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

酒至半酣,宇文泰当着子侄们的面,掀开外袍,穿着一套左衽单臂的胡服,在“大业楼”第六层的酒厅里扬臂回环作舞,放歌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宇文护与宇文毓等人一边用刀击着案上的铜盘伴奏,一边轻声和唱着这首《敕勒歌》,低沉悠扬的歌声在“大业楼”里回荡着,似乎也带来了阴山脚下阵阵浩荡的风声。

独孤丽华听着自己新婚夫君饱含异域色彩的动人声音,不禁沉醉。

阴山下的武川镇、沃野镇一带,是宇文泰的老家,也是高欢的故乡。

独孤丽华听说,高欢从玉璧城败走后,归途上,韦孝宽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大军四处呐喊:“高丞相已被韦将军大弩射杀。”为稳定军心,奄奄一息的高欢在露天大营召众将宴饮,他听着大将斛律金唱着《敕勒歌》,一边跟着和唱,一边流泪。

而此时宇文泰的歌声中,独孤丽华只听见了一酬平生的欢快和睥睨天下的得意,甚至,还有即将衣锦还乡的期待。

酒酣耳热之际,楼顶突然传来女人激烈的哭叫和挣扎声,宇文泰停了下来,惊讶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宇文护忙离席而去,片刻后,他神情紧张地跑了下来,高叫道:“叔父,大事不好,公主要跳楼自尽!”

宇文泰登时酒醒了一半,他往楼外探出身子,果然看见冯翊公主拉扯着六岁的宇文觉,不顾周围侍女们的拉扯,正要把宇文觉往楼下推去。

宇文毓与宇文护忙冲上前去,冯翊公主却已将宇文觉推过了栏杆,宇文觉死死抱着栏杆上的柱子,哭得声嘶力竭。

冯翊公主硬生生掰开他的一只小手,满面是泪地呵斥道:“哭什么?再哭也没人会心疼你!别看你娘是大魏公主,你爹是当朝大执政,可你就是天生的贱命,注定了一生下来就只能当庶子!陀罗尼,你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胎时睁大眼睛,别再找这么没良心的爹!”

宇文泰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赔着笑脸道:“公主,公主,快别如此,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千万别伤了咱们的孩儿。”

冯翊公主柳眉倒竖,又是一使劲,掰开宇文觉的另一只手,单臂拎着宇文觉,自己也一条腿踏出栏外,冷笑道:“宇文黑獭,当年你娶我的时候,是怎么答应的?堂堂大魏冯翊公主,嫁了你这老奴,难道就是为了给你这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奴作妾?你甜言蜜语哄我嫁到宇文家,却一转身就害死我的皇兄,骗我为你生下陀罗尼,如今又沦为庶子!陀罗尼,你这么忍辱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宇文泰见情形凶险,吓得腿都软了,拦住身边的人道:“都别过去!公主,公主,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别伤了陀罗尼。”

“你答应?你能答应什么?统万突都已经封了食邑三千户的宁都郡公,娶了大司马的女儿,以后就是你们宇文家的世子,我可怜的陀罗尼还能找到什么残渣剩饭?除了低声下气,跟着人家当奴才,还有什么出路!既然大魏皇家的血统尊严都被你这老奴视如无物,我们母子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早点死了清净!”冯翊公主越说越是生气,索性又往栏外翻去。

栏外的重重纱灯,照见这座百尺高楼外孤悬着的冯翊公主母子的身影,在春风中孤零零地飘荡着。

冯翊公主衣裙翻卷,状若凌风,只要她一放开手,母子二人就会坠落楼下,摔成肉泥。

独孤丽华终于冷眼看明白了,今天这出戏,就是唱给她看的。

难怪冯翊公主早不争嫡,晚不争嫡,等独孤丽华前脚嫁进宇文家,拜堂成亲,当了长子宇文毓的夫人,冯翊公主才突然发难,要带着宇文觉跳楼明志。

果不其然,冯翊公主一边滔滔不绝地责难着宇文泰,一边偷眼打量独孤丽华与宇文毓的神情,虽说是一出苦肉计,可冯翊公主竟泼出了性命不要,实在费足本钱。

独孤丽华偏偏不肯出言相应,宇文毓向前一步,刚要发声,独孤丽华伸出手去,在袖子下挽住宇文毓的手,轻柔而坚决地拉住了他。

楼上一片寂静,宇文泰仍然满额冷汗地安慰着冯翊公主,冯翊公主越说越是激动,话锋明着是说宇文泰,暗着却在逼迫站在宇文泰身旁的长子宇文毓。

冯翊公主嫁给宇文泰已经七年,她与宇文泰的发妻姚夫人年龄相差极大,又有公主的身份,平常独居一栋别院,很少过往,由于她哥哥孝武帝元修早年被宇文泰所杀,冯翊公主大势已去,平常从未争过名位,在家里十分低调收敛。

