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宫敬事房里坐了一屋子人,西魏诸官都是武将出身,大多性子粗豪质朴,散朝后到现在,喧哗声一直没停过,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宇文泰的病情乃至存亡。
敬事房的屋里烧热了地坑,烟气从年久失修的坑道里冒出来,呛得坐在近边的独孤信直咳嗽。
在满屋神色激动的人中,越发显出大司徒于谨的卓尔不群。从下朝至今,他一直坐在角落里,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根本不搭同僚的话茬。
赵贵实在按捺不住性子,直接挑明了问道:“大司徒,前几天黑獭派人给你送了封密信,里面到底交代了什么后事呵?”
他说得直接,旁边坐着的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都不禁浑身一震,眼睛向缩在角落里装睡的于谨看去,问道:“真有此事?”
于谨陡然睁开眼睛,深陷皱纹里的双眸精光湛然,嘴角微微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一封开了火漆的信,往炕桌上一拍,道:“信在这里,你们大伙看一看。”
独孤信不能置信,于谨竟然这么轻易地将宇文泰的信公之于众。
他急伸过手,第一个将信取到手,打开一看,果然是宇文泰的丞相府记室拓跋季海的亲笔。
拓跋季海是前朝的冯翊王,在入相府前,曾是独孤信的开府从事中郎、秦州司马,所以他的字,独孤信一眼就辨得出真伪。
信中竟未特意向于谨做任何具体交代,只有些感伤地回顾了宇文泰从“田无一成、军无一旅”困守长安空城时开始起家,及至如今,盘踞关陇,即将称霸天下,又充满感情地提到独孤信、赵贵、于谨一干人,写道:
余昔与群公洎列将众官,同心戮力,共治天下。自始及终,二十三载,迭相匡弼,上下无怨。是以余于群公如弟兄,冀此一心,平定宇内,各令子孙,享祀百世……
独孤信读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不忍再往下看,将信纸转递给赵贵。
赵贵却毫无兴致,只冷哼道:“大司徒,放着这么多武川镇的老兄弟不理,黑獭独独写信给你,可见大司徒身上真有白帝城托孤之重啊,哈哈!”
于谨脸上波澜不惊,道:“不敢当,世子年幼,自有中山公宇文护做辅佐,你我年纪已高,只管依臣子本分,顺天应命即可。”
赵贵听他不肯以“顾命大臣”自居,反将年轻位卑的宇文护推出前台,倒是一愣,情不自禁往独孤信脸上看来。
独孤信正在感伤,本来又出身清贵,不恋名位,哪有心情去听他们话里的机锋,伸出袖子,擦拭掉眼角的泪迹,站起身道:“咳,大家老兄弟一场,当年从武川镇出来时,我们谁不是十三四岁满怀壮志的少年?如今大家年过五十,来日无多,百战余生,难得我们还在一起,何必再为权位争个不休?大冢宰若能康复最好,倘然他一病不起,我们也仍照旧议,拥世子宇文觉为主公,不必再多作揣测。”
赵贵、于谨见他脸上带着泪迹,气概显得格外柔弱,竟然对他们这些个断敌人首级求侯封、刀枪丛中觅富贵的武人喻之以情,不禁暗笑他迂执。连一旁的侯莫陈崇和李弼,也都面含讥笑,不肯附和。
赵贵见独孤信不帮腔,自觉今天无法再深谈下去,站起来跺一跺脚,和独孤信两人走出门去。
外面北门正急,雪粒斜飘,竟而落起小雪来了。
赵贵仰面朝天,忽然叹道:“如愿,你以为大冢宰心里真把我们看成老兄弟?宇文黑獭最擅长按功厚赏,所以天下英雄才乐为他卖命,没想到连你也入他彀中而不自觉,真正糊涂。”
独孤信正扬鞭向驰道边冒雪站着的部将示意,听得赵贵嘲笑,转过脸来,怒道:“大冢宰几曾厚赏过我甚么,你倒是说说看?我可是那贪财重利的人?莫非几提金子、一个官爵,就能收买我独孤信这条堂堂汉子?”
赵贵冷笑道:“你不爱金银官位,可是更虚荣,像你爹一样,好的是名!老于谨也是一样。知人善用如黑獭,还能不明白你们?”
独孤信道:“胡说,我好的是什么名?”
