信势力坐大,所以不让宇文毓成为执政大臣,可前门防狼,后门却进虎,本该暂掌执政之位、一待宇文觉受禅登基就及时交出军权的宇文护,由于遗命托付之故,一步登天,大权在手、重兵在握,马上就本相毕露了。

他宇文护一定是认为自己才该当这个皇上吧?

他宇文护是不是认定了自己跟随宇文泰办事多年,情同父子,就该从年幼无识的宇文觉手中夺走这把龙椅?

一名小黄门官匆匆来报,道:“禀天王陛下,刚才大司马派禁军的领军将军尉迟纲进来,急召乙弗宫伯前去商议国事。”

宇文觉倒吸一口冷气,六千禁军全是领军将军尉迟纲所辖,倘若尉迟纲也被宇文护收买,那宇文觉眼下在正阳宫里,已经没有容身之地。

“什么时候的事?”贺拔提也有些焦急。

“陛下午膳后,尉迟将军派了几拨人来请乙弗宫伯,乙弗宫伯不得已,只得出宫前去禁军大营。”

“张宫伯呢?”贺拔提又问道。

正阳宫的三大宫伯中,乙弗凤、贺拔提都是宇文觉的心腹,张光洛为人圆滑,但办事却甚是得力,曾是带兵大将。

所以今年春天时,宇文觉命人在宫中训练武卫,准备对付宇文护时,便特地找来张光洛密谈,欲得他助力,除去宇文护。

不想张光洛表面唯唯,一转身就把宇文觉的密谋出卖给宇文护,宇文护当即将训练武卫的司会李植、军司马孙恒调往陇右,驻守边关,自己又跪地对宇文觉痛哭流涕,指天誓日地说自己一待宇文觉成年,就会归政。

因此之故,今天伏兵夜宴、袭杀宇文护之事,宇文觉只与乙弗凤、贺拔提二人商量,并未告知张光洛。

“张宫伯上午来清影堂里查看多次,还将布置宴席的几个黄门官都带走了。”

原来张光洛早已发现他们的计谋,宇文觉怒不可遏,伸手给了那小黄门官一个巴掌,吼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禀报贺拔宫伯,为什么不禀报给朕?”

在他的怒吼声中,清影堂外的甬道上突然传来了明亮的火把光和雷霆般的脚步声,禁军们大声吵嚷道:“奉大司马军令,入宫抓反贼、清君侧!”

宇文觉料不到自己计划了快半个月的兵变,再次因机谋不密,被张光洛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出卖,恨道:“来人,宇文护作乱,替朕拿下!”

清影堂里的侍役们面面相觑,这里只有一群小黄门和歌女、侍女,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跟全副武装的禁军作对?

宇文觉跺着脚道:“快来人!你们把清影堂大门关了,个个都抄上家伙,朕就坐在这里看着,看宇文护敢不敢一刀把朕杀了!”

侍女和小黄门们赶紧冲上前去,把清影堂的内门外门全都关好,又用桌椅顶住。

宇文觉郁闷地坐到准备好的酒宴上,端起酒壶往嘴里倒去,气愤地道:“贺拔宫伯,你说先帝是不是生病生糊涂了,朕是十五岁的少年,又非无知蒙童,朕的大哥也是个不恋权位、推己让人的好兄长,大宗伯独孤信更是个重义轻天下的骨鲠忠臣,可这些人他统统信不过,却要轻信一个愚蠢无能的侄儿,将毕生心血轻易交付。朕今日与宇文护,拼死一争,他已经弑死大魏皇帝拓跋廓,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半年之内两度弑君!”

贺拔提叹道:“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难测,所以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宇文护当年对陛下尊重爱护,对先帝死心塌地、尽职尽力、任劳任怨,看起来憨厚忠直,毫无名利心,谁能承想,他一旦兵权在握,登时显出真实嘴脸,在朝堂上对陛下呼喝无礼,在朝堂下对大臣任意断决生死,独断跋扈、任意妄为,别说周公了,他连霍光都不如,根本就是王莽之流!”