虽未经明文宣布,但大家早默认姚夫人所生的长子宇文毓才是宇文家的世子,六年来,冯翊公主从未提出过异议。

见宇文毓与独孤丽华都沉默地站在一旁,根本不肯出头应承名分之事,冯翊公主背上不禁涔涔汗出,这老贼胚、老杀才,她在心底暗自骂道,为了对付独孤信,连亲生儿子的命都不在乎。

楼下突然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侍女、嬷嬷随着姚夫人走上楼来,姚夫人一眼望见冯翊公主拉着宇文觉站在檐外危在旦夕的情形,吓得腿都软了,忙走上前来,温言劝慰道:“公主,万勿如此!公主今日但有所请,妾身无不答应。妾身也知道,这些年来,实在委屈了公主,让公主在宇文家的名分不明不白,辱没了大魏皇室的名声,妾身先替大冢宰跟公主赔罪,还请公主宽心。”

姚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旁边的侍女,慢慢跪了下来,泣道:“我虽然比公主早侍奉大冢宰几年,但出身寒微,在这大冢宰夫人的位置上坐得一点也不安心,公主才是大冢宰的正室嫡妻,能给宇文家光耀门楣,你放心,妾身绝不敢跟公主争长争短,将来大冢宰的名位,也都是陀罗尼的,我的统万突决不会跟亲弟弟争!统万突,你还不过来,难道想眼睁睁看着弟弟摔死?”

独孤丽华不禁震惊了。

这两个女人,对宇文泰竟是如此死心塌地,为了在独孤家人的面前做足苦情戏,一个不惜踏足百尺高楼之外,与幼子命悬一线;另一个,索性让出嫡妻身份,甘为妾室,还逼着心爱的儿子腾出众人公认的世子之位。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将来有朝一日宇文毓承袭父亲的职位,令独孤家成为当朝外戚,势力更大,威胁宇文家的皇位。

倘若在独孤丽华出嫁前,更换宇文毓的世子身份,就算独孤信答应,崔夫人也有理由一口回绝宇文家的婚事。

可宇文泰偏偏在独孤丽华已为人妇之后,才突然发难,要将世子换成公主所生的宇文觉,就是为了既与独孤家联姻,又不让独孤家借势。

这条老狐狸,老谋深算,玩弄权谋,处处算计父亲,却又要倚仗父亲的将才和在军中的威望!

好,我倒要看看,就算你用两个夫人的危情和亲情胁迫了我独孤丽华,又如何在朝堂上过得了我爹那一关?朝上诸臣,大半都与我爹倾心相交,会帮着我爹说话,制止你这逆伦又阴险的用心。

想到这里,独孤丽华只得与宇文毓在姚夫人身后款款跪了下来,恳求道:“公主,世子之位、正室之分,本来该是陀罗尼和公主应得之物,还请公主念着大冢宰对陀罗尼一片挚爱深情,暂熄怒气,再定位分。”

直到此时,冯翊公主才发现,自己戏演得太过,紧抓着栏杆的右手已酸痛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手了。

还不快拉我上去!她恼火地瞪了宇文泰一眼,这弑主专权的老奴,除了要利用自己来要挟独孤丽华时,哪还曾把所谓的大魏公主放在眼里?

不出独孤丽华所料,满朝文武听着宇文泰要重立世子的奏议,竟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傻子也看得出宇文泰的居心,他前脚为长子宇文毓娶了独孤信的女儿,后脚就要把宇文毓眨为庶子,还不是为了对独孤信又打又拉,既不能让独孤信青云直上、安享尊荣,又不想一下子失去这个最得力的武川老兄弟。

赵贵心底的寒意又深了一层。

宇文泰早就不是当年的宇文泰了,他对诸位老兄弟,首先是戒备防范,然后是利用制衡,少年时结下的旧交情已浅淡如水,甚至荡然无存了。

见众臣无人响应,宇文泰稍觉难堪,望了宇文护一眼。

宇文护忙上前奏道:“大冢宰,这是我们宇文家的家事,依我看,不必上朝由群臣公议,还是回府商量罢。”

“不!”宇文泰一脸忠君护国、持身秉正的浩然之气,“我宇文泰不仅是宇文家的族长,更是大魏国的大冢宰,执政天下,号令三军,我的家事,就是国事,宇文家立的世子,一定要经朝议!”

宇文护急道:“可宁都郡公宇文毓已经心甘情愿让出世子之位给宇文觉,姚夫人也答应让出正室之位给冯翊公主,以示对拓跋皇室的尊重,既然宇文毓身为长子、姚夫人身为发妻都无异议,其他人当然更不会有意见。”

宇文泰摇头道:“那天情势紧急,受公主以自尽胁迫,姚夫人和统万突才不得不答应让出正室和世子之位,可我身为一家之主,怎能偏私相护,委屈了结发老妻和统万突?到底是存是废,还请诸位大臣给我下一个公论。”

他们叔侄在朝廷上一唱一和,虽然说得热闹,赵贵、李虎、元欣等人偏偏不肯上当,只眼观鼻、鼻观口,待在一旁冷眼相看。

宇文泰心意早定,不过是要大家帮他在朝上敲钉转脚,坐实宇文觉立为世子一事,逼独孤信喝下这杯苦酒罢了。

独孤信也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虽然心慈重情,独孤信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宇文泰对自己处处防备。

八柱国中的于谨,出班奏道:“大冢宰,立世子唯贤,更何况宇文觉还是当朝公主所出,名正言顺,大冢宰为何一再犹豫,是否有所顾忌?”