赵贵道:“你本来控有荆州、陇右,若打算自立为王,黑獭拿你毫无办法,只怕反要拱手称臣,可他口口声声对天下百姓夸许你忠勇有信义,你也居然不疑,甘心被他奴役,牢牢地被这圣人名声束缚。老于谨是个厉害角色吧?黑獭做得更绝,上次于谨平梁回来,黑獭不但升他的官,赏他巨万金银、上千奴婢,还命司乐谱写了十首《常山公平梁歌》,命人到处传唱。老于谨表面无动于衷,私下在府中,听说天天命人弹琴唱这《平梁歌》佐酒。论起我们黑獭的心胸才识,只怕还远在三国曹操、刘备之上,哼,他要是不死,功成之日,迟早你们都要死在他手里。”
独孤信被他说中痛处,无言以对,恨恨地斥道:“你还不是一样,最喜欢位高官显,对人摆谱,所以宇文泰给了你一个仅次于大冢宰的大宗伯虚衔,就稳住了你。”
赵贵咬牙切齿道:“所以我不甘心!这天下是我们一刀一枪帮他打下来的,如今他想要一个人独吞,我不答应!”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
他手中只有四万兵马,还要受宇文泰与独孤信的虎符调配,光凭实力,实在无力独自谋划大事。
所以这些天来,赵贵一个劲地劝说独孤信,想要得独孤信助他一臂之力,只是这独孤信软硬不吃,死活不肯答应与他合谋同力。
独孤信翻身上马,笑道:“看宇文泰给老于谨的私信,似乎还感念我们这些年的功劳,兄弟情深,没有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身后安排。”
赵贵“呸”了一声,意存不屑。
从人已将他的三马安车驱来,车身涂朱绘彩、垂着缨珞,甚是华丽,一个小厮往车座火炉里又添几块炭。
赵贵自居长安城后,讲求享用,不但娶了几房年轻貌美的如夫人,还起了大宅,买了专用于狩猎的园林,吃穿用戴,无不极尽精美,宇文泰和独孤信都没他这份闲情。
赵贵牵起衣摆,一边准备登车,一边冷冷地说道:“黑獭多疑,老于谨多诈,这封信写得太冠冕堂皇,那就定是有鬼。哼,他宇文泰要不是给我们老兄弟一个个安排好了后事,想好了对付之道,我就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独孤信虽然厚道,但想着宇文泰平生为人,倒也有几分相信赵贵的断言。
但就算宇文泰一世奸雄,此刻的他也只能在云阳宫的病榻上辗转反侧、自叹命薄,再无法布局设阵,对付他数不清的敌人,驾驭他同样数不清的将士。
龙首原上积满厚厚的白雪,宇文护的铠甲上也结了一层薄冰,晶莹闪亮,冻住了鳞片状的细小甲叶。
第一场雪竟然落得这么厚,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宇文泰仍然睡在车内,四匹马拉着这辆青盖安车,已经长途跋涉两天两夜,眼看长安城在望。
宇文护的背上不断有冷汗滴落,虽有一万多军马相随,但此刻的长安城内外,到底有多少人垂涎宇文家的执政之位,他还无法估量。
宇文家的儿子们,除了宇文毓,个个年幼,不能平息巨变,而自己的才具,也只能料理家事,难以面对风云变幻的乱局。
突然之间,远处的雪地上,黑压压两支大军如雁翼般奔袭而来,宇文护倒吸一口冷气,看到旗帜上有“柱国大将军乙弗”、“大宗伯”的字样,知道这是赵贵的人马。
叔父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六官之中,最想争权的,就是实力最不济的赵贵。看这两支骑兵衣甲鲜明、个个精悍,显然赵贵在长安城外埋伏了精兵,打算在宇文护进城之前就收拾掉他。
“大宗伯!”宇文护强自镇定了神情,在马背上施礼道,“不知大宗伯远迎至此,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听说大冢宰生死不明,特地前来迎候老兄弟。”赵贵拨马出阵,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宇文护,也打量着那辆车帷紧闭的安车。
“叔父昏迷数日,我特地护送他回长安城医治。”宇文护更紧张了。
“哦?”赵贵显然根本不相信,“可长安城里都传言大冢宰已经身故,只不知这车里躺着的,到底是大冢宰,还是大冢宰的遗体?”
又是一列军马从远处奔袭而来,宇文护更加紧张了,却见来的军马队前飘扬着“柱国大将军独孤”和“大司马”字样,原来是独孤信的人。
宇文护变了变脸色,道:“大宗伯信不过我么?”
“不敢,旧日秦始皇外巡,死于道路,李斯与赵高也曾掩饰死讯,秘不发丧,只恐大冢宰生时长于权谋,死后亦为鬼雄,神机莫测。”赵贵的口气咄咄逼人,“既是大冢宰并未身亡,还请大冢宰掀帘一见,让老兄弟们放心!”
“赵贵!”独孤信急驰而来,呵斥道,“休得对大冢宰无礼!”
赵贵扭脸看见独孤信,倒有几分畏缩,赔笑道:“既是多年兄弟,我关心情切,远迎到城外等候,也是人之常情,大冢宰既然仍在人世,那是最好不过,萨保,能否掀帘让我们一见?”
宇文护头上涔涔汗出,道:“大冢宰昏迷多日,恐怕难以相见。”
赵贵仍然步步紧逼,道:“那也无妨,只要掀帘让我一见音容,我便护送大冢宰一路回京。”
宇文护仍在犹豫,望着安车严密拉合的窗帷,惴惴不安。
赵贵大声道:“萨保,你若心中无鬼,会连车帘都无法拉开么?”
“唰啦”一声,安车的车帘被人拉开,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大宗伯,我已命在垂危,何必苦苦相逼?”