清影堂的大门被禁军撼动着,胆小的小黄门和侍女都纷纷逃到后花园里,支持大门的几个小黄门眼看也快顶不住了,咬牙死扛。

宇文觉拔出腰刀,对着大门端坐,却见无数禁军从院墙上翻入,又刹那间撞破大门,涌入了清影堂的前庭。

“宇文护呢?叫他给朕出来!”宇文觉一刀斩在面前的桌子上,带着酒气狂喝道。

领军将军尉迟纲与尚书左仆射李远都身穿铠甲,板着脸走上台阶,口气粗鲁地道:“大司马带兵在京内平叛,不能前来,命我们二人前来宣读诏命!”

宇文觉发狂地大笑道:“诏命?你们俩给朕宣读诏命?是朕的诏命还是大司马的诏命?大司马难道连脸面都不顾了,这么急着取朕而代之,去当大周皇帝?他是宇文家的宗室和臣子,朕才是先帝名正言顺的世子、群臣拥戴的天子,他居然敢痴心妄想,要当皇帝?”

李远道:“陛下登基不过半年,数次被奸臣利用,意图谋杀大司马,大司马已与于谨、独孤信两位大人商议过了,要废掉陛下的帝位,另立先帝长子宇文毓为帝,陛下已成废帝,名爵降为略阳公。略阳公宇文觉听旨!”

宇文觉气极,拔刀下阶,对着李远身上砍去,喝道:“当年讨好先帝、要立朕为世子的是你,如今附和奸臣、要废去朕帝位的人也是你,你是什么东西,宇文护又是什么东西,竟敢擅自废立?”

宫伯贺拔提见大势已去,也跟着宇文觉二人拔刀打斗,李远猝不及防,后背被砍中两刀,他连忙跑下台阶,大声喝道:“来人,奉大司马军令,将略阳公抓捕囚禁,余党处死!”

宇文觉很快被五六条大汉按住,眼睁睁地看着贺拔提在他面前,在清影堂精心筹备好的夜宴之上,被斩成数段。

在受赐姓的当夜,高颎才恍然明白了独孤信深远的心机:难怪独孤信早不赐姓,晚不赐姓,正当高宾打算托人到独孤家提亲做媒时,才突然赏给高家“独孤氏”的鲜卑姓氏。

他们父子那天感动之余,根本就没有想到独孤信还有别的用意,等回了家后定心静思,两人才一先一后地想通了其中关节。

但独孤信通过这种方式拒婚,手法漂亮利落,令人无可挑剔,更令高颎感觉到,自己到底还是幼稚,缺乏独孤信那样的权变和老谋深算。

高宾自此绝口不提向独孤家求婚的事情,也不愿向儿子解释什么。年已四旬的他,一向视功名事业比儿女私情更为重要。

高颎再去独孤府见到独孤伽罗,却见她眼睛数日内都红肿不消,想是心中难过、夜夜暗自哭泣的缘故。

他毕竟是刚阅世的少年,又与伽罗自幼亲密,见伽罗对自己情深,心里更是难过,一连半个多月都无心读书,刚刚心静下来,一见到伽罗的面,见到她那欲言又止、冷峻中偏显痴绝的模样,心里登时又纷乱如麻,索性躲到城外的般若寺里读了两个月书。

就在这两个月里,京中变动如麻。

略阳公宇文觉被废居宫外,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在家暴亡,和半年前暴亡的废帝拓跋廓死状一样,而宇文护则声称,宇文觉也与拓跋廓一样,被废后在家酗酒身亡。这简直是拿天下人当傻子来糊弄了。

仗着手中的三十万秦州军,宇文护在长安城里骄横恣肆、为所欲为。

宇文毓登基为帝后,立刻下诏书,将他的岳父独孤信问罪,罢免一切官职,幽禁家中,秦州军自是群情汹汹,极为不满。

“独孤公,”都督十五州军事的杨忠连夜叩开独孤府大门,焦急地道,“宇文护竟然胆敢幽禁大人,罢免大人一切官职,只怕还将有不利于大人的作为,属下恳请大人示下,到底是由属下带兵入京,除去权臣,还是独孤公复归陇右,拥兵自立?”

独孤信苦笑一声道:“当今皇上就是我独孤家的女婿,我怎能兴兵与自己的女儿女婿相抗?”