赵贵不禁一愣,于谨老儿什么时候起开始给宇文泰卖命了?八柱国中,于谨与众不同,是一条仅次于宇文泰的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测,极少当众流露心意,可今天竟公然与独孤信作对,看来今天的这场逼宫戏,早有预谋。

果然,宇文泰在殿上当众双泪长流,望着独孤信道:“我确有此心,宇文觉是公主所生,身具大魏皇室血统,是拓跋皇家的外孙,聪明贤能,我若委屈他为庶子,对不起先帝。可宇文毓呢,是我的长子,多年来,大家早认定他是我们宇文家的世子,今年又成了大司马的女婿,我若委屈他为庶子,还恐大司马见疑,情有两难,实在令我心中忐忑!”

他话音未落,独孤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把长刀挥过,凭空从独孤信脸旁挥过,削去了他的一缕鬓发。

独孤信急闪之时,却见是尚书左仆射李远拔刀出鞘,在一旁对他怒目相向。

李远是独孤信旧日手下,独孤信怒道:“李远,你想做什么?”

李远环视众人,对宇文泰大声道:“主公,自古以来,世子立嫡不立长,略阳公宇文觉为公主所生嫡子,宁都公宇文毓虽系长子,却为庶出,主公若怕大司马会为女婿争位,臣请先斩独孤信以正名。”

说完这番话,他再次挥动长刀,直奔独孤信而来。

宇文泰忙起身拉住李远,含笑劝解:“李仆射,何至于此!”

事起突然,独孤信本来也没有为宇文毓争世子位的打算,此时被宇文泰、于谨、李远拿话逼住,只得笑道:“李仆射当我独孤信是什么人?怎么会为了一己私利,误了国家大事?大冢宰也说了,宇文家的家事,也就是国事,世子之立,关系到朝政民生,独孤信绝不会没这个胸襟,非要替自己的女婿出头。”

他还是跟当年一样慷慨,宇文泰心中一阵暗喜,握住独孤信的双臂,热泪长流,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

赵贵在心下冷笑一声,此等小圈套,只好糊弄独孤信这种傻子。

当年宇文泰从独孤信手中抢走贺拔岳的部下,也是使的“兄弟情深”这一招,而且是赵贵在背后给他出的主意,凭着这主意,赵贵受宇文泰另眼相看,安享了好多年富贵,此刻看着独孤信一副老实巴交、有当就上的君子模样,心中稍觉有愧。

见独孤信自己一口答应,当下群臣更无异议,宇文泰命人即时草诏,立略阳公宇文觉为世子。

众人下殿之后,李远在殿前急步追上独孤信,当着众人,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包,泣道:“大司马,属下该死,请重治属下不敬之罪!”

独孤信见他如此谦卑,反倒不好意思,双手扶起李远,笑道:“李仆射也是一片公心,老夫心里明白。”

李远泣道:“属下曾是大司马旧部,如此以下犯上,实在是公事为先、临大事不得不然,宇文家立世子,关系到国家体统,属下一时情急,冒犯大司马,虽然大司马不追究,可属下还是愧对大司马,愿以死明志!”

他反转长刀,又向自己脖子上抹去,于谨与独孤信等人只得拉住他,劝慰良久,李远才再三赔罪而去。

“宇文泰的戏,越演越炉火纯青了。”赵贵与独孤信并肩走出宣室殿的前院,赵贵感慨地道。

独孤信瞥了他一眼,赵贵最近总是这样阴阳怪气,在背后讥嘲宇文泰。

八柱国中,除了元欣外,战功最少的就是这个赵贵,他年纪大、资格老,可才干平平,政绩战功都无,之所以能和独孤信等人比肩,就是因为当年拥立宇文泰有首功,对于赵贵,宇文泰可谓恩深义重,而赵贵仗着资历老,多年来需索无度。

近两年宇文泰对赵贵貌似恭敬,宠信日减,疏远了许多,据说赵贵私下很是不满。

见独孤信未接话茬,赵贵紧赶几步,气喘吁吁地道:“你说,为什么三个月前,大冢宰无缘无故将李远由侍中超擢为尚书左仆射?这三个月前的升官,就是为了奖赏李远今日的先发制人之功,大冢宰为了设计遏制你啊,实在是用心良苦。”

独孤信长叹一声道:“我们都老了,半世功名,也带不入黄土。你知道,我从无争权夺利之心,宁愿解甲归田,可他既不愿相信我,又舍不得让我弃官回家。好在黑獭虽然多疑,但对我们几个老兄弟,还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赵贵在心底嗤之以鼻,当真是一片真心,还会处处为兄弟设笼子、做圈套,苦心孤诣地摆迷魂阵?