竟然真是宇文泰的声音,赵贵不禁吓了一跳,拨马向后兜了一圈,好在他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当下大着胆子下了马,到车帘前望了一眼。
果真是宇文泰,虽然奄奄一息,虽然脸色灰暗、毫无血色、盖着厚厚的绸衾,但那双不怒自威的碧蓝眼睛、惨白中透着暗青色的颊骨,还有那部赵贵二十年来极为熟悉的长须,花白相间,二尺有余,遮住了那张威严而宽大的脸庞,这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幼结识的老兄弟、狡诈过人的宇文黑獭。
宇文泰瞪着赵贵,又道:“多谢大宗伯惦记,我命在天,天不亡我,还能与诸兄弟重见诀别……咳,咳,就请大宗伯护我回京……”
车内尚书左仆射李远则持剑护卫在宇文泰身旁,向赵贵怒目而视。
赵贵吓得一下子拉合了车帘,难道胡太医捎来的情报有误?宇文泰怎么还活着?难道这个匈奴儿又在使诈,想在临死前看出谁会对他有不利之举?
他满额是汗,想不明白昨天就已传来死讯、业经多人证实身亡的宇文泰,怎么会仍然尚在人间。
独孤信也觉惊疑,他与高宾也听到消息,得知宇文泰前天便不治身亡,秘不发丧,尸体存放车内,星夜驰往长安,可怎么会宇文泰仍活着?他又有什么计谋不成?难道他是故意报出死讯,来试探六官们的忠心?
独孤信不愿深想,隔帘垂泪道:“大冢宰,你多多保重、安心养病,老兄弟们都盼你平安归来,再辅你定江山,传万代,子子孙孙,永为姻好。”
没有人回答他,车里面,左仆射李远轻声道:“禀报大司马,大冢宰怒火攻心,又昏迷过去了,还请大司马、大宗伯避让道路,好让大冢宰回长安休息养病。”
“是!”独孤信赶紧勒马避开驿道,约束部骑站在道路两边致礼。
大宗伯赵贵此时才忽然有点醒悟过来,他又再次拨马向前,欲拦在宇文泰的车前:“大冢宰,还请启帘再次相见,兄弟有话要说。”
宇文护的心缩紧了,这个老滑头,他看出端倪来了!
独孤信勃然大怒,持槊在手,纵马直冲向赵贵,怒吼道:“赵贵,你没见黑獭已危在旦夕,难道你想在这里逼死他,谋害主上?”
眼见槊尖快要扎到自己胸前,赵贵连忙拨马逃走,直驰入雪原中。
他深知独孤信的脾性,重情义,守信诺,此刻自己要再次强迫宇文泰掀帘相见,说不定独孤信真会取自己性命。
可是,赵贵细思之下,仍觉有异,虽然一部大胡子遮住了半张脸,但宇文泰的眼神他很熟悉,永远是那样威严、那样冷冽、那样骄傲、那样不可一世,而刚才他看到的宇文泰,却一直在躲闪着赵贵的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一场突如其来的伤病,就算能让宇文泰的肉身彻底倒下,却绝不可能从灵魂深处彻底摧毁这个英雄豪强。
或许,那人不是宇文泰?
没有人再理会他,在独孤信所率大军和宇文护部下的护送下,宇文泰的青盖安车直驰入长安城门,赵贵望着大军前去卷起的一地雪浪,不禁顿足而叹。
他本来是想在宇文护带着宇文泰的遗诏入城之前,抢先一步,收拾掉宇文护,其他宇文家的儿子们年纪幼小,无力带兵对他对抗,如此一来,从前宇文泰独掌的执政大权,就算不被他赵贵一个人独享,也会由六官一同瓜分。
况且独孤信为人温和、从不争权,凭资历、凭兵力,赵贵至少可以独镇一方,不必像从前那样事事听令于宇文泰。
运气好的话,于谨已老迈年高,过两年一命呜呼,再笼络好独孤信,自己岂不是又成了第二个宇文泰?
可惜宇文泰还剩一口气,更可惜独孤信无心权位,为了护卫宇文泰,不惜与自己作对。
赵贵带兵赶上前去,见独孤信大槊不离宇文泰车乘左右,始终对自己横眉冷对,赔笑道:“如愿,我也是为了大家好,防备有人暗中给我们设圈套,倘若黑獭还活着,那是最好,可倘若他真的已死,难道我们还要听宇文护那小子的号令么?”
独孤信冷着一张脸,看也不肯看他,道:“大冢宰活着,我听他号令,大冢宰身故,我守他遗命,大宗伯不必多言!”
不远处,就是青色的长安城墙了,城墙上无数全副盔甲的箭手与守卒,墙下的城洞两边,依旧有重兵守护,今天的长安城,所有六官与宗室的兵力,都齐聚此处,观望着宇文泰身亡后突变的西魏格局。
当宇文泰的安车缓缓驶入长安城门,老于谨骑马迎上前来,向宇文护远远丢去一个微妙的眼神,宇文护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重重咳了三声,道:“禀报大司徒,大冢宰已昏迷不醒,难以康复!”
