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所乘马车在某处与薛容鹤分开,一路出了安仁坊,向宣阳坊贤王府驶去。
北雍老皇帝给这几个儿子封王倒是快,不知是为了牵制太子,还是另有他意。
马车绕过王府正门,在人烟稀少的侧门停下,沈昭跟着护卫一路进了王府。
侧门正连通花园,其间又建有池塘,瞧着占地不小,偌大的府中却极少见下人走动,若不是花草有修剪痕迹,此处更像一座无人的府邸。
但这仅是目之所及。
沈昭垂眸,自她进府起,每隔十米便有一暗哨,将整座府邸护卫地密不透风,就连她身前这位,也不是一般护卫。
薛容鹤手下这支暗卫人数庞大,建成绝非一日之功。
据她所知,三年前锦西城他外祖父战死,手下的黑金铁骑也不知所踪,如今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批暗卫或许便是当年遗留下来的黑金铁骑。
只是战损严重,十不存一,加之薛容鹤身为皇子不可拥兵,便将他们转入地下,做了暗卫。
三年时间,重整一支溃散的队伍,甚至还将他们更好地利用起来,薛容鹤在北雍皇子中恐怕已无人能敌。
若不是沈昭武艺在身,恐怕也察觉不到分毫。
看来薛容鹤藏锋于怀,所图甚大,这或许能成为她获得信任的一个突破点。
“你就住在此处,一日三餐皆有人送过来,其余皆可自便,”护卫神情冷淡,递给她一袋银钱,又扬了扬下巴,院中跪着的一名婢子,“她是府中新买进来的婢子,日后跟着你,有什么需要吩咐她便是。若无重要之事,莫要去打扰王爷。”
沈昭回神,瞥了眼院上题字——云端月,随即拱手谢道,“多谢护卫大哥。”
他摆摆手便走了,一句都未多言,看样子颇为不喜。
那婢子一直跪着,沈昭上前扶起她,“你多大了,可有名字?”
她抬起脸来,眼睛圆溜溜的,瞧着有几分可爱,“回姑娘,婢子今年十五,名唤喜宝。”
见她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些,神情怯怯地望着自己,沈昭笑着拍拍她,“名字很好听,你莫怕,我没那么多讲究。”
喜宝见沈昭态度随和,胆子便大了些,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沈昭,“姑娘真好看,怪不得王爷将您安排在自己院旁。”
沈昭挑眉,她还不熟悉王府的布局,本以为薛容鹤将她安排在哪个偏远角落,谁知竟在他院子旁。
怪不得方才护卫让她少去打扰,看来他们不太待见自己。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只要“沈离表妹”的身份一日不破,她便能多留一日,不论薛容鹤如何试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说不留无用之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下她只需要静待时机,看看怎样凸显自己的“有用”之处,随后徐徐图之。
“此话不可乱说,”沈昭叮嘱喜宝,趁机表忠心,“王爷救我一命,是难得的好人,绝非你所说那般肤浅。”
喜宝惶恐应道,“是婢子妄言,还请姑娘恕罪!”
沈昭连忙扶住又要下跪的她,神情无奈,“我只是希望你往后慎言,倒也不必跪来跪去,记住我所言便是。”
“婢子明白了,谨记姑娘教诲。”喜宝行了礼,便没再跪。
沈昭进屋看了一圈,她少时便上了战场,对女子闺房模样记忆不深,自然看不出屋中摆设布置花了些心思。
她上前摸了摸床铺,只觉得实在有些软,容易睡得腰酸,“喜宝,来帮我将这褥子撤去两层。”
待忙完也还早,沈昭便问起长阳城中有何好吃好玩的,午饭后小憩片刻,带着喜宝出了门。
这些日子窝在马车上,她的伤口是好了个七七八八,但整日没法练武,骨头架子都要清闲散架了,正好出去松松筋骨。
再者薛容鹤疑心重,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暗中监视之人,虽说没限制她自由,但也无法有所动作。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身处如此境况应当隐忍蛰伏为上,逛逛长阳城也不是无用功,至少日后逃跑时,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冬春之际,午后日光和煦温暖,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喜宝指路,沈昭穿过楼宇巍峨的宣阳坊,直冲平康坊最热闹的酒肆茶楼而去,拿着薛容鹤给的银钱挥霍一路,当个一心吃喝玩乐的富贵闲人。
“姑娘,金樽楼到了。”喜宝抱着七八个吃食袋子,艰难仰头喊回径直往前走的沈昭。
沈昭手中袋子更多,玲珑糕、香兰果、怪味酥······杂七杂八拎了满手,听见喜宝喊她连忙倒退几步。
她站在街面上向里望去,“楼倒是挺气派,只是瞧着没几个人啊,喜宝,这真是长阳最红火的酒楼?”