也就是骗骗独孤信罢了。

这是个春风狂烈的夜晚,门外梨花满庭,在月色下飞落如雪。穿着白色绣花轻绫袴褶的独孤信漫步走下了台阶,立在翻飞的花雨中。

这府中的梨花都是崔夫人种下的,她从前住在清河崔家时,府第旁边有数十里梨树林,春来时,遍野皆白,香气清远。独孤信与崔夫人新婚时,总觉得她的步带、衣襟和裙幅上,染满淡淡的花香。后来他才知道,崔夫人每次沐浴时,木盆里都漂满了晒干的梨花。

崔夫人虽然是典型北方女子的相貌,而且出身于一个显耀了数百年的古老世家,却难得她不刚不傲,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年来含忍柔韧地跟着自己共患难、同甘苦。

在跟过自己的几个女子中,独孤信最喜欢的就是崔夫人。

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性格底里会是那样固执,只因为自己从南朝带回了一个女人,崔夫人就会悲愤自苦到这个地步。

灯光昏黄,满壁素经,崔夫人的房间,越来越像尼姑庵的禅房了。

独孤信推门而入,心里一片惨然。

“天蕴,你这是何苦?”独孤信走到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崔夫人身后,双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短短几个月,她又瘦了许多。

从独孤丽华出嫁之后,崔夫人就把自己和几个女儿关在后院里,深居简出,平常也不让独孤信随便进入她的房间,独孤信只得搬到郭夫人的西院里去住。

崔夫人喃喃诵经,微阖双目,置若罔闻。诵完一卷经书,她便脱去布袍,上床盖上被子,背对着独孤信,一声不出。

这是个多么倔强的女人,自从听到独孤信将设左右夫人的传闻,她就再没有跟独孤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珠子都不向独孤信再转一下。

昨夜,得知崔夫人生病,独孤信曾在崔夫人床边默坐了半夜,可她一直就没转过身来,纵使她清晰地听见了独孤信的呼吸。

此刻,独孤信看见崔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发丝已变得枯黄干涩,不禁颤抖着手抚摸了一下。

十几年前,她嫁给自己的那个夜晚,卸过妆后,站在粗大的喜烛边,一头自出生就未修剪过的长发委落在地,深青飘逸如细瀑,双眸乌黑飞扬,配着身上的大红色纱衣,美得令人目眩神驰。

那一刻,独孤信便知道,她被种在了自己的魂魄深处,生死不移。

可当他从南朝带回郭夫人之后,他发现自己深爱的女人慢慢开始枯萎,最后竟被伤成了这等模样。

他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妻子,可他至今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长安城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盈室?

而独孤信室中却根本就没蓄过一个妾侍,自与崔夫人成婚时起,什么大小事务他都与她商量,性格柔婉的郭夫人除了侍候他起居外,从来就没有走入独孤信的内心。

若不是为让独孤善兄弟得到嫡子的身份,他绝不会将郭夫人设置为右夫人……崔夫人却到现在也不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这名分,与其说是给郭夫人,还不如说是为了儿子们将来走在长安城里能更名正言顺。女儿们虽然一个比一个出众,可那毕竟是女儿,纵使他们大魏国是“鲜卑女国”出身,满街都是独立能干的女人,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命官之妇能插手政事,可这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哪有一个女人?

“别闹了,”独孤信坐在崔夫人的枕边,看见她瘦如刀削的颊边竟然有着泪痕,不禁悲从中来,伸手握住她瘦削无肉的手腕,泣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意气用事,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都是何苦?”

崔夫人一言不发,吃力地从他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臂,将脸扭到一边。

独孤信更觉心碎,这傻女人,因挚爱自己而对自己的另娶心存怨恨、但求速死,可她为什么就至今不明白,自己最爱的女人是她?

“你知道么?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十几岁就出入死人堆中,见惯了生死,一辈子没为别人流过眼泪。可是当年南投建康城后,我曾经在暗夜里惊醒过来,发觉枕头被泪水打湿,那是因为我在梦中又见到了你……自和你成亲之后,我一直在外面攻城略地,很少顾惜到你的感受,忙起来甚至过家门而不入。可在我心底,我对你怀有的,不仅是感激……当年能在一群长安显贵少年中被你选中,是独孤信此生最感得意的事情之一。”独孤信坐在她床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尽情倾诉,“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在和你成亲之前,我在东魏亦曾娶妻生子,得知我在南梁,我那已经沦为故人的前妻托人带信给我,我的父母也留在东魏,然而,当年梁武帝准我重返北朝时,他在众人面前征询我的意思,问我到底是愿意回父母和前妻所在的东魏,还是愿意回你和女儿们所在的西魏,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我要重返长安!因为,在我眼里,长安城才是真正的家,那里有你的笑脸和柔情,有令我自豪的几个女儿……”