黑色车帷之后,尚书左仆射李远听得这声暗号,转手从腰间拔出长剑,不顾面前“宇文泰”惊恐的眼神,捂住他的嘴,一剑扎在他心口。
车壁暗处坐着的两个小黄门,赶紧七手八脚把“宇文泰”的尸体拖到后车厢,用绸衾包扎起来,露出被子下的另一个“宇文泰”来。
这个“宇文泰”早已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前日晚上,宇文泰在宇文护、宇文觉等人的陪守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受伤病重后,加上连日惊恐,宇文泰病体缠绵、伤口溃烂不堪,从前骁勇过人、人称“匈奴儿”的宇文泰,在生命的最后,发现自己连伸出手去抚摸宇文觉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含泪道:“陀罗尼,爹本想给你打理好九州天下,修建好传承万世的龙椅,没想到天不永年,爹只能在这里撒手而去,留给你半壁江山,还有动荡不安的长安城……爹以为自己还年轻,想最后再护持我们宇文家一段时光,可此刻爹再没有力气了,陀罗尼我儿,你太小了,爹不放心啊……”
十四岁的宇文觉伏在他胸前泣道:“爹,你放心,有萨保哥哥,有统万突哥哥,还有四弟、五弟,他们都会帮我的。我会好好读书上进,将来不辱没爹的名声,不辜负爹的期望,一统江山,让我们宇文家,终如祖先所言,成为天授神权的皇族帝室。”
宇文泰尽最后的力气展颜一笑道:“陀罗尼,你是爹的好儿子,以后记得孝顺你娘,敬重你哥哥,这世子之位,是他们俩让给你的。”
宇文觉含泪答应,宇文泰又转脸向宇文护道:“遗诏已定,我的吩咐,你要好好记住了。我死之后,你们不能穿孝服,不能发丧,派人速驰长安城,让于谨在城里接应你,一入城门,立刻举哀发丧,持遗诏直入正阳宫,宣我遗命,立陀罗尼为世子,着手禅代,尽快登基为帝,以正名义、平乱局。”
宇文护也含泪答应,宇文泰久久凝视宇文护的脸庞道:“萨保,自你十九岁来到叔父身边,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拿你当儿子看待。”
宇文护拭泪道:“侄儿知道。”
“我死之后,陀罗尼年幼,你要好好辅佐他,这周公之重,非亲非故的人担承不了,当叔叔的,就把身后事都托付给你了。”
宇文护赶紧跪下应承。
宇文泰望着床前的几个子侄和近臣,长叹一声道:“武川镇的老兄弟们,个个英雄,人人豪杰,我宇文泰成也仗他们,只怕……将来败也由他们……”
宇文护问道:“请教叔父示下,如何对付六官人等?”
宇文泰叹道:“不必对付,笼络住一个独孤信,其他人不值一提,在陀罗尼登基之前,你必须对独孤信礼敬有加。”
“登基之后呢?”
宇文泰睁着眼望着他,正要说话,忽觉痰涌,连喘数声,嘴角血沫流出,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再无生气。
此刻,宇文泰的尸体面庞上并没有胡子,那把养蓄多年的美髯早已被割去,覆在了那个假冒的“宇文泰”脸上。
靠了这把胡子,还有那个宇文泰从军中挑出来的相貌相似的匈奴军卒,宇文泰终于在死后也诈取了赵贵一回。
站在城门内的宇文护听得李远用剑敲击车壁,知道他已经换好尸体,一把将身上的铠甲掀开,露出甲衣下早已穿好的白色麻布孝服,下马跪伏于地,放声大哭道:“诸位大人,大冢宰已经宾天了!”
虽然早已得知宇文泰的死讯,于谨还是眼泛泪花。
他比宇文泰大十几岁,多年前就向宇文泰交上战马和铠甲,打算弃官归隐,回家养老。可宇文泰上门苦苦挽留,他迫于无奈,只得接着效命。
这辈子,宇文泰对他言必听、计必从,极其尊重礼遇,也极为信任依畀,可以说宇文泰真正倾心吐胆的人只有老于谨,当然,于谨也知道,那是因为他一无野心,二不曾手拥重兵,三来计谋眼光过人,四来城府深沉。
人生在世六十多载,放眼天下,能得几知己?又能得几个惺惺相惜的英雄?
望着车内那死后仍在用谋的枭雄宇文泰,于谨心生悲悯、感慨万千。
李远等人登时举哀,宇文泰手下的府兵全都拿出准备好的孝带缠在头上和腰间,本来就积雪的街头,登时又变得一片雪白。
赵贵大怒,对独孤信道:“如愿,你这个糊涂虫,黑獭连死后都在欺诈我们,心术如此,今日有我无宇文护,有宇文护无我!”
独孤信瞪了他一眼,但心中也情知受骗。
更让他不愉快的是,看眼前情形,老于谨分明对一切都知情。
也就是说,这些年来,宇文泰真正信任的人是于谨,而不是他嘴上说成愿与之同生共死的老兄弟独孤信。
赵贵上前喝道:“宇文护,你打开车门,让我查看,是不是你刚才拿别人冒充大冢宰还活着,是不是你故意瞒丧不发,想欺哄我们?大冢宰要是刚断气,尸身肯定还是热乎的,你敢不敢让我们摸一摸?”
宇文护见情势紧急,忙看了一眼李远,李远持诏在手,立于车轼前大声道:“宣,大冢宰生前遗命!请六官诸将听令!”
赵贵昂然不理,怒道:“宇文大冢宰已故,依朝廷六官礼制,我就是接位的大冢宰,宇文护,你敢不遵我号令?”