喜宝眨巴着大眼睛,笑道,“当然了,婢子怎么敢骗姑娘,只是这会儿时辰尚早,要待日头西斜点上等,舞姬乐娘出来才热闹。”
沈昭看了眼牌匾,“金樽楼”这三个字写得倒是不错,笔锋苍劲有力,豪气干云,有几分武人的影子。
她吸吸鼻子,的确有几丝勾人的酒香味,只是这会儿人少,喝酒还是得人多热闹才有意思。
“你说的那个说书茶楼在何处?”沈昭环顾四周。
“听风茶楼就在不远处,姑娘随我来。”
长街几乎望不到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她突然想到南明帝都庆安。
庆安平日坊间不似北雍这般松快,夜禁也管辖甚严,但她记忆里还残留着幼时上元节的庆安。
城中灯火通明,人流车马络绎不绝,取消夜禁五日,百姓日夜狂欢,一副太平盛世的和谐景象。
那时恰逢祖父与父亲进京述职,沈家得以团聚,他们全家出动,沈昭几乎要玩疯了,她曾以为沈家和南明会一直那样和平下去。
“姑娘,咱们到了。”
沈昭从回忆中抽离,一座颇为雅致的三层小楼跃然眼前,内里却与外部不同。
楼内刚结束一轮说书,客人们酣畅讨论、喧闹非常,一层摆满了茶桌,坐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下脚,二三层是雅座,设了屏风隔帘,却也几乎没有空位。
主仆二人跟着小厮上了楼,随便点了些小吃茶点。
她们来得晚,不剩什么好位置,好在说书先生声若洪钟,即便坐得离二层说书台较远,也能听得清晰。
那说书先生此刻刚开讲,场中霎时安静下来,众人屏息静气,听他娓娓道来一件城中大事。
沈昭细听半刻,说书先生口中的“少女与神婚”,似乎正是今早街上拦轿老夫妇所言之事,只不过并非他描述的与神仙结婚这般“浪漫”,而是无端失踪了。
他先从半月前的第一个失踪人讲起,将整个失踪过程渲染得浪漫至极,细品之下却极为诡异,场内安静氛围更让人心底发毛。
自年初以来,三个月便失踪八人,这哪是什么神仙,是逼婚强娶的强盗还差不多。
沈昭心中嗤笑,见喜宝默默挪到她身旁,还偷偷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摆,不由心中好笑,低声问她,“害怕?”
喜宝猛地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头,申请认真地凑近她,小声道,“姑娘,他说得都是真的。您刚来不知道,长阳近三月来,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及笄不久的少女毫无预兆失踪,她们房内都留有一张婚书,上面写着神仙求娶某家小女,这才传言少女们是和神明结了婚。”
沈昭眉头微蹩,思及京兆尹不作为的样子,“官府也这么认为?”
“那倒没有,”喜宝摇头,“官府早前出了公告说是失踪案,但迟迟未见破案,这些说书先生便借此编出一些神鬼故事,吊人胃口罢了。”
“怎么,除了‘与神婚’还有别的说法?”沈昭递给她一块糕点,继续问道。
喜宝点头,“还有说被鬼怪掳走的,或是中了邪做了山鬼妻子,说法千奇百怪。”
她来了点兴趣,抛去这些表面上的鬼神之说,能做到将女子悄无声息从房中带走,且其家人毫无所觉,这犯案之人若非武功高强,便是用了迷药一类的东西。
想必官府早已想到这一层,若能查清迷药来源,顺藤摸瓜揪出凶手不过是时日问题。
只是观今日那对老夫妇之态,应是多日无动静,不知是迷药难查还是线索已断。
沈昭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她自小除了兵书武功,便最好这些诡异神怪传说,每每在说书摊前待得忘了时辰,都是父亲将她揪回去吃饭。
后来上了战场,归京时总要搜罗一堆怪书带回边疆,存了一大箱子,只可惜,都葬送在了随州。
待说书先生醒木落下,沈昭才骤然回神,见天色已晚,想到金樽楼去晚了恐没位置,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喜宝下了楼。
出了茶楼,街面上的店家们纷纷挂上灯笼,楼宇亭台游人如织,好一幕繁华盛景。
沈昭的目光却落在灯影之下,坐在原地乞讨的小乞丐身上,头发已脏得结成了缕,一只裤管是空的,应是先天残疾,两只小手早已红肿冻伤。
偶尔有人可怜她扔下几枚铜板,她抬头道谢时,露出的眼睛十分清澈,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二三岁,但乞丐饥一顿饱一顿,她的实际年龄应当更大些,或许已到了及笄的年岁。
她站在原地看了片刻,随后穿过人群,径直向小乞丐走去,随手扔下几个铜板,便带着喜宝离开了。
繁华之下仍有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百姓,总有一日,她要让天下不再有战争,让路无冻死骨、边疆无亡书。
“姑娘,您可莫要喝多了,”喜宝皱着小脸,跟着沈昭叮嘱道,“要不然婢子扛不动您呀。”
沈昭迈入宾客如云的金樽楼,不由笑道,“放心,我千杯不醉。”
她心道,若自己真喝醉了,恐怕也轮不到喜宝来扛,毕竟暗地里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一个会去通知薛容鹤。
世人皆知,沈家人三岁上马四岁练武,要骑最桀骜的马、喝最浓烈的酒,她自然不会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深闺小姐。
金樽楼这一步,便是让薛容鹤意识到,即便沈昭表面上瞧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实际上却是千杯不醉。
至于武功部分,惊喜还是要慢慢来的好。