当年,他困居南梁建康城,如龙搁浅水,郁闷、绝望、失落,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返长安的那一天。

身为西魏降臣,为了得到梁武帝萧衍的宠信,他才答应了郭家的亲事,娶了一个满身稚气的女孩子。

崔夫人于他,是爱妻,是伴侣,是知己,岂是郭夫人可比?这些年来,崔夫人对他一派漠然、满怀怨恨,常常给他当众难堪,他却从未指责过一句,那正因为他深爱着她……而崔夫人却根本就不肯领受他的这番情意。

他俯身看见崔夫人紧紧闭着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不禁暗恨自己性格过于内敛,从来不能将深存内心的情意宣诸于口,以至于夫妻之间多年来形同路人。

也许,崔夫人表面漠然冷峻的神色下,一直掩盖着一份隐秘的希冀,希望他能如此深切地表白和解释。而他却忽略了她的等候。

五岁的独孤伽罗,跟着十岁的四姐独孤菩提从外面走了进来,高高兴兴地道:“爹,娘!”

神情虚弱的崔夫人,转过身来,凝视着独孤信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庞,心里犹然回味着他那番情真意切的语言,久已灰败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羞赧的淡红,眼睛里也闪动起颇为润泽的神采。

伽罗不禁有些欣喜,看来,母亲的病一定会好转,她和父亲似乎已经尽释前嫌。

独孤菩提手里端着一只托盘,盘子上放着一个药碗,见崔夫人脸上泛起红晕,神情有所缓和,极是喜悦,笑道:“爹,药好了,你给娘喂药喝。”

为了加深此情此境中的缱绻意味,独孤信只得接过药碗,来给崔夫人喂药。

独孤信一生戎马倥偬,而且自负风流俊秀,从来没做过这等婆婆妈妈的事情,但见崔夫人竟然被他的一番话打动,整个人泛出了生机,心中深喜。他有些笨拙地举起银匙,喂入崔夫人颤抖的唇里。

就在此刻,一阵满怀喜庆的丝竹声悠然响起。

虽然音乐声十分遥远,但脸色大变的菩提与伽罗还是清楚地听了出来,那是由西院传来的,丝竹声中又夹着震耳的鞭炮。

她们怎么能忘记,今天正是郭夫人所生幼子独孤整刚刚满月的大喜日子!为人没有多少头脑的郭夫人,并不懂得收敛之道,或许,她是为了让最近为政事家事烦恼的独孤信高兴,才如此兴师动众地为幼儿办起汤饼宴。

这喜气洋洋的音乐,同样让独孤信脸色剧变。

他清楚地看见,崔夫人的牙关忽然间紧闭起来,她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流露出彻骨的怨望和憎恨,怀着这样不肯原谅的决心,崔夫人的眼睛慢慢阖上了。

然后,她整个人向后一仰,昏迷了过去,刚刚喂入的棕黑色药汁,沿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流了下来。

“娘!”独孤伽罗绝望而凄厉地叫了起来。

独孤信手里的药碗“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浑身发起抖来,只在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是这样不留余地地伤害着一个至爱他的女人,他是这样辜负了当年才貌出众、为他无怨无悔付出了一生的妻子……

寂无人声的东院里,风舞梨花,如漫天白雪,花雨中仍旧传来绵绵不绝的丝竹声,那是首欢快的《清商乐》。

独孤伽罗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西魏大统十五年四月,也是东魏的武定七年四月,东魏高澄以大将军的身份兼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就在他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禅代魏帝当北齐皇帝的时候,因意外被一个厨子杀死。

取代好色的高澄成为东魏执政的,是高欢与娄太后所生次子高洋。

五月,高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齐。

十一月,宇文泰兴大军伐齐,却不战而返。

原来高洋为震慑宇文泰,纠合六州鲜卑近十万人马,在建州附近阅武。

宇文泰立马山崖,望见不远处的缓坡与平原上,漫山遍野刀枪林立,铁甲如云,耳听得鼓声、呐喊声、马嘶声沸反盈天,不禁叹道:“高欢未死!”