听他如此强梁对抗,宇文护的手下全都拔剑出鞘,而赵贵的亲将们也毫不退缩,同样长剑在手,两方互相怒视,眼看再有一言不投机,就是一场血战。
老于谨喝道:“赵贵,休得无礼!大冢宰虽然已故,但执政之位由世子接替,宇文护身为辅命,可代世子行执政之权,如今长安城上下,新奉宇文护号令,怎么,赵贵,你想趁丧作乱吗?”
赵贵大笑道:“奉宇文护号令?老于谨,你糊涂了吗?宇文护是什么东西?他是宇文泰的儿子吗?他是宇文家的世子吗?他不过是宇文家的一条狗,我堂堂当朝重臣、武川名将,要遵他的号令?笑话!”
老于谨铁青着脸,翻身下马,跪到宇文护的马前,行三叩九拜之礼,道:“柱国大将军、大司徒于谨,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有不从者,以乱贼处置!”
赵贵和独孤信都站着没动,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也犹豫着,没有上前。
于谨仰起脸,注视着独孤信,情深意切地道:“大司马,大冢宰有信给我,说如今天下之事,只能仗独孤大司马一言而定!倘若大司马认为宇文觉小儿可辅,就请大司马以礼参拜新执政宇文护,倘若大司马觉得宇文家此刻孤儿寡妇、任人宰割,也可以自己取而代之。大冢宰说他的天下本来就是大司马授让给他的,此刻就算大司马再伸手取回,他地下有知,也决不会怪罪大司马!”
赵贵听他拿话挤对独孤信,忙喝道:“如愿,你休听这老儿花言巧语,黑獭这么多年来,让你为他攻城略地,从无停息,功高不赏,反而处处猜疑你、防范你、算计你,你若还为他卖命,到头来只能把自己葬送了。”
于谨再不说话,又向宇文护大礼跪拜道:“柱国大将军、大司徒于谨,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愿我武川镇老兄弟,能一如大冢宰生前,合力同心,心无芥蒂,共治天下,使我武川子弟忠义之名流传千古,不逊桃园结义之刘关张!”
独孤信长叹一声,虽然心知肚明,老于谨是用言语逼迫自己就范,可自己赤胆忠心,一生爱惜名声羽毛,怎么可能在宇文泰身故后立刻兴兵作乱?
赵贵不了解他,宇文泰更不了解他,他若想伸手取回此江山,何必还等到今天?
赵贵拔剑道:“如愿,你若听了这老儿之话,他日我俩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趁大军仍在你手,起兵除掉宇文家!宇文家的权位取自拓跋皇家,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匡扶魏室、重振朝纲,才是你我臣子之责!”
独孤信目光炯炯,举手向身后诸将示意道:“三军听令!”
“有!”他身后的街巷、城头处,各部府兵齐声答应。
府兵们大多出自荆州军、秦州军,本来就是独孤信旧部,更何况独孤信是天下大司马,虎符在手,可调动全军。
独孤信拔剑出鞘,猛然断去赵贵的剑身,然后弃剑于雪地,伏在宇文护面前跪拜道:“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独孤信,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三军同听号令,有不服者,以乱贼处置!”
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见事已至此,也跟在独孤信身后,缓缓跪了下来,城头巷尾的将士们都跟着独孤信一同跪下领命,高喝道:“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
赵贵无奈仰天长叹道:“如愿,天予不取,必遭天谴!这江山帝位,分明就在你指掌之中,你让了宇文泰,又让宇文觉,还要让给宇文护,宁可屈居臣属,也不愿自污名声。好,好,好!我年纪已老,死不足惜,你就亲眼看着,你信任了一辈子的老兄弟,会怎么样防你害你灭你!”
“我堂堂武川镇独孤家,镇守边关六世,祖祖辈辈名震北州,铁血丹心,以忠义扬名,宁为守义而死,不为叛主而荣,三军听令,如再有不遵号令者,即刻拿下!”独孤信一张俊脸上睚眦尽裂,怒不可遏。
赵贵沮丧地弃去手中长剑的剑柄,跪伏于地。
车乘上,尚书左仆射李远展开宇文泰留下的遗命,大声念道:“六官听令,升大宗伯赵贵为大冢宰,封楚国公;升大司徒于谨为大宗伯,封燕国公;升大司马独孤信为大司徒,封赵国公;拜宇文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请大司马独孤信交虎符于宇文护。”
虽然独孤信不愿多想,但也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的虎符一交出去,也就是彻底地交出了自己二十万秦州军,交出了自己的命运。
他身后杨忠等将领仍等着他号令,当着众人,独孤信毫不犹豫地取出虎符,双手举过头顶。