一旁的高宾道:“望独孤公明察,宇文护推宇文毓登基为帝,并非出于对独孤家的器重,不过仍视宇文毓为傀儡人物,是以当今皇上登基之后,宇文护根本没打算向他交出兵权,反而处处为皇上设限,这次降罪独孤公的诏书,当然也是宇文护授意。”

独孤信道:“唉,我早就向先帝上书求退,欲弃官养老,陪亡妻崔氏过几天清闲日子,如今这一退到底,当个闲人,倒也合我心意。只是家中物是人非,看着亡妻这满架佛经,心里只觉怆然。你们俩都不要多说了,我半生征伐,发已半苍,早无心再做权争利夺,更不会起兵反抗当今皇上。”

杨忠大声道:“独孤公执意如此,属下自当依从,但杨忠手下五万秦州旧部,仍然唯独孤公马首是瞻!”

独孤信赞许地点了点头,注视着身长七尺八寸、样貌魁伟的杨忠,问道:“听说朝廷要派你出镇东部边关蒲坂城,你打算何时起身?”

杨忠刚刚被升任为小宗伯,宇文护与当年的宇文泰一样,对这员猛将极力拉拢,又是赏官职,又是给名位。

北周建国不久,东有北齐高家,南有南陈对峙,重兵压境,用人之际,杨忠既得军心,又勇悍非凡,宇文护自是不敢得罪他。

性格深沉的杨忠知道独孤信其实并未完全忘怀朝事,谨慎地答道:“是,最近北齐新出了个勇将,叫斛律明月(按,即斛律光,字明月),既有万人不当之勇,又富有机略,已经派前锋多次骚扰东境,大冢宰宇文护十分头疼,他……”

杨忠看看面前都是自己人,遂不再掩饰,叹道:“宇文护本来并不打算让我这个独孤公的旧部将重上前线,但他挑来挑去,找不出可与斛律明月对阵的人,只得让柱国大将军达奚武和我同去……只派了五千骑兵,却要我们深入齐境五百里作战。达奚武老了,不愿领命,说这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杨忠平生胆大,曾率领不足千人的部队攻破拥兵万余的荆州城;还曾带着二千骑兵,一路易旗递进,冒充三万大军,竟然吓降了南梁的岳阳王萧察;前年灭梁时,杨忠只带着二千精兵,就大破了带甲数万的南梁司州刺史柳仲礼。

“杨大人此时带兵外出,反而是件好事。不但对杨大人有利,对独孤大人和整个秦州旧部都有好处,在兵法上叫作‘留敌自重’。”高颎忽然打破了平时一贯的谨慎,插入话去,侃侃说道,“人人皆知,杨大人和家父是独孤公的亲信将领,若仍然留滞长安,难免会受株连,如今杨大人领兵镇边,防御北齐,家父又外任咸阳郡守,反而容易自保。若能保住秦州旧部的实力,宇文护的好日子便不会太长……我听说,当今皇上对这个堂兄十分不满,深恨宇文护专权,更因宇文觉之死生出不少怨恨,待皇上立足一稳,肯定会设法除去宇文护。”

独孤信充满欣赏之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少年果然有心胸见识,不枉他的一番栽培和赏识,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代名臣。

杨忠也点了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宇文护手握兵符,嚣张一时,若属下能留镇边关,手拥重兵,宇文护定不敢轻易对独孤公下手。”

独孤信感动地道:“有你们这番心意和谋划,我也不枉此生了。那罗延也和你一起出镇边关吗?”

杨坚跟着父亲来了独孤府后,还一言未发,他隔着画屏,看到屏风内有独孤伽罗的影子,心里一直起伏不定。

独孤信望着面前的杨坚与高颎,这对生机勃勃的少年,同是他的家将之子,一个稳重高大,一个俊秀敏慧,都是当世英才,也对他忠心耿耿,有了这两个少年,纵然独孤信的儿子们都不成器,独孤家的家运也可保三世。

杨忠望了杨坚一眼,躬身道:“独孤公,那罗延这次也与属下一起前往蒲坂城,临行之前,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独孤公不要怪罪。”

独孤信道:“普六茹忠,你我同袍多年,情同兄弟,但说无妨。”

“属下知道此事冒昧,但出征在即,不知归期,只得贸然向独孤公开口。属下见七小姐贤淑聪慧,与小儿那罗延年纪相仿,若独孤公不嫌弃小儿品貌平常,属下想替小儿向七小姐独孤伽罗求婚,高攀这门亲事,与独孤公结为姻好。”杨忠正色恳求道。