虽然前年高欢以带病之身久攻玉璧不下,怒发身亡,但宇文泰深深知道,凭武干,凭兵力,认真较量起来,自己还不是高欢的对手,也不是面前这个曾因貌丑和愚蠢备受兄弟们欺负的高洋的对手。

高洋外似痴愚,内实聪慧,大智若愚,勇武聪慧,北齐有他为皇帝,宇文泰暂时还不想去碰这块硬石头,于是挥兵南下。

南梁虽然号称有六十万兵马,但侯景叛乱时却嘲笑南梁兵马根本是纸糊的、泥做的,侯景以八千流寇便击溃了守护建康城的五万大军,更视外围的二十万大军如无物,逼死了台城中诵佛不止的梁武帝萧衍。

既然侯景已经试出了南梁的虚实,这便宜,宇文泰肯定要先拣。

于是魏帝拓跋廓元年(公元554年),西魏攻破江陵,吞并雍州、益州等地,长江中上游、四川一带地盘归了宇文泰,加上原有的关陇,宇文泰已踏踏实实地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几年来,他也逐步架空了元氏宗室,像高澄一样,还剩下最后一步,就可以登基称帝了。

而与此同时,南梁萧家自相残杀,北齐高洋纵酒贪欢,越来越残暴糊涂,四十七岁、如日中天的宇文泰觉得,自己已等来了最后决战的机会。

大司马府中,独孤丽华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不禁潸然泪下。

妹妹们环绕在她身旁,也全都手足无措。

崔夫人刚过四十岁,模样枯槁,已熬得灯尽油干,这些年来她寄情佛经佛典,可却没有得到真正的平静,对独孤信时刻不能停止的怨恨和思念,将她折磨得心碎难平、痛不欲生,表面平静如水的崔夫人,心底似乎比平常女人有着更丰富的感情。

“丽华,”崔夫人从被子下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替我叫人来,娘快不行了,叫城外般若寺的法师来,就在这房里为我落发为尼,清清净净地去死。”

“娘!”独孤丽华忍不住痛哭起来,“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这样折磨自己,心疼的人只有我们,心碎的只有爹爹,爹爹这些年头发白了多少,娘没看到吗?我也嫁了人,四妹也有了婆家,我们都长大了,明白事情了,爹这一辈子心里只有你,我们全看得清清楚楚,可你就是不信。”

“他活该!”崔夫人的眼泪也汹涌而出,“我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女人么?当年生不出儿子,我还亲自要帮他置妾,是他不肯。可是他另置侧室也就算了,还要帮那女人求名分,让她与我平起平坐,我崔天蕴是堂堂清河崔家的女儿,宁死也不受这种侮辱!其他什么都能分享,荣华富贵、金银珠宝,我何曾放在眼里,可我敬爱半生、为他奉献所有的丈夫,我绝不能与别的女人分享!”

“娘!姐姐说得对,你拼命折磨自己,也折磨爹,折磨我们,这样下去,我们独孤家迟早会成为长安城里的笑话。”四女儿独孤菩提是个高大健美的少女,有些不满地说道,她刚刚订下婚事,要嫁给太尉、柱国大将军李虎的儿子李昞。

李昞年龄大,今年四十岁,前妻亡故多年,虽说年纪大了独孤菩提一倍,但三年前李虎病故,李昞承袭了父亲的唐国公之爵、柱国大将军之位,称得上地位显赫。

而且李昞深肖乃父,颇有奇谋,常能以险兵出奇制胜,所以独孤信撮合的这婚事,独孤菩提深为满意,英雄美人,称得上天作之合。

“笑话?”崔夫人喃喃地道,“一个府里居然设有两个夫人,左夫人、右夫人,这才叫笑话!既然他心恋年轻女子,那就和郭夫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去好了,何必成心给我添堵?娘活不长了,快帮我叫明远法师来,了掉娘的最后一个心愿。这大司马夫人的头衔,在我眼中不过是个枷锁,是一生的拖累!”

她的七女儿独孤伽罗已是泣不成声,伏在瘦弱的崔夫人怀中,勾着母亲的脖子,哭道:“娘,你看在我们几个的份上,就原谅爹吧。爹的日子也不好过,昨天晚上他想来看你,可你不让他进院门,我看到爹坐在书房里发了半夜呆,到天亮都没睡觉。我去给他送茶时,看到他脸上全是泪水,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我从来没见过爹难过成这个模样,他是千军万马的大统帅,平时对女人正眼也不多看一下,就是对郭夫人,也根本不如对娘上心啊!郭夫人生病了,爹可从来没这么紧张。”

崔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望着伽罗那张明秀的小脸,伸手出去,轻抚她的小脸道:“伽罗,有一天,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没有哪个女人能跟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越是情重,越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可……可是长安城里的公侯、八柱国,他们一个个不都妻妾成群吗?就是高宾叔叔、杨忠叔叔,他们也都另有妾室啊!”

“我知道,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一辈子钟情于一人。可是我以为你爹不同,我以为你们的爹爹,心里只有我,所以我死心塌地跟了他半辈子,所有的青春芳华,所有的风朝雨夕,我都守候着他,牵挂着他,不辞辛劳,不怕孤单,不避凶险,事事为他筹划,处处为他着想,可……可是啊,日久见人心,我老了,他的心也不在我这里了。”崔夫人倔强地道,“你们几个要还是我的女儿,就把明远法师叫来,等我落了发后再装裹,死后不用葬入独孤信的陵墓,就让他如愿以偿,让那个年轻女人成为他生死相伴的妻子吧!”