宇文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独孤信手里夺走了这块铜制调兵虎符,加上宇文泰给他的那块虎符,此刻的宇文护,已可统帅调动大魏三十万军马,而此时的长安城,表面上终于平静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宇文家手中。
雪积梨树梢头,一眼望去,朦胧之间,又是梨花如雪的时节,而东院人去楼空,除了满壁的佛经,再无人踪。
独孤信轻轻抚着壁上的古琴,架上的经书,心头酸涩难言。
崔夫人曾是名闻长安的才女,与那些才名卓著的兄弟们合著过兵书策论,而到了生命的最后,她却成天在这些晦涩的佛典里打发时光。
崔夫人已经死了好几年,虽然儿女满堂,郭夫人也对他体贴入微,但独孤信仍然觉得,心头有一块东西被狠狠剜走了。
年深日久,时光已经平复了那块伤口,但一旦寂静无人之刻,他就会深深地感觉到胸口的空洞和痛楚。
也许是自己太过静默内敛,没有排解和倾诉的能力,所以只能向心底打一个深洞,无边无际地坠落下去,就像此刻,除了弥漫心头的寂寞和惆怅,他再也品味不到别的滋味。
独孤信取下一本西晋竺法护译的《维摩诘经》,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注,想起那些年崔夫人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独孤信多少有些难过,但他也觉得她不够理解体谅他。
那些年他的升沉和艰难,她似乎漠不关心,她只念念不忘他在南朝另婚的不忠,却不肯原谅他当年被困洛阳不得已投降南朝的满心苦楚。
冤家,到死的那一刻,她仍然要下力气自毁也毁人,而自己也果然如她所愿,多年来被愧悔和思念所折磨,难以有几个晚上安眠。
“爹,”独孤伽罗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独孤信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你又在想娘了。”
“伽罗,昨天傍晚,我巡城出去,上你娘坟前坐了一会儿。你娘的坟前,我种了十亩梨树,本来叶落枝枯,毫无人气,可昨天黄昏啊,突然有一群喜鹊飞来,在坟头、树林里叽叽喳喳半天,我就想了,是不是你娘在给我捎话,说咱们的小女儿、美貌绝伦的伽罗也大了,今年十四岁了,还没许下人家,数落我这个当爹的不尽责任。”
独孤伽罗啧怪地看了独孤信一眼,这两年,独孤信越发瘦削、发髻也越发白了,自崔夫人离开后,他衰老得更加厉害,笑道:“爹,你编故事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独孤信笑道:“我怎么敢取笑我们家掌府的七小姐?我跟你说啊,你的婚事,我已经看中了一个出众的少年儿郎,你要是……”
独孤伽罗不禁情急,拉下脸道:“爹,不许你再提这件事,我的亲事还不急,娘吩咐过,要我们好好照顾你,姐姐们全都出嫁了,一个个守着身为总管、大都督的丈夫,守着成群的孩儿,极少回来,不再惦记爹,我要是再嫁出去,哪还有人能在家看顾爹爹?”
独孤信打量她神色惶急,越发相信郭夫人说的是真的,独孤伽罗心里,只有高宾的儿子高颎。
高颎也是个出众的少年子弟,年貌都与独孤伽罗相当,但身世比独孤信的其他女婿都低微。
独孤信虽然欣赏高宾,可也不愿意将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嫁给普通家将之子。长安城满城公侯,高门无数,一个家将之子,要想将来跻身八柱国之列,谈何容易?
门外正好禀报高宾父子来见,独孤信低头想了一刻,道:“叫他们俩到东院来。”
独孤伽罗正要出门,独孤信道:“伽罗,你不用避开。你高宾叔叔和昭玄哥都是天天见面的人,就跟我们家人一样,我有事要对他们父子说,你也听听。”
联想到父亲刚才提起了自己的亲事,独孤伽罗不禁心口怦怦乱跳,难道说父亲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想将自己许配给高颎?
没错,高颎虽然出身平平,但才貌都极为出众,看得出将来是个王佐之才,若是机会公平,他决不会比独孤善、宇文宪甚至杨坚这些世袭爵位的子弟们功名更差。
高宾父子走进门来,独孤信注意地看了一眼高颎,不知不觉间,这个经常跟着父亲出入独孤府中的孩儿,也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难怪伽罗对他倾心。
高颎相貌俊雅,气质清贵,眼神中透着睿智和深沉,听说骑射也了得,比自己的几个儿子强得多。
独孤信的儿子虽多,但个个都无能不肖,这一向是独孤信的心病。
独孤信盯着高颎,对高宾叹道:“高抚军,一转眼昭玄已经成人,看他而今的相貌,我就想起你当年的模样,他和你年轻时一样才貌出众、气度不凡。当年你是东魏的龙骧将军,在洛阳城名重一时,才干绝伦,可惜啊,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受累于东魏降将的身份,屡受朝廷猜疑,不能沙场立功,显你姓名才华。”
听独孤信提起旧事,高宾心中一酸,道:“独孤公,一切已是前尘往事,何必再提?我年纪已老,大半生意气消磨,哪里还有功名之念?”