独孤信心下感动,虽然数月前,他已有意将独孤伽罗许配给杨坚,但此时他被罢免一切官职,失势在家,杨忠却不怕被牵连,一心要和旧主缔结亲事,这份忠心,这份毫不势利、愿共死生的兄弟之情,让独孤信憾于肺腑。

“小女自幼受我们夫妻娇生惯养,虽有才貌,却不谙世事,任性妄为,只怕将来要让那罗延受累了。”独孤信嘴上虽是谦逊,但言下之意,已是同意了亲事。

杨坚心中一阵狂喜,若不是独孤信被罢免官职,他还有些自惭形秽,不敢托父亲上门提亲。

那日杨坚在龙首原见到独孤伽罗,便惊为天人,伽罗相貌气度出众不说,还是当朝大司马的掌上明珠,样样出色,岂是寻常少年可以期望的妻室?

幸好他们杨家与独孤家的交情非同寻常,也幸好他是杨忠的世子,他居然还有机会娶到名重长安的伽罗。

“多谢独孤公允承婚事,那罗延,还不赶紧过来给泰山大人叩头谢恩!”杨忠也颇为欣喜。

杨忠为人忠厚仗义,追随独孤信南征北战多年,心中早已把独孤信视为自己的主公,而并不把宇文泰与宇文护放在眼里。此刻见独孤信愿将爱女嫁给自己的世子,两家永缔姻好,大遂心愿,更因在独孤信落难之时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深感痛快。

杨坚望着画屏那边伽罗的影子,上前撩袍跪倒,口称:“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多谢岳父不嫌弃那罗延貌丑才低,肯将伽罗嫁给小婿,此恩永铭于心。那罗延虽然才干平平,却有一颗忠心,愿永远守护伽罗,永远守护独孤家,至死方休!”

独孤信抚髯颔首,坦然受了杨坚的跪拜,显然对面前这个小女婿很是满意。

他转脸对杨忠和高宾笑道:“我这七个女婿,大女婿是当今皇上,四女婿是柱国大将军,个个都是人杰,可依我看啊,那罗延年纪最小,却最为深沉稳重,将来必能开疆拓土,出将入相,功名赫赫!”

没人能看见独孤伽罗的神情,而一旁站着的高颎,却感觉到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在发抖。

他没想到独孤信会这么快被罢免官职,如此一来,前几个月得的“独孤”赐姓,也就失去了意义,只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向两小无猜的独孤伽罗提出亲事。

看独孤信对面前的杨坚如此赏识,多半是当初独孤信已看中杨坚品貌,不愿将伽罗嫁给高颎,才特地用“赐姓”一说,阻断二人姻缘,而自己当时的反应也是一阵惊喜、毫不担心自己与伽罗从此失去缘分。

伽罗就是从那天开始对自己冷淡、对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

是他自己亲手把心爱的女人送给了杨坚,还能怪得了谁呢?

这些年来,伽罗对自己痴情一片,可自己却犹豫不决,更一口接受了“独孤”赐姓,将二人缘分断得干干净净,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心如刀剜,也不可能再得回那个气质越发沉静高贵的女子,不可能再走近那颗曾对自己温柔缠绵的女儿心。

而他实在是没看出杨坚有什么过人之处。

高颎和杨坚同岁,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二人从小就互相认识。不过,高颎对杨坚的三弟杨瓒很有好感,对杨坚却是敬而远之,交往也不多。

在高颎的眼中,杨坚的相貌古怪、性情严肃,比不上自己俊美秀逸;杨坚没读过什么书,写奏章时错字连篇、辞章有失雅训,与人谈话时,说起三代以前的有名人物就会瞠目结舌,与读书万卷的自己无法相提并论;论起行军打仗,自己虽然没上过几次战场,但身为数代将门之后,自幼跟着父亲学了一身出众的骑射才艺,而且精通兵书战策,也绝不会输给杨坚。

独孤信到底瞧上了杨坚的什么?那罗延不就是一个刚刚靠着父荫封公开府的车骑大将军么?长安城里,像这样的世袭将军有的是,高颎根本不屑一顾。

在走廊上与独孤伽罗迎面相遇的那一刻,高颎特地停住了脚步。

“恭喜伽罗妹妹,亲事已订,不久就可以嫁往柱国大将军府,成为普六茹家的世子夫人。”高颎听到自己的语气十分尖刻,不知何故,他就是想说两句尖酸的话,也许是想让伽罗知道他心底也有伤痛。