“娘,都怪我们,怪我们全是女儿,爹想儿子想疯了,所以才会做了对不起娘的事情。”独孤伽罗哽咽难言。

崔夫人轻抚她柔嫩的脸颊,叹道:“与你们何干?你们七个,个个如珠似玉,明理能干,都是娘的心肝宝贝,是娘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娘一看到你们,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独孤丽华与独孤伽罗姐妹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拿自己这偏执又深情的母亲怎么办。

情到深时人孤独,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是那样深重,那样执着,所以才会奋不顾身地追求感情中的至真至纯,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以必死的决心,追逐刹那间轰然而起的热烈与明亮,却不明白,越是深挚的东西,越令人心碎,越是灿烂的闪电,越容易熄灭。

或许,母亲也是在享受这种撕心裂肺般的情劫吧?她把自己折磨得越狠,看到夫君越痛苦难过,就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

因为被爱,才有资格要挟,才有资格用自虐来伤害爱她的人,虐待自己的时候,也在折磨并粉碎那颗痴爱自己的心。

又或许,她只是这样不断检验、试探着,想看出父亲心中深藏的情意。

拗不过崔夫人的执意要求,独孤丽华只得找来了明远法师。

身穿一袭灰袍的明远法师是有道名尼,常在正阳宫内替后妃们讲经,她眼神清澈,声音温暖而平静,注视着崔夫人那瘦若枯骨的身躯,叹道:“夫人,你读经多年,这尘世间的爱恨,也该放下了。”

崔夫人闭目叹道:“是啊,该放下了,法师,但愿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能从容安宁,无欲无求。”

她强自挣扎起来,跪在了地下的蒲团上,亲手摘去髻上最后一根长簪,花白的长发披散肩头,泣道:“求法师替我剃去青丝,解脱烦恼,离此尘世,求得清静。”

明远法师望着她那坚决而又痛彻的模样,心生慈悲,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早知心魔最难驱除,情义最是集谛,与其在人间沉沦百苦,辗转难安,不如皈依我佛,从此解脱……”

她话音还未落,独孤信已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怒道:“我看谁敢给她剃度!崔天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死,我也要你死在我怀里,葬在我身边,刻在我独孤信的墓碑上!”

“爹!”独孤丽华、独孤菩提姐妹们又惊又喜。

崔夫人却理都不理独孤信,低头对明远法师道:“法师,我心意已定,请法师为我摩顶受戒!”

独孤信一撩衣袍,缓缓地在崔夫人对面跪了下来,道:“我是个厮杀汉,这辈子活得就是这根脊梁骨,宁死也不会对人屈膝,可是天蕴,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这样伤自己了,你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就是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的心,我的心早都被你割碎了,你还不满意?我们都老了,还有多少过不去的心结?我已命人起建我们两人的夫妻陵,墓碑上只写你的名字,只与你合冢同葬,但求你别再如此作践自己。”

崔夫人抬头望着独孤信,平静地道:“晚了,来不及了,如愿,折磨了你半辈子,我也知道错了,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还来得及,天蕴,南梁初定,再为大冢宰打下北齐,不,不等打下北齐,我戎马半生,也厌倦了征伐杀戮,我明天就去殿上奏请弃官归隐,陪你一起读经,一起看梨花,回崔府与亲人相聚,你从前陪我在荆州、秦州度过了多少艰难时光,等你病好了,我陪着你,我们一一踏遍故地,再思从前,好不好?”独孤信眼含泪水,温柔地劝说道。

崔夫人摇了摇头,苦笑道:“如愿,我已命若游丝,等不到踏马秦州、重忆往昔的那一天。诀别之际,我也后悔心底太过倔强刚忍,我对自己这么狠,对你这么绝情,可……可大司马应当心知,那都是因为我对你用情太深,无法自拔,无法接受我与你之间还有别人的影子……”

站在门外多时的郭夫人也走了进来,跪在独孤信身边,泣道:“姐姐,这么多年来,妹妹虽不懂事,对姐姐有失礼敬,却没敢跟你抢过大司马,大司马所有儿子都是庶出,是为了让世子他们有个名义,大司马才……才为妹妹要了这个头衔,可大司马的心,全在姐姐身上,妹妹虽觉不平,可也知道,姐姐对大司马情深义重,当年的世家才女,十指不曾沾阳春水,却追随大司马在荆州大军、秦州荒山出生入死,布衣荆钗、亲做羹汤、出谋划策,又养了这么多出众的女儿,妹妹怎么敢跟姐姐相比?大司马的夫妻陵,妹妹绝不会入葬,只求姐姐安心养病,大司马最近练兵辛苦,又被宇文护排挤,可夜夜睡不着觉担心姐姐,姐姐你看,大司马不过五十多岁,已发白如雪,你对大司马深情挚爱,满城皆知,可姐姐怎么就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受这等煎熬?”