高宾当年在东魏时,曾有文武双全、智计深沉的名声,被视为东魏将领中的第一人。东魏的执政高欢很欣赏他,称其“文武全才”,一年中升迁数次。
高宾的一班同僚因妒生恨,构计陷害,造了数封伪书说他私通南梁。高欢震怒之下,急命人收捕高宾入狱,幸得一个密友冒死来报,为了保命,高宾连妻儿老小都顾不得带,连夜出城,投奔西魏长安。
高宾本是高欢的心腹,这种敌国之将,正年轻得意的当儿,忽然无故来投,且没带家眷,大冢宰宇文泰以为“其情难测”,不肯用他。除了在初见时被赏了“抚军将军、散骑常侍”的虚衔,高宾在西魏一住就是十六年,居然没能迁一次官。好在大司马独孤信欣赏高宾的捷才和为人,这些年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当作左右臂般倚重。
高宾平生才华难以施展,平时看起来总是郁郁不乐。
他的相貌也颇为英俊,与独孤信并骑而出时,常令人眼目一亮。
如果说独孤信整洁讲究、处处体现出一种细致而完美的风格,那么,高宾则具有一种落拓不羁的俊朗,他的风度潇洒从容,喜欢穿着宽大的碧纱袍,纵马飞驰时,连背影上都带着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忧郁,显得十分出众。
独孤信道:“虽说你老了,可昭玄还年轻,我不能坐看他这一辈子,也重复你的人生。”
独孤信望着站在一旁的独孤伽罗和高颎,很显然,一看到高颎,独孤伽罗双眼发亮,透出了无边的喜悦和甜蜜,少女心事,完全无法掩藏。
而高颎显然也习惯于独孤伽罗的这种依恋,习惯了守护和关怀独孤伽罗,刚听得独孤伽罗咳嗽两声,他早已把堂左一面透风的窗户掩好,既善解人意,又体贴备至。
这对相差三岁的少年人,从外表上看起来十分相称。高颎身材中等,比伽罗略高一些,面庞乍看上去完全是地道的汉人模样,只在细微处流露着他母亲的鲜卑血统:鼻梁高挺,头发微带棕黄,侧面的轮廓比汉人显得鲜明突出。
高宾横箫在胸前,笑道:“这三百年间,南朝北朝,不知出过多少天子,却始终无法一统天下。秋风长安,谁知道还会有几代更易……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天长安城中,又将有一批衣金腰紫的新贵。我们何必留意他们的升沉?又何必关心那易得也易失的权位?独孤公,昨夜我从旧谱中搜得《兰陵王破阵图》一曲,略加修改,谱成一支箫曲,就在这里奏给独孤公和七小姐清听,以涤荡胸怀。”
“好。”独孤信点了点头,收回了远望的视线,从窗边踱回,坐在桌边,端起了茶杯,强自按捺下满怀的困惑。
身穿浅蓝色织锦长袍的高宾,从腰间锦囊中取出紫竹长箫,横在唇边。
停了片刻,忽然间,一声停云裂帛的清亮箫声冲突而出,接着,金鼓声、马蹄声、刀戟相交声、羽箭齐飞声,繁密而夹杂地冲了出来。
这首《兰陵王破阵图》,独孤信和独孤伽罗都听过,那是在魏宫干安殿前,几百名乐官丝竹合奏,才能营造出来如此磅礴的气势,而高宾居然能以一枝小小的竹箫,奏出同样大气而雄烈的曲调,看来,他文武全才的名声,绝非浪得。
独孤信仍注视着一旁这对金童玉女般的少年,心情复杂。
他们俩什么时候起已经这样亲密了?
也难怪,高宾从前曾是独孤信的家将,在大司马府里住过好几年,高颎比伽罗大三岁,两人自牙牙学语时就在一起嬉游成长,在后花园同看一本书,在长安城外的古道上并肩骑马漫游,直到八九岁才分开。
当年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如今看来,这份感情再任其发展下去,定会成为一份隐秘而美好的情愫,——但独孤信并不希望高颎做自己最小的女婿。
一个月前,高宾已经在独孤信面前隐隐流露了意思,希望能高攀独孤家,让他那个相貌气度、才华见识不逊于乃父的儿子与伽罗订亲。
高颎是个优秀的少年郎,这一点人人都知道,独孤信也曾当众夸奖过高颎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将来是个辅国之才。
而伽罗今年已满十四岁,按照鲜卑人的婚俗,到了这个年龄还未出嫁,甚至连亲事都未许下,颇为罕见。
独孤信的六个大女婿都出身王公贵族,个个是青年才俊。
伽罗明慧秀逸,远胜六个姐姐,独孤信对她爱若珍宝,择婿之事早深存在他心底,但看来看去,他还是犹豫不决,觉得那些擅长斗鸡走马的鲜卑少年,没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伽罗。
既然可着满长安城的亲贵子弟,都挑不出一个真有英雄气的好男儿,那么,温文尔雅、精通书典的高颎,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高颎生在长安城,长在大司马府,是个知根知底的少年,就算家世低微,但有岳父家的势力,又有自己不凡的才识,将来名位不会逊于他人。
独孤信正准备答应高宾,不料,几天前,杨忠的世子杨坚官拜车骑大将军,随父亲到大司马府来给上司叩头。独孤信几乎是在第一眼看到杨坚的时候,就已在心底发出了赞叹:这个少年非同凡响!