独孤伽罗站住了脚,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几眼高颎。

还是从前那个潇洒俊秀的昭玄哥哥,还是那张让她魂萦梦系的英气脸庞,而他含酸的话语,却让她觉出了几分刻薄与意外。

原来这些年来,他并不是对自己毫无情意,而只是,在功名面前,他可以随意轻弃儿女之情。

所以爹没有骗自己,上个月,独孤信见伽罗总是夜间悲泣,一早起来双眼红肿,知道她不能忘情于高颎,特地找她谈开此事。

伽罗见父亲已经看出她对高颎的深情,却故意拆散二人,忍不住指责独孤信薄情重利,想不到独孤信却长叹道:“伽罗,为了江山和功名,不断放弃女人,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在东魏、西魏、南梁都曾娶妻生子,从来不把任何女人放在我的心间,更不会让她独占我的心,所以你娘这辈子才为我流干了眼泪……我也是男人,我看得出来,昭玄这孩子和我当年一样人才出众、渴望功名,甚至心志更高,我知道嫁给这种人有多可怕,你娘当年貌美如花、才华出众,可嫁了我后,却只能心碎而死,伽罗,你是我钟爱的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跳火坑,再重复你娘的命运。”

爹看得实在是太准了。

“多谢昭玄哥哥,”独孤伽罗淡淡地道,“那罗延即将随父出征,因此普六茹家已来提过日子,下个月伽罗就会出嫁,昭玄哥哥是伽罗的娘家人,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高颎脸色紫涨,冷笑道:“我们这种出身低微的家将之子,哪里配去喝车骑大将军和大宗伯小姐的喜酒?”

“自古寒门出英杰,出身低微本不是错,错的是,有人为了早博功名,不惜浪掷情意、抛弃自幼对他钟情的女子,献媚讨好于世俗,视深情如粪土,弃旧爱如敝屣,心心念念,只有富贵权位。”独孤伽罗也同样冷笑一声,将脸扭向一边。

她的话像针扎一样,令高颎心底一片悲凉,这个千金大小姐,她怎么能懂得自己身为闲官之子的悲哀?

“有的人生而富贵,从不知平民子弟求学上进之苦,”高颎叹道,“伽罗,你我份属主仆,虽早知你情意,可我从不敢痴心妄想,那罗延身为柱国大将军世子,将来少不得名列上柱国,他才配得上你,独孤公择婿,心里自有尺度,并非我可以强求。”

独孤伽走近他的身边,抬脸望着他,道:“昭玄哥,从我懂事时起,我的心里就没放过别的人。你明知道我心中只有你,却总是回避我,不敢回应我,不敢向我爹提亲。不是我爹选了别人当我的夫婿,是你,是昭玄哥你,亲手把我推给了杨坚。”

高颎双泪交流,咬唇道:“明知不是良配,我怎么能误七小姐的终身?”

“昭玄哥才干绝伦,好学上进,将来必为人中龙凤,可哪怕你不能出将入相,哪怕你和高叔叔一样终生困顿,我也愿一心追随、生死相守,可你不敢,昭玄哥,你自幼深锁情意,冷若寒冰,心中只有功名事业,从无伽罗的一席之地。”伽罗的眼睛也湿了,睫毛上雾蒙蒙的全是泪水,“杨坚或许没有昭玄哥的才识,可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我,所以我爹选得对,跟我举案齐眉一辈子的男人,至少他能视我如世间珍宝,视我比一纸官位更重要。”

高颎大声道:“你我本来就是两种人!你和杨坚都出自高门显第,功名爵位,与生俱来。根本就不懂得,一个平民少年,想要在长安城、在大魏国崭露头角、显亲扬名,有多难,多苦,多累!”

“昭玄哥一身本事,下笔千言,问一答十,颖悟过人,不但熟读兵书战策,热衷军事,而且写得一手好诗,骑射更是出众,在长安少年中,是顶拔尖的人才。如今北齐、南陈尚待攻克,国家需人之际,何愁没有机会建功立业?是昭玄哥对前途患得患失,满心畏惧,才把伽罗的情意视为累赘!”