郭夫人说得泣不成声,独孤信也是双泪长流,崔夫人却独独神情平静,她伸出手去轻抚着独孤信的鬓发,有些凄凉地笑道:“如愿,是我不对,是我把你害得这么惨,让你过得这么苦,我也后悔……”

独孤信泪眼迷离地望着她,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打小就是人中龙凤之姿,相貌堂堂、武艺绝伦、为人稳重,从来只有女人喜欢他,没有他主动迷上哪个女人,更不会把谁久久地放在心坎上,可遇到崔天蕴后,这铁打的汉子,心却全被她占满了。

他那样喜欢她持卷而读的宁静模样,喜欢她散发独立的迷幻优雅,喜欢看到她为他准备的满桌菜肴,喜欢看到她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被一群兼有二人俊秀的漂亮女儿围绕着的慈母模样,喜欢看到她支颐打着瞌睡直到深夜、也要等候他办事归来的贤妻风范,喜欢她注视自己时眼中的闪亮与惊喜,喜欢她依偎自己时的温软与芳香。

可一夜之间,她就能冻凝了一切他所熟悉的美好,变得冷漠无比。

再求她原谅,再求她宽恕,她都不愿给予机会。

这真的是深情挚爱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每次想起她,心头依然会是又甜蜜又酸楚的滋味,如果是,为什么这段情从来都像匕首一样,给他扎心般的痛苦与难解的煎熬……

崔夫人也拉住了郭夫人的手,瘦可见骨的脸上仍依稀可见往日的明眸皓齿,微笑道:“妹妹,这些年来,姐姐心魔难解,亏得有妹妹照料,大司马才能过得安稳,你为独孤家生了六个儿子,传宗接代,让大司马有后,也该有这个名分。”

独孤伽罗困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说,即将来临的死亡,让这三个人在今生和解了吗?

她和别的姐妹想的不一样,一直不觉得自己的母亲这些年的倔强是错误。

四姐独孤菩提总觉得崔夫人走火入魔,尤其这几年来,人到中年的崔夫人,不能当个贤妻,为日益处境窘迫的独孤信分忧解难、分析情势,反倒一心寄情佛典、刻意自虐,以冷漠来报复独孤信,长安城里的王妃夫人们个个不解。

唯独独孤伽罗明白母亲的心。

从十七岁嫁给独孤信起,崔夫人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心底早许下生死追随之愿,可半道上他却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孩子,是的,爹是为了让独孤善他们名正言顺,才立了郭夫人为正室,那崔夫人这么多年的付出算什么,在嗣子面前,什么都要让道吗?她的一生都在为独孤信倾心吐胆的操劳,突然间多出来一个女人与她分享丈夫,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咽下这杯苦酒?

崔夫人以自己的至冷至刚至刻忍,来捍卫自己用情的至真至性至深沉,爹的心里有娘,娘当然是知道的,但爹的心里并不只有娘一个女人,娘也是根本不能忍的。

郭夫人与独孤信听得崔夫人声音温柔和气,仿佛又是从前的那个崔夫人了,都觉喜悦,郭夫人拭泪道:“这都是妹妹分内的事。”

崔夫人凄然道:“姐姐已经不成了,以后大司马的身体,要托妹妹多多照料,他年纪大,人又静默,什么忧苦都自己咽下,不愿对人倾诉,要妹妹多体贴关心才好。”

郭夫人忙不迭答应道:“是,妹妹听姐姐的话。”

崔夫人松开郭夫人的手,又叫来独孤丽华姐妹们,跪在独孤信面前道:“以后你们姐妹也记得要孝顺爹,照顾爹,不让爹生气劳心,常带孩子回府看望爹,爹一生流离,征伐无数,筋骨辛劳,你们啊,记得替娘侍候好他,娘这辈子太折磨你爹了,你们几个姐妹,要好好替娘补罪,娘地下有知,也会高兴。”

独孤丽华等人也含泪答应,独孤丽华勉强笑道:“娘,你还年轻,何至于此?待你好起来,爹还等着吃你亲手做的菜,穿你亲手缝的袍子呢。”

崔夫人含泪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独孤信的脸颊和胡子,轻叹道:“如愿,此生有你,我便没有白来人间一趟。夫妻二十多年,你的每一个侧影和眼神都深刻我心,再想抹,都抹不去,再想忘,都忘不了,每个孤独辗转的深夜,我心里都在一遍遍回忆从前的美好,如愿,倘有来世,你还想遇见我吗?”

独孤信含泪点了点头,道:“天蕴,倘有来世,哪怕你一个儿女都不生,我也决不另娶,决不让你失望。”

崔夫人点了点头,拭泪道:“如愿,多谢你给我这辈子的深情和恩义,那我们就来世再见……可这一辈子,如愿,我不原谅你,到死都不能!”

她一把从地下拾起剪刀,飞快剪去自己所有的发束,独孤丽华等人来不及阻拦,花白发丝飞雪般飘落满地。

独孤信痛哭失声,在他的哭声中,崔夫人隔着泪影,最后望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一眼,瞑目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