几年前,他曾见过刚从般若寺回家的杨坚,只觉得这孩子严肃非常,古板而拘谨,没想到数年不见,他长成了这样气派俨然的少年将军,令阅人无数的独孤信也深为心折。
接谈之下,独孤信情不自禁,当面询问他有没有结过亲事,当得知杨坚还没订婚时,一向喜怒不流于言表的独孤信,竟当着杨家父子的面抚须一笑,这一下,杨家父子自然心领神会。
可是伽罗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她竟然当着众人,用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敬佩地注视着脸庞瘦削而俊秀的高颎,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情意。
看来,自己再不挑明心意,事态将不可收拾。再支吾拖延下去,高家父子对这门婚事抱有深望,将来更会怨恨自己。
一念至此,独孤信在袅袅散尽的箫声中优雅地站起身来,对着高宾幽幽叹道:“好一首《兰陵王破阵图》,高宾,这曲调里的铿锵雄烈,被你形容得淋漓尽致,不是真正的英雄,谁能读破这曲中三昧?……呵,可惜了你的满腹经纶、一身武艺,你十六岁就当上了东魏的龙骧将军,本来是个帅才,却因为才华外露、性格脱略,招人忌妒,一生颠沛如此。高宾,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相识满天下,知心者却只有独孤公一人,高宾感动得眼睛微微潮湿。
自从十八年前独身逃奔长安以来,他被朝廷上下疑忌,只有独孤信肯力排众议,让他膺任重职。
但因为高宾的奇突身份,这些年来他还是被宇文泰冷置一旁,不能到前线去带兵打仗,尤其是不能对昔日的东魏、今天的北齐作战。眼看着年华老去,英雄无用武之地,高宾即使在睡梦中,也觉得痛彻肺腑。
“回独孤公的话,高宾今年已经虚度四十春。”
这四十个春天,的确是白白浪费掉了,从小就有令名美誉的高宾,并没像他曾任东魏显职的父祖所寄望的那样,建下不世的功业。
“四十岁……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高宾,这次朝廷分封百官,我已向天王宇文觉力荐你为车骑大将军。但宇文护说,自北魏年间起,汉人就不得任为大将,只能做文官,除非是像杨忠那样,因军功得到朝廷的赐姓,抬入鲜卑本部……”独孤信负着手,在室内徘徊一圈,猛然间将手重重地拍在花梨木的桌面上,“唔,高宾,我就破例替天王做一回主,收你为独孤家的本部兄弟,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我们独孤部落的人了,今后便与我兄弟相称!”
高宾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他扔下紫竹长箫,当着高颎和伽罗两个孩子的面,伏地大恸。
这个在北朝长大的汉人知道,鲜卑人最重血统姓氏。
杨忠是西魏第一勇士,曾经在随宇文泰出去打猎时,一手挟着巨兽的腰,一手拔出巨兽的舌头,被宇文泰当众呼为“揜于”(鲜卑语,意指猛兽);又曾在破荆州时第一个冲入城内,浑身受创十几处,犹然酣战;还曾跟着独孤信投奔南梁又重返长安,忠心无二;更曾有渡江灭梁之功;大大小小厮杀过一百多场,建功无数,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鲜卑姓氏“普六茹”。
而自己一个东魏降将,困顿长安十八年,拿什么与铁胆忠心的杨忠相比?却能进入比“普六茹氏”高贵出许多的“独孤氏”鲜卑部!
得到这个赐姓,等于是得到了重返庙堂的机会,可以一展怀抱、不虚此生……从少年起就雄心勃勃的高宾,终于看到前途的一线光明。
独孤信和蔼可亲地将高宾扶了起来,他的视线缓缓扫过了高颎和伽罗,意味深长,他向这两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孩子柔和而亲切地微笑起来:“昭玄,伽罗,今后你们俩便是同姓兄妹,比别的孩子更亲近些……”
高颎没有想得更多更远,在这一瞬间,他只有一种极大的惊喜:自己终于也能和杨坚、独孤善他们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一样,拥有一个高贵的鲜卑世家的身份。
杨坚和独孤善都是十三岁出仕的,而才华出众、精通骑射的高颎今年已经十七岁,却仍是个平头百姓,只能翘首盼望一个王府记室参军的前程,怪只能怪他的父亲是个地道的汉人,而且曾在东魏做过官。
现在,这一切藩篱和障碍,都将不复存在。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独孤伽罗一个人领悟出了独孤信的苦心,她有些气愤地向父亲看去,看见的却是父亲那双充满挚爱的眼睛。
他是因为高家的门第低微才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么?可五姐所嫁的王家,也不见得门庭显赫,还有着突厥血统。
他是因为高颎至今还是个白衣士子,才不肯接受这个女婿么?可父亲明明当众赞叹过,高颎是世所难见的英才!
难道长安城还有比高颎更才貌出众、更亲切诚挚、更温柔体贴的少年么?伽罗难以接受父亲这婉转而不留余地的决定:他如此果断地将高颎从伽罗的身边剔除干净。
从今往后,高颎将永远只是一个兄长,一个友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却有同姓之好的亲人。
鲜卑人的习俗是同姓不婚,这一辈子,高颎与自己永无机缘……父亲果然不枉了“机谋过人”的名声。
在被窗外北风鼓荡起的重重帷幔下,伽罗靠在放经的书架上,脸色苍白地向高颎看去。出乎她的意料,她看见的不是一张吃惊而懊恼的面庞,在不远处的灯烛照耀下,高颎被映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极度的欣喜,飘荡着梦想的影子。
原来,在高颎心中,自己从不曾比一纸官位更加重要。伽罗觉得一层冷泪从眼角漫上来,迷蒙了她眼前所有的人影和帘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