“我没有!”高颎辩解道,“七小姐自幼对我情根深种,我怎么能不感动?我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伽罗?可齐大非偶,我倘若真娶了七小姐,一来地位低下,不堪为独孤家的女婿;二来将来若有功名,也会被人说成是借助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难以洗白。”

“如果昭玄哥对我情真意切,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是昭玄哥眼里没有伽罗,不愿为我浪费人生,害怕因为一桩婚事,去牺牲毕生抱负,”独孤伽罗叹道,“你说你怕被人说成借助岳家势力,那此刻我爹被罢官幽居,独孤家的家势一落千丈,我也成了落难之人,你敢娶我吗?”

高颎被她的质问难住了,讷讷地不敢回答,良久才道:“七小姐与杨坚的婚事已定,岂可轻改?”

独孤伽罗拭去腮边的泪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昭玄哥,你口口声声功名事业,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功名事业,比得上与情投意合的夫君生死相随、养儿育女更重要。男人们所谓的大业,不过是征伐,不过是权谋,不过是虚荣,立功立德立名,在伽罗看来,如鸿毛之轻,而人心里的温暖与挂念,才有泰山之重。所以昭玄哥你说得对,你我本来就是两种人,杨坚虽然愚钝,虽然远不如你才干出众,可他对我痴心一片,毫无权衡比较、患得患失之意。昨日种种,譬如烟云,不必再萦怀。在我心中,从此不再有昭玄哥的影子,我会嫁入杨家,相夫教子,扶助杨坚成就一生事业,养育一群英敏出众的儿女,到那个时候,昭玄哥,你再来答复我,是女人重要,还是你的功名重要。”

高颎目瞪口呆,无以为对,独孤伽罗微微一施礼,便扬长而去。

高颎望着她修长苗条的背影,忽然间感受了她的成长。

不过几个月时间,伽罗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她的脸容有着一种憔悴凄楚的美,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气概宁静中带了几分贵重,令高颎深受吸引。

或许是又重新想起了什么,独孤伽罗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淡淡地道:“昨天我听杨忠叔父说,宇文宪缺一个记室参军,宇文宪是太祖第五子,英雄过人,又是你的太学同窗,是以我已托杨坚向宇文宪关说,让宇文宪前来下聘,迎请你当他府中的记室参军,还请昭玄哥勿嫌官小,慨然答应。”

她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所以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寻找致仕的机会,高颎不禁感动,施礼道:“多谢七小姐。”

独孤伽罗的脸色一凝,道:“昭玄哥既已接受独孤家的赐姓,与伽罗从此便是兄妹,妹妹为大哥帮忙,份属应当,不必客气。”

一直凝视她的高颎觉得,此刻的伽罗,神情很奇怪,她并不是不敢面对他,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淡漠,似乎懒得多看他一眼。

女人真是善变,高颎愤愤地想着。

不久之前,她注视着他的目光还那样柔和热烈,似乎满蕴着情意,只过了一个月,她就会变得如此冷淡无情……

看来,对于这个从前的公侯小姐,杨坚那车骑大将军的身份,比他们之间长达十年的青梅竹马的情意更有吸引力。

而他的耳边,却又回响起昨夜父亲说过的话:“站在宇文护重资修建的百尺鹳雀楼上,前瞻中条山秀,下瞰大河滚滚,我不禁心生感慨。黄河东注,浩浩荡荡,不舍昼夜,这河东河西,江南江北,多年来分崩离析,各族之间争战不休,皇帝废立多如牛毛,王朝兴废迅疾如走马灯,可九州分崩了三百多年,就没有再出现过秦皇汉武那样的帝王,能够重新一统天下,让老百姓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昭玄我儿,父亲人到中年,饱阅世事,再没有了那种渴望随一代英主建立不世霸业的少年激情。可你要知道,江南才是衣冠盛地,洛阳才是真正的帝京,你才干犹胜我当年,将来必会成为陈平、诸葛亮、周瑜一流人物,千万勿为儿女私情所误,浪费一生才力,虚度一生光阴……”

高颎站在廊下,直待伽罗的身影远去,这才长叹一声,离开了花园。

父亲说得对,女人多如江鲫,大丈夫何患无妻?

只有这一生的功名事业,只有显亲扬名、青史留名的壮志,才是他高颎毕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